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本詩作旅行指南2

她又問,還想去哪個國家?

我說,古巴。

她又說,年輕時候就認識現任的執政者勞爾·卡斯特羅。她問我如果在古巴見了這位卡斯特羅準備說什麽。

我說,改革。

她笑著翻翻手掌:我倒希望他繼續革命。

我想問她,因為這個所以她作為一個美國籍的烏克蘭人就一直待在秘魯?

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話題又回到文學回到作家身上。她說,正在跟中國有關方麵合作,要把這所大學的創建者裏卡多·帕爾瑪的作品譯為中文。她要我留下地址,說那書一出來,就馬上寄贈給我。我鬆了一口氣,沒有讀過裏卡多·帕爾瑪的作品是因為還沒有中文版。

現在以孔子學院的師資為主打,在這所大學開了一個西漢翻譯班。

在這個班上,我把那個已經講過的關於我們都可能成為阿爾貝托的演講又重複了一遍。

在利馬,從下榻的酒店出來不遠,就來到了海岸邊上。那是一道近百米的高岸,太平洋在下邊。每天早上,海岸邊霧氣彌漫。那是太平洋上的熱洋流帶來的水汽遇到海岸上的冷氣流而形成的。

利馬幾乎不下雨。當太陽升起來,這些冷颼颼的霧氣就被驅散了。

海洋在遠處融入藍天。近處,是城市的建築。離開城市,就進入了**裸的黃色荒漠。離開城市,是為了去看荒野上古代印加帝國的遺跡。村落和神廟的廢墟。被發掘過的墓地的遺跡。神廟遺跡上建築起來的西班牙殖民軍的軍事堡壘也成了廢墟。遠處,是綠色的田野和安靜的村落。

那些田野是由安第斯山上融化的冰雪水灌溉出來的。

那些水流還未入海就被幹旱的土地吸取幹淨了。

海上的風吹過來,揚起了荒漠上的沙塵。

風吹動著,幾隻羊駝在荒漠中啃食耐旱的灌木。

城中的博物館。陳列著那麽多的印加文物,黃金的、陶的、石雕的。關於神,關於生產,關於生活,關於性的神秘與歡愉,還有麻和羊駝毛的精美絕倫的紡織品。

關於那些陶器,聶魯達寫道:

黑色的奇跡,神異的材料,/被盲目的手指舉升到光明。/在小小的塑像身上,土地以/最秘密的東西,為我們開放了它的語言。(《智利的詩歌總集·陶工》)

關於那些紡織物,聶魯達寫道:

在那裏,織機一根線又一根線地/摸索著重新建造起花朵,把羽毛/升上它豔紅的帝國,交織進/寶藍和番紅,火的線團/極其強烈的亮黃,/傳統的閃電的深紫,蜥蜴的沙礫似的碧綠。(《智利的詩歌總集·織機》)

還有這些說得很好的話:

我們也感到了搜集古老夢想的使命。這種夢想沉睡在石雕上,在古老的斷碣殘碑上,以便將來別人可以在上麵安置新的標記。

我們繼承了數百年來拖著鐐銬的人民的不幸生活。這裏最天真的人民,最純潔的人民,曾經用岩石的金屬造就了奇跡般的塔樓和光彩奪目的珠寶的人民,突然被至今尚存的可怕的殖民主義時代征服並使之失去了聲音的人民。

利馬,古老的印加文化除了博物館裏的那些,已經頹然風化。

利馬,新城是現代化的。水泥,鋼鐵,玻璃。

利馬,舊城,是西班牙殖民時期所建。舊城的中心是武器廣場。據說,利馬城的構築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武器廣場上最重要的建築是一座天主教堂。殖民者當年在美洲出現時,先是刀劍,繼之以上帝和聖母以及十字架。

一萬名秘魯人,/在十字架和利劍下死去,/鮮血染濕了阿塔瓦爾帕的錦袍。/皮薩羅,埃斯特雷馬杜拉的殘忍的豬,/縛住了印加的胳膊,/暗夜猶如一塊烏黑的火炭,/已經降臨到秘魯。(《征服者》)

