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青山含恨喊複仇 旺叔智擒甘長青

子牌時分,按照甘長青命令,大石坪和古屋溝的軍營裏,仍像過去一樣,燈火輝煌。

眾兵勇聽說軍師要帶領他們趁夜突圍回城,頓時忘記了饑餓,精神大振。個個輕裝簡束,悄悄退出軍營,迅速到田莊集合了。大家知道,這是生命的最後一搏了,衝出去就是生,否則就是死,人人憋足了最後的氣力,挺起胸膛,武器捏得鐵緊。

甘長青騎在高頭大馬上,高舉馬鞭,朝馬家埂方向輕鬆一指,得意地說:“弟兄們,出發回城。”

郎頭發一聲喊,官軍們不顧一切了,爭先恐後衝進了密林,向馬家埂洶湧而去。瞬間,就湧到了半山腰。

看著林中沒有任何動靜,甘長青得意地笑了:“瑤蠻還是沒有大智慧,鼠光寸光,要是我,就要派重兵嚴守此地。”他騎在馬上哈哈大笑,又回頭狠狠瞪了田莊一眼——這個讓他焦心了幾天的痛苦之地,雙腿一夾坐騎,興奮地跟在官軍隊伍後麵,往馬家埂上去了。

“嗖!”“嗖!”“嗖!”一陣可怕的風響,突然從前頭叢林中傳來,甘長青渾身一抖,勒住了韁繩,駐馬傾聽。

“哎喲!”“啊!”“哎喲!”“啊!”隨著風聲傳來的,是時遠時近官軍痛苦的哀叫聲和身軀倒地的沉悶聲。

郎頭發瘋了,舉起手中劍,朝埂上一指,命令官軍再衝,又是慘叫聲不絕於耳!隨後,在 “嘩啦……”“嘩啦……”的樹枝響動聲裏,官軍們潮水般洶湧退下,轉眼湧到了甘長青身邊,拚命往坡下跑。

“站住!”甘長青怒不可遏。下午從水口回撤,早讓他傷透了心,今晚,如果再不衝出此地,不是餓死就是被峒丁俘虜,那是多丟顏麵的恥辱?他憤怒地舉起長劍,向身邊湧來的人群一劍砍去,一個兵勇大叫一聲倒下了,眾官軍一驚,停止了湧動。

“後退者立斬!”甘長青大聲狂叫。

郎頭更是瘋狂地大喊大叫:“弟兄們衝啊!誰先衝上埂,獎勵銀子二十兩。”

“加碼,再加碼,最先衝上埂者,獎勵一百兩!”甘長青大聲糾正補充著。

“衝啊!”官軍們狂叫著,像一群瘋了的野獸,掉頭又朝馬家埂猛撲上去。眼看隊伍快接近山埂了,甘長青心裏頓時一片開朗。

“嗖!”“嗖!”“嗖!”可怕的風聲又一陣陣傳來…… “哎喲!”“哎喲!”的嚎叫聲和身軀倒地的沉悶聲,又隨之響起……

“老爺,火!”甘長青身邊一個貼身親兵向身後一指,顫抖著聲音向甘長青報告。

甘長青回身一看,絕望地大叫了一聲 “啊……”

田莊莊屋、古屋溝和大石坪三處軍營,大火熊熊,燒紅了半邊天。甘長青滿臉痛楚,苦不堪言。他怎麽也不明白,官軍的一舉一動,怎麽都被峒丁盯著,前路後路都被瑤蠻截斷了。

原來,看到官軍離開了軍營,禾仔立即帶領三十個瑤兵,分頭火燒三處軍營。

聽到板栗派來的瑤兵報告,官軍偷襲馬家埂,水寶立即帶領二百瑤兵上了埂,與板栗的一百瑤兵匯合了。

官軍已經被安裝在山中的暗器打退了兩次,現在又在衝鋒。為了讓官軍退回去,板栗向身邊的二十個瑤兵一指 “上!”

