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風雨瑤山插稻秧 五哥落套撻歌舞

東衝洞戰鬥大獲全勝,像溫暖的春風,讓正在插早稻的瑤人們歡天喜地。盡管杜鵑和二十多個瑤兵的死傷,給千家峒人添了一分沉重的痛,但他們的悲壯故事,帶給瑤人的不是萎靡不振,而是衝天豪氣。雖然大家都在猜想,官軍對失敗的奇恥大辱決不會善罷甘休,甚至要報複,但有峒主旺叔頂著,瑤人哪有害怕的?

“割麥栽禾!”“割麥栽禾!”暮春以來,布穀鳥穿過迷蒙煙雨,日夜不停地在山山嶺嶺間歡叫,催促瑤人趕抓季節。

日頭掛上白石嶺,

千家峒裏百樣青,

人逢喜事長精神。

我持稻秧栽下田,

伸手鋪開滿地春。

內衝寨大片如鏡的石田裏,插秧的瑤人歌聲飛揚。入夏後溫度不斷上升,晴雨卻沒個定數。瑤人們避雨天,搶晴天,從開秧門那天起,男女老少一身泥水,幹了六天,唱了六天。

本來,“開秧門”就有一場熱鬧的 “泥水仗”,但由於等天晴耽誤了幾天,下田後,人們隻是簡單鬧了一下就抓緊幹活。今天,要插關門秧了,年輕人各懷心思,在摩拳擦掌選對象,醞釀一場泥水仗。多年沒有在寨上插過秧的禾仔,在等待看熱鬧。

插完最後這兜秧,

寨主不要心裏慌。

沒有犒勞不計較,

穿件花衣理應當。

滿田泥水情意長。

鼓眼泡二郞一邊栽秧,一邊向祖送下戰書。祖送是個躁脾氣,平時很強勢,今天當了縮頭烏龜,對二郞的挑釁引而不發,埋頭插秧不做聲。他早有準備,知道怎樣躲過這一關。

阿妹長得一朵花,

看見我就噘嘴巴。

今天你不說清楚,

滿身花兒身上掛。

要你做個花烏鴉。

樟樹一開口,人們早就笑開了。樟樹是內衝寨的 “活寶”,走到哪裏,就把歡笑帶到哪裏。特別是東衝洞戰鬥,禾仔、樟樹等殺死了兩個以上官軍的瑤兵,被大家奉為英雄,東家設宴,西家接酒,好不風光。大家知道樟樹唱的是小花。樟樹時常拿小花開心,卻極少得過勝麵子,今天,他想利用打泥水仗的機會,狠狠報複小花一頓。

玫瑰一邊插秧,一邊勸身邊的小花說:“你要少想歪心思,注意別人打你的壞主意喲!”

小花和玫瑰等人,都是剛從爛船坡訓練歸來的女瑤兵,一派豪氣在胸,哪裏是怕嚇的角色,小花頭一抬應答了:

隻有豺狼怕獵人,

沒有烏鴉怕蚯蚓。

不見鮮花追蟲鳥,

確有蜜蜂獻殷勤。

滿山風兒笑紛紛。

“哈哈……”小花應戰歌聲一落,眾人大笑,一些人伸起腰來,眼望樟樹,看他如何接招。

莫把樟樹不當錢,

樟樹麵子半邊天。

都愛樟樹好美貌,

方巾收了一庭院。

片片都是雙飛燕。

樟樹話題一岔,找回了麵子。樟樹性格開朗,伶牙俐齒會說話,歌唱得好,又練得一身好武功,傾慕他的瑤女還真有幾個,說不定給他送過方巾呢!

