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調虎離山滅禍患 如虎添翼得水軍

當晚,夢生挽著個裝幹糧的小包袱,悄悄出了山,坐上漁人的船,進了黃蓋湖。第二天一登島,剛亮了瑤人身份,夢生就被幾個守渡口的水匪一陣拳打腳踢,五花大綁向湖寨押去。

湖寨裏陰風慘慘,白旗白幡白衣一片白,水匪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個個披麻戴孝,準備出征龍窖山。大家聽說捉到了一個瑤人,眾人一齊大呼:“老天爺賜給我們祭旗的。”

二當家滿臉烏黑,咬牙切齒地吩咐:“老天開了眼,祭旗出征。”

聽到吩咐,幾個水匪立即將夢生幾撕幾扯剝光了衣服,赤條條綁到了帥台旗杆上。一個劊子手,把鬼頭大刀扛在肩頭,站在夢生旁邊,隻等老黑下令祭旗,就開刀問斬。

夢生怒氣衝衝,心想:“難道水匪就這樣將我殺了?”

“嘿嘿!我的癆病有救了啊!”循著聲音望去,一個滿臉肮髒的病人,手拿飯團,要沾夢生的血吃了治病。病人跌跌撞撞來到旗杆下,往地上一坐,仰頭向夢生傻笑。又說:“我禾仔決不忘恩人啊!”

夢生一驚,病人又開言了:“恩人啦,頭領來了,心裏有什麽話,你盡管說,禾仔在這裏陪著恩人啊!”說完,把肩上絛巾的龍犬頭露出,摸了幾摸。

“啊!是探長!”夢生大喜,陡然膽大心壯,更加挺直了腰杆。

三通催命鼓響過,老黑一身白衣白甲,昂首挺胸登上了帥台。

“弟兄們,瑤蠻殺了我們的三當家,我們報仇雪恨的時候到了,天賜一個瑤人為我們出征祭旗,開刀見血,處斬!”

劊子手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將最後的一口酒向大刀 “噗”的一聲噴去,凶狠地向夢生舉起了鬼頭大刀。

“哎呀!不得了喔,老天不長眼,孤兒要殺孤兒,這可憐的血,叫我怎麽吃得下肚啊!”病人癡笑著,躺在地上大喊不止。

夢生一口氣喝下水匪遞到嘴上的一大碗酒,突然放聲大笑:“哈哈!老子六歲成了孤兒,無數苦難都沒死,今天,為千家峒死了,值啊!老子來世還給瑤人做孤兒,沒有半個屁放。”

病人的叫喊,早讓老黑怔愣,聽到夢生說孤兒的話,刺痛了他心中的軟處,忙舉起右手問:“剛才這個蠻子說的什麽?”

劊子手的刀停在空中,把夢生的話向老黑重複了一遍。

老黑一愣,冷著臉,一步一步走向夢生,厲聲問:“你六歲成了孤兒?騙誰?”

“老子從小死爸死娘,千家峒百家飯養活了我,又教我活得堂堂正正。老子一生不說謊言,死到眉毛上,還要改脾氣嗎?”夢生瞪著眼,挺直身子昂著頭,大聲反問老黑。

“你在千家峒是幹什麽的?”“百家飯”又深深刺痛了老黑的心,他的聲音明顯軟了。

“老子普通瑤人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挖天挖地挖風雨。”

“哪個派你來的?”老黑腰刀一擺,大聲喝問。

“與任何人無關,是天、是命、是良心叫老子來的。”

病人歎了一口氣,又喊:“好一個有道義的孤兒啊!”

老黑愁眉苦臉未吱聲,身邊一個悍匪,惡狠狠地拔出了刀,岔上前問:“你來幹什麽,狗日的想死嗎?”

“老子死也高興,瑤人裏,百十個爸媽養大了我,給我成了親,生了兩個子女。老子病在**三年,眾人照顧我一家。師爺為我處方弄藥,把我從死裏救回,我為千家峒死十次都賺了。今天,我來說殺三當家的真凶,水匪卻要殺我,幫老子成全天理良心,老子死了值得。”夢生從容不迫地追憶往事,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悍匪怒問:“狗日的,你們瑤蠻也講天理良心?放屁!”

