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亂局當前練瑤兵 爛船坡裏顯身手

春雨綿綿,寒風習習。盤和父子跟隨著旺叔,頭戴鬥笠,身穿蓑衣,攀藤附葛,在密林中艱難前行。盤勇手持柴刀,砍去途中的藤蓬刺棘,在前頭開路。今天,他們要選擇一個秘密的練兵之地。

從大風塝往東約五六裏地,一連數個陡峭山峰,雄偉壯觀,直指雲天。其中有一座山石嶙峋的崖峰,酷似一隻靜臥的獅子。獅子頭朝南高昂,張開的大口裏,一根根聳立的山石,儼然如長牙,凶狠威武,朝天長嘯,人們叫它向天獅子,相傳是一處聖地。民間流傳有 “葬到獅子開口地,子子孫孫當皇帝”之說。數年裏,此地除了謀獅子福地、偷葬先祖骨殖的人外,無人來此,隻有野獸出沒,還不時傳出一兩聲虎嘯。

三人一連越過數個山嶺,盤和眼睛一亮,“果然一處好地!”離向天獅子不遠,山中三麵古樹掩映著一塊平地,春草勃勃萌發,雨水在嫩嫩的草葉上結成晶瑩的珍珠。南麵敞口處,一泓清澈的春水,透明見底。敞口外,怪石高聳的兩條山嶺,壁陡相對,夾著一條七八丈寬的險峻溝壑,煙雨播夢飄幻,白霧翻銀滾雪,美不可言。這裏還有一個美麗傳說。

遠古時,洪水淹天,大禹治水駕船路過此處,看到這裏幽美如畫,焦急煩躁鬱悶的心情頓時消融,就把船係在山峰上,將這裏作為歇息和生活補給之地。數年後,大禹治水成功,很多船就在山坡上等待主人。大禹成仙的消息傳來,這些船驟然流金溢彩,光閃閃,色燦燦。巡天大臣奏報玉帝,玉帝著管龍窖山的大臣一查,這些船都聚集了大禹們奮鬥的靈魂,溢著仙氣,成了神船。玉帝降旨調入天河,留一條船爛在坡裏,將仙氣留在人間,鼓勵人們像大禹一樣不屈不撓地打拚,人們叫此地為爛船坡。

“恭喜!恭喜!”雨停了,白霧裏飛來兩隻長尾黃喜鵲,從平地掠過,在樹上歇住腳,歡欣地叫個不停。

盤勇滿意地說:“好啊!這裏既是個極好的隱蔽之處,天然的練兵之所,更是一個鼓舞瑤兵士氣、奪取勝利的出發地。”

旺叔接過話又補充說:“以後,我們製辦軍器,打造刀槍弓箭,整頓戰袍皚甲,都需要這麽個好地方。”

兩天後,雨停了。一百瑤兵帶著刀槍弓箭和行囊,悄悄來到了爛船坡,整草場,搭茅棚,安營紮寨。這些瑤兵是盤勇和幾個關目從各洞挑選來的精兵悍將。

“殺!”“殺!”“殺!”當春陽在東山上剛剛露臉,瑤兵們早已在盤勇帶領下,熱氣騰騰操練開了。關目和伍長領著隊伍,整整齊齊,穿著單衣,取下方巾,頭上仍然冒著絲絲熱氣,一比一劃裏,手中刀槍呼呼風響。盤勇在隊列中穿行,不斷發著響亮而短促的號令。時而停下腳步,糾正某個瑤兵的動作。