樟樹歌聲一落,女友玫瑰立時變了臉。

樟樹的祖父是個牛馬驢的閹割匠,龍窖山稱他 “快一刀”,割回的卵子都給小孫兒吃了,說要 “養一個好種發後人!”瑤人們戲說小樟樹以後準是個 “騷雞公”。樟樹成年後,別人又戲言他長了一條 “驢鞭”,也有說是 “馬鞭”“牛鞭”的。

兩年前,樟樹愛上了籮筐洞一瑤女,有空就翻山越嶺去對歌,勤勤快快幫女家做事,嘴巴甜如蜜。瑤女父母喜歡樟樹,不待女兒表態,就許下婚事。此時,瑤女肚子早翹起來了。

哪知,不安分的樟樹又偷偷愛上了瑤女的女友玫瑰,死纏爛打數月。一天傍晚,二人相約來到一個山坳,赤身**抱到了一起。悄悄跟蹤的瑤女怒了,舉起棒槌,在樟樹的屁股上奮力一錘。玫瑰興奮得大喊:“好好好,再來!”這當兒,痛得大叫的樟樹扭頭一望是瑤女,驚惶失措拉上玫瑰,兩個光屁股抱起衣服,慌不擇路逃進了山林。瑤女挺著個大肚子,尋死覓活要與玫瑰拚命。玫瑰無顏在籮筐洞待下去了。樟樹趁機慫恿玫瑰,逃到內衝寨外婆家住下,二人日夜廝守在一起了。

瑤女的父親兄弟兩次來內衝寨找樟樹出氣,樟樹拉上玫瑰,喪家犬般逃得老遠,丟下父母在家頂禍。兩位老人賠著笑臉,端茶遞水,看著瑤女的父親兄弟在家裏砸家具罵人,大打大鬧,卻一絲兒怒氣也沒有,還一個勁地勸客人:“歇歇,歇歇,喝茶了再打。”又是殺雞,又是宰羊,盛情款待他們。

“你們這樣懂道理,為什麽生了個不要臉的崽呢?”瑤女父親兄弟心軟了,羞辱了兩個老人一頓走了。

兩位老人害怕女家向石牌起訴兒子,第二天,又趕忙上門送禮賠罪,大罵兒子道:“這個孽障,從小吃多了馬牛驢卵子,恐怕一生做不出好人來了。老天一定要雷打火燒他,幫你家解氣的。”

瑤女家聽了,認定樟樹遲早是個 “騷禍根”,不如早斷了好,就認了命,咽下氣,又怯不得二位通情達理的老人,未向石牌起訴。樟樹僥幸逃過一劫。

如今,樟樹還在恬不知恥地說往事,屎不臭挑起來臭。玫瑰想著要諷刺樟樹,莫讓他貶低了她,栽下了手中秧,一起身唱起來:

籮筐洞裏記得你,

內衝寨來了個臭奴隸。

髒活累活搶著幹,

爺娘喊得甜如蜜。

吃了碗裏又望著鍋裏的。

“哎呀呀,你個臭婆娘反了?”樟樹被揭了短,一臉羞澀質問玫瑰。玫瑰隻笑不答腔。她知道,今天樟樹要上當,小花和幾個婆娘聚到一起,一邊插秧,一邊商量好了,要狠狠地整治樟樹。她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幾個婆娘還嚇唬了她:千萬不要泄密,不要幫樟樹,否則,也要你吃點辣椒末。

最後幾蔸禾認認真真栽好了,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塊田角是要打泥水仗的,禾將要毀掉,補插的秧都準備好了。一些年紀大的和小孩上了岸,笑嘻嘻地選了一個安全、且濺不到泥水的地方,站著蹲著坐著,等待看熱鬧。

二郞幾步跨到祖送麵前,抓起一手泥巴,塗在他白色的對襟衣上。識相的祖送笑著不上鉤,沒還手,裝熊幾步上了岸,從樹叢裏拎出一個裝果子的布袋來,笑嘻嘻地縮進了岸上的老人和孩子堆裏。

