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馬賢抓鬮當知縣 木養回家遭冤屈

“夢春樓!”“去夢春樓啊!”馬賢又喝醉了,一下酒席,就手忙腳亂朝著攙扶他的腳盆亂打亂吼。“別開玩笑了!”麵對眾人,腳盆一笑,把老兄背回了縣衙。

幾天來,縣城像過年一樣熱鬧,龍燈、采蓮船、皮影戲、嗡琴戲,唱遍了城坊的隅巷陌,廂官坊長們處處都把英雄知縣馬賢請到場。馬賢來者不拒,白天和大家一齊熱鬧,晚上參加各種酒宴,和主東抱著脖子灌酒,場場酩酊大醉,又落了個親民知縣的好名聲。

這些天,馬賢除惡務盡,更成為縣人的美談。一些多年偷盜、搶劫、強奸的歹徒,街鄰告一個,義軍抓一個。市曹天天砍頭,留下了數十大攤幹了的黑血。四城門上,都掛著一排盛著罪犯人頭的竹篋子。三瘋子一夥變著法子殺人,在河灘上剁手腳、淩遲、活埋。三瘋子有權有勢,強占了兩個女人,把她們的丈夫以亂黨罪剝了皮,街鄰知道有蹊蹺,亦看不慣這些殘暴的殺人方式,但哪個敢說不?縣城有惡跡的人逃了個精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以前搬到鄉下的街鄰踴躍回了城,大家看見安穩的時局,無不大喜過望,已關門的店鋪,鞭炮齊鳴開了張,招夥計、攬貨物,準備擴大買賣,趕好日子大幹一場。一些鄉下人也有事無事往城裏跑,看看消滅宋官府後的新鮮,開心呼吸自由空氣,吃碗麵,逛逛街,買點針頭線腦,心裏揣個快慰回家。

馬賢從酒裏醒來,突然想起父親重振家聲的吩咐,哈哈大笑著把純金家神牌,供奉在家裏,焚香化紙安了神位,行了三跪九拜禮,先祖要顯靈保佑他坐江山了。馬賢雖然覺得當知縣有味道,但卻不知道除了殺人,還要幹什麽?身邊要有個像張喜、旺叔那樣的人就好了。“啊!好什麽,難道他比菩薩還靈?”馬賢又在家裏敬了個菩薩。

這天,兩個商家同時請他赴宴。去哪家好呢?他拜了菩薩抓了鬮,按菩薩的意思去了一家。酒宴回來後慶幸不已,未去的那家酒席上動了刀子,一桌人打得頭破血流。“菩薩真靈啊!”馬賢納頭就拜。從此,遇有難事,他就請菩薩決斷。

五六天過去,馬賢從老家請來秀才葉享利當了縣主簿。此人四十來歲,長得白白淨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特別活,是馬賢姑媽的兒子。葉家世代經商發財。馬賢家道中落後,長期待在姑媽家,別人笑他破絮揩桐油,任人好話壞話,馬賢鴨婆背上一勺水,無事一般。葉享利從小一口一個 “賢哥”叫他。馬賢哄得這個伶牙俐齒的小表弟跟著他團團轉,逛妓院也把他帶上。一次,十二歲的葉享利從窗戶望見男女滾在一起,就奇怪地問賢哥:“他們在幹什麽?”馬賢答:“他們要死。”葉享利不走了。馬賢去拉他。葉享利手一擺,說:“我也想死。”葉享利考上秀才後,跟父親經商,成了生意場上的好手。馬賢要表弟來通城當主簿,正中姑媽下懷,家裏不缺錢,就支持兒子,隨表哥到官場奔前程。葉享利頭腦靈光,把馬賢的大兒子馬大帶來了。

馬大二十七歲,又小又矮,長一副尖嘴猴腮相。在老家時,父親丟下堂客兒女不管家事。他從小也不回家,靠偷雞摸狗、嫖賭逍遙過日子,後來,死纏爛打鄉下一個漂亮的農家女,住下死活不走了,農家懼怕馬大和那幫無賴,隻得讓他入贅,生了一男一女。馬大聽表叔說父親當了知縣,欣喜若狂,趁夜躲出了女家,拋雛棄妻,和葉享利來到通城。葉看出馬賢想抓兵權,隨即推薦馬大當了縣尉。