“嗖!”“嗖!”“嗖!”“嗖!”突然四聲尖利風響在場邊劃過。

盤勇和眾人抬頭一望,四枝箭齊斬斬地紮在同一棵大楓樹上,回頭一看,眾人臉上的驚奇像被風吹走了一般。

場邊站著玫瑰、四毛、立春等四人,正鳳眼圓瞪,怒視眾人。原來,龍窖山一些年輕瑤女為了防身,也暗暗習了武,過去瑤兵守關隘,打土匪強盜,誰個喊女人去?其實,瑤女救男人的事時有發生。有一次,內衝寨兩個男人到四甲鋪趕圩,被兩個搶了山貨的潑皮打趴在地。當一個潑皮提起腳,正要向地上的男人踹去,隻聽見一陣風響,潑皮早被當胸一腳,踢得仰麵朝天摔倒在地。男人一望擠進了人群的背影是寨上瑤女立春,回到寨上請她吃了一頓飯,立春救人很快就被人遺忘了。女人在眾男人心中,是生孩子、轉灶台、做田地工夫的堂客。如今,大敵當前,要保衛龍窖山,瑤女們無人問及。她們不服氣、不甘心了。

“你們這些臭女人來這裏幹什麽?”盤勇走上前,向瑤女們破口大罵。在家裏,秋菊為排斥瑤女參加練兵,和哥哥大鬧了一頓。盤勇氣在心頭,正無處發泄。

“男兵有什麽了不起?瑤府練兵為什麽不要我們,盤公子隻知道自己了不得,你一個人保護龍窖山嘛!要練兵幹什麽?”立春氣得雙眼圓瞪,針鋒相對逼問盤勇。

盤勇被頂撞得瞠目結舌。他舉起大手,怒衝衝趕向幾個女子。

“住手!”恰巧這時,盤和與旺叔來了,一看眼前情景,盤和眉毛倒豎,勃然大怒。旺叔連忙岔上前去,把幾個瑤女哄勸走了。

盤和望著幾個遠去的瑤女,還在胡須直抖。父親曾教盤和辦大事和好事前,一定要避開女人,他將信將疑。當寨主時,寨上燒一窯陶器,一個穿戴花哨的女人從窯邊經過,結果燒了一個紅窯,出的全是廢品,大家白忙活了半月。有一次清早,盤和去趕圩,出門碰上一個女人,結果一擔貨被人偷了一半。從此,盤和把父親的話牢牢記在心上,並又將此規矩教給了兒子,還專門教女兒怎樣守婦道。當峒主後,他雖然口裏不說女人是不吉祥的,但心裏一直諱忌著。每次祭祀盤王前,他規定瑤人要齋戒淨身三日。

如今,龍窖山練兵抗敵,又是開張日,他能不怒嗎?“哼!哼!女人就是傳宗接代,到這裏來搗什麽鬼?這些個不懂規矩不守婦道的蠢貨。”幾個瑤女早走遠了,盤和還在望著她們遠去的方向,耿耿於懷地在心裏罵個不停,似乎那個方向都沾滿了肮髒,不吉祥了,必須把齷齪罵掉一樣。

盤和轉身眼望早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的兒子,狠狠瞪了幾眼,咬牙罵了句“你個畜牲!”他自己罵人,但絕不容允兒子罵人。

入夜,一輪新月掛在東邊高高的山梁上,淡淡的清輝裏,不時有夜鶯聲從林中傳出。大雁南來,緊趕慢趕向北飛,偶爾將幾聲 “嘎嘎”留在空中。一道騾影在山嶺間閃現,迅速馳到了爛船坡,旺叔來了。

瑤兵們一夥夥一團團,在月下的場上和樹影裏玩鬧得正歡。有在小桌上掰手腕的,有下五子棋的,有舞刀弄棒的。還有一些玩樣翻新,五花八門,無所不有。

幾個體大身胖的瑤兵在放對爭跤 (相撲)。相互你捏著我的腰巾,我扳著你的兩臂,死死地推搡拉扯,瞄準對手的某個破綻,突然發力扳倒或扭倒。一個瘦小個頭偏偏要與一高胖個放對。小個頭左閃右避,忽前忽後,高個怎麽也沾不上他的身,小個頭在對手腋下穿插的瞬間,揮腿一掃,對手抬起的腳,一腳踩空,身軀一偏,倒地了。二人再來,高個再倒。高個不服,說他是散打。小個頭爭辯道:“不管怎麽來,我四兩撥千斤,取勝是硬的。”眾人大笑,附和稱好。