樟樹嬉皮笑臉來到小花麵前。女人們心裏樂不可支。樟樹一招手,禾仔和幾個男瑤兵樂嗬嗬上來了,用腳潑起泥水,弄得小花等幾個婆浪一身濕。

哈!正中了幾個婆娘的圈套。

玫瑰看見,心裏說著 “壞了壞了!”,小花們就等著樟樹們先動手。

幾個婆娘撒起潑來,一彎腰,手上抓的都是黑泥巴,一大砣一大砣,密密地打在樟樹、禾仔和幾個男瑤兵的臉上身上,打得他們眼睛都睜不開。

瑤人們有個不說的規矩,男人對女人什麽都要讓著,即使女人們用了泥巴,他們也不用。禾仔和幾個瑤兵打怕了,擦著花烏龜般的臉,落湯雞般逃上了岸。樟樹沒跑贏,幾個婆娘趁他雙手擦臉的當兒,一擁而上,把樟樹猛力按進了泥水裏,提起來,再按。樟樹早麵目全非,成了個泥水人,雙眼睜不開了,更無還手的機會。女人們又把樟樹雙腳雙手一抓,水淋淋地抬上了岸,按在田埂上,摁的摁手,壓的壓腳,動手解他的布扣了。

岸上的人見了,一齊幸災樂禍大笑,拍著巴掌大喊:“脫脫脫!”“快脫快脫!” “脫光脫光!”

寒露等幾個未出嫁的姑娘臉一紅,抿著嘴唇笑著跑開,遠遠望著。

脫了上衣又要脫褲子,樟樹急了,掙紮著想脫身離去,哪知田埂上早已是一片泥水,光滑如鏡,一動一滑,哪裏起得來?雖然他有武功,但擔心用力過度傷了人,不敢發力,隻得口裏連連喊著 “不不不,不要看嘍,我還未成親,是個童子呢!”

“童子?”“好童子。”“臭桶子 (身子)。”岸上田裏的人,哪個不知曉樟樹玩了兩個女人的底細?一齊譏諷著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就是要看童子。”幾個婆娘更加用力,死死地按著樟樹,幾雙手一齊動作起來。

“快,玫瑰快來幫我。”樟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向玫瑰求救了。

玫瑰站在一邊苦著臉,女人們的警告她哪裏不怕,哪敢幫忙?隻得無可奈何地回話:“我實在幫不上忙。”

小花們開始脫樟樹的褲子了,樟樹的臉憋得紫紅,彎曲著身體縮得鐵緊,艱難地伸出幾個手指,緊緊抓住褲腰,一個勁地求情:“姑姑們放赦,我怕了,我怕了還不行嗎?”轉而又求玫瑰,大喊:“褲裏的東西是玫瑰的,她看都沒看過,你們不能搶去啊!”

“好,看你鴨婆死了嘴硬?今天,非要看看童子的驢鞭上麵有糖麽,玫瑰個婊子為什麽那樣喜歡。”“好,給你鬆鬆勁,我們都要搶驢鞭用一用。”婆娘們看見樟樹還在說風涼話,更來了勁,把手伸進樟樹的腋下,使勁地搔搗。

樟樹咬著牙,使勁忍著再忍著,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渾身勁一鬆,聲嘶力竭大喊:“壞了壞了,壞大事了啊!”

千家峒成年男子的褲子大都是黑藍兩種顏色,都有巨大的腰口,穿時在前麵卷兩疊,壓在布褲帶下。有些老年人還在褲腰上縫一段二三寸寬的白布邊。趁著樟樹一鬆勁,小花一把將樟樹的大褲子拉到了腳背上。

眾人一陣歡呼:“脫得好。”“脫得好喔!”

