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官軍血洗內衝寨 祖送拒降跳石坡

從田莊回城,天早黑了。絡腮胡子把兔子往牢裏一關,連忙去見甘長青。

“山上情況如何?”甘長青一見絡腮胡子,就迫不及待地問。

“可以呦,老爺!”絡腮胡子笑嘻嘻地從布袋裏拿出一隻麂、兩隻野兔送給甘長青,說:“這是我孝敬老爺的。”

甘長青點頭一笑:“這東西好。”又問:“事情辦得怎樣?”

絡腮胡子拿出一張在山裏畫的草圖,擺在甘長青麵前的條案上撫平,指著草圖細說起來。

從栗坪屋西側、向家坑水溝邊的小路,進山約五裏遠近,有一片較平坦的開闊地,水源特好,是一塊 “省地”(指不是瑤人地盤),山下一富戶雇了八個農夫,開出一大片水田,做了一個叫田莊的莊屋,住在那裏種田,周邊數裏內沒有人煙。

“你見到那些農夫了嗎?”甘長青緊盯著絡腮胡子問。

“見到了,他們看見我們是打獵的,還恭賀我們空手出門,抱財回家呢!”絡腮胡子把甘長青擔心露餡的事一句就說清了。又接著說,從田莊屋西上山約三裏多遠有一馬家埂,山中林木茂盛,十分便於隱蔽。埂上西山下,四五裏遠處就是東衝洞的內衝寨。從馬家埂下去,有一個石陡坡,長滿了荊棘雜草,有一條野豬路可行人。下麵有個叫馬家山的小屋場,住了四戶瑤蠻。馬家山到內衝寨不到一裏路。

“到大風塝的路呢?”甘長青緊皺眉頭,小眼閃著寒光,伏在草圖上,迫不及待地問。

絡腮胡子又指著草圖又細細講起來。

從田莊上西北的薄刀埂,約三四裏的樣子,就是瑤蠻居住的朗坪。進朗坪要通過一個叫朝坪的關隘,隻有十幾丈遠,兔子說那裏是 “一條陰街”,兩邊怪石嶙峋,地勢陡峭,大白天裏,陰風慘慘,黑霧騰騰,牛頭馬麵的奇形怪影若隱若現,兩邊山崖上,烏鴉亂叫。兔子說,關隘沒有峒丁防守。可我們剛到關口,就有個聲音在霧裏響起,問我們是 “幹什麽的?”聽說我們是打獵的,就沒做聲了。

甘長青緊問:“偷襲大風塝有路嗎?”

“朝坪地勢顯要,有峒丁守哨。我在薄刀埂望見,即使進了朝坪,還要通過七八裏左右的瑤蠻區,才能到大風塝,很難做到不驚動瑤人。倒是偷襲內衝寨很方便,又有把握。”絡腮胡子發揮著自己的軍事才幹,千方百計引起甘長青對他的好感。他難得有機會,直接與最高上司研究軍情呢?

“你去歇著吧!”甘長青笑臉合攏了,向絡腮胡子手一揮。

“老爺,夜宵來了。”正在這時,衙役端著托盤,裏麵是熱氣騰騰的麂肉和野兔肉,還有一壺酒。

絡腮胡子望了一眼,不動聲色地使勁聞了聞散發在空氣中的肉香,咽了一泡口水,彎腰曲背行過禮,轉身向外走。

甘長青一邊吃著香噴噴的野味,一邊抿著酒,不時看一眼擺在一側的草圖,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第二天早飯後,絡腮胡子把兔子帶到手托二十兩銀子的甘長青麵前。甘長青像慈父般親切,與兔子輕鬆交談後,戲說:“你小子真聰明,賺錢不費力喲!”還鼓勵兔子,“以後多掌握龍窖山、特別是頭領和峒丁的情報,及時送給我,我給你金子銀子,你可以和小翠成家立業。”又恐嚇說:“你上次走後沒了音訊,這次不又見麵了?以後你不主動來,我擔心手下要陷害你喲!”甘長青還叮囑兔子,你回龍窖山後,隻須如此這般,就沒人知道你和官軍有聯係。兔子抖手接過銀子,飛快跑回了龍窖山,將銀子埋在屋後山上,拿了三貫錢,作為黃花幹賣的錢,交給了賢爹。

甘長青隨即傳令,官軍不準外出,時刻準備執行任務。又暗暗選點軍兵,關領軍器,拴來鞍馬,吩咐軍需準備五百軍士三天的糧草。他汲取了小龍進攻東衝洞泄露消息的教訓,沒向任何人吐露,去哪裏和幹什麽?

