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出行記 一起去看山

有好些年沒有去四姑娘山了。汶川地震前兩年去過,地震後就沒有去過了。加起來,是超過十個年頭了。

但這座雪山,以及周圍地方卻常在念想之中。

這座藏語裏叫作斯古拉的山,漢語對音成四姑娘。這對得實在巧妙。因為那終年積雪美麗的山確實是有著四座逸世出塵的山峰,在逶迤的山脊上並肩而立,依次而起,互相矚望。後來又有了關於四個姑娘如何化身為晶瑩雪峰的傳說,以至於人們會認為這座山自有名字那天,就叫作四姑娘了。卻少有人會去想想,一座生在嘉絨藏人語言裏的山,怎麽可能生來就是個漢語的名字呢?在這裏,我不想就山名作語言學考證。而是想到一個問題,當我們來到一座如四姑娘山這般美麗的雪山麵前時,我們僅僅是隻打算到此一遊——因為別人來過,我也要來上一趟,這確實是當下很多人出門旅遊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希望從長長短短的遊曆中增加些見識,豐富些體驗?

有一句話在愛去看山登山的人中間流傳廣泛。那句話是:“因為山就在那裏。”

這句話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一位名叫馬洛裏的英國人說的。這個人是個登山家,登上過世界好幾座著名的高峰。然後決定向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瑪挑戰,如果成功了,他就是全世界第一個登上珠峰的人。那時,隨隊采訪的記者老問他一個問題,為什麽要登山?就像今天旅遊的人要反問,我去一個地方為什麽就該懂得一個地方?馬洛裏麵對記者的問題總是覺得無從回答。一個人麵對一座雄偉的山峰,麵對奧秘無窮的大自然,感受是多麽複雜,怎麽可能隻有一個簡單的答案。一個內心裏對著某種事物懷著強烈迷戀衝動的人怎麽隻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唯目的論者才有這種簡單的答案。終於有一天,麵對記者的問題他不耐煩了,就用不耐煩的口吻回答:“因為山在那裏。”

確實,山就在那裏。那樣美麗,沉默不言,總是吸引人去到它跟前。看它,讀它,體味它,如果能力允許,甚至希望登上山頂去看看那裏是什麽樣子,從那樣的高度眺望一下世界。杜甫詩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雄闊的體驗。四姑娘山最高峰海拔六千多米。我沒有那麽好的身體去追求這種極致的體驗。但從低處凝視、想象,也是一種美妙的體驗。想象自己如果化成一座山,或者如一座山一樣沉穩,寵辱不驚那是什麽境界。

山有自己的曆史。山的地質史。山化身為神的曆史。如果要為這後一種曆史勉強命名,不妨叫作地方精神史。山神的存在,是藏區一個普遍現象。為什麽每座山都是一個神?這當然是一部地方史的精神部分。沒有精神參與,一座山就不會變成一個神。四姑娘山就是這樣。本是一座山,在曆史空間中,生活在周圍的人因為它莊嚴、毫不動搖的姿態,軟弱的人因此為它附麗了與其姿態相似的人格,並為這樣的人格編織了故事。某個人為了保衛美麗的自然,保衛家園,自願化身成一個地方性的保護神,擔負起神聖的職責。四姑娘山的故事也是這樣,但突破了故事模式的是,這座山是四個美麗姑娘所化。創造這個故事的人當然是受了自然的啟發,因為四個山峰就在那裏。那四個姑娘當然美麗,因為雪山本身就那麽美麗。那四個姑娘當然也善良。美就是善,這是哲學家說過的話。

多山的四川有兩座特別有名的山。一座是貢嘎山,一座是四姑娘山。一座是男性的,一座是女性的。一座是蜀山之王,一座就是蜀山王後。這兩座山我都去過多次。我在年輕時代的詩裏就寫過:“傳說那座山有神諭的山崖,我背著兩本心愛的詩集前去瞻仰。”親近瞻仰貢嗄的曆程略過不談。