這些練過猴功的瑤兵,眨眼就上了樹,不聲不響,從一棵樹縱到了另一棵樹,瞬間就不知了去向。

水寶知道,林中暗器已經不多了。他不希望瑤兵,在這黑夜裏,與作困獸鬥的官軍拚命,於是果斷地下達了命令:“立即實施第二方案,用火刀火石點燃火把,把官軍嚇回去。”

“衝啊!”甘長青歇斯底裏了,朝馬家埂高舉長劍,發瘋地叫喊。軍營毀了,他不知回返,又有多少瑤兵在設伏等待,隻有死死抓住馬家埂這根救命稻草了。

果然,“嗖嗖”的風聲漸漸消失了,甘長青大喜,得意地仰天高呼:“感謝老天護佑啊!”

“老爺,火,火啊!”身邊的官軍又突然指著馬家埂大喊。

馬家埂上,一個火把亮起,又一個火把亮起,一個接一個,照亮了半個天空,隨著火光,無數標槍滾石擂木,轟隆隆像從天而降,排山倒海從埂上瀉下。

官軍的慘叫聲、哭喊聲、呻吟聲,立時遍布了整個山坡林中。甘長青嚇懵了,猛力打馬回頭就跑,直聽到轟隆聲停息,才立住腳。

“嗖!”“嗖!” “嗖!”頭頂樹林裏,東一枝西一枝的鐵箭和標槍,莫名其妙亂飛,不斷地落在官軍堆裏,一個又一個官軍哀號著倒下。貼身親兵也中箭死了。甘長青大駭,迅速打馬飛跑。官軍隨之 “嘩”地退出了上馬家埂的山坡樹林。

借著火光,水寶透過叢林,隱隱約約看見,山坡下有一人騎在馬上奔跑。“肯定是甘長青!”他連忙從背上取下一把八百斤力的鐵弓,搭上箭,拉成滿月,瞄了瞄,一箭發出,隻見馬上黑影隨著一隱隱傳來的 “哎喲”聲,一頭栽下馬來。隨後,一大群官軍簇擁著黑影,飛快跑了。

山埂上,水寶一聲令下,火把驟然熄滅。他留下一百瑤兵,由板栗帶領,繼續潛伏在山埂上,其餘人撤回了大林尖一帶布防。

官軍撤後,水寶吩咐馬家埂上的瑤兵們打著火抱,深入林中山坡,隻見官軍屍體堆積如山,一清點,有二百六十餘具。還有十四個餓得走不動,躺在地上裝死的官軍。他立即派人上報指揮部。

再說水寶射向騎手的那一箭,從後背進,肚子上出,把甘長青穿了個通透,連箭柄都紮進老深。雖然沒要甘長青的命,但卻讓甘長青痛苦難耐。軍營毀了,官軍們隻得把甘長青抬到一個山坳裏。

黑暗裏,郎頭清點人馬,官軍隻有六七十人了。他向四周派出了警戒哨,轉身來到甘長青身邊。甘長青痛得滿頭大汗,不住地呻吟。

“怎麽不給軍師處理箭傷?”郎頭壓低聲音,厲聲責問軍醫官。

軍醫官無奈地答:“這個野外,連燈都沒有,我不敢動啊!”

“快點上燈,給軍師迅速處理箭傷。”郎頭命令。

甘長青嚇怕了,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製止道:“不行啊!燈火會招來峒丁更多的利箭!”

“那……那怎麽辦呢?恩公。”郎頭束手無策,搓著雙手反問。

“這樣吧……”甘長青停下了話。

郎頭會意,手一揮,把身邊的官軍們全支開了。

甘長青麵色蒼白,張著幹癟的大嘴,向郎頭一陣細細叮囑後,問:“你能辦好嗎?”