傍晚,從騎兵隊裏抽調到步兵隊裏的一百名武功高強、精幹健壯的士兵到位了,五百官軍全部換上便裝,分五隊悄悄出城。隊伍由郎頭和絡腮胡子指揮,誌得意滿的絡腮胡子帶著前隊走了。甘長青囑咐親信軍需,第三天,往田莊送去“一七”的糧草。

夜半三更,絡腮胡子一到田莊,就把八個農夫押到後山,殺在一個土坑裏,用土一掩,滅了痕跡。

天亮時,甘長青騎馬上山了,看著田莊的風景大加讚賞,像個儒士般一陣指點後,興致勃勃住進了被殺農夫的莊屋裏。

郎頭往四麵山上派出暗哨,命令他們把在山中遇到的任何人,一律殺掉,又命令所有官軍,在田莊屋附近的山林中隱蔽待命,不準聲張,不準亂跑,不準使用煙火。

夜半時分,天空烏雲翻滾,滿山亂風悲鳴。甘長青集合官軍出發,沿著兔子指的路,迅速向馬家埂下摸去。來到馬家山屋前山嘴,一個官軍順手撿起三個小石頭,放在一起,念了兔子教給的咒語,屋場的幾條狗一聲不響,走到一起躺下了。這咒語是瑤人馴狗的言語,狗聽到,知道是瑤人來了,便不吭聲。獵狗也被兔子出賣,一場血光之災,正向瑤人頭上降臨。

官軍靜悄悄圍住了馬家山。四戶瑤人勞作了一天,正在睡夢中。家家戶戶的大門被悄悄撬開,官軍湧到每張床前,舉刀就砍,瞬間,老老少少十九個瑤人,就無聲無響死在了血泊裏。官軍又順著屋場前的大路向內衝寨卷去,衝在前麵的官軍,又用咒語控製了內衝寨的獵狗。

“汪……汪……汪……”西山頭上,突然傳來一陣聲震雲天的犬吠,山中各寨的獵狗,聞聲狂叫起來了,唯獨馬家山、內衝寨的獵狗仍然無聲。

“石伢喂,進來睡嘍!”“進來了喲!”“石伢喂,進來睡嘍!”“進來了喲!”夜深人靜,正在場邊幫隔壁丟魂的孫兒喊魂的賢爹和婆婆,聽到西山石狗狂叫,同時一驚。賢爹抬起模糊的眼睛一望,數不盡的黑影從山坡上往寨內亂撲。

“碰到鬼了?”賢爹擦了擦混花的眼睛再望。“哎喲!”身後老伴一聲慘叫傳來,隨後就是老伴有氣無力的催促聲:“老東西……強盜進寨了……快回家……吹牛角……”

賢爹稍愣,丟下痛苦呻吟著的老伴,拔腿就往家裏跑,口裏聲嘶力竭大喊:“強盜進寨了,強盜進寨了啊!”

兩個黑影飛快斜插過來,想堵住賢爹。賢爹不知哪來的氣力,幾個箭步就躍了過去。

祖送在睡夢中驚醒,突然感覺不對頭,一個鯉魚翻身起了床。“快帶孩子進地窖。”他一邊吩咐堂客,一邊從門角裏順手操起一根油茶棍,剛打開大門,隻見幾個黑影在場上一閃而過。祖送隨即大喝一聲:“誰?”

“強盜進寨了!”賢爹的喊聲突然從寨東傳來。

祖送一怔,立即大叫 “強盜進寨了啊!”一個箭步躥下台階,在場上站定,舉目四望,朦朧中,四處場上,數不清的黑影在奔跑,就在他奮力狂叫的當兒,一條黑影從他家的石屋頂一躍而下,舉刀劈麵砍來。

“殺強盜啊!殺強盜啊!”祖送一邊大喊,一邊挺起木棍,向砍刀迎上去。

“嘭!”的一聲,砍刀重重落在木棍上,祖送心一沉,對手是個老到熟練刀手。多年來,祖送是寨裏耍棍的好手,還經常與山外的大江等人切磋棍技,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操心寨上事務,工夫大不如前。擋過對手三砍刀,祖送賣了個破綻,向後急跑數步,待砍刀風聲再次響起,他突然一個轉身,熟練地一棍打在刀手頭上,隻聽一聲悶響,刀手趴地不動了。