這裏隻想談談四姑娘山。

八十年代,二十多歲的時候,一次從小金縣城去成都。一大早起來,乘長途客車搖晃到日隆鎮上吃早飯。冬天滴水成冰,石灰牆都凍得更加慘白。一車人圍著飯館裏一隻火爐跺腳搓手,再吃些東西,身體總算慢慢暖和過來。這才有了閑心四處打量。留給我深刻印象的是牆上好多麵旗子,都是日本旅行團留下的。上麵好多字。“四姑娘山花之旅”“白色聖山之旅”等等等等,下麵還有全體團員的簽名。那時的想法是日本人跟我們也太不一樣了。我們還在為坐汽車怎麽不受凍而焦慮,他們卻跑這麽遠,就為看一眼我們山裏的花。那也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剛剛啟動的年代。如今,我們也一天天過上了未曾夢想的生活。從生下來那一天起,我生活經驗裏的出門遠行的理由很少,機會更少。我一直到了二十歲,還沒有去過離家一百公裏以外的地方。1985年,我出公差,先從馬爾康到小金縣城,然後再經省城去蘇東坡的老家眉山開會,已經是很遠很豐富的一次旅行了。算算四姑娘山離我的老家距離不到兩百公裏,但我在小金縣城出差這回,才第一次聽說這座山的名字。記得是在縣文化館看一位畫家寫生的風景畫,說畫中的山是四姑娘山。那些雪峰、山穀、溪流、樹,對我這雙看慣了山野景色的眼睛也有很強的衝擊力。那時,當地專門要到某地去看看特別美景的,也就是畫畫或攝影的人。所以,過兩天經過四姑娘山下的日隆鎮,在唯一那家國營飯館裏看見滿牆日本旅行團的旗幟以及那些讚美雪山與花的留言時,心裏想的還是,這些日本人出這麽遠的門,就為來看幾朵花,也實在是太過奢侈了。雖然那些花肯定是非常漂亮,也是值得一看的。也是在那一時期,才知道有一種出門方式叫旅遊。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麽過來的。很多東西,剛聽說時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不久也就成為我們的生活方式了。

很快,中國人也開始了初級旅遊,大巴車拉著,導遊旗子搖著,把一群群人送到那些正在開發中的景點。四姑娘山也成了一個邊建設邊開放的景區。過幾年再去,日隆鎮上那個人民食堂已經消失不見。有了些為接待遊客而起的新建築。我自己就在一座臨著溪澗的木樓裏住了幾宿,聽了幾夜溪流的喧嘩。坐車去雙橋溝,騎馬去長坪溝。那是晚秋時節了。藍天下參差雪峰美輪美奐。但四姑娘山的美其實遠比這豐富多了:森林環抱的草地,蜿蜒清澈的溪流,臨溪而立的老樹,尤其是點綴在岩壁與樹林間的一樹樹落葉鬆,那麽純淨的金色光芒,都使人流連忘返。

去長坪溝的那天早晨,太陽從背後升起,把我騎在馬上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收割後的青稞地裏,鳥們在馬頭前飛起來,又在馬身後落下去。雲雀的姿態最有意思。它們不像是飛起來的,而是從地麵上彈射起來,到了半空中,就懸浮在頭頂,等馬和馬上的人過去了,又幾乎垂直地落下來,落到那些麥茬參差的地裏,繼續覓食了。麥茬中間,好多飽滿的青稞粒和秋天裏肥美的昆蟲,鳥們正在為此而奔忙。附近的村莊,連枷聲聲。這是長坪溝之行一個美好的序篇。山路轉一個彎,道路進入森林,背後的一切就都消失不見了。落盡了葉子的闊葉林如此疏朗,陽光落下來,光影斑駁,四周一片寂靜。而森林的寂靜是充滿聲音的。那是很多很多細密的聲音。岩石上樹上的冷霜融化的時候,會發出聲音。一縷一簇的苔蘚在陽光下舒張時也會發出聲音。起一絲風,枯草和落葉會立即回應。還有林梢的雲與鳥,溝裏的水,甚至一兩粒滑下光滑岩壁的沙礫都會發出聲音。寂靜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充滿了更多聲音的世界。都是平時我們不曾聽過的聲音。是讓我們在塵世中遲鈍的感官重新變得敏銳的聲音。早晨太陽初升的那一刻,隻要峽穀裏的風還沒有起來,那些聲音就全都能聽見。太陽再升高一些,風就要起來了,那時充滿峽穀的就是另外的聲音了。

這一天風起得晚,中午,我們在一塊林中草地上吃幹糧時,風才從林梢上掠過,用潮水般的喧嘩掩去了四野的寂靜。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四姑娘山下。