“老子瑤人把天理良心看得比命還大。老子為天理良心來見水匪,卻無人領會。你們一夥蠢豬,不問緣由,隻知道殺人,蒼天有眼無珠啊!”夢生不怕死了,還怕什麽?又是喊,又是罵,聲音越喊越大。

老黑突然覺得自己有失常理,是該問問這個瑤人登門的緣由呀!為了顧全麵子,仍然厲聲嗬斥道:“你有沒殺三當家的證據,就趕緊拿給老子看,老子要出征,沒工夫同你扯淡。”

“狗日的水匪,你們扯大耳朵聽著,瑤人和你們沒有仇恨,三當家不值得瑤人去殺,是別人嫁禍給瑤人,想讓你我雙方殘殺。老子的證據天知道,地知道,畜生都知道。千家峒的敵人不是水匪,水匪的敵人也不是千家峒。大家都在擔心官府剿滅我們。瑤人有必要殺三當家,同你們結死怨嗎?蒼天啦,你有眼無珠,為什麽要把瑤人同這群沒心沒肝、沒頭腦的蠢豬,扯到一起喲?”夢生仰頭大喊,鏗鏘的聲音向四方擲去。

頓時,水匪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哎喲!恩人啦,原來你是個拉架的人,可天地不開眼啊!孤兒殺孤兒,你就含冤死吧!”躺靠在地上的病人,突然憐憫地大喊。

老黑狠狠瞥了肮髒病人一眼,顯然,病人的話刺痛了他。他雖然覺得夢生的話不無道理,但想起前年,瑤人為年貨來訛他們,心裏氣又騰起,憤憤不平地問:“前年,你們為什麽平白無故說我們搶了你們的年貨?”

“我們的年貨確實被人搶了,打劫的強盜口口聲聲,叫瑤人找水匪算賬。老子病在**,堂客帶著兩個幾歲的兒子,在山中挖了半月竹筍,曬了百多斤幹貨,也在被搶年物中。老天隻要沒瞎眼,就一定看到了。”夢生大聲答。

老黑心裏犯起了狐疑,莫非是有人以水匪的名義,搶劫了瑤人的年貨?隨即接過話斥責道:“正因為瑤蠻賴我們搶了年貨,所以你們就殺我們三當家報仇。”

夢生立即接話反問:“你們一夥蠢豬不想想,如果別人以你們的名義,搶劫我們的年貨,不可以用我們的名義,殺你們的三當家麽?”

要是以往,麵對又叫又罵的掌中物,老黑早將他捏成了齏粉。今天,麵對夢生這個強悍瑤人孤兒的叫喊和怒罵,他心裏有的是震驚。自己出征瑤人,確實是草率了。他突然想起秀花帶來的口信,三當家臨死前說,殺人者帶嶽州口音,自己報仇心切,怎麽就沒往細裏想呢?如今,箭在弦上,怎麽辦?他拍著腦殼,滿臉愁苦地猶豫不決了。

“祭旗!祭旗!”“出征!出征!”白衣隊伍裏,又響起了稀裏嘩啦的叫喊聲。

“怎麽辦?”老黑望著水匪隊伍,從來沒有這樣著急過。事情沒搞清楚,他不能殺一個寧可丟掉性命,也要來勸和的人啦?何況,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孤兒出身的勞苦人。現在,水匪群情激憤,若是不為三當家報仇,就冷了大家心啊!

老黑頭一昂,朝著水匪隊伍喊起來:“弟兄們!我們暫且寄下這個瑤蠻的狗頭,砧板上的肉,想什麽時候剁,就什麽時候剁。出發!”他想去會一會瑤人,如果他們沒殺三當家,不與水匪作對,正好消除誤會,再來對付明裏暗裏的敵人。

“唉!沒人血吃了,走喔!”病人從地上爬起,失望地癲走了。

“出發!” “出發!” “出發!”