馬賢要腳盆當縣兵都頭,又逼著義軍裏擺譜顯輩的馬姓族人和一群牢友,按錄事、押司、佐史、知印、孔目、曹司、書史、令史、主事、勾押、書手、典庫、貼司、公人一一點過去。

這些不識字的人聽說要當官,嚇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個個顫兢兢,苦著臉,縮著脖子袖著手,大氣不敢出了。馬賢心裏一樂,這不正是逼他們離開的好機會嗎?就硬逼他們 “當大官、管大事”。

一個膽子稍大的跪在馬賢麵前,痛苦不堪說:“老爺呀,我一字不識,不知官印是紅苕還是蘿卜做的,爛了不就垮台了?省得兩頭落空,還是去顧家吧。我是個做烏龜爬涵管 (官)的八字啊!”

另一人 “撲通”一聲跪下,乞哀告憐道:“孫子呀,當官真好,可我沒福氣。讓我回家種三塊田地和養好母豬吧!噢!是的,家裏茅屋頂被麻雀做了幾個大窩,時常引蛇來,恐怕早穿洞漏雨了。你若有孝心,就多給爺爺幾個銀子……”

最後,六個願當官的領了事。餘者每人拿了五兩銀子,擦著冷汗跑了。馬賢高興了,這些天在酒席上,不是有人願 “效忠跑腿”嗎?當夜,馬賢就安排了書史、曹司,收了兩千兩銀子的 “茶水錢”。

葉享利提議把裏上的腳馬上安起來。馬賢又向各裏派裏正了。他把當初義軍的名冊拿來,除去跑的死的,流浪漢僅剩三十來人了,隻是這些人大都是 “豆腐渣”,他左看右看沒幾個中意的。幾天來,三瘋子一夥流浪漢的荷包,早已在夢春樓裏掏光了,巴不得快去當官。在安排下黃裏裏正時,馬賢考慮到這裏離龍窖山瑤人近,卻怎麽也選不到一個有心計的人,想到三瘋子心狠手辣,就叫他去當裏正。在組建義軍時,馬賢許諾三瘋子當城廂裏長。他怎麽也不去,最後與馬賢大鬧了一場,罵罵咧咧走了。

街鄰們看著這些潑皮都到鄉下去當裏正,不禁怔住了:“馬知縣開的是什麽衙門?”

大家都上任去了,馬賢樂不可支。他看見葉享利如此會出主意,心裏高興得不行。一天,他和葉享利喝了小半天酒,說起久困自己的心病——一定要率先龍窖山周邊四縣,把瑤人緊緊攥在手中,而師爺旺叔、峒主盤和是個最大障礙,怎麽辦?葉享利一頓思索後,果斷地手一劈:“可以暗暗斬了他們嘛!”看著葉享利蠻有把握的樣子,馬賢心花怒放,立即吩咐:“你去操作這件事。”“好,沒問題。”葉享利信心十足地答應了。

馬賢好不高興,放下心來,整天吃吃喝喝,夜半,就溜到夢春樓,摟著小翠睡了幾個好覺。

這天,馬賢偶聽人傳,東衝洞木養洞主被張喜從牢裏放出後,昏死路旁,被縣城一個街鄰救回了家。馬賢捏著山羊胡子想著想著,臉上笑開了花。他養病離開龍窖山時,曾許下婆養當縣兵都頭,把瑤人扯進縣衙,如果分化了他們,就可以乘機插手管轄龍窖山了。如今木養不是送上門了嗎?!馬賢隨即吩咐葉享利去寫木養當縣尉的告示。

葉享利眼睛一眨,問:“馬大不是當了縣尉嗎?”馬賢臉一拉:“你以為我來真的?”

木養當了縣尉的告示,貼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馬賢又向腳盆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木養洞主找到縣衙來。”可多天過去了,哪裏有木養的影子?

木養當了縣尉的消息傳到龍窖山,瑤人們憤怒不已,投靠了官軍的木養,又投靠了馬賢的義軍。盤和氣憤極了。

“老兄!老兄!”日上三竿,天亮前,從夢春樓回來的馬賢,在一陣喊聲中驚醒,他聽出是腳盆的聲音,極不情願地起床開了門,望也未望腳盆一眼,就轉身往回走。

“老兄!”腳盆滿臉堆笑,親切地叫著。

“哼,哼,喊什麽喊?”馬賢極不耐煩,一臉的不高興。

腳盆仍然滿臉堆笑,親切地說:“老兄,是我,是腳盆叫你。”

“腳盆啦!”馬賢再不叫 “老弟”了,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要掌縣衙,辦大事,坐江山不是請客,我們不能老是老兄老弟叫呀?”