幾個婆娘把早已揉得像一團熟糯米飯的樟樹翻過身,壓住四肢,仰麵朝天了。

樟樹的雀雀不聲不響,垂頭喪氣地縮在一堆茅草叢裏。

幾個婆娘又朝著樟樹大叫大喊個不休:“你是童子嗎?”“你為什麽縮著腦殼,噢!你還怕醜喔?”“你這樣軟著,沒吃飯?”“你吃了那多卵子,為什麽隻有這個塊頭?”叫聲問聲歡呼聲,嘰喳喳響成一片。

“好,讓你喝點甜 (田)湯,多長點勁。”小花帶頭,從田裏抓起大把爛泥巴,就往雀雀上埋。

樟樹累得氣力全無,渾身動彈不得,隻是心有不甘地罵個不停:“婊子婆婊子婆,你們是瑤兵了,卻不要軍紀,不尊英雄,侮辱官長……”樟樹黔驢技窮,又想利用自己是瑤兵伍長、有戰功把婆娘們嚇退。婆娘們哪裏怕罵怕嚇?輪換著一人抓幾把泥,哈哈翻天地加在樟樹的雀雀上,口裏喊著:“讓你多吃點,長大點,讓玫瑰個婊子婆好過點。”泥巴越堆越高。

看著樂得差不多了,婆娘們使一個眼色,大喊一聲 “放!”同時撒開手,大笑著四散跑開了,拍起巴掌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樟樹手忙腳亂,一把提起褲子站起,爛泥巴從大褲腳裏掉落個不停。剛係好褲帶,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氣,口裏有氣無力地恐嚇著:“臭婆娘……你們記著……等著……”

泥水仗打完了,餘興正高的人們一擁下了田,把踩壞的禾重新栽好補齊上了岸。

祖送從布袋裏拿出桔子柿子板栗,犒勞打泥水仗的人。玫瑰每樣撿了一個最好的,笑嘻嘻送到坐在田埂上沒勁動彈的樟樹麵前。反被樟樹罵了一句:“你個臭婆娘叛賊。”

樟樹稍稍恢複了體力,一站起來大喊:“走,到祖送哥家燒茅屋 (喝酒)去。”幾個小瑤仔立即跑向樟樹和禾仔,有拉他們手的,有幫剝他們衣服上泥巴的,親熱地簇擁在英雄身邊。

“走!”眾人笑著樂著,向祖送家湧去。樟樹放開嗓子唱起來:

畫眉陽雀叫開天,

和風春陽柳生煙。

大地花美無百日,

妹妹花紅一千年。

哥是綠葉伴在邊。

一個瑤女向玫瑰做了個怪相,放開朗潤的歌喉唱起來:

太陽出來紅豔豔,

一下照亮半個天。

那邊天裝心裏話,

伴我哥哥一萬年。

夜夜甜蜜在夢邊……

剛回內衝寨,眾人眼睛一亮:峒主和旺叔在寨場上。大家趕上前,不由分說,拉住他們就向祖送家去,那裏早擺好了酒席。

旺叔向禾仔嘀咕了幾句,禾仔滿臉肅穆,回家換衣服出洞去心裏滿是糾結:“木養洞主怎麽啦?”

寨主五哥望了望午後一大片鋤好的高粱地,看了看約摸到了申時中的太陽,向大家喊了一聲 “歇個夥吧。”

不要金銀萬萬千,

隻要龍源洞裏彩霞飛,

山山嶺嶺吐雲霓。

洞裏裝滿千年歌,

歌聲滋養幸福地。

一曲亢奮的山歌,唱在龍源寨後的石地裏。在地裏幹得滿頭大汗的人們,放下手中的鋤頭,快步向地頭一片濃濃的樹蔭走去,樹下大大小小平坦的石塊邊,放著幾十個裝了茶水的竹筒。

