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遊梓潼七曲山大廟記

春二月末梢,去梓潼。

車出成都,一路豔黃的油菜花田,開在平原,開在丘陵腳下和腰間。溪邊或村前,一樹樹李花開放,輝映著春日的淡淡陽光。心曠神怡時,時間過得飛快。佛經中形容時間短暫,常用 “刹那”這個概念。唐玄奘在印度取經時向長老討教,一刹那到底有多長,如何度量?長老的回答是,一個念頭初起的時間,就是刹那。看來,這不是個確切的物理時間,而是可長可短的心理時間。那我坐在車中前往梓潼的兩個多小時,就滿眼的黃花和間或的一樹白花,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陶醉春光,心中一念不起,這時間就連一刹那都算不上了。反正,一路的色照眼,香沁心,色流香溢中,梓潼就到了。

過潼江,眼前景色一換,並不峻急的山在前方隆起,山上林木茂密,在夕陽的光照中,更顯深遠。那些淺山後,是更遠更高大的山,隱約豎在後麵,如畫屏一般。畫屏中滿是中國山水畫的濃墨淡煙。以前沒有到過梓潼,所以來前要做點書上的功課,預習一下當地的地理人文。雖然不能確認,但知道眼前這些山有叫長卿的,是出川北上長安的司馬相如盤桓流連過的。還有座叫兜鍪的,因為山峰的形狀像頂頭盔,自然就有了中國人都明了的某種象征性。主人明白指出了七曲山。這是明天將去訪問的地方。路蜿蜒上升,已經望得見七曲山上蓊鬱密閉的柏樹林,在暮色中更顯得凝重深沉。晚上,和主人飲酒說話,聽他們介紹梓潼,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平來坡往”,這話也可倒著說, “坡來平往”。說的是梓潼的地理,處於四川盆地和秦嶺山區的過渡帶上,北上的人是從平地來,往山上去。反之,北來入川的人,則從坡上來,往平地去。一百多年前,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就把秦嶺定為中國南北的分界線,那現在我們所在的平地將盡,群山伸出山脈的長臂之處,就正是南方將盡、北地方始的古道之一金牛道的起點了。

第二天上山,柏油公路依著山勢蜿蜒,我沒有問主人這路是不是沿了金牛道的路線。但每一次停車駐足,遭逢的都是曆史遺跡。從書上讀到關於古道的文字,在這裏都化成了一個個具體可感的真實存在。

翠雲廊,古人就讚美它 “三百長程十萬樹”。正是古蜀道上由參天古木護持的一段。古人修築或維護古道時,會同時在古道兩旁栽下行行樹木,“植木表道”。古木全是柏樹,每一樹都亭亭如蓋,樹樹枝柯相連。從七曲山下開始,一路向北,越過劍門雄關,這條古柏夾峙的道路綿延了三百餘裏。當年,拓路植柏的人們卻是從北方開始修築這條道路,當他們麵前出現了四川盆地平坦無垠的千裏沃野時,這條古道便到了終點。當地有一個傳說,路修到這裏,接下來已是一馬平川,那些沒有用盡的柏樹就都栽到了七曲山上。於是這座山就由千棵萬棵的柏樹蔭蔽起來。今天,走在那些古柏的陰涼中,古道上那些鋪路石上,還深印著車轍與馬蹄印。那些 “霜皮溜雨”的古柏的枝柯間傳來清麗的鳥鳴,仿佛聽見了穿越千年時光而來的驛馬鑾鈴聲,忽高忽低,似近又遠。

然後就來到了上亭驛。

這是一段頂部平坦的山梁,路旁有兩戶農家,幾樹櫻花,幾塊油菜花田。道路另一邊,臨著山澗,曠地上立著一通石碑,上書“唐明皇幸蜀聞鈴處”。原先,這裏曾有過一座名叫上亭的驛館。安史之亂爆發,唐明皇倉皇出逃,經曆馬嵬兵變,穿越幽深險峻的秦嶺,到此處,已然不見刀光血影,兵戈之聲也遠在秦嶺以北,驚慌失措的唐玄宗這才稍稍定下神,安下心來,時在公元756年農曆七月十七日。那時這山裏已經有些淡淡的秋意了。那時,天空中一定有一輪明月高懸,正是白居易所寫 “夜半無人私語時”,風搖動簷前驛鈴,在唐明皇這個癡情皇帝聽來,都是那位 “宛轉蛾眉馬前死”的楊玉環,一聲聲急,一聲聲慢,還在叫著 “三郎……三郎”。現在,立在碑前,卻隻見道旁坡下古柏森森,有蜜蜂在菜花間振翅吟唱。曆史太過久遠,這樣的故事已經激不起情感波瀾。上亭驛也不存片瓦塊磚。古道上來來去去過那麽多人,都比路更快地掩入了荒煙蔓草,消失不見,隻有少數人留下真偽難辨的故事還在流傳。更多最終會在路上消失不見的人,會傳說那些故事,為發一點幽微詩情,為得一些道德教訓。而唐明皇的這個故事,顯然是兩者都兼備了。至於人們是否真能從這樣的故事中得到真正的教訓,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但我們都還願意做那個傳遞故事的人,同時也就處在故事的氛圍中了。