從皮薩羅這一次/在領土線內的奔馳,/產生了目瞪口呆的沉默。(《征服者》)

皮薩羅這個目不識丁的西班牙人,於1532年9月,帶領177人和62匹馬登上秘魯海岸。他的小股部隊穿越安第斯山脈向印加卡哈馬卡城進發。印加國王阿塔華爾帕本和一支4萬人的軍隊駐在該城。1532年11月15日,皮薩羅的部隊到達卡哈馬卡城。次日,他請求與國王談判,並要求對方隻能帶5000非武裝的士兵。天真的印加國王阿塔華爾帕本居然答應了皮薩羅的請求,前往談判。結果皮薩羅抓住時機,令部下襲擊已放下武器的印加人。這場不如說是屠殺的戰鬥,隻持續了半個小時。西班牙人沒有損失一兵一卒。阿塔華爾帕本被俘。

皮薩羅成功了。當印加國王成為戰俘,皮薩羅又向印加人索取了價值約2800萬美元的金銀財寶作為贖金。勒索贖金的具體情形,也出現在了聶魯達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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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徒們在那裏/畫了一根紅線。/三間屋子/得要堆滿金子銀子,/直堆到他用血畫的這條線。/金子的輪子在旋轉,夜以繼日,/殉難的輪子在旋轉,日日夜夜。/人們刮著地皮;人們摘下/以愛情和泡沫做成的寶飾;/人們捋下新娘手鐲臂釧;/人們舍棄他們的神像。/農夫交出了他的獎牌;/漁翁交出了他的黃金水滴……(《征服者》)

用這樣的方式,印加帝國交出了贖金,以贖回他們的國王。皮薩羅得到贖金後,卻將印加國王處死。殖民者渴求黃金與財寶,但他們不是僅為此而來。

1535年,皮薩羅開始建築利馬城,作為秘魯的新首都。最初就是從武器廣場四周這些象征新權力形態的建築開始。走進廣場上的教堂。石頭構建的建築有沉甸甸的分量。教堂入口右手邊,一幅巨大的壁畫,主角就是身穿甲胄、腰挎利劍的皮薩羅。

教堂裏麵,地下室內,堆砌著成千上萬的頭骨。

據說,這些都是印加人的頭骨。我沒想到這些是印加人的頭骨,但的確是。被征服的人們改信了基督。他們覺得葬身在教堂可以得到新神靈的佑護。後來,埋骨在此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不得不把死人身體的其他部分清除出去,以便容納更多死去的信徒。這些頭顱層疊成牆。空空的眼洞,空空的口腔。上麵一層,燭火搖曳,管風琴聲回**。

臨出教堂前,我又一次站在征服者皮薩羅的畫像前。看著那個包裹在皮和鐵的甲胄中的人。聶魯達應該也在這畫像前站過,他有一句詩,說那具甲胄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死亡。皮薩羅這個印加帝國的毀滅者,這個利馬城的締造者,最後也死於非命。他因為殖民者內部的爭鬥而被殺。聶魯達的詩句又像拍擊利馬城下高岸的海浪一樣發出轟鳴。這是《征服者》這首長詩中的一節《全都死了》:

海水和虱子的兄弟們,食肉行星的兄弟們,

你們看見沒有,船桅終於在風暴之中

傾斜?看見沒有,石塊

在疾風粗糲的瘋狂雪片下被壓碎?

終於,你們得到了你們失去的天堂,

終於,你們得到了你們該詛咒的城堡,

終於,你們空氣中的邪惡的幽靈

在吻著沙灘上的足跡。

終於,在你們沒有指環的指頭上

來了曠野的小小太陽,死亡的日子,

正在戰栗,正在它波浪的石塊的醫院裏。

走出教堂,利馬城陽光普照。

一個在秘魯工作的年輕的中國人主動來做導遊。我們穿過老城,每一座建築都是一段曆史。好些窗台上,紅色的天竺葵正在開花。我們來到新城,這位青年朋友告訴我,哪幾條街道正是被略薩寫進《城市與狗》這本小說中,是書中的阿爾貝托和他的軍校同學們出來閑逛和追求愛情的街道。說是新城,但從街邊的行道樹看,它們站立在這裏,看人來人往,也有上百年時光了。