“殺強盜啊!”“殺強盜啊!”祖送一邊大喊,一邊舉目四望,每家每戶門前,都有強盜的黑影在晃動。

禾仔晚上睡覺有不脫衣的習慣,聽到喊聲,抓起絛巾闖出了門。望見如此多的強盜,朝天鼻孔呼呼作響,掄起絛巾就打,大喊一聲 “殺賊!”就倒下一個強盜。場上響起瑤兵和寨人的喊殺聲後,他立即意識到:“趕快去解救危難寨人!”趕忙沿著寨前大路,一個屋場一個屋場一路打去,打死四個強盜,為對打的兩個寨人解了圍。

樟樹背了一袋小標槍,手持鋼叉;玫瑰操一把刀。二人一出門,就被五個強盜圍上了。“靠背打。”玫瑰轉身靠上樟樹。樟樹一揮叉,刺死了一個強盜。強盜們發現鋼叉手背後是個女的,紛紛繞過來,幾把刀向玫瑰亂砍。玫瑰雖然練過刀,又在爛船坡受過訓,但哪裏敵得幾把刀?隻有招架之功了。樟樹急了,迅速轉過身,甩標槍是他的長處,但敵我混戰,他哪裏敢用?氣得他大吼一聲 “殺強盜!”左一叉,一個黑影慘叫倒下了,右一叉,鋼叉卻被架住了。樟樹趁機抬腿一踹,黑影飛出丈遠,倒在地上。玫瑰幾步趕上,大叫一聲 “殺賊!”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黑影紛紛避開,玫瑰又緊隨樟樹向黑影追去。

寨上眾瑤兵們大喊著 “殺賊!”和強盜大打起來,“乒乒乓乓”的刀槍撞擊聲,響成一片,喊殺聲不絕於耳。

眾瑤人湧出了門,一些男人舞起刀槍棍棒,就和強盜殺起來了,可憐一些老人和婦女,開門就慘叫一聲,倒在了強盜刀下。瑤人們沒有嚇倒,更多的人紛紛湧出了大門。

“汪……”“汪……”“汪……”西山頭上的犬吠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凶了。

看到祖送在大喊不止,兩條黑影立即圍上來,一個使刀,一個使槍,一前一後,圍著祖送亂砍亂刺。祖送左閃右擋,邊打邊退,身體靠上了一堵石牆。他瞄準了那杆快刺到胸膛上的長槍一把偏過,待槍手站立未穩,一棍打在對方頭上,槍手像樹樁一般,“咚”地一聲倒下了。前麵隻有刀手了,祖送離開牆。迎著刀手撲上去,猛力一棍,將已慌亂的刀手打倒在地。

“嘟……嘟……嘟……”賢爹的石屋頂上,吹起了千家峒裏約定的險情緊急號音。祖送一陣高興,號音和石狗的叫聲響成一片,傳出很遠。這號音既是呼救,又是命令,凡是聽到了號音的瑤人,都會攜著武器趕來。

女瑤兵立春,家在寨西,從睡夢中驚醒,一躍起了床。她從小練拳腳護身,手握一把在爛船坡練女兵發的鋼刀,勇猛地衝出了門。撲上來的一高一矮兩個黑影,發現對手是個女人,收斂了殺勢,一左一右往前靠,想活捉她。立春雙眼快速左右逡巡,看著黑影近了。她身子一蹲,一個旱地拔蔥,蹦起老高,緊接著一個左右開弓,左腳踢在矮個的眼睛上,右腳踹在高個的麵門上。趁著兩聲慘叫,兩個黑影捂麵的當兒,立春把刀一丟,猛虎撲食衝向矮個,雙手挾住腦殼猛力一扭,矮個軟綿綿倒地了。高個剛抬頭,立春轉身又是一個飛腿擊星,重重地打在高個的後腦勺上。高個昏昏沉沉倒地了。立春幾步趕上,抬腳朝著高個的腦殼一個平地蹴鞠,高個一動不動了。

立春和兩個強盜的打鬥,早驚動了周邊。三個黑影緊捏刀槍圍上來,把立春丟在一邊的鋼刀收撿了,身邊的瑤人都被黑影圍住在搏殺,立春知道自己難以突出重圍了,要麽被強盜活捉,要麽去死。“好,像杜鵑一樣,為龍窖山去死!”她想起女瑤兵隊成立時的誓言,心一橫,臉上掛滿了微笑。