一個朋友帶一個攝製組,來為剛辟為景區不久的四姑娘山拍一部風光片子,我與他們同行。山穀看起來開闊平緩,但海拔一直上升。闊葉林帶漸漸落在了身後。下午,我們就是在那些挺拔的雲杉與落葉鬆間行走了。還是有闊葉樹四散在林間。那是高山杜鵑灌叢,綠葉表麵的蠟質層被漏到林下的陽光照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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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時分,一個現成的營地出現了。那是一間低矮的牧人小屋。石壘的牆,木板的頂。在小屋裏生起火,低矮的屋子很快就變得很溫暖了。天氣晴朗,煙氣很快上升,從屋頂那些木板的縫隙中飄散在空中。若是陰天,情形就兩樣了。氣壓低,煙難以上升,會彌漫在屋子中,熏得人涕淚交流。但今天是一個好天氣。同伴們做飯的時候,我就在木屋四周行走。去看小溪,溪流上漂浮著一片片漂亮的落葉。紅色的是槭,是花楸。黃色的是樺,是柳,還有絲絲縷縷的落葉鬆的針葉。太陽落到山背後去了,冷熱空氣的對流加劇,表現形態就是在森林上部吹拂的風。此時在林中行走,就像是在波濤動**的海麵下行走。森林的上層是一個動**喧嘩的世界。而在森林下麵,一切都那麽平靜。雲杉通直高大的樹幹紋絲不動,樺樹的樹幹紋絲不動。吃過晚飯,天黑下來。大家都是愛在山中漫遊的人,自然就談起山中的各種趣聞與經曆。愛在山中行走的人,在山中更是要談山。就像戀愛中的人總要談愛。於是,夜色中的山便愈發廣闊深沉起來。爬了一天山,襲來的疲倦使得大家意興闌珊時,就都在火堆邊睡去了。我橫豎睡不著,也許是因為過於興奮,也許是因為太高的海拔。這時風停了,月亮起來了。用另一種色調的光把曾短暫陷落於黑暗的群山照亮。我喜歡山中靜寂無聲的光色潔淨的月亮,就悄然起身,把褥子和睡袋搬到了屋外的草地上。我躺在被窩裏,看月亮,看月光流瀉在懸崖和杜鵑林和落葉鬆的地帶。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凝視一條冰川。那道冰川順著懸崖從雪峰前向下流淌——紋絲不動,卻保持著流動的姿態,然後,在正對我的那麵幾乎垂直的懸崖上猛然斷裂。我躺在幾叢鮮卑花灌木之間,正好麵對著那冰川的斷裂處。那幽藍的閃爍的光芒如真似幻。我們騎乘上山的馬,幫我們馱載行李上山的馬,就站在我的附近,垂頭吃草或者咕吱咕吱地錯動著牙床。我卻隻是靜靜地望著那幾乎就懸在頭頂的冰川十幾米高的斷裂麵,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芒。視覺感受到的光芒在腦海中似乎轉換成了一種語言,我聽見了嗎?我聽見了。聽見了什麽?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幽微深沉的語言。一匹馬走過來,掀動著鼻翼嗅我。我伸出手,馬伸出舌頭。它舔我的手。粗糲的舌頭,溫暖的舌頭。那是與冰川無聲的語言相類的語言。

然後,我就睡著了。

越睡越沉,越睡越溫暖。

早上醒來,頭一伸出睡袋,就感到脖子間新鮮冰涼的刺激。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個銀裝素裹的白雪世界!我碰落了灌叢上的雪,雪落在了頸間,那便是清涼刺激的來源。岩石、樹、溪流、道路,所有的一切,都被蓬鬆潔淨的雪所覆蓋。一夜酣睡,竟然連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都不知道!

那天早晨,興奮不已的幾個人也沒吃東西,就起身在雪野裏疾走,向著這條峽穀的更深處進發。直到無路可走。最漂亮的景色是一個小湖。世界那麽安靜,曲折湖岸上是新雪堆出的各種奇異的形狀。那些形狀是積雪覆蓋著的物體所造成的。一塊岩石,一堆岩石,雪層杜鵑花的灌叢,柏樹正在朽腐的樹樁,一兩枝水生植物的殘莖,都造成了不同的積雪形狀。紋絲不動的湖水有些黝黑。湖水中央是潔白雪峰的倒影。這是我離四姑娘山雪峰最近的一次。她就在我的麵前,斷裂的岩層,鋒利的棱線,冰與雪的堆積,都曆曆在目,清晰可見。

回來寫過一篇散文 《馬》。不是寫進山所見,是寫那些跟我們進山的動物夥伴。還做了一件文字方麵的事情,就是為這次拍的紀錄短片配了解說詞,在當時中央電視台一檔叫 《神州風采》的欄目中播出。也算是為四姑娘山早期的宣傳做過一點工作。

