第四十二回 馬大貪色抓秋菊 忠奸登場顯用心

這天上午,秋菊來到漢姐金豔的雜食店。

“妹喲,好久不見你。”金豔一手拉著秋菊,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喜形於色又補上一句:“妹更漂亮了啊!”她轉眼打量著張慶,眼光一閃大喜,連連恭維說:“這肯定是妹夫吧,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嘍!”

秋菊暗暗一樂,滿臉緋紅瞥了張慶一眼,接過話頭糾正說:“這是我弟弟盤二。”上龍窖山後,張慶要求在盤王廟當了瑤兵,初練了些許拳腳。他不放心秋菊進城,要來做個幫手,神佑同意了。秋菊又介紹了身後的麥芽。

“姐的臉色……”秋菊望著往日臉色白裏透紅的金豔,突然皺起眉頭問。

金豔一聽,似乎想起什麽,大驚失色,慌忙把三人拉進裏屋。

再說馬大當縣尉後,不理兵事,夜宿夢春樓,白天在街巷閑**。馬大在雜食店見到金豔,一雙色眼瞪得珠子也轉不動了,立即要時任都頭腳盆幫他去提親。腳盆推辭,被馬大一頓臭罵。馬大得知金豔已許了張六,就打起了歪主意。一天,張六來店了,馬大和四個縣兵突然出現,大喊 “捉賊!”用械具猛打張六。幫忙捉賊的街鄰明白真相後,氣憤地衝散了現場,張六僥幸逃命。

“哈哈,寶貝呢?”秋菊剛進裏屋,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就傳進來了。

金豔立時臉色煞白,向秋菊們手一按,示意別作聲,自己轉身出了門。張慶一躍而起,輕手踮腳跟到門口。

隨著門簾一挑,一個矮個猴麵小眼望著門口靠在一起的金豔和張慶,瞪眼大罵開了:“噢,你個小賤人,還養了個白臉漢子呢!”

金豔 “啪”地一巴掌,打在馬大臉上。

“好好好,我的寶貝喲,打是親,罵是愛!”猴臉胡謅著,一步跨進門,揪住張慶一拳。猴臉抬頭一見秋菊,頓時傻了眼:“這是哪來的天仙?”口裏嘟嚷著,一抬手就摸秋菊的臉。

張慶早已臉色鐵青,雙拳捏得鐵緊,再也忍不住了,朝馬大劈臉一拳,打得兩個鼻孔鮮血直噴。

“你們快走!”金豔深知不妙,湊近秋菊小聲說:“他是無賴馬大。”

秋菊們連忙起身,麥芽隨手抓起桌上一把剪刀,藏在身上。三人迅速出店,飛跑上了街。

“不能讓仙子走了啊!”馬大滿臉鮮血追出店門,手指秋菊向街人大喊:“抓強盜啊,快來抓強盜!”

街鄰們早知道馬大的慣用卑劣伎倆,無人理睬了。金豔趕上攔住馬大,被馬大一腳踹倒在地。

幾個巡街的縣兵一心想討好馬大,聽到呼聲,立即拔刀在手,急匆匆趕來,發一聲喊,隨著馬大向秋菊們猛追。

街邊,用破布包頭的張六和三個破衣爛衫的同伴跟上去了,一個拿一包臭雞蛋,一個將一包虱子,一個持一包黃蜂,劈頭蓋臉向馬大和幾個縣兵摔去。他們又從屋角一堆柴薪裏,各抓幾截尺多長的木頭在手。馬大和縣兵聲聲怪叫傳出,雙手在頭上、臉上、脖子上搔個不停時,又被一陣木頭猛砸。一截木頭砸在一個縣兵的後腦上,一倒地就不動了。一截木頭把馬大的肩膀砸得一歪,又掉在地上絆住了腳,摔了個滿嘴血。張六和同伴一溜煙不見了。