三通號炮響過,白色的隊伍向渡口的十幾艘大船奔去。

老黑命令嘍囉,將夢生從旗杆上解下,綁在帥船上。白色船隊浩浩****,向龍源洞瘋狂駛去……

六朗聽到黃蓋湖裏正稟報,水匪往龍源洞去了,心裏樂開了花,立即派人向嶽州府稟報。知府按先前約定,派出六百官軍,一百去黃蓋湖燒水匪的湖寨,五百向羊樓司趕來,殲滅離巢的水匪。

水匪船隊行進的路上,老黑一直眼皮亂跳,心不落窩。為了轉移心緒,他命人把夢生帶來,再次審問。

夢生介紹了自己三十多年的經曆,講起了自己得到眾瑤人的幫助和溫暖,老黑牙齒咬著嘴皮,努力抑製情緒。夢生看到老黑的神情變化,又特別講了瑤兵武功高強,師爺神機妙算,但大家都不願與水匪交戰,中官府的圈套,老黑更加糾結了。

禾仔回了龍源洞,將夢生和水匪的情況稟報了,旺叔大喜。

一天工夫,水匪船隊經由一條便捷水道,來到了龍源洞外的三江口。一大群黑烏鴉像等候在那裏,圍著老黑的船隊飛來撲去,“呱呱呱”叫個不停,打都打不走。“兆頭”不好,老黑心裏亂成一團麻,躊躇不決。“報仇!”水匪船上叫個不停。老黑被眾人的憤怒又攪得熱血沸騰了。他向頭領們發令:“明天進攻千家峒!”

第二天清晨,老黑剛剛披掛臨當,突然,一個水匪慌慌張張來報:“湖寨來了兩個兄弟。”

老黑慌忙跑出船艙,兩個水匪滿身是血,跪在老黑麵前大放悲聲:“四當家啊!昨晚,湖寨被官軍一把火燒光了。我們兩人拚死殺出。二當家和留守湖寨的弟兄,不是被殺,就是被火燒死了,好慘嘍!”

老黑如雷轟頂,驚得半天說不出話。當頭領以來,他還從未有過這大的失誤,心如刀絞,突然跪在船上,雙手在船板上亂打,大哭道:“是我中了官府調虎離山計,害得兄弟們無家可歸,我真該死啊!”

夢生走出船艙,和水匪一起扶起老黑。

眼望夢生,老黑淚流滿麵:“是我瞎了眼,對不住兄弟你,誤會了千家峒,你回去代我向峒主旺叔請罪吧!”

老黑把夢生送下船,轉身向水匪們大喊:“和官軍拚命去!”

聽說湖寨老巢被官軍燒毀,二當家和留守的兄弟們都死了,水匪們怒火衝天,聲嘶力竭地大叫,螺號聲震天動地響起來。

“拚命!”

“拚命!”

“拚命!”

白色船隊掉轉頭,眾人聲嘶力竭呼叫著,向黃蓋湖瘋狂駛去。

老黑哪裏知道,等候在他們前麵的,是官軍精心設置惡狠狠地張開的一麵大網!

夢生出山的第二天早晨,在龍源洞過夜的旺叔就得到了關隘的稟報。他與五哥一道來到夢生家。小寶一會兒流淚,一會兒歡笑,把夢生去黃蓋湖水匪巢寨的想法告訴了二人,又以自豪的口吻說:“夢生常念叨,千家峒給了他兩次命,還養活了一家。他要做好事報答眾瑤人的恩情。”小寶臉色突然一變,口帶沮喪說:“可他猴子打拳,就那個手腳,如果沒做好,旺叔和五哥千萬不要怪罪他喲!”

“他會辦得好的,他在為千家峒辦大事,化危難,千家峒的人都感謝他!”旺叔拉著小寶的手,眼裏含著熱淚說。

“辦大事?”小寶突然想起,夢生大病初愈那晚,從夢中醒來的話,這可是小金龍和錦毛龍犬要他去做的呀!兩位大神定會保佑他,一股歡喜盈上心頭。

一天來,旺叔在三江口內高山上,眼望水匪的船隊確實擔心了好一陣。當看見他們猶猶豫豫、進退不決時,他知道夢生還活著,在發揮作用,立即叫人去告訴小寶。第二天早晨,旺叔眼望水匪的船隊突然掉頭離去,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不久,夢生安然無恙地走上龍厥口關隘,大家一齊迎上去,旺叔一把抱住夢生:“感謝你,老弟!”