“恩公的方案在下一定落實,報答恩公知遇之恩。”郎頭心裏十分不願意,但哪敢推辭?隻得答應了。

甘長青又把從兔子口裏了解的旺叔和盤勇的形象,一一告訴郎頭,說:“如果你們能殺了他們,回營後,我定有重賞。”又說:“你叫大家千萬不要當俘虜,否則,是要被峒丁剝皮活埋的。”

郎頭把全部剩餘、沒有負傷的四十來個官軍集中起來,悄悄帶到田莊屋廢墟,扒開殘垣斷壁,從甘長青住過房屋的地窖裏,挑出四擔烙餅,分發給大家。兵勇們如狼似虎,咽吞著軍師為他們準備的烙餅,個個感動不已。

眾官軍飽餐後,把剩下的烙餅帶在身上。趁著夜色,懵懵懂懂跟隨郎頭走了。

甘長青向留在身邊的親兵指了指馬,又指了指一個負傷的兵勇。親兵稍一猶豫,甘長青又在指。

親兵把甘長青的坐騎牽到傷兵前,關切地說:“軍師要我把他的馬送給你突圍,祝你好運。”

“這……這怎麽行呢?”傷兵再三推辭。親兵不由分說,一把塞過馬韁,將傷兵抱到馬背上,在馬屁股上狠力一鞭。快馬馱著傷兵,朝黑暗裏跑了。

“我留下應對峒丁,祝你們好運!”甘長青吩咐後,二十餘個傷兵們茫然著,爬著拐著,四散逃命去了。在漆黑的夜裏,又餓又冷,這些傷兵哪裏走得動?他們早已絕望,走出不多遠,有的倒在樹下,有的躺進草叢,聽天由命了。

眾傷兵一離開,兩個親兵和軍醫抬著甘長青,朝著他指的方向快步消失了……

朝坪指揮部裏,盤和、旺叔與盤勇,收到水寶在馬家埂上的戰報,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官軍前後被打死四百三十餘人,僅存六十餘人,三處軍營被燒毀,甘長青可能中箭負傷。盤勇派出瑤兵,把情況通報給了幾個關目,令眾瑤兵繼續守好防線,不得懈怠,不準一個官軍突圍。又通知觀生和神佑,在向家坑水溝兩側,各留下少數瑤兵繼續潛伏,警戒山外,大部戰力,收縮到水口內警戒。神佑負責守衛金盆山連接大林尖一線,與水寶連接。觀生負責守衛塘坡、竹巒屋、原古林一線,與婆養連接。全體瑤兵立即到位,聽牛角號角令,四麵合圍搜山,殲滅官軍殘部,一舉活捉甘長青。

清晨,天亮了,紅霞滿天。

盤和滿臉微笑,頭顱高昂,雙手叉腰,站在朝坪高高的石崖上,向山下的群山中眺望。

“嘟……嘟……嘟……”十把牛角一齊響起,鏗鏘有力的號音,石破天驚,千山萬嶺在回應。

一輪紅日,撕下地上淡淡的晨霧,躍上東邊的山頭,瞪著和瑤人一樣的火眼金睛,見證著、記錄著這個瑤人報仇雪恨的日子,這個揚眉吐氣的日子,這個龍窖山**氣回腸的日子。

婆養的隊伍從北麵山中,像天兵天將從天而降。

觀生領著瑤兵,從東麵群山中怒潮般卷出。

神佑的五百瑤兵,從南麵低山林中,像從地底冒出一樣,衝進了田莊畈。

水寶的隊伍,從西麵山中,居高臨下,像呼嘯的山洪瀉下山來。

兩處的女瑤兵會合了,自豪而驕傲地嘰嘰喳喳說過各自的戰績,和男瑤兵們一道,向群山中衝去。

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在無數揮動的龍犬頭大旗下,從四麵八方響起,動人心魄。隨著眾瑤兵 “報仇”的呼喊聲而來的,是兵器敲打石頭的聲音,敲打樹幹的聲音,敲打茅草的聲音,從每條山埂,每座山頭,每個山坳,每條山溪裏傳出,像憤怒的驚雷席卷大地!這聲音,是千家峒不死的宣言,是瑤人驅趕邪惡的義憤,是龍窖山鏟除惡魔的誓詞,是向人間天理、公平和正義的叩問!