“抓強盜啊!”馬大想起仙子,一爬起身,全然不顧腫得老大的腦殼,滿身臭氣滿臉血,懵懵懂懂,高一腳,低一腳,嚷著吼著,領著縣兵追秋菊去了。

秋菊們跑過一條街,迅速拐向西門,想從那裏逃出城。

這時,在大街小巷巡查的的縣兵,聽到 “抓強盜”的喊聲,一窩蜂竄過來了。由縣兵都頭降為當牢節級的腳盆正在街上,也急匆匆趕了過來,一聽是馬大在抓女強盜,一聲冷笑,拐進了一條小巷,離去路上,又把兩夥熟識的縣兵擋回了頭。

西門城樓上的縣兵小頭目,看見一男二女跑過來了,馬大在後大呼 “抓強盜!”隨即招呼五六個縣兵下了城樓。大家一望兩個身材美妙的女強盜,更來勁了,紛紛口吐狂言:“哈哈!”“我要這個女強盜做堂客。”“那個女強盜是我的。”

追上來的馬大醋氣火氣一起大發,奪過身邊縣兵的哨棒,向那個叫得最凶的縣兵劈頭就是一棒。

被打得雙眼金星直濺的縣兵大喊了一聲:“後麵還有強盜的同夥啊!”轉身一棒打出,冒冒失失把馬大打在地上。

眾人駭得停下了。馬大躺在地上急得大叫:“莫管我,不準傷害女強盜,快幫我抓來。”大家聽出了原委,腳步明顯慢了。

“抓強盜呀!馬老爺的命令,刀山火海也要闖。”小頭目眼一瞪,一把扶起馬大。

馬大抬手一耳光,打在小頭目臉上,張嘴大吼:“狗日的,快去抓女強盜,誰抓到了立即升官。”

小頭目來勁了,帶領縣兵,不要命追上去了。

趁著混亂,秋菊們早跑出了城門。本來,在山裏長大的秋菊和麥芽,都有一雙會跑的腿,可在衙門長大的張慶,已經走了四五十裏路來縣城,兩腳早就酸了,哪裏還有勁?猛跑了一段,落在後麵了。秋菊和麥芽轉回身,一邊一個,攙著張慶猛跑。鄉路又窄又不平,兩邊是水田。三人推推搡搡,扭扭歪歪跑得更慢了。

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喊聲,麥芽想起秋菊和張慶的身份,果斷站下了,鳳眼一瞪,堅定地說:“你們快走,我來抵擋縣兵。”

麥芽的話驚醒了張慶。他猛地掙脫二人的手,停下腳,堅決地說:“姐,莫管我,你們快走。”

秋菊心一痛,自己死也不能丟下張慶呀!又雙手緊緊拽住他,一付不容爭辯的口氣催促說:“不行,我們一起跑。”

張慶突然從身上拔出一把短刀來,刀尖逼近自己的心窩,圓瞪雙眼,朝秋菊大喊:“你不走我立即死,決不拖累你們。”

相識多年裏,秋菊哪裏見過張慶有如此壯烈的男子漢舉動,正在驚詫裏,張慶滿腔怒火又大吼了一聲:“你們還猶豫什麽?”

看著縣兵緊追不舍,一付不抓到人決不罷休的樣子,秋菊萬爪撓心。她懷裏有五枝小飛鏢,正好打擊縣兵,但她擔心縣兵還手,會傷了毫無防備能力的張慶,哪裏敢動?眼下,她若不走,隻會是辜負了張慶挺身而出的一片苦心,又賠上麥芽。她心頭一痛,滿眼模糊,拉起麥芽就跑。

張慶挺起瘦高身軀,羅漢般當路站立,滿臉殺氣,手握短刀,堵在路中。縣兵們亂哄哄湧到近前,一個三大五粗的縣兵朝張慶一打量,狡譎一笑,大步走近。張慶舉起短刀就刺。那縣兵揮動哨棒輕輕一撥,張慶的短刀早就不知飛到哪去了。張慶大吼一聲猛撲上去。那家夥一個掃堂腿,可憐書生張慶咚地倒下了。誰料張慶又猛力躍起,劈胸揪住縣兵,二人滾作一團,倒栽蔥下了水田裏。