幾個瑤兵利用場邊大樹上的古藤做了個秋千,**起數丈高。他們身輕如猿猴,一忽兒**到樹頂,竄到枝椏上;一忽兒在幾棵樹上飛來蹦去;一忽兒無影無蹤,悄無聲息地從樹下鑽出來。

場上一角,幾個瑤兵在玩一個四寸左右直徑、鏤空灌了砂土的大陀螺。一會兒在地上使勁抽打,一會兒用長鞭放到高高的半空旋轉,一會兒準確地彈到遠遠的一個圓圈裏。

兩組瑤兵在玩蹺蹺板。在一塊大木板下,墊上個大石頭,一人猛力跳到木板懸空翹起的一頭上,把站在另一頭的人彈起數丈高,先是彈到一根高樹上,後是彈到一個土礅上,然後又比彈得更遠……

練猴功的幾個瑤兵,從一棵樹的枝椏裏,輕巧巧就跳到了另一棵樹的枝椏上。

幾個瑤兵學著老虎、熊、狼等野獸動作,在推敲著如何敏捷地穿山過嶺。又捏緊鼻子,頭抵地麵,喉嚨裏發出老虎或狼的恐怖叫聲,似乎大地也在顫動!

練鳥鳴的瑤兵,信手摘一片樹葉夾在唇間,脖子一伸,各種鳥雀聲尖利響起,或是斑鳩聲咕咕傳出。

幾個瑤兵在擺弄鐵夾、套索、棍棒等暗器機關,又加上了瑤兵過去極少動用的火藥,在探索怎樣自爆。

禾仔和幾個瑤兵在踩高蹺,兩尺高、五尺高、丈來高的都有,彈跳翻轉,如履平地。

幾個瑤兵在一高聳大石的石角上,在練習抱角爬牆上房。

還有對著燈火在練打石子的。也有戴著儺麵在怪走亂跳的……

也有些瑤兵湊在一起亂侃。一個殺豬的瑤兵調侃一個做篾匠的瑤兵說,有婦多年未育,一月月在肚子上疊布,九個月後,悄悄捉了條鯰魚放在馬桶裏。夜半,女人指著馬桶大喊 “生了,生了!”老公從馬桶抓起一物問,怎麽生的是鯰魚?女人爭辯說:“不!是個篾匠,你不見它口裏銜著一絲篾嗎?”眾人大笑。篾匠反擊說,有女新嫁屠夫後,告訴女友,那崽真厲害,做那事打挺杠樣。女友答,他還是心痛你的,沒有扯起你的兩塊皮吹氣呢……

旺叔不聲不響一一看過,滿臉笑容,沒有驚動任何人。

最多的一夥人在頂竹杠,不時爆出陣陣喝彩聲。瑤兵叫的叫,喊的喊,你上我下,沒有服輸的。聲音最凶的是得意忘形的雷公岩關目周婆養:“不服輸的盡管來,老子全收了。哈哈……”

婆養兩把特製的六十斤重的喪門鐧,揮起如草芥在手,風聲如悶雷滾動。他最有名的是喝酒,被瑤人們奉為 “酒仙”。他懷裏常常揣著一個酒葫蘆或酒皮囊,不時喝幾口。人們說他無酒就無神。

有一年,瑤醫們要配製一種特殊瑤藥,急需鮮豹血。婆養想起鄰家狗吃了他嘔出的殘酒菜,被醉死的往事,許諾瑤醫說:“明天早上,我送鮮豹來。”眾人不以為然。當晚,他吃了兩大盤牛肉,喝了十斤酒,跑到豹子時常出沒的地方,又吃了一番酒肉,吐了一大堆。婆養夜半醒來,身邊躺著一隻爛醉的花豹。第二天早晨,瑤醫們麵對這隻約十年齡、還未醒酒的大花豹,驚詫不已,服了婆養。