“旺叔,我有重要情報要稟告你!”夢生迫不及待,將在船上聽到的,官軍燒毀了水匪湖寨,迅速講了一遍。

“好,你快回家去見小寶和孩子們吧,這邊的事你放心,我們來處理。”旺叔催促夢生道。

夢生一走,旺叔一番沉思後大怔:“不好,水匪又要遭殃了!”他立即帶領禾仔等人,火速趕到三江口,登上了江口內側的山頂。果然,數裏外一處狹窄河麵上,水匪船隻擁擠不堪,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前路後路都被官軍死死堵住了。

狹窄的河道兩岸,各有兩座隻有稀疏樹木的小山丘,戰鬥已經打響。

水匪們操起刀槍,高舞著喪旗,螺號吹得震天價響,一窩蜂向左岸小丘上衝去。埋伏在丘上的官軍,一陣亂箭射向活靶,又一陣火炮亂炸亂轟。硝煙散去,隻見水匪丟下一片屍體,幸存者被無情地壓進了狹窄河道裏的船上。

稍頃,水匪以更大的規模、更盛的勢頭、更多的喪旗、更急的螺號,又向河右岸的小山丘上衝鋒了!前麵的人倒下一片,後麵的人又頑強地撲上去,瘋狂的水匪,無視官軍的箭矢與火炮,幾次眼看著突上了小山丘頂。少數衝上丘頂的水匪,與官軍拚起了漁叉刀槍,最後寡不敵眾,被官軍消滅殆盡。

硝煙揚塵消散後,隻見小丘坡上,滿是水匪密密麻麻的屍體。小丘頂上,數麵燒得麵目全非的水匪大喪旗,被官軍逗戲地用數個長杆挑著,吊上數十個水匪人頭,斜插在坡頂,引來陣陣烏啼。

雖然水匪戰力威猛,令官軍聞風喪膽,但他們失去水中優勢,在陸地仰攻精心設伏的官軍,戰事十分艱難,隻有挨打的份,幾次衝鋒,已是死傷累累。

水匪又幾次試圖從船上用火箭火炮,壓住山丘頂上的官軍,組織小股水匪向丘頂突擊,哪知,由於射程太遠太高,有的火炮還落到了突擊的水匪隊伍中。少數突上丘頂的水匪,勇敢拚殺,直至全部倒在官軍刀槍下,竟無一人退縮投降。

強悍的水匪幾次向河下水中突擊,都是遍體鱗傷浮出水麵,不是被大木排架上的鋼刀、或鐵網上的倒刺紮傷掛傷,就是被官軍的箭矢射中,浮屍水麵……

旺叔久久凝望著戰場,眉頭越結越緊。他習慣地拍著大額頭,在山頂上走來踱去,心中為水匪的頑強與剽悍所震撼。中飯後,旺叔騎上馬,心事重重往大風塝找盤和商量什麽為難事去了。

天近黃昏,旺叔汗流浹背返回龍源洞,邀上馮禾仔,又登上三江口內的山頂眺望,隻見水匪的船隊,仍被阻截在河道裏。水匪還在向河岸的小丘上亂衝,作困獸鬥。官軍又把他們壓進了河道裏的船上。河岸上、小丘山坡上,水匪的屍體密密麻麻,鋪了一層又一層。

“你說說,這場戰鬥的結果將會是怎樣?”旺叔一臉焦慮,試問馮禾仔。

禾仔朝天鼻直吼,一連說了三個 “慘!慘!慘!”又說:“真可惜,如此強悍的水匪,縱橫江湖百十年,還是大限來臨了。再打一天,他們就徹底完蛋了。”

“你認為我們應該做點什麽嗎?”旺叔眼光深邃,語氣卻格外平靜,又問馮禾仔。

禾仔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抬頭反問:“旺叔是否認為,我們應該暗中出手,救助水匪進千家峒呢?”

“我們為什麽要救水匪?怎樣才能救出水匪?”旺叔突然嚴肅地緊緊逼問禾仔。

禾仔一番沉思,興奮地說:“旺叔許多決策,我是事後才懂的,這件事我現在就懂了,知道該怎麽辦了,你相信我可以辦好嗎?”