這時,馬大一瘸一拐跟上來了,忙吩咐將張慶綁了,押去縣牢收監,又心急火燎跺腳催促小頭目:“快去抓女強盜,抓到了人人升官。”

此時,秋菊和麥芽正跑在一條河堤上。河堤左邊是水田,右邊河灘長滿了柳樹。二人早已疲憊不堪,饑渴難耐,雙腿像灌了鉛。怎麽跑得過縣兵?加之縣兵的胡言髒語,更讓她們心驚肉跳。二人隻得閃身避進柳樹林裏,隱在一簇綠蔭中。

追到河堤上的縣兵不見了女強盜的影子,小頭目一個勁跌腳叫苦,馬大在後盯著,女強盜打又打不得,摸又摸不得,如何抓?他和縣兵一番嘀咕後,四散搜尋開了,刀棍在樹杆石頭和草叢裏敲打著。

馬大氣喘籲籲趕來了,站在河堤上大叫:“抓到女強盜了嗎?”

“秋菊姐,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快走。”麥芽立身站起,未待秋菊回話,就離開躲藏地,在樹叢裏小跑了一段,一個箭步竄上河堤猛跑。縣兵們叫著喊著追上去了。秋菊望見,麥芽猛然回身,一剪刀刺中了一個縣兵的喉嚨。眾縣兵亂糟糟地圍上麥芽奪剪刀。麥芽拚身衝出縣兵圍堵,又向前猛跑,一個慌亂的縣兵一揮刀,刺進了麥芽的胸膛。

馬大火速趕上,向著刺殺麥芽的縣兵狠狠一頓耳光,當辨出死去不是仙子,立即高聲狂叫:“剩下的這個女強盜,一定要抓活的,誰打死了就償命,誰抓到就當都頭。”

張慶被抓,麥芽死去,深深激怒了秋菊。她迅速把附近的石頭撿聚身邊,又掏出懷裏的五枝小飛鏢,隻待縣兵近前,就與他們拚命。

“女強盜在這裏!”貓著腰,舉起刀槍,顫兢兢鑽進了柳叢的縣兵們,忽然發現了秋菊的藏身地,大呼大叫從三麵圍上來。

秋菊猛然站起,連發五枝飛鏢,刺倒了兩個縣兵,撿起石頭一陣猛打,又瞄著腦殼腫得老大的馬大,狠狠地一石頭砸去,轉身跳進了滾滾的雋水河……

再說腳盆任當牢節級後,看見縣兵和裏正不時有罪犯押來牢裏監禁,就想起了自己冤屈坐牢,給家裏造成的巨大痛苦,“決不能把這種傷害留給別人。”他每天下午來到牢獄,細心審理當天犯人,有冤枉的立即釋放。縣兵裏正大都是腳盆過去的治下,知道腳盆的脾氣,不敢不服。這天,腳盆知道馬大在抓強盜,更是早早待在牢裏,聽說上午監了一個 “強盜”書生,就吩咐帶上來。腳盆見到張慶一愣,怎麽這麽眼熟?一番思索後,連忙支開孔目等人,急切地問張慶:“你認識張喜主簿嗎?”張慶想起奔赴武昌前線的父親,立時眼圈紅了。腳盆看出了端倪,如此這般迅速囑咐了一番。眾人訊問張慶,腳盆眉一皺,說:“一個偷雞蟊賊是什麽強盜?打五板放了。”傍晚,腳盆到大街小巷尋找張慶,哪裏有他的影子?