“劈劈啪!”“劈劈啪!”年輕的瑤女和瑤仔坐下來,喝了幾口茶,就拍拍打打唱開了。

做了事,歇歇夥,

拍拍打打真好過,咿呀呀子喲……

你拍我,我拍你,

拍得眾人火性起。

走遠親,歇歇夥,

一路辛苦一路歌,咿呀呀子喲……

我拍你,你拍我,

拍得兩個勁來火。

探情姐,歇歇夥,

一路走來一路摸,咿呀呀子喲……

我拍姐,姐拍我,

拍得姐姐心上火。

走茶船,販柴火,

一路順風下武昌,咿呀呀子喲……

我拍你,你拍我,

拍得生意紅紅火……

幾個中老年瑤人剛喝過茶,幾個小瑤仔跑上來,口裏 “師傅”“師傅”的甜甜叫著,幫他們在背、肩、腿上拍打起來,享受著徒兒們送上的舒服。上了年紀的瑤老都帶了一個或幾個種山的小徒弟。老人們愉悅地閉起眼睛,口裏拖開嗓門唱著:

罐者滾,拖退些,

打開後門摘桂花。

摘一朵,留一杈

留給明年接親家……

煙子煙子莫煙我,

去煙天上的**朵。

豬劈柴,狗燒火,

貓兒淘米笑死我……

瑤人們十分喜歡拍打歌舞,更珍惜先人傳下的悲壯曆史往事。

很多年前,六千瑤人在遷徙途中,碰上了四千強悍敵軍阻截。慘烈地戰鬥了一天,頭領戰死,不少老少被殺。瑤兵統軍頭目也戰死了,一千二百瑤兵僅剩五百。

夜,烏雲翻滾,狂風呼號。死傷慘重的瑤人們退到了一座山上。眾人望著山下敵軍四麵圍住的火堆,絕望地唉聲歎氣。大家都明白,如果投降,眾瑤人都將淪為奴隸;不投降,明天被敵人俘虜後,男人將被斬首,老少去做奴隸,女人犒賞兵勇。

僅存的五百瑤兵聚集在一個山坳裏。大家怎麽也商量不出一個擊破強敵的良策,個個垂頭喪氣。

夜鶯在寂靜的山頭上悲啼,像催命鬼一樣震撼人心。絕望的人們**了。不少老人和不願受辱的婦女撞石而死,到處傳來悲泣聲……

一個年輕瑤女來到了瑤兵裏,坐在戀人身邊,無比心痛地拍打著他奮戰了一天、腰酸背痛的軀體。

又一個瑤女走來了。一群瑤女走來了,拍打著戀人……

突然,一個瑤女一邊拍打戀人,一邊悲愴地唱起來:

原想伴哥走四方,

甜美日子樂無疆,

哪料今晚痛斷腸。

哥死妹妹心不甘,

寧死不上他人床。

在這生離死別的夜晚,歌聲字字泣血,悲悲戚戚,哀哀怨怨,顯得格外淒淒涼涼,慘慘烈烈!

唱歌的瑤女,在戀人身上一陣親切的拍打後,猛地抽出戀人的腰刀,一把站起,舉刀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你不能死嗬!”瑤兵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戀人,呼天搶地大喊。

“我不連累你。你去吧,好男兒要頂天立地,為瑤人的命運去殺敵拚命。我在天上看你啊!”瑤女鼓起最後的氣力喊完,咽了氣,臉上露出了期盼而堅毅的笑容。

瑤女們紛紛效仿烈女,被驚醒了的瑤兵捏住了她們的手,雙方爭奪著手中刀。

“轟隆!轟隆!”高空裏,一連串炸雷驚天動地爆響,閃電像一根根金鞭,狠狠地抽打大地,抽在瑤女們手上,奪刀的手隨之脫落;抽在瑤兵的脊梁上,彎曲的腰驟然挺直。

戀人的血,九霄的雷,眾瑤兵驚醒了,人在吼,血在燒。一個渾身血痕的年輕瑤兵,猛力竄到一顆大石上,挺起胸膛大吼起來:

立身不負先人血,

大腳抬起走四方。

粉身碎骨該哥。

保住妹妹安無恙,

保種保家好男當。

負傷瑤兵舉刀一呼: “不怕死的,挺起脊梁站起身,為了瑤人的生存,為了我們的家,為了我們的戀人,殺敵拚命去!”