“小女子,和我們進城享福吧!”一個強盜幹笑著問。

立春 “嘿嘿”一笑,“老娘生來就不和你們這些蠢豬同槽。老娘要上天堂了。”立春說罷,一個驚雷飛天,向一個強盜頭上踢去。

“立春堅持住,我禾仔來助你了!”正在禾仔大喊時,三把刀一舉,一齊刺進了立春橫空的身體。

禾仔鼻孔噴出一團怒火,揮起絛巾一陣亂打,三個強盜盡行倒地。

“嘟……嘟……嘟……”賢爹屋頂的號音,仍在急促地響著。突然一條黑影躍上屋頂,蒙朧裏刀光一閃。賢爹瘦弱的軀體倒下了。“嘟……”最後一聲有氣無力的號音傳出,戛然斷了……

與此同時,山坡上,無數黑影仍在向寨上湧。

“殺賊呀!”“殺賊呀!”二郞手握一條扁擔,眼泡鼓得老大,和幾個瑤兵憤怒地大喊,瘋狂地舞著器械,向一群黑影迎上去。黑影仗著人多,四麵一圍,向瑤兵殺來。二郎心一緊,趕緊從一縫隙裏,向一邊快速退去。

“嘟……嘟……嘟……”又一把不死的牛角號,在三古家的石屋頂響起來了。一群黑影撲上前,幾個瑤兵追上去。

祖送明白,眼前是無法打贏這些強盜了,為了盡量減少瑤人的損失,隻有自己挺身而出了。祖送往場中一站,木棍往地上一頓,反複大喊:“我是寨主,我是寨主,有什麽事衝我來!”

一群黑影連忙向祖送圍上去。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我們莫瑤?”祖送向靠近身邊的黑影,大聲責問。

“我們是官軍,來報仇的。”一個官軍小頭領模樣的黑影,舉刀向祖送劈頭就砍。

“啊,是官軍!”祖送明白沒有回旋餘地了,一個側身偏過刀鋒,大喝一聲:“老子送你回老家去。”一棍打得小頭領腦漿四濺。

數個官軍將祖送圍在中間,好一場廝殺。祖送一條棍上下翻飛,打得官軍哭爹喊娘。但單棍難敵眾手,四十多歲的祖送左推右擋,漸感體力不支了。

正在這危急關頭,樟樹揮著一柄鋼叉,帶著玫瑰和兩個瑤兵,殺死兩個圍攻他們的官軍,擺脫糾纏,大聲一喊:“寨主,我們來助你了。”四人向包圍祖送的官軍圈裏殺去。

此時,官軍發現祖送體力驟減,棍法也淩亂了,於是分出數人,抵擋樟樹玫瑰和兩個瑤兵,四個官軍死死纏住祖送,亂打亂砍更凶了。

祖送揮棍左打右擋,又撥開了一把砍刀,突然感覺右手一麻,骨頭一聲脆響,一陣劇痛鑽進心頭,木棍從祖送的右手脫落。“不好,右手斷了。”趁祖送失神之際,四個官軍一擁而上,死死扭住了祖送的雙臂,推搡著向後山猛跑。待禾仔大喊著趕來,祖送早不見了人影。

此時,從東衝洞各寨,從敦水坑,從大風塝,無數晃動的火把,一齊向內衝寨湧來,喊殺聲震耳欲聾。

眼望四麵蜂擁而來的火把與喊殺聲,大駭的官軍隨著一聲鑼響,一窩蜂向後山退去。

看著祖送被捉,禾仔和樟樹大喊 “追!”帶領瑤兵,向後山追去。黑暗裏,一陣箭矢迎麵潑來,兩個瑤兵中箭倒地了。瑤兵們怒不可遏,紛紛操起了弓箭。

“不準放箭,祖送哥在山上。”禾仔喝止了眾瑤兵。他手一招,帶了一個瑤兵,悄悄跟著官軍去追祖送。

待旺叔、盤勇、神佑和五六百火把趕到內衝寨時,官軍已撤走了。眾瑤人含著淚,把賢爹等十七個被殺死的老少瑤人抬到一處,旺叔望著戰死的立春和死難的同胞,熱淚驟然湧上了眼眶。死者親屬失聲痛哭,眾人紛紛淚下。

二十七具化裝成百姓的官軍屍首,清到了一起。

“這裏還有一個。”正在大家清點戰場時,二郎躬著背,腰巾上插把繳獲的刀,從後山腳下,倒拖過一個官軍的屍體來。原來,二郎悄悄退走後,扁擔一丟,連滾帶爬,躲進了山腳一處樹叢裏,大氣不敢出,手握一個石頭,瞪大眼睛向外望。強盜腳步聲通通,從他麵前向後山撤,他嚇得縮做一團,大氣不敢出。腳步聲稀疏了,他慢慢伸出頭,見一個遠遠落在最後的黑影來了。“哈!當英雄的時刻來了!”他一喜,捏緊了手中石,鼓大眼泡,瞄著經過身邊的官軍腦殼,狠心腸地一石頭砸去。“大花和眾瑤人都要恭維我了啊!”