腳盆怔驚了,眉頭一結,似乎反應過來,試探著問:“啊,是的,應該叫你知縣,噢!還要長個尾巴叫……叫老大爺,是吧?”

“是呀!你想想嘛,皇帝上朝,叔伯都要跪拜,山呼萬歲。稱兄道弟行嗎?再說,我們不是躲在洞裏的老鼠了,要坐江山,公對公,掌大權。噢!你就喊知縣老大爺。噢!不,大字不要,堅決不要大字噢!”馬賢頓了頓,又以責備的口氣問:“今天,有什麽火燒眉毛的事,怕爛了臭了,硬要到**來找我?”

腳盆無精打采地說:“打官軍時,那些死去兄弟的父母來了,在衙門口喊著嚷著要見你,衙役們不敢來找你,請我來了。”

“腳盆啦,你沒當過官,以前我不怪你,以後可不行嘍。製酒熬糖,各管一行,不該你管的,就莫狗咬老鼠多管閑事。你是縣兵都頭,招兵買馬、練武保民才是你的本行。”馬賢想了想又說:“今天這事,你不該來喊我嘛!你應該說,他們兒子的死跟知縣沒關係,官軍投了降,知縣大喊 ‘住手’,他還拿刀去殺人,逼著人家殺他。他的死隻能怪自己命短,怪閻王看中了他,要收他做小鬼,我們有什麽辦法?噢!你再不要稱死了的人兄弟了,否則更麻煩。你隻說不是我們的人,從沒見過,鬼能說話作證?另外,今後有人議論縣衙、議論我,你要把什麽人、說的什麽話,都告訴我,明白嗎?”

“明白了,知縣老大爺。”腳盆有氣無力,恭恭敬敬地答。

“去吧去吧,你叫他們回家去,就說我巡鄉了,一個月回不來。”

一會兒,腳盆又來了,一本正經叫馬賢:“老大爺!”

“噢!大字不要。又有什麽事?”正在吃早飯的馬賢頭也未抬。

“那些死者的爺娘非要見你。”腳盆閃著紫紅臉,小心翼翼地說:“我們有的兄弟,把你當初許諾給死者當裏正告訴他們了。他們說,兒子打天下,命都丟了,家人應該享點福,要派個家人去當裏正,如果沒官做又不給錢,就在縣衙住下不走了。”

馬賢臉上的紅死肉又黑了,舉起筷子,向腳盆的鼻子一戳一問:“是哪個告訴他們的,你查了嗎?你長耳朵了嗎?你沒說我不在家嗎?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你對他們說了嗎?”

腳盆目瞪口呆,臉上紫紅肉一抽一搐,不知如何是好,說聲 “我再去說一遍”就走了。腳盆來到前衙,對死者家屬說:“我說了,知縣老大爺不在家就不在家。你們想想,朝廷的官爭得到,百姓都去臨安爭當丞相了。再說,不該要的錢不能要,來世變牛變馬要還債的。就算我求你們這些爺爺奶奶了,回家吧!”

眾人雖然心裏慪不過,但見腳盆一臉忠厚,不便發氣,都走了。

俗話說,是禍躲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死去流浪漢的家屬們在夢春樓打聽到知縣回家了,在馬賢門口坐了一天一夜,叫的喊的罵的一片嘈雜。馬賢在菩薩前抽了個 “不見”的鬮,就像老鼠一樣躲在家裏。人們在屋後壁縫裏看見有尿水流出,大呼大叫擂起門來。馬賢隻得硬著頭皮,開門見客。

早激怒了的人們高卷袖子,手指馬賢的鼻子,惡毒咒罵要打人。馬賢趕忙賠著笑臉,驚奇地反問:“這事怎麽沒人告訴本老大爺呢?”

這些人知道馬賢在耍賴,又大罵開了:“你個下賤崽。”“裝聾作啞的崽。”不堪入耳。

馬賢瘦削臉皮陣陣抽搐,三角眼幾翻幾翻,突然高興地大喊:“罵得好,罵得好!菩薩說我八字硬,越罵越發。大家就在縣衙住下來,吃飽了接著罵,罵上八天八夜,我辦酒席給你們吃。”

眾人啞了。許久,才有一個讀了點書的中年人走近馬賢一笑,輕言道:“知縣相公鈞旨,小民實在難為。大家都懼怕你。我看出來了,老爺有十八變,白天是個蚌殼精,張口要吃,晚上是個泥鰍精,隻有女人才能捉到。我們凡人確實難尋你,求老爺給大家開個金口,放小民們的赦吧!”