“殺敵拚命!”

“保種保家!”

“粉身碎骨該哥!”“保種保家好男當!”滿腔怒火的瑤兵們,肩負大任,身裹風雷,手挺刀槍,大嚎大吼,虎狼一般向山下撲去。瑤兵們身後,緊跟著怒吼的老少瑤人,似驚天波濤,更似排空巨浪,向前滾滾不息。

“轟隆!”又是數聲炸雷高天轟響,瞬間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敵人驚呆了,刹時,被遍地翻滾的人流和洪流吞沒……

後來,得勝的瑤人們,為了紀念這次生死攸關的拍打,編了無數歌,配了舞。瑤人來龍窖山後,拍打舞又延伸到勞動裏。歇夥時,男女老少就坐在一起,自己拍,或相互拍打酸痛的腰腿、後背、手臂解乏。一年年過去了,拍打舞成了瑤人們交流感情、團結同胞的重要手段。不少優秀瑤歌手,也是拍打歌舞高手。

“四毛,喂!四毛。”五哥站在一對正在相互拍打唱歌的瑤女背後,向專心致誌的四毛一連叫了兩聲。

四毛一扭頭,發現是寨主,急忙站起,瓜子臉上的兩個酒窩笑得深深的,問:“五哥叔有什麽吩咐?”

“參加端午節洞裏比賽的拍打歌舞,你們準備得怎樣了?”五哥明明知道,四毛不會告訴他實情,但眼看端午臨近,峒主和師爺要來看比賽,寨上還不見動靜,免不了憂心忡忡。五哥雖然急得不行,卻仍然挺著個老長的下巴,心平氣和地問。

四毛一聽,臉上的笑容像風吹走了一樣,漂亮的眼睛頓時失去了光彩,灰頭土臉地哼了一聲,說:“大家到一起練了兩晚,霜打了一樣,都不來勁。我雙手提籃,左也難,右也難,恐怕搞不成了。”

五哥猜想,四毛又要給他出難題了。每年冬閑時節,各洞都要舉行拍打舞比賽。東衝洞戰鬥後,瑤府在端午節增加了一場比賽。四毛負責組織寨上參賽的三年裏,年年都在洞裏拿了第一名。去年回來怪話翻天:“真是稀奇事,別人的寨主都參加比賽,我們的寨主比皇帝老子還珍貴。別人笑我說,‘寨主不來你們也不來嘛。’”難道,她要在這節骨眼上,想什麽歪主意?

“你不管是吧?好,大家就可以隨便嘍!”四毛見五哥沒及時回話,將了一軍,轉身就走。

“莫走莫走,你說嘛,我不是在認真聽嗎?”五哥連忙解釋,一手拉住四毛,一臉誠心地恭維說:“我的好侄女喂,我知道你,既長得漂亮,又會做事,歌舞天下有名,所以我放心嘛!”

“哼!”四毛一聲冷笑:“恭維話我不聽,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我隻要你說個實話,今天晚飯後,你要答應到奉嫂子家去看排舞。”四毛說出了排舞地點。

“我怕你。我一定來,不來的是豬。”五哥早就想看看排舞,了解實情,自然高興地答應了。

在東衝洞與官軍打仗時,五哥的兒子泥鰍殺死了兩個官軍,被千家峒人放在英雄行列裏,可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瑤兵鯰魚,卻戰死了。泥鰍十分傷心,情緒低落。四毛們為了安慰泥鰍,邀他參加寨上拍打舞排演,若是能把你爸也邀來參加多好?但怎樣讓他爸也參加呢?四毛在苦苦想主意,今天,寨主終於上鉤了。

立夏後的日子,一天天長起來,吃過晚飯,已是戌時中了。五哥立即向奉嫂子家走去,遠遠望見,吊腳樓窗上亮著一片淡黃燈光。隨著越走越近,五哥從頭冷到了腳:“怎麽樓上沒有排舞的動靜?”