幾個巡查的瑤兵來報,馬家山屋場老少十九人全部遇害了。

旺叔站在場上,臉色鐵青,向著眾瑤人高喊:“兄弟姊妹們,這仇我們一定要報,血用血還,命用命償!”

“報仇!報仇!報仇!”大家一齊呼喊起,聲音震天動地,響徹群山。

此時,祖送被四個官軍死死攥著胳膊,拖到馬家埂上,甘長青在幾個火把的引領下,滿麵春風走過來了,仰起頭,望著高高的祖送,得意地問:“你是寨主嗎?”

“是呀!”祖送被兩個高大的官軍反剪著手,一個抓著左臂使勁往外扳,一個捏著右肩胛用力往內抵,斷了的右手隨著身子的轉動四麵亂擺。祖送兩個肩胛聳得更高,腦袋緊緊夾在頸窩裏。他拚力伸出頭,臉麵朝天翹起,爽朗回答。

甘長青盯著祖送,八字眉一緊,嘴角一陣抽搐,轉換口氣,親切地說:“隻要你投降,幫我們辦事,我保證你榮華富貴享不盡。”

聽到 “投降”二字,祖送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目圓瞪,轉而哈哈大笑:“老東西,要我投降?你想破腦殼也辦不到。你去查查莫瑤曆史,真正的瑤人,有一個向強敵屈膝投降的嗎?”

“嘿!”甘長青想起兔子,禁不住一聲冷笑,狡譎地譏諷著反問道:“不見得吧?如果不是瑤人幫忙,我們怎麽知道從馬家埂殺下內衝寨,又怎能得見你寨主的尊顏呢?”

“噢,瑤人裏有叛徒!”和禾仔一同伏在馬家埂下的瑤兵,差點叫出聲來,被禾仔一把捂住了嘴。

祖送聽了一個愣怔,心想:“是呀,官軍怎麽知道馬家埂?瑤人裏肯定有人出賣了內衝寨。”劇痛和恥辱同時襲上心頭。

“嘿嘿!”甘長青看見祖送沒作聲了,陰陽怪氣地幹嘿了兩聲,又勸誘道:“不要猶豫了,投降吧,像木養洞主一樣,進城去享盡榮華富貴。”

伏在埂下的禾仔聽到木養投降的消息,驚得嘴巴張得老大。

祖送渾身一陣發緊,轉而哈哈大笑,駁斥道:“你個小老兒騙鬼去吧,老子是你誑得了的嗎?”

見瑤蠻斥罵了甘長青,絡腮胡子討好地大喝一聲,幾步跨近祖送,明晃晃的刀舉得老高。

祖送不慌不忙回過頭,仰天大叫:“千家峒啊!我祖送生是你的人,死做你的鬼,生生死死屬於你!”突然,一個猛力發出,掙脫了兩個架著他官軍,抱住絡腮胡子,朝陡峭的石坡下一頭撞去,坡下傳來絡腮胡子一聲悲哀的慘叫。

甘長青大駭,小眼瞪得老大,緊趕幾步,朝著黑咕隆咚的陡坡望了望,搖了搖頭,又朝內衝寨上翻滾的火把一陣冷笑,好不自得地 “嘿嘿”奸笑了幾聲:“讓瑤蠻子們去吊喪吧!”說完,爬上馬,帶著眾官軍向田莊退去了。

石埂下的瑤兵滿臉淚水,向落坡的祖送衝去,被禾仔拽下山了。禾仔把看到的祖送拒降撞下石陡坡,聽到官軍說木養叛變的消息,告訴了旺叔和盤勇。

盤勇氣得切齒痛罵木養。

旺叔皺起眉頭沉思片刻,吩咐一番,禾仔帶著十個瑤兵,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內衝寨裏,眾瑤人在紛紛打聽:官軍怎麽知道經馬家埂偷襲內衝寨?馬家山和內衝寨的獵狗為什麽沒開口,為何是西山上的石狗報訊?