“我來試試。”瑤兵伍長廖阿林,與婆養叫板了。

“對手來了啊!”眾人高興地起哄了。阿林身高五尺,膀闊腰細,膚黑肌健,鐵塔一般壯實,力大如牛。他爺爺年輕時善相撲,龍窖山無對手,就躲去武昌城打擂台,還打倒了兩個紅頭發,藍眼睛的大鼻子,轟動了一座城。礙於龍窖山瑤人不準出山比武的石牌規矩,不敢領利物 (獎賞),順手捎了一根八十斤重的紅銅棍,躲回了龍窖山。阿林少時放牛,跟著野獸飛禽學動作,練得身輕如燕,活躍如猴,凶猛如虎,使起爺爺留下的紅銅棍,輕如草芥。

婆養瞥了阿林一眼,三下五除二,又把阿林頂下去了。

“來呀!還有哪個膽大的?盡管上”婆養又喝了幾口酒,手揮酒囊高叫。

婆養喝酒從未誤過事,當瑤兵守雷公崖關隘時,一晚,得報有土匪來襲。他大醉如泥躺在關隘上打呼嚕。五個土匪輕手躡腳從身邊走過,婆養左一個翻身,右腳打倒一個,右一個翻身,左腳又打倒一個。土匪一驚,一望婆養還在打呼嚕,後頭人又往前走,又照舊打倒一個,另一個被一腳踢下了懸崖。婆養嘴裏還在說夢話:“還有一個過來呀!”說完鼾聲如雷。土匪大駭,嚇得掉頭就跑,連滾帶爬下了山,從此再也不敢來雷公崖關隘了。婆養還在關隘養了一夥猴子兵,可以守哨送訊。他是旺叔批準唯一不禁酒的瑤兵。

今晚頂竹杠,頂敗了一個又一個瑤兵,獨占鼇頭,婆養能不高興麽?正在他搖頭晃腦時,偏偏那個黑瘦的馮禾仔不慌不忙走上前,對高出自己一頭、體大一圈的婆養挑戰了。禾仔謙遜地說:“我來陪關目盡盡興。”

眾人頂竹杠,吸引禾仔來了。他一聲不響在旁看了許久,細細琢磨著婆養的招式,尋思著婆養的破綻。禾仔脫了多耳麻鞋,摘了頭巾,蛻了長衣,上穿汗衫,絛巾緊緊係了腰。

“你,就你?你以為我是那條你錐的笨水牛?你不知道自己就是一捆矮腳稻草嗎?也想捋虎須。哈哈,你敢不敢打賭,我輸了,喊你爺爺,你輸了送一壇好酒,上門來拜我做師傅,不然,我才不勞神費力呢!”婆養背著手,皮笑肉不笑,一連串刺激禾仔。

本來,眾瑤兵誰個瞧得起無賴禾仔?大家對秋菊推薦,禾仔當瑤兵後連連高升重用早就不滿,巴不得他當眾出醜。眾人轟地一聲呼起:“好啊!賭,賭啊!”

禾仔哼字沒一個,伸手操起了竹杠的一頭,吸了幾口氣,收緊了朝天鼻,運起了揮絛巾的氣,暗暗憋上勁。

“不做聲就是怕了嘛。大家看仔細,一齊作證,噢!”婆養大大咧咧補了一句,吐了泡口水,雙手一搓,心不在焉地操起了竹杠的另一頭。

兩人先用右手頂。婆養好勝心切,沒把禾仔放在眼裏,上場就使出渾身氣力,來了個泰山壓頂。禾仔頑強挺住後,趁著對手鬆勁的當兒,說時遲,那時快,風馳電掣般猛力一個反擊。婆養立時步法大亂,雙腳幾個交叉亂踩,“撲通”摔了個嘴啃泥。

眾人大驚,舌頭伸得老長,場上鴉雀無聲。

“好啊!”被婆養頂下場的瑤兵,拍掌幸災樂禍,又似在激將婆養,大喊大叫:“關目不是要我們作證嗎?我們看仔細了。噢!”