“馬。”“前麵發現一匹馬。”一個瑤兵望見山坳裏的一匹馬,立即報告了禾仔。禾仔登高一看,大喜過望,朝天鼻洞裏喜氣直噴。指揮部的命令裏說過,整個官軍隻有甘長青騎來了一匹馬。

“活捉甘長青!”“活捉甘長青!”怒濤聲平地卷起,幾十個瑤兵跟著禾仔,狂風般向山坳裏卷去。

“誰是甘長青,趕快站出來。”禾仔站在高石上,雙手叉腰,向一個個東倒西歪、癱在山坳裏、渾身發抖的官軍傷兵厲聲命令。

“峒丁老爺……老爺!”多半傷兵嚇得舌頭伸出老長,一個傷兵戰兢兢地試圖站起,隨即倒下了,跪在地上。

禾仔走到傷兵前問:“有什麽話?快說!”

“我……我們,四日……沒咬一粒……米,都快……餓死了,請峒丁爺爺……不要剝……我的皮,不要……活埋……我。我家中還有……老小一家啊!”說完,菜青色的臉上,掛上了兩行恐怖的淚水。

禾仔揮起手說:“隻要你們交出甘長青,我立即給飯吃,保證不殺你們。”

“峒丁老爺真的……不殺我們了?”另一個官軍兩個眼窩深陷,結結巴巴,脖頸伸得老長問。

禾仔鼻孔脹得老大,斬釘截鐵地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瑤人不辦暗事,一滴唾沫一個釘,說到做到。”

躲在茅草裏、樹蔸下、叢林處、石縫中的官軍和傷兵,一個個都爬出來了,頭碰得地麵砰砰直響,口裏一個勁地叫著:“感謝峒丁爺爺饒命!”“感謝峒丁爺爺不殺之恩。”

“好啦好啦,我保證不殺你們。快回話,甘長青在哪裏?”禾仔擺擺手,不耐煩地大聲催問道。

“軍師……不,甘長青中了箭……把馬給了……傷兵,不知他去了哪裏,我們……決不騙……峒丁老爺。”官軍們聽說不殺他們,膽子也大了,一個跪地的官軍揚起臉,真誠地說。為了證明他說的是真話,又用這幾天裏,官軍們刻骨銘心的一種死法賭咒說:“騙了老爺的,就讓我被虎吞狼咬,不得好死。”

禾仔手一揮,瑤兵們一齊走上前,一一辨認眾官軍,怎麽也沒有發現那張幹瘦的老臉。

再說婆養,一場大仗雙鐧沒有見紅,眼睛早已滴血。他吐了泡口水,搓了手,提著喪門鐧,怒衝衝獨自闖進一片密林中,一眼望見三個丟了兵器躲在一起的傷兵。他心中一喜,“嘿”了兩 “嘿”,走上前,那管官軍 “饒命”的請求,不問青紅皂白,掄起雙鐧,好一陣亂打。血肉橫飛裏,他樂嗬嗬笑著,一邊輕鬆鬆走出密林,一邊抹著濺了一臉的肉渣血水。

“啊,麻子哥負傷了?”望著滿臉血汙的婆養,劈麵碰上的玫瑰和幾個女瑤兵圍上去,關切地問。

“哼!哼!”婆養鼻子冒煙了。爛船坡練兵後,男瑤兵像約定了一樣,從此個個叫他麻子哥。他氣得罵娘也沒封住大家的嘴。如今,怎能又讓女瑤兵們開這個頭?婆養看著看著,臉上怒氣翻滾了。

玫瑰突然意識到自己太輕率了,怎能揭大她十幾歲的關目的短,怎麽辦?女兵們也心一沉,“不好,婆養要炸雷霆了。”

“哎呀呀!這樹叢裏,怎麽到處都是官軍的屍體血肉?”婆養還來不及發作,那邊,兩個在樹叢中搜索的女瑤兵發現了奧秘,大喊大叫嚷開了。“一共三個,是誰殺了這三個官軍?”女瑤兵又在大叫。

玫瑰和女瑤兵們趕上前一看,震驚了,大家不約而同回過頭,把目光聚在新鮮血肉滿臉滿身的婆養和他正在滴血的雙鐧上。

玫瑰想起剛才婆養差點向她動怒,心靈一轉,“必須乘機製服他,省得以後麻煩多。”她鳳眼圓瞪,報複地喝問婆養道:“關目,你為什麽要殺投降官軍?”