“好喔!賢侄懂得著眼大局了。”旺叔輕鬆一笑,大額頭發著光,眼睛眯成一條縫,手一揮,高興地說:“峒主已同意解救他們。天黑後,你把水寶和夢生帶去,我再派板栗和泥鰍分帶兩小隊瑤兵,接應配合你們行動。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好。”

其實,馮禾仔還是失算了。他哪裏明白,此時的旺叔,思考的不僅是為官軍為元軍多留一個對手;他想得更遠,在謀劃為瑤人留一條前程和命運的後路!這是後話。

暮靄四起,天黑下來,水匪停止了攻擊,龜縮在被困河麵上的船中,打算天亮後,再與官軍拚命。傷亡慘重進退無路的水匪,個個臉上露著悲哀而絕望的神情。

河的左右兩邊小丘上,官軍燃起一堆堆大火,把河道兩岸照得如同白晝。

六朗十分高興,到河兩邊山丘上慰問堅守的官軍來了。他到山丘上一望,山坡上,到處是殘存的煙火和水匪的屍體,一些身負重傷、沒有斷氣的水匪還在呻吟。官軍的陣地上,碼滿了死亡官軍的屍體,傷兵已經運走。六朗好後怕,若不是花重金賄賂知府,派來官軍,若是縣兵與水匪交戰,縣兵早死光了。他拍著隨行的羊樓司裏正的肩膀,舒了一口氣,困繞他多年的匪患,明天一戰就不存在了,他的心病可以徹底治好了!六朗向幾個官軍小頭領,悄悄塞了一小包銀子,鄭重地拜托後,放心地返回了縣衙。

夜半三更,老黑和幾位水匪小頭領正唉聲歎氣,在商量第二天的戰鬥,隻聽得船舷上,傳來一陣 “嘭”“嘭”“嘭”的輕輕敲擊聲。

“是誰?”老黑疑惑地小聲問。

“是我,瑤人孤兒夢生。”

“啊,夢生兄弟,你怎麽來了,這裏危險呀!”老黑大驚之餘,覺得有蹊蹺,他怎麽進得了這大木排架和鐵網的?又興奮地催促說:“你快上船來!”

船下,鑽出三個手拿撬棍和鋼剪的水淋淋的人。

“這是四當家黑頭領。”三人一上船,夢生向同行人介紹老黑後,又指著同行的兩人向老黑說:“這是瑤兵探長馮禾仔,這是龍厥口關目水寶,特來看望你們的。”

“啊!你不是水寨的那個病人嗎?”頓時,老黑臉麵羞愧而又痛苦地說:“唉,在下無臉見探長和關目。我差點錯怪瑤人兄弟,鑄成大錯,真是羞煞我了!”老黑將三人請進船艙。眾人剛坐定,老黑又抱怨說:“落難之時,寒磣得很,茶水也沒有,實在對不起各位。”

“時間緊迫,四當家不要客氣了。我們的師爺旺叔,特遣我來問四當家,明天如何打算?”禾仔擔憂而善意地問。

“感謝旺叔和各位的好意。現在,我們的船堵死在河道裏,進退無路,攻打了一天,損失了百來個兄弟,無任何進展。看來,官軍是想徹底消滅我們。明天,我們隻能棄船突圍,與官軍拚個魚死網破,逃出幾個算幾個了。”老黑話語堅定,末了又說:“在官軍麵前,我們決不投降,投降是一條死路,束手就縛,在市曹斬首示眾,不如拚死開心。”

水寶焦慮地攤著雙手問老黑:“剛才,我們潛水進來的時候,發現官軍還在增兵。在這狹小之地,你們的優勢施展不開,陸上作戰對你們不利,官軍又不到水裏來,你們還能堅持多久,突圍有多少勝算?四當家不能光說死死死,怎樣不說生呢?”

“唉!”老黑百般無奈,苦著臉說:“在這彈丸之地,官軍居高臨下,我們四麵被圍,無法施展手腳,隻有挨打的份。明天再撐一天,後天就沒人上陣了。鬼都知道,我們除了死,哪有活路?唉,這世上有哪個不想活嘍?!”

禾仔插上話:“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四當家為什麽隻想拚命,不想保住弟兄們的命呢?”

“探長呀,我們前無生路,後無退路了。即使突了圍,湖寨毀了,無落腳之地。黃鼠狼過街,個個喊打。我們不如殺個痛快去死,該死的卵朝天。”老黑一副拚死的神情,說得激動不已。

禾仔輕聲而懇切地說:“正是考慮到你們的絕境,旺叔要我來問你,如果你們願意到千家峒去避一避,瑤人願意幫忙脫出,接進山中。旺叔說,苦難人救苦難人,有風險也要擔起來。何況這點官軍,再借個膽子,也不敢輕易進攻千家峒。”

“真的?”老黑眼睛一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將信將疑地問:“峒主和旺叔真願接受我們?”