“哼哼!”婆養冷笑兩聲,從地上爬起,拍拍身上塵土,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酒囊,“咕嘟咕嘟”一陣猛喝,滿臉麻子粒粒透紅了,反手將酒囊往後一摔,像鬥急了的公雞,毛發倒豎,恨不得一口把禾仔吞下肚。他卷起袖子,又吐了一大泡口水,狠狠地搓了手,口裏罵個不停:“你個朝天鼻子崽,老子不讓你了。”裝起門麵,撐了個好大的架勢,朝禾仔手直招:“朝天鼻子,來,不要怕,再來。”

禾仔仍不聲不響,又不慌不忙較量開了。

二人再頂左手,婆養又輸了。

最後頂肚子,兩個頭硬著,努力抬起,兩張臉相對,兩雙血紅的眼睛怒目相向。你進我退,我退你進,地上留下道道深深的腳趾痕。婆養敗了兩場,愈來愈感到肚子上壓力大,心理壓力更大。他盯著相隔不到三尺遠的禾仔的臉,“噗”地一泡口水吐去。哪知,禾仔早瞄著婆養分神耍手腕的當兒,驟然使出一個四兩撥千斤的猛力,全身氣力壓了上去。婆養身子一晃,早摔了個四腳四腿仰麵朝天。

禾仔竹杠一丟,雙手擦著滿臉口水。

“下三濫!”“下三濫!”眾人一陣沉默後,笑的笑,罵的罵,咧的咧嘴,搖的搖頭,紛紛斥罵婆養。

“嗨!喝醉了喝醉了,滿肚酒被你老弟頂出來了,讓老弟趁機沾了光。”婆養失了銳氣,又丟了顏麵,一副窘態爬起,趕緊為自己耍暗招找理由下台,改口再不罵 “朝天鼻子崽”了。

“喊爺!”“喊爺喊爺啊!”眾人不知禾仔有如此能耐,陡然刮目相看,拍手大叫,轉而朝著婆養歪嘴吐舌做鬼相。

惱羞成怒的婆養猶猶豫豫,扭扭捏捏了。他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走向禾仔套近乎,使起拖延賴皮計下台,親切地對禾仔說:“老弟呀,這兩天我病了,手腳都是軟的。過兩天,我們再比試,如果又輸了,我一定兌現承諾喊爺。好漢不欺人於危難,你老弟說呢?”

“不行不行,不準賴皮,男子口裏三十六牙,不是竹釘製的。”禾仔未做聲,倒是眾人戳穿了婆養的詭計,拍手打腿大叫。

婆養滿臉麻子又漲紅了,指著眾人沒好氣地大罵:“你們這些崽,隻知道往井裏打石頭。你們記著,老子可不是好欺負的!”轉臉,又以商量的口吻向禾仔求情:“老弟呀,你比我小十多歲,最懂道理,這個爺我喊得,你如果答應了,老天不怪罪你,是啵?”

禾仔一聲不哼,倒是眾人又亂哄哄叫起來:“不行不行,堅決不行!”“你拿一籮鐵也打不成這口釘。”“和尚相信你,鬼不相信你!”