婆養怒氣一消,心慌了,“不準殺投降官軍”是旺叔和盤勇的死命令,那是要受到嚴懲的。但他那裏把幾個女兵放在眼裏?他 “嘿嘿”兩聲,哄騙著玫瑰們厲聲反問:“他們要殺我,我還手都不行嗎?這是你們女瑤兵立的規矩?”

“他們周邊沒有任何武器,拿什麽殺你?”玫瑰滿臉嚴肅,一指屍體周邊,針鋒相對,一語中的戳穿了婆養的謊言。

婆養哪是認輸的角色?滿臉麻子一紅,耍起賴來,手指戳到玫瑰額頭上,口裏一陣 “西裏嘩啦”大叫,眾人都沒聽出他喊了些什麽。婆養虎著臉,又仗勢欺人地朝著眾女瑤兵大吼:“走,跟關目老子到前麵去搜。”看見大家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又搬起大屁股壓人,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們還想違抗旺叔的命令嗎?”

“鐵證如山,你還倒打一耙,欺負恐嚇我們。今天,決不讓你輕易走脫了,我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然,你準會把我們女兵當個傻子,今後的日子怎麽過?”玫瑰想著想著大怒,不依不饒了。她轉身點起兩個女瑤兵,柳眉倒豎,雙眼一亮大喊:“去,我們去請旺叔和統領來現場看看,究竟是誰在抗拒指揮部的命令!”

兩個女瑤兵轉身就跑。

婆養立時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忙苦著臉求情說:“姑奶奶快回來快回來,我們再商量商量嘛!”聲音也親切了。

“哼哼!”玫瑰冷笑兩聲,心一喜,得饒人時且饒人,臉卻一拉,手指婆養,順勢教訓起來:“麻子哥你記著,這些姑奶奶是烏龜吃螢火蟲——亮在心裏,不是任你想欺就欺,想騙就騙得了的女神仙,你麻子哥該明白了吧?”

婆養見來了轉機,巴不得快點下台,又幫他瞞下惡跡,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討好眾人說:“我記住了。姑奶奶不是好惹的,是女神仙,一定要高看,個個比嫦娥還要美麗。”

眾女瑤兵一陣哈哈大笑,又嗲聲嗲氣地叫了幾聲 “麻子哥!”一齊圍上來,幫他把身上的肉渣和血塊,一一清淨,柔柔地揮著手走了。

指揮瑤兵搜索、站在一塊突出山石上的盤勇,突然聽見 “嗖”地一聲箭響。他一個趔趄,被人推倒在地,緊接著身後一聲女人的 “哎喲”傳來。他轉身一看,女瑤兵勝男肩上紮著一枝箭撲在地上。兩隻白鳥立在她身邊悲鳴。

原來是勝男為他擋了一箭。隨即不遠處,又是一聲藤鞭響過,一聲慘叫傳出。四毛一鞭打落了躲在隱蔽處,向盤勇放暗箭的官軍傷兵小頭領的弓。秋菊緊接著手一甩,一把十字飛鏢幾閃幾閃,就深深紮進了小頭領的胸膛。

盤勇激動地一把抱起左肩中箭的勝男,大叫著:“感謝妹妹!”把抱起她,往朗坪的救護所飛跑而去。

瑤兵們漫山遍野,搜索了老半天,才活捉了二十來個傷兵。旺叔吩咐給他們包紮了傷口,發了竹筒飯、高粱粑、畜肉幹和茶水後,又帶著一個吃了飯,恢複了體力的輕傷官軍,來到甘長青中箭的地方,細細察看了地上的血跡,又來到傷兵們與甘長青最後分手的地方,察看了甘長青流在地上的一攤血。甘長青哪裏去了?

旺叔摸著大額頭一番思索,眼睛倏然一亮,向身邊的傷兵官軍平靜一笑,說:“讓你們的軍師先養兩天傷,後天早晨,我會把他會請到你們麵前來的。”

官軍將信將疑,這個大額頭野蠻子,能抓到足智多謀的軍師?