“四當家,如果不是誠心誠意,我們的探長和關目,到這滿是死亡晦氣的戰船上來玩嗎?”夢生插上話,誠摯地反問老黑。

老黑好不激動,轉眼望著站在身邊的幾個小頭領,興奮地問:“你們說怎麽辦?”

“當然願意跟四當家去千家峒保命嘍!”小頭領們聽說有生路,個個高興,異口同聲地答。

老黑一喜,和馮禾仔、水寶一陣嘀咕後,努力地壓低興奮的聲音,果斷而堅定地向小頭領發令:“大家分頭準備,悄悄救下傷兵,聽我野鴨叫的號令,一齊棄船潛水突圍,隨關目和夢生兄弟進入千家峒!”

“那我先行一步,告知瑤兵配合你們突圍,再去稟告旺叔,準備酒飯迎接客人嘍!”禾仔雙手一拱,告辭下水了。

馮禾仔走後不久,官軍駐紮的左右兩岸小山丘背後,同時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隨即 “轟隆!”“轟隆!”的飛炮,也一聲接一聲炸響。

官軍被突如其來的攻勢搞懵了。他們狂叫著:“水匪的援兵從背後攻上來了!”官軍頭領摸不著頭腦,連忙命令兩岸小山丘上的官軍,全力還擊水匪援兵。

原來,板栗和泥鰍各帶二十個瑤兵出山,隱蔽在官軍附近,接到禾仔的消息,配合水匪的撤退行動,立即虛張聲勢,在河道左右兩岸的小山丘後,騷擾官軍來了。

兩岸山丘後的飛炮越來越響,喊殺聲越來越高,箭矢越來越密集,似有千軍萬馬掩殺來了。

官軍對河道裏的警戒放鬆了。生怕受到夾擊的官軍,不要命地向小丘兩邊瘋狂退去。河岸上的一溜大火堆迅速暗淡下來,黑暗回到了河道裏。

水寶見時機已到,忙向老黑點點頭。老黑裝了三聲野鴨叫,各船上的水匪,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水中……

剛剛兩碗茶的工夫,河兩岸的喊殺聲驟然停息,寂靜得像死一般。

官軍頭領連忙命令官軍,迅速返回了小山丘,見河道裏的水匪船隻,沒有任何異樣,放下心來。他沒見到一個水匪逃出,一定是打怕了,縮在船裏。官軍們重新占領了陣地,燃起火堆,繼續困守水匪。

第二天,日上三竿,四麵圍困船隊的官軍,不見水匪的進攻,就朝船上放了一通亂箭,又扔了一通火炮,仍不見水匪動靜。六朗慌了神。兵勇們戰戰兢兢摸到船上一看,哪裏還有水匪的影子?

“難道水匪長翅膀飛了不成?”六朗氣得大叫,親自到船上看了一遍,喪心病狂地命令兵勇們,把這些 “見了眼睛就要流血水的賊船”,全部放火燒毀在河道裏。

“水匪怎麽就不聲不響逃跑了?是哪個神仙幫了忙?”六朗回到縣衙,苦不堪言地思索著。他突然想起,這種事隻有瑤人能辦到,但他立即搖頭否定了,水匪和瑤蠻是敵人啦?思來想去,他摸不清馬**吊的是馬鞭還是驢鞭了。

二百多水匪進入龍源洞,第二天上午,旺叔陪著盤和來看望他們。

水匪們十分感動。老黑領著大家,黑壓壓跪在地上,感謝瑤人兄弟豁達大度的救命之恩。

盤和伸手扶起老黑,叫弟兄們都起來,親切地對他們說:“今後,我們這些苦難兄弟們在一起,就不要講客氣了。你們願留就留下,住十年百年瑤人也不嫌。千家峒就是你們的家,我就是你們的兄長,你們就是瑤人的漢人兄弟。以後,你們時來運轉,有高寨歇馬,我們一定擺酒送出山門,決不強留各位兄弟!”