“嘿、嘿!”來到樓下,五哥故意幹嘿了兩聲,過了好一會,還不見有人來接他,又把腳梯踩得 “咚咚”作響,口裏納悶地喊著:“四毛!四毛!”

“五哥叔來了。”奉嫂走出門,臉色無光,一副沒吃飯的樣子。

五哥心裏一緊,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隻見四毛坐在樓角裏,眼光無神地瞟了他一眼,立即扭過臉去。五哥看著冷清清的場麵,頓時懵了,下巴拉得更長,急得大叫:“怎麽啦,人呢?我的爺喂!”

四毛若無其事一聲不哼,許久,才拉著臉說了一句:“大家都說,除非寨主和我們一起排舞才肯來,不然,這個有這事,那個有那事,想著法子打推辭。”

看著眼前的情景五哥急了,自己年輕時也是拍打舞高手,但現在四十七了,不想與年輕人在一起撻舞。可如今這個冷樣子,怎麽去洞裏比賽,怎麽向峒主旺叔和寨人交差?

“怎麽辦,寨主拿個主意吧!”四毛蹺起二郎腿,坐著一動不動,沒好氣地催問著五哥。

五哥牙一咬,腳一跺,氣憤地罵道:“你們這些家夥,沒一個好的,都來掐老子的痛腳。好,我參加,快吹角,叫大家都來。”

“真的?”四毛一蹦到五哥麵前,漂亮的眼睛睜得老大。

“老子放過空屁嗎?”五哥沒好臉色了。

“對,寨主從來說話算數,一言九鼎!”四毛達到了目的,兩個酒窩笑得又深又圓,忙順著五哥的話奉承開了。

奉嫂雙手做成喇叭,放在嘴上大喊:“兄弟姐妹們來喲,寨主答應和我們一起排舞了!”

“啊……”吊腳樓堂屋兩邊的門,“嘩”地同時打開了,兩邊湧出二十幾個年輕男女來,鬆明子把堂屋照得通亮。

驚異之餘,五哥一伸手,揪住了一個從屋裏出來的瑤仔耳朵。

“哎喲喲!我的爸喂,是我喔。”被抓住耳朵的泥鰍歪著頭,側著腦殼向父親大叫。

“哎喲喲,我的爸喂!”捏著泥鰍耳朵的五哥,學著兒子的口氣大叫起來,眼睛瞪得滾圓,滿臉怒氣,大嘴湊近拉在手裏的耳朵大喊:“從今天起,你是我的爸,噢!”

泥鰍挺著被父親拉得老長的耳朵,偏著頭,大聲推辭著:“不敢,不敢,你才是真爸啊?”

五哥怒氣未平,又問:“你這個假爸怎樣忍心和別人一道,給真爸下套呢?請你教給我吧!”

“都是你教我的。在家服父母管,當瑤兵服伍長、關目管,排舞要服四毛管。”泥鰍拿出父親曾對他說過的話,辯駁搪塞著。

“哈哈……”眾人笑得東倒西歪了。

五哥無可奈何丟了手,苦笑著罵了一句:“你個沒有良心的東西。”

一直在暗暗望著笑著樂著的菊菊,幾步跨上前來,拉起五哥的手,幫泥鰍解圍說:“別爭了,寨主,我們趕緊練舞吧!”

四毛拍了三下巴掌,瑤女們擁著五哥,悠揚的拍打歌舞聲、愉悅的歡笑聲,響徹了龍源寨夜空……

聽著歌舞聲,寨上瑤人們犯疑了:過往的歲月裏,千家峒每在危難時刻,就增加一次拍打舞比賽。可如今,東衝洞剛打了勝仗,瑤府為什麽還要增加撻舞比賽,峒主和師爺對山外局勢把握,莫非是搞錯了?也有瑤人在猜測:莫非又要和敵人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