婆養氣得脖子根都紅了,臉一頓,狠狠瞥了眾人一眼,對禾仔說:“老弟莫聽別人慫,女人的身,男子的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麻子哥!勝敗無常,不要緊嘛。”一直沒有開口的禾仔,冷不丁嘣出一句婆養的最大諱忌 “麻子”來。場上驟然死寂,眾人無不手捏兩把汗:“這場惡架打定了。”

婆養大怒,身體驟然拉長,巨人般立起,猛地舉起了榔頭般的大拳,怒視禾仔,雙眼噴血。不少人吐出了大半截紅舌頭,扮個鬼相等待看熱鬧。也有人準備上前拉架。

要是別人早嚇跑了,哪知,禾仔雙眼一瞥,無事般站著一動不動。

婆養一怔,猶豫了。他不知禾仔的深淺,生怕再丟醜,拳頭在空中晃幾晃停下了,一轉身向場地邊猛跑,一手拔起一根杯口粗的鬆樹,摔在眾人麵前大叫:“老子也是一條好漢,說到哪,行到哪,就讓你個崽沾點光,比要我喊爺好。”婆養又麻子一紅,一本正經望著眾人喝道:“除了禾仔,別人不許亂喊,喊了就是我兒子。”

以為婆養要與禾仔打大架的眾人,鬆了一口氣,又轟然笑個不停。

“哈哈哈……”一陣大笑傳來,眾人回頭一望,旺叔雙手抱在胸前,站在人群後,問:“竹杠頂得如何?”

“麻子哥輸了!”“麻子哥輸了啊!”眾人見旺叔來了,婆養不敢撒野,乘機幸災樂禍大叫大喊。

“麻子哥確實是一條好漢。”旺叔朝著圍上來的眾人說。

“麻子哥是條好漢!”“一條好麻漢!”多年來,當著婆養的麵,連芝麻也不敢說的人們,接過旺叔的話,明褒暗打,不失時機奉承了。

哭笑不得的婆養,臉上肉一塊塊亂扯,一心想找回麵子。他突然走近旺叔,拍著胸脯對眾人說:“旺叔說過,婆養是龍窖山的棟梁呢!”

“棟梁不假,隻是表皮被蟲子蛀壞了呦!”不知誰又蹦出一句。

“哈哈哈哈……”眾人又笑得前俯後仰……

“在這裏練兵,大家都安心嗎?”旺叔轉過話題,幫婆養下台,親切地問眾人。

阿林搶先回道:“習慣,隻是操練任務太重,大家心裏壓得痛啊!”

旺叔興奮地說:“壓得痛好喔,上了心更好。鴨婆背上一勺水,不癢不痛就沒有味。瑤兵人人練得武功高強,個個成了天兵天將,托得起一座龍窖山,不就更好麽?”

“托得起!”“托得起!”“肯定會成天兵天將,更托得起了啊!”眾人嘰嘰喳喳,叫喊個不休。

場上一角,跪著兩個瑤兵,旺叔走近一看,二人各舉一塊約四十斤重的石頭。婆養把兩個瑤兵違規上山打獸,告訴了旺叔。

“統領和其他關目在哪裏?”旺叔問婆養。

“他們在下象棋等你呢。”

多年前,旺叔把象棋帶上山,在年輕人、特別是瑤兵中傳開了。大家自己動手製了不少象棋,學了漢字,有空就殺幾盤。

“將軍!”一個伍長冷不丁一個偏馬踩去,大吼了一聲。金不換洞關目趙觀生,兩袖卷得高高,瞪眼一望,大叫 “不行不行!上盤你搞了鬼,這步重來。”邊說邊動手悔棋。瑤兵三個手指緊緊按在馬上一動不動,說:“我搞鬼是明的,不像你把個炮藏進口裏。”“半斤對八兩,兩扯平兩扯平。”在旁觀戰的眾人連忙打圓場。在一處亮著鬆明子的小茅屋裏,婆養陪旺叔剛到門口,就碰上了這一幕。

眾人一抬頭,見旺叔站在門口,連忙一齊起身,拱起雙手:“恭迎師傅!”