死裏逃生的水匪們聽了峒主的話,放下心,個個激動不已。

盤和大擺酒宴,招待了水匪們。

龍源洞主從各寨調集了數百勞力,在龍源寨附近,為水匪們蓋了幾棟大住房,瑤人們稱這裏為漢人灣。

水匪們安置一妥貼,老黑又想起了大當家明刀,不知道他在哪裏,萬一重回湖寨,就有生命危險了。他和夢生一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禾仔,打算派一批兄弟出山接應明刀。禾仔當即同意了。老黑精心挑選了十個精幹的弟兄,分頭出了洞。

二十天後,明刀與紅鯉魚,在龍源洞與水匪們相聚了,軍師鐵算盤心灰意冷,沒有進山。明刀聽了近段發生的事,感慨萬分,決意前往瑤府,向盤和負荊請罪。還未動身,盤和與旺叔一道來了。

明刀剛要行大禮,被盤和一把拉住。盤和與旺叔向明刀承諾,瑤人調出足夠的田地,讓他們耕種,他們如果有困難,一定幫助解決,吃喝不夠,由千家峒補貼。明刀一膝跪下,頭抵地,激動萬分地說:“久聞峒主和旺叔大名,大仁大義如雷貫耳,我等蒙難得見,真是三生有幸!為了保衛我們共同的家園龍窖山,就讓我們在種山的同時,做峒主師爺麾下的水軍吧?”

“好!”盤和雙手扶起明刀,高興地說:“千家峒得到你們這夥強悍豪爽的水俠相助,真是萬幸啊!”

從此,龍窖山都稱他們為 “水俠”。

水俠的到來,龍源寨一下增添了二百多號人,甚是熱鬧,一班小孩更是鬧進鬧出,比過年還快活。

這晚,蛤蟆的四個孩子,在漢人灣玩到天黑許久了,才回轉家門。孩子們一望父親呆坐在堂屋裏,立即鴉雀無聲,背靠牆壁,輕手躡腳往內屋溜。蛤蟆反手一抓,剛好把個隻有五歲、和五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抓在手裏,更是來了氣,順手一巴掌打在女兒臉上:“你樂什麽,跟著好人學好樣,跟著和尚混道場。你們再到強盜那裏去,我要挖出你個心肝來。”女兒捂著臉上四個紅得發黑的手指印,雙淚直流,卻不敢哭,幾個兒女趕緊往內屋溜。蛤蟆在堂屋裏破口大罵:“哪個不懂事理的豬,把這些瘟神請來,千家峒要壞在你們手裏了。”

蛤蟆的堂客菊菊聞聲跑出內屋,一把拉住女兒,厲聲斥責蛤蟆:“洞裏的事,要你發什麽豬婆氣?”

蛤蟆突然站起,向堂客揮起拳頭。菊菊狠瞪了一眼,蛤蟆知趣地收了手。一見堂客拉著女兒進了屋,蛤蟆又在堂屋裏大喊:“老子不是嚇大的,我怕哪個?”

菊菊聞著女兒一身汗臭,忙問:“你爸不是幫你洗澡了嗎?”

“唯獨我沒洗。”女兒摸著臉,怯怯地悄悄說。

七歲的兒子輕手輕腳跑上來,小聲告訴母親:“爸爸低著頭,幫我們洗澡,抓一個洗一個,弟弟洗了兩次,妹妹一次也沒洗。”又說:“你回娘家後,爸爸隻顧自己睡覺。第二天早晨,我們起床一看,爸爸睡了半邊床,兩個妹妹不見了,原來,她們被擠下床,睡在床底下。”

菊菊大怒,操起一條扁擔衝向堂屋。

蛤蟆見勢不妙,瘦小的身子兔子一般跑出門,無影無蹤了。背後留下了菊菊的叫罵聲:“這個蠢豬,該管的事不管,不該你管的偏偏要伸長嘴,爛舌頭,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你矮子多什麽事?你跑得今晚,跑不過明天,我定要把你個豬婆嘴,撕成八瓣不可。”

氣憤至極的菊菊把孩子們一安頓,就熄燈出了門。片刻過後,五哥與她一前一後悄悄進了屋。菊菊閃著水蛇腰,一把抱住五哥,委曲而又幸福地流起淚來……

把水匪接進龍窖山,何止是蛤蟆這些普通瑤人有意見?不少洞主、族長都在提心吊膽,這些與官府結有宿冤的水匪,將給龍窖山埋下什麽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