這是七曲山為遊人進入它的主題故事準備的一個序篇。

離開上亭驛,再上路,古柏蒼翠的七曲山就在眼前了。一路上,香客絡繹於途,進入古柏林中不多時,就已經看見了密林深處現出了重閣飛簷,聽見了笙簫之聲。廟旁廣場上有一座戲台,一些穿了舊時衣裳的人,正在合奏作於七曲山的篇幅浩繁的道教音樂 《文昌大洞仙經》。高亢時是在讚頌神仙,低吟時是在勸諭眾生。進入廟中,一重重殿,一座座閣,供奉著多神信仰中不同的神,也是中國古廟的氣派與格局。但占著最重要地位的,就是那位主管人間文運的文昌帝君。香花、炷香、紅燭,大都奉獻在這位也叫奎星或魁星的文昌帝君神位之前。看那些簽上之詞,看那些還願供物上的文字,無一例外,都是為在各種升學考試中得到好的成績。未考之前,來乞求好運。還有考好了,前來還願。學生、家長,熙熙攘攘。中國人興文重教的傳統,延續了幾千年。崇拜孔子之外,一地方,冀文運昌盛;一個人,一個家庭,望科考順暢,既崇孔子,也拜文昌。現在,裹入人流,自己的心情也變得虔敬莊重了。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在重視教育的中國,孔廟之外,文昌宮也是到處都有的。但現在,我們來到的七曲山大廟,叫作文昌祖庭。也就是說,遍布海內外華人世界的文昌崇拜,都是從此地起源。出得廟來,廟側的廣場上,洞經音樂還在繼續。音樂聲中,人們正在置高案,鋪紅毯,明天,這裏將舉行兩岸同胞共同參加的文昌祭祀大典。

也許是文昌帝君要讓我多知道些他的故事,才讓我在這裏遇到一位熟識的老作家。他是專程來為這次大典撰寫祭文的。眼下,祭文已成,他又到這重閣柏影中來走走看看。找了間茶室,窗前柏影森森,杯中綠茶青碧,我們談論著從梓潼七曲山肇端,最後廣布華人世界的文昌信仰。

文昌,是中國古人智慧天空中的星宿,封為道教神靈後便主司人間文運。

可是,在荒蠻的古代,道教還沒有產生,天上的某個星座還未有文昌的命名。這裏就有了原始的神靈崇拜。那時梓潼當地有一個從狩獵轉為農耕的強大部落。首領名叫亞子。那似乎是連文字都還沒有產生的時代。亞子卻已經用善惡觀來統領他的部落。一個今人稱之為 “祠”的宗教建築在現今的大廟所在地出現了。祠中沒有神像,而是陳放著一些畫上符號的木板。一個人做善事好事,刻一個符號在上麵;一個人做了壞事,也有一個相應的符號。這個板叫“善板”。亞子讓部落民眾相信,做善事多者,得善報。作惡多者,將被一種叫 “雷”的神秘力量懲罰。後來,梓潼部落滅於更強大的蜀國。亞子死難。他被部落民刻木成像,穿上他在世時的衣服,供奉進 “善板祠”,化身成了梓潼神。人們相信他有神力保佑一方土地沒有瘟疫,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再後來,就接續上了唐明皇避亂入川的故事。唐玄宗夜宿驛館時,也沒有一味陷入思念楊貴妃的悲情中間。他終於還是睡著了,夢見了叛亂的平定。雖說是別人的浴血奮戰平定了叛亂。他在北回長安路上,再次經過七曲山,想起那個當時曾給他些許撫慰的夢境,認為他得以北返長安應是亞子顯靈的結果,便封這位梓潼神做了 “左丞相”。唐朝是中國史上強盛的帝國,梓潼神亞子受封卻是在唐朝皇帝最為淒惶之時。而被更淒惶的人賜封號的故事還會發生。也是唐朝故事。那是最後一位唐朝皇帝了,他被黃巢起義軍逼入四川避亂。逃亡在古蜀道上的唐僖宗夜夢亞子請纓平亂,於是,在七曲山將亞子封為 “濟順王”。這兩位唐朝皇帝,倉皇辭廟之時,眾叛親離,最缺的是忠勇的武將保護,亞子便應勢而成為一個護佑皇家的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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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改朝換代完成,天下稍安,便要偃武修文,於是,亞子便應了這樣的政治需要開始向著文神轉化。先是南宋高宗皇帝封他為“神文聖武孝德忠仁王”,再是元朝皇帝仁宗封其為 “輔元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從此被正式納入道教的多神係統,終於完成了一個地方神向道教神的轉化,也完成了一位武神向文神的轉化。從此,一個蠻荒時代的部落首領終於演化成了主宰地方文運與學子前程的文昌帝君。