“不要說假話了,我知道你們心裏不服,等有了空,老朽再陪你們殺幾回。”旺叔邊說邊大步跨進門檻,朝一邊伏案的神佑走去。

神佑連忙站起,桌上擺著一些關隘、山嶺草圖。

“你這是畫的……”旺叔邊拿起草圖邊問。

神佑鼻子上陡地嘣出一層小汗珠,答:“我按你布置的,把龍窖山幾個關隘、幾條險路、幾處險嶺畫下來,和大家一齊商量,集思廣益,一處一處琢磨,怎樣利用自然優勢攻守防備,如何排兵布陣。我做完了再請師傅指教,進一步完善。”神佑停了停又說:“你和統領要我修改的瑤兵軍紀,我還沒有完成呢。”

旺叔又問:“統領呢?”

神佑把旺叔帶到隔壁,隻見盤勇手握墨筆,在一張白紙上寫字。兩個瑤兵在牽紙。

盤勇一見旺叔,突然抬起手就往臉上摸,把半邊臉摸得墨黑,眾人皆笑,他全然不知,指著桌上地上的十多幅字對旺叔說:“我把師傅教我的法寶,貼到十間瑤兵的住棚去,要求個個認得懂得,牢記在心,常常思考,時時琢磨,在自己的戰位上,如何用好用活。”

紙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夫地形者,兵之助也”的漢字。

眾頭領早聚齊了,圍在旺叔身邊。

盤勇將兩天練兵情況和以後的打算,向旺叔作了稟報,幾個關目一一說過,大家一齊眼望旺叔。

旺叔從懷裏悄悄摸出一粒黑藥丸抹進嘴裏,喝口水吞下,說:“這次練兵很及時很重要,我與大家分析過,現在,瑤兵的作用發生了四大轉變,作戰對象由對付土匪蟊賊,變成了對付元軍;作戰方式由單打獨鬥,變為整體戰,配合戰;作戰武器由單兵器,變成了各種兵器加火藥一齊上;聯絡方式由單一的牛角號,變成了牛角加各種鳥獸語。大家操練的方式突出了變化,可說是與時俱進了,很好。今後打勝仗,就是要在善變上用技巧,把龍窖山的地理優勢,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山石為兵,草木為兵……”旺叔又鼓勵了眾人一番,最後摸著大額頭笑著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對各個關隘和險要地段,是怎樣利用,布陣攻防的。”

夜深了,旺叔走出門,來到兩個舉石頭的瑤兵麵前一膝跪下,平靜地說:“來,我為你們受罰,你們去睡覺。”

“不!”兩個瑤兵嚇得一臉哭相,趕忙羞愧地跪向旺叔:“我們知錯了,對不起旺叔,對不起大家,對不住軍紀,今後一定改錯。”

“軍隊沒有嚴格的紀律,就是一把散沙,就要打敗仗。”旺叔說完,雙手去接瑤兵手中的石頭。

盤勇和幾個關目慌了神,一齊跪在旺叔麵前,說:“請旺叔罰我們吧!”

“不,你們執行軍紀沒錯,無紀不成軍,軍紀犯到哪,就堅決辦到哪。今後,瑤兵犯了紀律,伍長一齊罰,大家犯了,連我一齊罰,任何人都不能放過。”旺叔嚴肅地對兩個瑤兵說:“統領罰你們是對的。瑤兵就要跪軍紀。明天,請你們把我的話,告訴大夥好嗎?”

“好,我們一定把旺叔的話告訴大家,共同守軍紀。”兩個瑤兵抖著聲音,卻是堅定地回答。

“看在旺叔麵上,今晚罰到此為止。你們要把旺叔的話記在心上,睡覺去吧。”盤勇滿臉肅穆,向兩個瑤兵嘴一呶。

兩個瑤兵向旺叔磕了三個響頭,慌忙扶起旺叔,往住棚去了。

禾仔把旺叔請到一邊,稟報說:“下山的瑤兵探子告訴我,昨晚,一夥穿瑤服的賊人,偷襲了冠青裏。”

春節前後至今,禾仔探明,一夥來路不明的 “義軍”,時常冒充胡人和瑤人,在山下殺人放火,搞得人心惶惶,義軍究竟是些什麽人?旺叔對禾仔說:“明天,你隨我下山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