馬賢一樂,還是我贏了,一笑後宣布:以後,把死者父母養起來。免除直係親屬子孫萬代的賦稅。眾人精疲力竭,怏怏離去了。

馬賢要腳盆招了兩百縣兵。這些人裏,有文化的、有武功的、有錢的、年輕的、嘴巴甜的,什麽貨色的人都有。馬賢見腳盆多天找不到木養,就借故將他改任了當牢節級。讓一個給他送了兩千兩銀子茶水錢、叫李子作的接替了縣兵都頭。

半月後,縣衙裏的廚工女傭、公堂文案一並招全。馬賢又從江西老家請來一夥文化人,替換胥吏職位,把跟著起義領了事的六個牢友全部降為公人。

班底配齊,馬賢寬下心。這天,他坐在明誌齋,把雙腿翹在案桌上,窩在舒舒服服的紫檀椅裏,吹了陣口哨,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迷蒙中一聲 “哼”,把他從夢中驚醒。

馬賢來氣了,眼也未睜,極不耐煩地問:“誰這麽不懂規矩,沒看見知縣老大爺在坐堂嗎?這是我哼的地方,你哼什麽?”

“哼!”又一更大的鼻聲響起,顯然帶著憤懣。

馬賢怒火中燒,瞪著眼睛霍地站起。隻見一個年輕大漢怒氣衝衝,瞪著兩隻更大的牛眼,緊盯著他。一個鷹鉤鼻子的瘦老頭,睜著一雙小白眼,粗糙的黑臉拉得老長,背著手站在一邊。

看見來人一副高壓勢頭,馬賢一怔,連忙低聲下氣地道:“請問你們是哪方好漢?”

年輕人臉麵毫無表情,將一張紙 “咚”地一聲拍在案桌上。

馬賢拿起紙來,看著看著,臉色陡然變得寡白,連忙離席,走到鷹鉤鼻前,畢恭畢敬,深深一躬。

鷹鉤鼻一聲不響,不緊不慢踱著方步,像到了自家一樣,在馬賢的紫檀木椅上,大大方方坐下,蹺起了二郎腿。

馬賢俯首低眉,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縮手縮腳,躬腰曲背,小心翼翼地倒了茶水,恭恭敬敬地奉給鷹鉤鼻和年輕人,乖乖站到了一邊。當晚,馬賢心裏忐忑不安,寫了 “福”“禍”二字,在菩薩麵前拈了三遍,拈的都是 “禍”字,他嚇得不行,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眼望胖墩墩的木養已然骨瘦如柴,旺叔心痛地遞上茶,請他 “快坐!”

這天,東衝洞瑤人在十分驚愕裏相互打聽:木養真的回來了?當問話被證實時,無不切齒痛罵:“龍窖山又要添個沉潭水鬼了。”

木養是頭天晚上回洞的,一路見到的瑤人嗤之以鼻走開了。一進家門,他怎麽也沒想到,眼前是這番情景:屋裏家具沒了,堂客大瞪著眼睛望著他,轉而瘋了般衝上前,拳頭在他身上亂打:“你良心被野獸吃了。你怎麽對得住戰死的豹仔,為什麽死的不是你?你回家幹什麽?就在縣城當官嘛……天哪,家裏出了你這種惡人,該遭敗喲!”堂客癱在地上,雙手打地,嚎啕大哭。癡呆女兒春分指著父親大叫:“惡鬼惡鬼!”木養大驚,當沮喪地來到兩個兒子家時,大門 “砰”的一聲,將他擋在門外。大家為什麽這樣對我?木養心痛而又詫異地來到鄰家。多年親如兄弟的鄰人,將他晾在堂屋,頭也不回出了門。木養痛苦萬分,跑到盤和家,黃桃出門回話:“盤和不在家,你去找旺叔吧!”木養渾身打顫,轉身向旺叔家跑。