旺叔又冥思苦索起來,還有四十多個官軍去了哪裏?甘長青絕不會把這多人留在一起。他吩咐把幾個關目找來,商量再搜山,哪知,怎麽也不見了婆養。

此時,婆養得到手下瑤兵稟報,他轄區內古屋溝後麵的千佛寺裏,在隱隱冒煙。婆養一怔,開戰的第一天,寺裏的和尚就從瑤兵的陣地上經過,都下山了,寺裏哪來的炊煙?聯想到瑤兵搜山還有數十個官軍、特別是軍師甘長青沒有下落,莫非是躲進了寺裏?抓到甘長青可是首功呀?

婆養一喜,立即命令阿林和樟樹各帶五十個瑤兵,分別從東頭和西頭插到千佛寺後,占領了大小山頭,從三麵包圍了千佛寺。婆養帶領一百瑤兵,守在千佛寺出口的兩邊山頭上。要是在別處,婆養早帶著手下進攻了。現在怎麽辦?

戰前,峒主和旺叔都說過:“千佛寺是山下漢人多年前修的一座古寺,是方園數十裏內,漢人朝拜進香的聖地,即使官軍敢把戰火引向這清淨的聖潔之地,我們也不能去踐踏,要千方百計保護它。”

再說,也無人證實寺裏一定有官軍。於是,婆養命令兩個瑤兵輪番向寺裏喊話:“官軍們聽著,你們被四麵包圍了,除了投降,絕沒有其他活路。”

喊了數遍,寺裏不見任何回音和動靜,婆養怒了。他手提雙鐧,大搖大擺向寺裏走去。幾十個瑤兵手持器械,緊跟在婆養身後。眼看離寺門越來越近了,寺裏仍是一片平靜。婆養怨恨自己多心了。眾人加快了步伐,一定要進廟看個究竟。

“嗖!”“嗖!” “嗖!”隨著一陣急促的風聲,雨點般的箭矢,從寺裏的各個角落,密集地向場上毫無遮攔的瑤兵飛來。婆養頓感左肩被人猛力一撞,倒地了。他側頭一望,身後瑤兵倒下了一大片,呻吟聲不斷傳進耳裏。“原來甘長青躲在這裏!”

婆養大怒,站起一手拔下紮在左肩上的箭,奪過身邊號兵的牛角號吹起來,命令樟樹、阿林和眾瑤兵,從四麵攻打千佛寺。婆養帶著剩下的瑤兵,大喊著:“活捉甘長青!”向緊閉的山門猛衝上去。

又是一陣更猛烈的箭矢從寺裏射出,雨點般落在婆養的身邊,又一批瑤兵倒地了。

正在這時,返回戰場的盤勇,聞著婆養的號音趕來了,一望寺前場上倒在血泊裏的三十多個瑤兵,聽見寺後進攻的瑤兵不時傳來慘叫,大怒了。

“嘟……嘟嘟……”突然,一陣號角從田莊方向傳來,旺叔的撤退號響了。

盤勇一望眼前,肺都氣炸了。婆養帶領的二三十個瑤兵,已接近了山門,進入了射擊死角,若是此時撤出空曠的寺前場地,不知又有多少瑤兵要成為活靶子。他顧不得旺叔的命令了,操起弓,搭上一枝火箭,向千佛寺射去。隨著一股濃煙,火苗騰地在寺頂燃起。

哪知,在寺後進攻受挫的阿林和樟樹也早已大怒,紛紛操起火箭,一枝接一枝向寺廟四周連連發出。

轉瞬,千佛寺黑煙翻滾,大火熊熊。

婆養乘機用鐵絲縛緊了寺廟大門,帶著瑤兵們迅速撤下來了。

寺內,一陣陣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聲傳出,滾滾的烈焰,將高大壯觀的千佛寺吞沒了……

急匆匆趕來的旺叔,一見千佛寺火景,頓時老淚縱橫,撲通跪在地上,頭磕得地麵 “咚咚”作響。

這時,盤和突然出現在眾人麵前。原來,他在朝坪石崖上,眼望千佛寺火起,汗流浹背打馬來了。他問過緣由,雙手扶起旺叔,飛起一腳踢倒了盤勇,又咬著牙齒說:“回去後,老子再和你算賬。”

旺叔下令收兵,指使瑤兵們呼喊著,高唱瑤歌,押著俘虜,高調撤回了千家峒。眾瑤兵都在犯疑:旺叔就這樣放了罪魁禍首甘長青?死了也要見屍呀?