一老者說,強盜來後,他鬼使神差來到了後山,忽然望見,一片彤雲穿過烏雲,擁出一條小金龍和一隻錦毛龍犬,兩條尾巴一擺,一張黃裱紙向西山飄來,石狗便狂吠了。石狗救瑤人的故事從此傳開。

夜半,在盤王廟議事廳,盤和聽了旺叔、盤勇等人稟報了內衝寨和馬家山三十六個瑤人被害、祖送為救眾瑤人挺身而出,寧死不降跳了石陡坡、女瑤兵立春戰歿、官軍說是木養出賣了瑤人的等消息。他沉痛地一把捂住胸口。他想起了祖送和賢爹等一個個熟悉的麵容,又想起了在爛船坡粗暴地對待立春,一種深深的自責和悔恨陡然升起,心一次次絞痛……不行,大難麵前,當家人要振作。他耳中似乎突然響起無數個聲音在怒吼:“報仇!報仇!報仇!為祖送、賢爹、立春報仇,為內衝寨無辜被殺的瑤人兄弟姊妹報仇!”這呼聲來自龍窖山山山水水的憤恨,來自被害瑤人的冤魂,來自龍窖山的尊嚴,來自先祖對一個後來峒主的莊嚴審視。盤和昂起頭來。

正在這時,派出偵探敵情的禾仔來到議事廳,向眾頭領報告:官軍偷襲內衝寨後,分別紮營在田莊、大石坪和古屋溝三地。他帶去的十個瑤兵在分頭監視。

盤和的血直衝頭頂。他筆挺地坐起,頭發倒豎,眼裏噴火,胡須一翹一翹,大罵了一聲 “強盜!”突然拍案而起,從牙縫裏一字一頓,迸出四個硬梆梆的字:“血——用——血——還!”

天未亮,盤王廟場上,明晃晃的刀槍器械,閃著逼人的寒光。陣陣南風裏,龍犬頭紅旗獵獵呼嘯。整裝待發的兩千瑤兵裏,旺叔批準五十個身手不凡的女瑤兵參戰了。瑤兵們臉上燃燒著複仇的怒火。不少喜歡唱歌的瑤兵,口銜幾片樹葉或一根五寸長的小木棍。

就在隊伍準備出發時,大江身背弓箭,手持鐵棍,氣呼呼來到場上。當他一眼望見女兵隊也參戰了,不由得朝著峒主和旺叔大喊:“祖送和不少瑤人被官軍殺了,現在去報仇,為什麽不要我?你們是要瑤人罵我大江沒有血性嗎?”鐵錚錚的漢子一膝跪在地上。原來,神佑按旺叔的吩咐,哄著大江守關隘,不要他到危險的一線去。

盤和深受感動,手一揮:“大江兄弟去吧,感謝你了。”

大江昂首挺胸,站到了神佑隊伍的前頭。神佑的父母昨夜被官軍殺害了。他臉色鐵青,眼裏盡是怒火,卻沒有一滴眼淚!

“峒主、旺叔。”老黑帶著兩個頭領,聲嘶力竭邊跑邊喊,看見集合得整整齊齊的瑤兵隊伍,更是急得不行了。“打官軍報仇,怎麽忘了我們?”老黑跪在盤和與旺叔麵前,憤憤不平。

旺叔趕忙把老黑和兩個頭領扶起,說:“黑兄弟,你們剛來,不熟悉山地戰,何況敵人並不多,以後有戰事,一定會安排你們參加的。”好勸歹勸,總算把老黑們勸走了。

盤和站到了場邊的一個大石台上,臉色鐵青,麵對眾瑤兵,亮開了氣勢恢宏的嗓門:

“弟兄們,瑤人耕種深山,與人無爭,與世無爭,官軍刀刃相加,內衝寨主祖送拒降官軍,以死明義;女瑤兵立春為保護瑤人戰死;賢爹死時還在吹牛角號;三十六個瑤人無故喪命。現在,官軍仍在山上居守,妄圖再次血洗龍窖山,天理不容。今天,我們為千家峒生存而戰,為討還公道而戰,為保衛瑤人的尊嚴而戰,為無辜的死難兄弟姊妹報仇,出發!”

神佑、婆養、水寶、觀生各帶五百瑤兵,瞬間消失在欲明未明的青山中。各隊像一把把尖刀,向官軍心髒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