後來,還在不同的季節到過四姑娘山。

春天和秋天,不同的植物群落,會呈現出豐富多彩的色調。

春天,萬物萌發。那些落葉的灌叢與喬木新萌發的葉子會如輕霧一般給山野籠罩上深淺不一的綠色,如霧如煙。落葉鬆氤氳的新綠,白樺樹的綠閃爍著蠟質的光芒。那些不同的色調對應著人內心深處那些難以名狀的情感。從那些時刻應了光線的變化而變幻不定的春天的色彩,人看到的不隻是美麗的大自然,而且看到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內心世界。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句:“拂開大草原上的草,吸著它那特殊的香味,我向它索要精神上相應的訊息。”說的就是這樣的意思。

秋天,那簡直就是燦爛色彩的大交響。那麽多種的紅,那麽多種的黃,被燦爛的高原陽光照亮。高原上特別容易產生大大小小的空氣對流,那就是大大小小的風,風和光聯合起來,吹動那些不同色彩的樹:椴、楓、樺、楊、楸……那是盛大華美的色彩交響。高音部是最靠近雪線的落葉鬆那最明亮的金黃。**過後,落葉紛飛,落在蜿蜒的山路上,落在林間,落在溪澗之上,路循著溪流,溪流載滿落葉,下山,我們回到人間。其間,我們有可能遇到有些驚惶的野生動物,有可能遇見一群血雉,羽翼鮮亮,我們打量它們,它們也想打量我們,但到底還是害怕,便慌慌張張地遁入林間。

當然不能忽略夏天。

所有草木都枝葉繁茂,所有草木都長成了一樣的綠色。浩**,幽深,寬廣。陽光落在萬物之上,風再來助推,綠與光相互輝映,綠浪翻拂,那是光與色的舞蹈。那時,所有的開花植物都開出了花。那些開花植物群落都是龐大家族。杜鵑花家族、報春花家族、龍膽花家族、馬先蒿家族,把所有的林間草地、所有的森林邊緣,變成了野花的海洋。還有綠絨蒿家族、金蓮花家族、紅景天家族都競相開放,來赴這夏日的生命盛典。

而這一切的背後,總有晶瑩的雪峰在那裏,總有藍天麗日在那裏。讓人在這美麗的世界中想到高遠,想到無限。記起來一個情景,當我趴在草地上把鏡頭對準一株開花的棱子芹時,一個日本人輕輕碰觸我,不要因為拍攝一朵花而在身下壓倒了看上去更普通的眾多的毛茛花。我也曾阻止過準備把杜鵑花編成花環裝點自己美麗的年輕女士。這就是美的作用。美教導我們珍重美。美教導我們通向善。

冬天,雪線壓低了。雪地上印滿了動物們的足跡。落盡了葉子的森林呈現一種蕭疏之美。

寫到這裏,就想到我們很多主打自然景觀的景區工作中比較疏失的一環,那就是對自然之美挖掘不夠深入細致。旅遊是觀賞,觀賞對象之美需要傳達,需要呈現。自然之美的豐富與細微,必先有旅遊業者的充分認知,然後才能向遊客作更充分的傳達。對遊客來說,自然景區的觀光也是一種學習。學習一些動植物學的、地質學的知識。更不要說當地豐富的人文資源了。遊曆也是學習,是遊學。所謂深度遊、專題遊,我想就是在這種向學的願望與興趣的基礎上產生的。自然景區旅遊是欣賞自然之美的過程,是一種審美活動,需要景區進行這個方向上的引導。

前些日子,四姑娘山的朋友來成都看望我,多年不見的黃繼舟也得以謀麵。還記得當年他曾陪我遊初夏的四姑娘山。一起去拍攝那些美麗的高山開花植物。黃繼舟長期在四姑娘山景區工作,他是一個有心人,長期深入挖掘景區的自然人文內涵,有很多自己的發現。這次,他帶來一本攝影集,都是他在景區多年深耕積累下來的作品,題材也關涉到景區的各個方麵。尋覓美,捕捉美,呈現美,可以作為遊客於不同季節在景區旅遊的一個指引。我也相信,沿著這樣的思路做下去,四姑娘山所蘊蓄的美的資源會得到更精準、更係統的呈現,遊客依此指引,可以在景區作更深度的探尋與發現。大美不言,可滌心養氣;大美難言,仰賴審美力的提升,而自然界是最好最直觀的自然課堂。如果站在這樣的角度上思考景區的功能,四姑娘山自然就有需要不斷前往,如今交通情況大幅改善,這個大都會旁的自然勝景,自然前途無量。

下次,我們可以帶著這本書,去看四姑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