田莊又恢複了平靜。

甘長青躲在隱蔽裏鬆了一口長氣,雖然受著傷痛的折磨,仍不無得意地對身邊人說:“不要怕,我一定把你們平平安安帶下山去。此時,瑤蠻子說不定在為他們的師爺和統領辦喪事呢!”

當夜二更時分,甘長青突然吩咐郎頭說:“你們快抬上我,立即轉移到馬家埂上去。”

“去馬家埂幹什麽,我們為什麽不下山?”軍醫不解地問。

“嘿嘿,哎喲!”甘長青剛笑了兩聲,又痛得一叫。他有氣無力揮了揮手,催著眾人快抬他走。

在夜露裏,甘長青邊呻吟邊告訴陪伴的軍醫道:“瑤蠻子大喊大叫離去,就是想麻痹我們,實則派了很多人在悄悄捉拿我們。今晚,野蠻子一定會蹲守在我們的回城路上,或去搜索藏身之地。躲過了今晚,我們就安全了。明晚夜半,你就可以放心離去了。”高興說完,又無比沮喪地說:“我知道自己此次劫數難逃,隻是不想死在野蠻子手裏啊!”天亮前,甘長青一眾人又返回了藏身地。

第二天,山裏沒有任何動靜,甘長青笑著,輕輕鬆鬆過了一天。

當夜三更初,馮禾仔奉旺叔之命,帶領八個瑤兵,悄悄來到了田莊,在被燒毀倒塌的莊屋四周,悄悄埋伏下來。

不到半個時辰,隻聽見莊屋的廢墟裏,地上的殘磚亂瓦,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片刻過去,從地下爬出四個人,抬著一副竹架,跨過殘垣斷壁,向屋前場上走來。

“你好,軍醫官先生,軍師先生的傷好些了嗎?”一個黑影不緊不慢踱過來,歪著頭,招呼走在前頭的人。

軍醫先是一驚,當看見眼前隻有一人時,就不以為然地大大咧咧問:“你是誰?”

“嘿!我是千家峒瑤兵馮禾仔,奉我們師爺旺叔之命,今夜三更,到此地來迎接軍師先生和你們三人。”禾仔笑答。

軍醫 “嗖”地一聲拔刀相向。

“哈哈……”禾仔背著手,一動不動,仰頭大笑。

“莫……莫動手,動手是徒勞的。”擔架上,甘長青有氣無力的聲音傳過來。

禾仔近前,平靜地說:“軍師先生,莫瑤的師爺旺叔和統領,為你準備了酒食和藥物,還在燈下恭候呢!”

“唉,”甘長青無限遺憾地長歎了一聲,道:“老夫在城裏活了五十多年,滿腹詩書,蒼天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深山裏,叫瑤人滅我呢?”

半個多時辰後,在九天前官軍殺人放火的內衝寨,旺叔舉燈來到甘長青竹架前,關切地問:“軍師先生好些了嗎?”

“唉,無臉見師爺,無臉見師爺啊!羞死我了。”甘長青痛苦萬分地哀歎。

“軍師先生不要傷心,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再說,我們這樣相見,不也是一種緣分嗎?我為先生準備了一些內傷箭創藥,用了會好得快的。”旺叔說完,身邊的瑤兵向伴在擔架邊的軍醫官,遞過一包瑤藥。

旺叔又說:“我與軍師先生上次在東衝洞分手時,曾許過先生,我們還會見麵的。我還會用好酒好肉待你,現已備好酒菜,請你去用吧。雖然這段軍師先生沒餓過,但也沒吃到好湯水了,我特地為你準備了一鍋野兔湯,雖然你早幾天吃過,但又過幾天了。”軍醫官把甘長青扶下竹架,坐在擺了酒飯的桌旁。

旺叔的話讓軍醫一驚,難道甘長青吃野兔瑤蠻也清楚?他故意否定說:“我們的軍師好久沒吃東西了。”

禾仔插上話,說:“是的,那八個住莊屋種田的窮農夫,不會有什麽好東西留給軍師先生。郎頭在軍營抓到的野兔……好,不說了,免得耽誤你們吃飯。”。

“旺叔,我一生小心謹慎,總想出人頭地,遇到你,我失算了,老天要你滅我,我服了。”甘長青滿臉羞愧。他清楚旺叔要放他一馬,不會要他的命,不願與官軍結仇。他想到此突然一笑,暗想:“你知道我此去就老命休矣?”