官軍在馬家埂上說血洗內衝寨是木養指路,張喜又傳訊瑤人裏出了叛徒,旺叔曾秘密布置在東衝洞內部徹查,哪些人此前出過山?神佑提供了兔子兩次沒有守哨,但有寨主祖送擔保,他在為寨上做事。旺叔心裏還是一陣犯疑,細細囑咐了神佑和禾仔一番。

旺叔怎麽也不相信,木養當了馬賢的縣尉。馬賢千方百計想把瑤人拖上賊船,不是也許諾過婆養當縣兵都頭嗎?究竟誰是叛徒?木養雖然與盤和口和心不和,但骨氣還是硬的。旺叔還未開言,木養早就滿腹委屈、迫不及待地說起了自己被騙下山後的情況……

“我出死牢不到半裏地,就昏死在路上。醒過時已躺在**,主人說我昏睡了兩天。當我說自己是瑤人,主人問 ‘你是木養洞主?’就拉下臉不作聲了。我以為主人怕受牽連,爬床來要走。主人的堂客端藥進了門,大聲斥責主人 ‘良心哪裏去了?’主人說,‘他是新任的縣尉,縣兵到處找他上任,我不能誤了他的前程啊!’我問清原委後咆嘯起來:‘我生是龍窖山的人,死是龍窖山的鬼,決不給別人當走卒!’主人一聽笑了,說:‘那你在我家養病吧!以後,你叫我老吳。’在吳家養病的日子,縣兵都頭腳盆保了我,還為我革了職……老吳經常與我說起恩人旺叔。”

旺叔一笑,問 “老吳是誰?說我什麽?”

木養說,三十多年前,老吳的父親得了大肚子病,在家裏等死。鄰居送他上龍窖山,是你診好的。後來,他進山被毒蛇咬傷,又是你幫他治好的。父親臨終前念念不忘你救了兩代人的恩情,要他親手把一塊祖傳玉佩送給你,作個念想。待他下山回到家,父親早咽了氣。

“噢!”旺叔想起往事,手撫別在腰巾上的玉佩,重重歎了一口氣。心想,既然老吳知道木養的經曆,可以派人去查清呀,何必要他說呢?於是對木養說:“你回家歇息吧。”

木養雙淚直流,痛苦地說:“我沒家了。”

旺叔猜想,木養肯定是在家裏遇到了麻煩,毫不猶豫地說:“我送你回家。”

旺叔陪木養來了,一家人高興地圍上來。多少天來,數不盡的白眼、譏諷、謾罵、侮辱,讓全家心力交瘁,幾近絕望。當大家隻聽到旺叔囑咐,兒女們要孝敬父親,再沒其它的話語時,眼光又暗淡地垂下了。旺叔一走,木養又被晾在堂屋的黑暗裏。

聽說木養回家了,內衝寨人手持器械,打起火把,要到木養家討血債。三古與二郎急了,旺叔不是許諾一定搞清楚嗎?好勸歹說,才阻止了滿腔怒火的眾人。

第二天,禾仔和神佑拿著旺叔的玉佩找到吳家。老吳的堂客捧著祖傳的、公公的心愛之物,放聲大哭。末了,又流著淚問:“旺叔好嗎?”當神佑問到老吳,堂客欲言又止。稍後,她淚流滿麵地答:“他被縣兵抓去蹲大牢了。”接著,又啜啜泣泣訴說開了。

老吳在縣城開了個雜貨鋪,生意很好。木養被老吳救回家後,三天請一次郎中給他治病。一天,縣兵都頭腳盆帶著兩個兵勇來了,進門就用刀逼著老吳,交出縣尉木養。老吳剛爭辯了兩句,就被腳盆一腳踢倒在地,大喝一聲 “搜”。

“住手!”躺在內屋**的木養,跌跌撞撞跑出來,一手揪住腳盆破口大罵:“老子就是木養,有什麽事衝我來,在百姓麵前發什麽妖瘋?”腳盆見逼出了木養,轉臉笑嘻嘻對木養說:“知縣老爺到處找你,要你去縣衙當大官呢!”