追蹤這個變化過程,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一條文明演進軌跡。也可以看到人在什麽樣的情境下,會轉而寄望於超自然的神力。中國有幾千年興文重教的傳統,也為讀書求知定下了不同的目標,有“格物致知”,有 “明心見性”,最終還是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倡導,與科舉製度高度合拍,人文理想的實現先得在自下而上的考試係統中出人頭地,取得功名。這也是梓潼的亞子由人而神,並得到越來越廣泛崇拜的過程。文昌帝君對應的那個星宿本名為“奎”,在七曲山大廟也就大書為魁首之 “魁”了。

文昌崇拜隻用數百年時間就廣布天下,這期間,文昌神的形象也在不斷重新塑造。在七曲山大廟看到用文昌帝君口吻所寫的《陰騭文》一通。文章開篇就點明梓潼神亞子曾不斷重返世間:“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從部落首領變成了士大夫了。其自述的功德是 “救人之難,濟人之急,憫人之孤,容人之過”。這是一個複雜的形象。有道家的影響,有佛家的情懷,也是儒家的修為。由此可見,這位道教之神的形象塑造中有諸多對儒家與佛家道德觀的吸納。《陰騭文》其實是一篇勸世文章,“於是訓於人曰”種種行善積福的事例。有 “救蟻而中狀元之選”,有 “埋蛇而享宰相之榮”。更直接提倡廣行三教,“或奉真朝鬥,拜佛念經”,在道德層麵求善並沒有一門一教的門戶之見。而提倡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倒是又與亞子所創 “善板祠”的動機一脈相承了。文昌帝君是皇家誥封的尊重身份,信仰的內涵卻是民間色彩濃重的道德教化。看起來無非是勸教向善,真做起來卻也是知易而行難。所以,信眾也需要一個切實的酬答,不是道教許諾的長生成仙,也不是佛教報以往生西天極樂世界,而是現世的報答。按 《陰騭文》所說,是報應於現世的 “駟馬之門” “五枝之桂”。這是一條寒窗十年後,一舉成名致仕的光榮路徑,既適應國家體製,更符合國民心性。今天,科舉製度雖已廢除一百多年,但普通人最主要還是通過教育改變命運。更普及的教育帶來更多的考試,考試的成功意味著更多有關前程的選擇。對於一個人、一個家庭,考試的重要性顯而易見。於是,相比於道教眾神殿中其他神靈,主管文運的文昌帝君自然就得到更多的信仰。拜這個神可以白日飛升,拜那個神可得長生不老之術,在麵對著更多迫切現實焦慮的老百姓看來,非但結果難以驗證,實行起來也有重重困難。倒是文昌帝君所司所管,是中國每個家庭的心心念念。這一點,非關製度,而是一種文化的定命。所以,明天就要舉行的一年一度的文昌帝君的祭典,才有來自海峽兩岸的那麽多人前來參加。我和一群作家同行也接到參加這個盛典的邀請。明天,我也將排列在奉祭的行列中,向文昌帝君獻上一束鮮花。

夕陽餘暉中,和朋友在七曲山古柏林中散步,離熱鬧的大廟越來越遠,聽著掠過樹梢的風聲,看著春日裏道旁已經開放的迷蒙花和照眼的千裏光,心裏想著明天獻花時該對文昌帝君說句什麽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