旺叔又對甘長青說:“郎頭忠心耿耿,聽從你的吩咐,深入腹地,用性命拖住和轉移瑤兵視線,保全你在外安全撤離,結果隻剩下一副骨殖,你一道帶走吧!”

甘長青一陣羞愧,趁天未亮,帶著二十多個負傷官軍,喪家犬般出了東衝洞,向縣城去了。

幾天前,甘長青帶領五百官軍征剿龍窖山。張喜把消息告訴了小龍。小龍養傷期間,吃得太好,已長得一身橫肉,右腿傷雖然好了,但膝蓋殘廢,走路一瘸一拐,早讓他心灰意冷,整天唉聲歎氣,對什麽事都不感興趣,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即使對縣衙發生的事,也無動於衷。聽到張喜的報告神情大振,連忙吩咐張喜,密切注視甘長青的動向,並將大情小況及時告訴他。

小龍先是聽到官軍偷襲了內衝寨,殺死了不少瑤人,心裏生起了妒氣。後來接連聽說,官軍糧草被劫,回撤的路被瑤兵截斷,五百兵勇被困餓在山中,他心裏樂起來了。近天,小龍一直掰著手指算,官軍隻帶了三天幹糧,眼看六天過去,七天又過去了,仍然不見官軍返回。他知道大事不好,心花怒放地來到前衙坐起堂來,裝模作樣地關心官軍戰況,吩咐下黃裏裏正,要想方設法救助甘長青。當聽到下黃裏報告,官軍在龍窖山全軍覆沒,甘長青負傷被俘的消息,他長舒了一口氣,立即授意張喜寫好了塘報,隨時準備向武昌府申達。

“報!”時近中午,一個衙役向小龍稟報:“軍師身負重傷,被兵勇們從龍窖山抬回,往軍營去了。”

小龍心裏一笑,肥胖的粉臉上卻裝出幾份悲愴,連忙帶上張喜,向幾月未踏過門的軍營急匆匆去了。

“唉,是主帥嗎?”小龍剛進門,躺在**的甘長青聽見聲響,就先開言了:“老朽背時啊,給主帥蒙羞,實在慚愧,塘報屬實,可以報送府裏了。”

小龍粉臉一拉,心裏罵著:“老東西瞞心昧己,死到臨頭,還在玩心計。”嘴裏卻說著:“軍師回來就好,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你好好養傷,其它事就不用操心了,恢複身體要緊嘍!”

“身體?”甘長青自問一聲,無比懊悔不該拿命與瑤蠻、與小龍去賭。他絕望地自言自語說:“無需恢複了啊。”

當天下午,五百裏加急塘報,從通城縣飛到了武昌府。知府氣得吐血。這一千官軍是他聽了嬌妻的主意,扶持表哥小龍弄個官位,以開拔前線抗擊亂匪為名,自作主張調動的。如今,亂匪未滅,兩次塘報,一千官軍所剩不多了,如何向上稟報?

第三天,武昌府來人核實塘報,將甘長青押解進府,關進了死牢。獄中的甘長青拒絕療傷,當知府準備以 “私自用軍,嚴重失職,官軍損失巨大”將甘治罪處斬時,甘長青憤怒地撕扯那包一直沒有打開的瑤藥,藥草散作一地,包袱裏飄出一張紙來。他伸手抓起,一雙小眼瞪得老大,隻見上麵寫著:“保全儒士風度要緊,此地登仙甚好!”甘長青突然瘋狂大叫,“哇”地吐出一大攤鮮血,狠命一頭栽在地上,腦漿血水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