木養斷然拒絕道:“我是瑤人,隻聽峒主的,別人要我做爹、當皇帝我也不去。”

晚上,腳盆獨自來到吳家,和木養交談了半個時辰,對木養的遭遇十分同情,又欽佩他的為人,就向木養手一拱走了。不幾天,腳盆被降職管牢房去了。過去,兩個曾與腳盆隨行的兵勇,三兩天來吳家抓木養。老吳背著木養,每次給他們二十兩銀子作和。木養病況稍好後,要回龍窖山,縣兵又嚇老吳,隻要木養出門就抓進牢獄。老吳左右為難。木養知道縣兵敲詐老吳的惡行後,要與兩個縣兵拚命,被老吳攔下,趁夜送出了城。第二天,老吳就被那兩個縣兵抓走了。當晚,牢頭腳盆來到吳家,聽了老吳被抓的經過,十分同情,唏噓不已,叫老吳在監獄裏煮飯。

禾仔安慰老吳的堂客說:“我們一定把老吳營救出獄。”二人悄悄留下身上僅有的十兩銀子離去了。

旺叔聽了禾仔和神佑的稟報,證明了木養沒有投靠馬賢,但怎樣證明他沒有投靠官軍,出賣內衝寨瑤人呢?旺叔心裏又翻開了鍋。他也記下了 “腳盆”的名字。

禾仔離去時問旺叔,是否派人跟蹤監視木養?旺叔眉一皺,果斷地搖搖頭。

回家的木養受盡了欺淩,端起堂客為他做的飯菜一嚐,納悶地問:“菜裏怎麽沒有油鹽?”

堂客厲聲反問:“噢,你還知道人間有鹹淡?你隻配吃豬食。”堂客把手裏的家什,一把摔在木養前,轉身進了內屋。

病在**的春分望見父親,就指著他 “鬼鬼鬼”的大喊。

寨上的幾個老兄弟來看木養,木養高興地迎上去。哪知,老兄弟們將一把稻草,“啪”地摔在木養前,頭也不回走了。

一天,木養剛走出家門,寨上一夥小孩,風一般卷過來,口裏嘰嘰喳喳。木養便停下腳步細聽:“壞木養,是蠢豬,賣瑤人,比蛇毒,大家一齊殺叛徒。”木養大駭,看著看著臉色慘白了。

冷的熱的吃得,冷的熱的誰聽得?木養的心陣陣劇痛,想起人們對他的誤解,想起內衝寨死去的瑤人,想起自己在牢裏飽受的苦難,悲痛地嚎啕大哭,口裏念著:“我內衝寨死去的兄弟喲!”轉而,又跪地仰頭大喊:“天哪!冤枉,我冤枉啊!”就昏死過去了。

癡呆的春分望著昏迷不醒的父親,不知怎麽一下病好了。她睜著一雙沉寂的眼睛,不聲不響出門去了洞外。三天後的傍晚,春分剛返回東衝洞,就被一路跟蹤在身後的瑤兵,以 “瑤兵私自進縣城”為由,把她抓起來了。在縣城沒有找到父親未投靠官軍、出賣瑤人證據的春分,一聲未辯,被押到敦水坑關隘囚起來了。

此時,癡呆著的木養坐在門檻上,口裏念著:“春分哪裏去了?”

當眾人聽說,木養是旺叔親自送回家的,瑤人們又犯迷糊了,木養是何種人?叛徒究竟是誰?

“女瑤兵伍長、瑤兵統領的戀人裏通山外,被囚起來了。”消息像一陣風,迅速傳遍了龍窖山,瑤人們瞠目結舌,惶恐不安,龍窖山究竟怎麽了?人們雲天霧裏了……

這天,秋菊背著手,努力憋著心裏的高興。禾仔一見好喜歡。秋菊突然將雙手往前一推:“感謝你教我識字!”

“啊!《千家詩》!”禾仔大喜接過,秋菊早揚揚手走了。

再說馬賢當通城知縣後,盤和總想摸清底細,他們究竟是一夥什麽人?考慮到秋菊在縣城跑了十來年,就要秋菊和女瑤兵麥芽進城,去打探義軍消息。但哪有張喜當主簿時那麽順利?同時,盤和還壓根不知道另一個秘密:多年前,旺叔發現小秋菊每遇難事,準掏出手帕擦去額上沁出的小汗珠,就送了她一方畫了護身符的小絲帕。秋菊多年跑縣城,一直平安無事。杜鵑死後,陳舊的小絲帕忽然不見了,秋菊也未在意。

秋菊進城沒回山!旺叔大驚,立即趕到盤和家問了原委,連夜命令禾仔下山,一定要找到秋菊等三人,陪她們一道回山。禾仔更急,公主去了哪裏?他突然感覺到,恩人陷入了一種巨大危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