夜色裏,張慶沿著河堤,瘋了般尋找秋菊。張慶出牢獄後,聽說女強盜跳河了,尋了半夜不見秋菊的蹤影。他突然想起,人們沒說女強盜死了呀,“姐一定活著。”他決心留下繼續尋找。第二天,他在一糕點作坊,謀了一份貨郎差事。打算在雋水河兩岸的村莊裏,一邊賣糕點,一邊打聽秋菊的下落。

秋菊投水後,小頭目趕忙將被石頭砸昏的馬大送去了回春堂,又到死去的麥芽身上搜銀子,僅搜出一個精美的繡花荷包,就高興地揣在懷裏。回來後,在又一次偷偷嗅嗅看看時,不意被都頭一手抓去。都頭覺得死者身份蹊蹺,就將荷包交給了馬賢。

“難道死者是瑤人?”馬賢一喜。他在龍窖山見過草仔有個這樣的舊荷包。於是,對那個投水不見屍的女子來了興趣,天天關注。

馬大在回春堂醒來,聽說女強盜投了河,不顧身上傷痛,慌忙向金豔家跑。雜食店早已關了門,金豔不知去向。雞飛蛋打的馬大喪魂落魄,仙子的影子整天在眼前晃**。

當夜五更時分,禾仔返回稟報旺叔:縣尉馬大帶領縣兵,把秋菊等三人當強盜抓。麥芽殺死一個縣兵後被刺死了。秋菊不甘受辱,跳了雋水河,下落不明。張慶被抓下了縣牢。

旺叔眉頭一皺,暗暗掐指一算,吩咐禾仔帶兩個師公下山,將麥芽 “趕屍”回龍窖山,又細細點撥禾仔一番,心情苦楚地道:“瑤兵不能成群結夥下山去救人。你帶上阿雨,一定要找到秋菊和張慶,把她們營救回山,有什麽難處,就及時告訴我。”

第二天,禾仔換上一身雲遊道士服,帶著阿雨和兩個師公往山外去了,當夜運回麥芽遺體不在話下,可秋菊和張慶在哪裏?

雋水河邊有個槐家莊,莊裏大戶槐老爺,家財萬貫,良田千頃,家境寬裕,妻妾成群,兩個兒子捐官在外地任上。槐老爺百事順心,唯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癱傻兒未成親,漢女們知根知底,無人下嫁,是老爺一塊多年的心病。馬賢當知縣後,不時來槐老爺家喝酒,得知此事,曾拍著胸脯討好說:“隻要老爺相中了合適女子,本縣來做月老保媒。”聽得槐老爺開懷大笑,贈了銀子重謝。

莊裏百十戶人家的男丁,世代都是槐家的長工。偏偏有個杏婆婆,老公在槐家累得吐血死後,要大兒在雋水河打魚、小兒出外唱 “蓮花鬧” (一種打竹板的民間雜藝)為生。兩個兒子都未成家。幾年來,槐老爺恨杏婆婆壞了莊上男子謀生規矩,打了他的臉,含怒在心。

這天中午,大兒從雋水河一網撈起一個姑娘,嚇了一跳,一試還有微脈,立即濾出了姑娘肚裏的水,背回了家。杏婆婆天生一顆憐憫心,悉心照料姑娘。

“醒了,醒了啊!”高燒得迷迷蝴糊的姑娘眼皮剛動了動,守了兩天兩夜的杏婆婆就欣喜地喊起來,連忙給姑娘喂藥喂粥,又過兩天,姑娘好多了。

在杏婆婆的詢問裏,秋菊按龍窖山出山的規矩,沒說自己是瑤人,更沒說是峒主的女兒,隻說自己叫秋菊,沒有家,打算去下黃裏吳家莊投靠遠房舅父。杏婆婆深深同情秋菊,愈發細心照料,又吩咐兩個兒子說:“多好的姑娘這般可憐,你們一定要幫她找到吳家莊的遠房舅父。”

杏婆婆家從河裏撿了個 “沒家的天仙”,早驚動了四鄰,消息傳到槐老爺耳裏。槐老爺靈機一動,使了個長工的女人,去杏婆婆家探究竟。

女人滿臉奇怪轉回程,嘖嘖嘴,繪聲繪色告訴槐老爺:“不得了喲,那個身段、那個臉蛋、那個胸脯、那個屁股……嗨!我活了四十多年,隻聽說天庭有這樣的仙子,人世間,千裏萬裏也沒得一個。隻可惜仙子沒個家,流落在外。”槐老爺聽了,喜得直點頭。女人眼一眨,自以為把握了槐老爺心思,又嬉皮笑臉討好說:“老爺正好拉配給兒子,實際你討個小,我做紅娘。老爺若是玩膩了,就在縣城開個妓院,我幫你去打理。她準是個金疙瘩。”

槐老爺聽了,臉一怒。

女人一巴掌打在嘴上:“我知道嘛,老爺是天下第一正經人,隻怪我這臭嘴,硬要把話說透。”轉身一溜煙跑了。

槐老爺趕緊派莊客頭領,帶著重禮去了縣衙。馬賢聽了莊客的介紹,又細問了女子來路,心裏一喜,“讓瑤蠻與槐家去結冤吧!”一口應承:“告訴你家老爺,完全可以,不要再猶豫了,我保媒!”

下午,杏婆婆家突然來了幾個縣兵,要把 “強搶民女,逼迫與兒子成親”的杏婆婆綁到縣牢去。杏婆婆據理反駁,被縣兵一腳踢倒,後腦著地,當場就死了。秋菊支起病體爬起床,想去扶杏婆婆,早被縣兵口裏塞進一塊布,一麻袋罩起,從前場抬出了槐家莊。縣兵在外轉了一大圈,趁天黑悄悄折回,從後門抬進了槐家。為首縣兵對槐老爺說:“知縣說了,你把流浪女子收做兒媳,是積德,做了件大善事。他來主婚。”縣兵每人接了十兩花銀,高興而去。

掌燈時分,杏婆婆的兩個兒子回家,看著死去的母親,聽了鄰家的訴說,恨得咬牙切齒。這個世道,哪有窮人說話的地方?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與縣兵打官司,莫若豬咬老虎?兄弟倆一商量,忍下怒氣。母親一下葬,弟弟就去下黃裏,幫秋菊尋找遠房舅父,告之實情,不負母親的遺望,以盡孝心。可是,秋菊未說舅父是誰呀?苦命的秋菊,被縣兵弄到哪裏去了?兄弟倆好揪心。

秋菊一進槐老爺家,老夫婦一看秋菊的模樣,大喜過望,心想:“肯定是家裏祖上積了德,現在報德送個兒媳婦來了。”懷老爺悄悄請了縣城最好的郎中,為秋菊把脈問診。又給秋菊派了六個丫鬟,日夜侍候。老夫人仍不放心,親手熬參湯,燉燕窩,端藥送飯。槐老爺不時前來噓寒問暖,又將祖傳的一尊金佛,供在秋菊的住房裏,又把一個玉如意放在秋菊枕邊,祈禱秋菊早日康複。槐老爺嚴令家人:保守秘密,不準外傳,不準打擾秋菊養病。

幾天過去,秋菊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縣兵怎麽把她秘密送到這裏來了,難道是槐家指使的?槐家如此厚待她,又是為了什麽?秋菊怎麽也難忘杏婆婆一家的救命之恩,不時為死去的杏婆婆,在如狼似虎的縣兵麵前,挺起孱弱的身軀保護她而傷心落淚。她又想起了張慶。他的父親張主簿為龍窖山操盡了心,上了前線,卻杳無音訊,唯一的血脈為了她,身陷牢獄。秋菊一急,又病得迷迷糊糊了……

槐家又是請醫,又是熬藥,精心護理不在話下。

這天,下黃裏的吳家莊裏,來了一個唱蓮花鬧的年輕藝人,竹板劈劈啪啪敲了幾遍,場上早聚集了一大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藝人敲著竹板唱開了:

“蓮花鬧,九支鞭,窮人鬧,苦也甜。你也說,我也編……張口下巴抵大地,開言上唇撐起天……魔鬼怪叫亂哄哄,人間本就套陰間……賤口唱了十年假,今朝我吐是真言。”

“劈劈啪啪劈劈啪……”“劈劈啪啪劈劈啪……”竹板敲過,藝人又動情地唱起來:

“……姑娘秋菊為保節,投河被救雋水邊。容貌端莊水沉魚,乖巧伶俐逗人憐……縣兵如狼惡似虎,信口開河亂加冤。有個婆婆為了她,滿含冤屈命歸天……孝順兒子來傳訊,決心了卻母遺願……”

年輕藝人潸然淚下,一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聽出端倪的眾人,連忙湧上去,扶起藝人。不少人陪著藝人流了淚。又有人為藝人端來了茶水,中午又送來了飯。藝人吐了口長氣,擦了把眼淚,又敲著竹板唱起來:

“……禍不單行天不公,才脫狼口又入虎穴。遠房舅父在吳家莊,秋菊思念淚漣漣……快快相救早出手,一刻不容莫拖延……隻要房舅領頭救,我兄弟拚死也向前……”

“劈劈啪啪劈劈啪……”“劈劈啪啪劈劈啪……”竹板急急,響聲脆脆,尋之殷殷,求之切切。

聽眾堆起了苦臉,揪著憐憫而痛徹的心,埋怨地大聲叫開了:“誰是秋菊的房舅?快站出來呀!”應答大家的是滿場唉聲歎氣。藝人瞪亮的眼光又暗淡了。

一整天,年輕藝人在吳家莊幾個大場上唱了個遍,分文未取。傍晚,聽眾把滿是失望的藝人送出了莊。

第二天清晨,年輕藝人又來了,竹板一家挨著一家敲過,又在場上唱起來。聽了一天的人們,不願再到悲痛裏去傷心,不再去聽蓮花鬧了。哪知,藝人對著空場子,敲起竹板,獨自唱個不停……

午後,“轟隆”一聲炸雷,大雨瓢潑。人們聽著場上的竹板仍在 “僻劈啪啪”地脆響,就紛紛撐起雨傘,頭戴箬笠衝出家門,請藝人到家裏去喝茶歇息。誰知藝人不為所動,渾身淋得個落湯雞,口裏仍在唱個不停。一個耄耋老者,撐起一把油紙傘,為藝人遮雨。

“劈劈啪啪劈劈啪……”藝人唱得精疲力竭,喉嚨流血,此時,卻一陣哈哈大笑,又嘶啞地嚎起來:

“莫說民賤好欺負,天見不公也垂憐!玉皇一怒震天鼓,要為秋菊來伸冤……”

傍晚,雨住天開,吳家莊灑下一片陽光。

藝人唱的 “秋菊”,突然敲響了明光員外家長工張三、李四的耳鼓。二人好奇地來了,向年輕藝人細細地一番打聽後,怔得嘴巴張得老大,半晌合不攏。張三李四掏出身上的兩貫錢,硬要塞給年輕藝人去買酒喝。藝人手一擺,仰天大喊了一聲母親:“你可以閉眼了啊!”朝張三李四深深一揖,踏著夜色欣然走了。

再說,不諳世事的張慶脫下書生服,換上貨郎裝,挑著食品擔,敲響貨郎鼓,整天走東村串西村。明裏賣貨,暗裏打聽秋菊的消息。可憐個書生公子哥,如何做得貨郎?百十斤貨擔,二十多個糕點品種,各是各價,零賣整賣各不同,大秤小秤有高低。滿腹心事的人,哪裏記得住,把握得準?這晚,回來一結賬,又差了七個銅板。老板怒了,一看沒別人在場,就指著張慶的鼻子一番數落:“記住,你是第三次錯賬了。若是碰上個奸猾老板,定會說你手腳不幹淨,要賠錢開趕呢。你是碰上我這個菩薩心腸的人啊!”老板憤怒又似委屈地說完,惶恐地悄悄瞥了裏屋一眼。

“又在發什麽氣,發什麽火氣?”內屋裏一聲怒問,一位老板女兒紫薇急急路出來,她朝父親鳳眼一瞪,憤憤不平地埋怨開了:“一天到晚錢錢錢,不就是幾個臭銅板,值得這樣傷害他嗎?”

老板立即向女兒賠上笑臉,說:“我見他是個好人,就教他學生意呢!”轉身細聲嘀咕了一句:“模樣是看的,當飯吃得?”說完便走了。

紫薇輕盈盈地走近滿臉窘態的張慶,一邊拍著他身上的塵土,一邊溫暖地寬慰說:“我父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給你陪禮了,你千萬莫與他計較,噢!”張慶來到作坊的第一天,紫薇丹鳳眼一亮,怦然心動:“瘦高個頭,明亮的大眼睛,齒白唇紅,好個標致的男子漢。”緊接著,心裏又犯狐疑了:一身書生服,養得細肉白淨,家境一定很好,怎麽到作坊來做工?是不是家裏遇到什麽不測,還是逃婚……不,他不像成了親的人。紫薇不便問底細,就時時事事細細留心觀察張慶。甚至見不到張慶,心裏就急了。紫薇拍到張慶肩頭時,張慶一抖。紫薇忙掀開張慶衣服一看,腫得老高的肩頭,早磨破了皮,滲著鮮血。紫薇雙眼一熱,心痛地說:“我看出你不是個做苦工夫的人,明天不賣貨了,跟我在作坊幹點不用力的活。”

張慶眼望紫薇,堅定地說:“感謝小姐照顧,我明天繼續賣貨。”

紫薇淚光直閃,心裏亂跳,嘴皮顫抖著對張慶說:“看不出你是個堅強的男子漢,好哦,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將來,跟了你的婆娘,一定很幸福。”紫薇緊咬下唇,又親切地對張慶說:“若是你堅持要做貨郎,我來幫你打理,少擔點貨,賣多賣少不要緊,回來喊我結賬。你若是手頭緊,要花錢,就告訴我。噢!”當晚,紫薇精心做了個軟綿綿的肩托,悄悄送給了張慶。

從此,紫薇每天親手幫張慶打理貨擔,外頭擺得滿滿的,裏麵空****的。又為張慶打包了豐盛而足夠的午飯。每到傍晚,紫薇就來到作坊門前,朝門前大路兩邊張望個不停,等待張慶回來結賬。她背著家人,買來外傷藥,幫張慶塗肩,把髒衣洗了,盡量減輕他的負擔。她生怕張慶吃不飽,又把自己的零食,不聲張地塞在張慶屋裏。紫薇的真誠相待,讓張慶感激不已,二人的話也多起來了。有一天,當她知道張慶是為了尋找受冤屈而跳了雋水河的姐,才在作坊安身時,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第二天清晨,深情地望著張慶挑著貨郎擔,消失在遠方的背影,紫薇雙眼模糊了。她一返身回了屋,挽著個走親戚的小包袱,急匆匆出了家門。她心裏憂慮著,能為張慶排憂解難嗎?

在槐家的秋菊,身體一好轉就起了床,向老爺和老夫人深深一揖,告辭說:“我病全好了,可以走了。老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秋菊今生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哦!”

未待槐老爺開言,老夫人滿臉憐愛,一把拉住秋菊,心痛地說:“我的傻閨女,你急什麽?治病要緊,如果落下病根,你就會終身受苦。叫我怎麽放得心?你盡管放心住下,要什麽就向我說。你流浪在外好可憐嘍!今後,這裏就是你的家。”說完,擦起眼淚來。

六個丫鬟會意,趕緊上前,扯的扯,勸的勸,哄的哄,把秋菊拉回了住房。一個丫鬟輕聲勸導秋菊說:“以後要多少錢有多少錢,你就等著享清福吧!”另一個丫鬟羨慕地自言自語:“這世界,有了個漂亮的臉蛋,就有了金山銀山。”

秋菊心一沉,急得不行了,忙向丫鬟打聽:“槐家要把我怎樣?”

此時,龍窖山北驟然生變,接二連三的消息,震驚了盤和與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