明天,將前往當年印加王國的都城庫斯科。

向南飛行。

從海岸向高海拔的秘魯腹地飛行。

飛機降低高度,我看見了連綿的群山、平曠的高地,看見了穿行其間的閃閃發光的河流。我喜歡這樣的高原景象,超拔塵世,陽光帶著金屬的質感。

機場很小。會有兩個人在這裏等我,預先雇好的司機,還有一個導遊。預先告知會穿著有旅遊公司標識的馬甲。出機場口,尋找一陣,找到了那件馬甲。那是一個沉默的印第安人,矮壯的身體,黝黑的皮膚和頭發。

他遞給我兩片幹燥的幹樹葉:“古柯,古柯。”

這不是毒品嗎?

“嚼幾口可以抵抗高原反應。”

我沒有高原反應,但我還是把幹樹葉塞進口中,咀嚼,並期待著某種反應,但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們穿過鬧哄哄的人流去往停車場。作為中國人,我雖然不喜歡這樣的紛亂,但很習慣這樣的喧嚷與紛亂。車開上街,一直在爬坡,橫切過一條橫街,下一條街道還是繼續往上,讓人覺得這座城市是斜掛在山坡上的。街上擁擠不堪,走過一支又一支盛裝的遊行隊伍。遊客也因此蜂擁而至。導遊說,這裏正在過一年一度的持續一周的太陽節。我不太喜歡這種過於喧鬧擁擠的被稱為“節日氣氛”的氣氛。導遊不知道這個情況,他說,我們今天不在庫斯科停留。我們今天的目的地是烏魯班巴,印加文化的偉大遺跡。這一天是6月21日。導遊說,回來那天,6月24日是節日的最**。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已經為我短促的行程作了最合理的安排。

就這樣,車子在人潮湧動中穿過一直上坡的街道,導遊在說話,他的手指向一座座殖民時期的建築,他在介紹景點,我沒有太注意聽。我的手指按著地圖上的一個名字,烏魯班巴。那是一個具體的地名,也是一條河流的名字。這是今天的重點。我正在穿過庫斯科城,在日程表上,是此次秘魯之行的**,也是尾聲。

終於到了街道的盡頭,城市落在了身後。雄渾壯闊的高原景色撲入眼簾。起伏的曠野盡頭矗立著雪峰。道路攀上蜿蜒的山脈,又盤旋著進入土黃色的山穀。六月,是南半球的冬天。河穀中的田野上除了一些待收割的金黃燕麥,大片翻耕後的土地**在暖烘烘的陽光下。高大的桉樹立在山前,龍舌蘭一叢叢地長在路邊。一個個村莊的基調也是土黃色的,因為它們的牆體大多由黃土夯築而成,雖然房頂上是工業時代的廉價的色彩豔麗的覆蓋物:藍色的玻纖瓦或紅色的帶波紋的薄鐵皮,還有牆上的塗鴉和廣告,依然不能改變其土黃色的基本色調。

我的夢並不是夢,而是土地,/我睡眠,包圍在廣大的黏土之中;/我活著的時候,我的手裏/流動著豐饒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並不是酒,而是土地,/隱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著露珠的農業的土地,/輝煌的菜蔬的疾風,/穀物的世係,黃金的寶庫。(《亞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呼喚你的名字》)

這就是關於這片土地的輝煌詩章:強健的、雄闊而舒展的。

烏魯班巴到了。

一個聚集了上千戶人家的巨大村莊,斜掛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黃色的夯土牆構成了低矮的房屋、院落和複雜的街巷,高原的陽光落在牆上,增強了質感。穿過這個巨大的村莊,是一個遊客中心。俯臨峽穀的平台上,鋪著幹淨桌布的咖啡座,幹淨整潔的衛生間。旅遊業在落後地區強行植入一個代表另一種文明的世界。一些人來觀看,一些人被觀看。今天,我就是觀看者之一。我在這平台上站立片刻。這是一個很好的觀景平台,腳下深切的峽穀,對麵是積雪的高山。轉過身,那個巨大村子的全景就展現在眼前。陽光和同樣是由陽光製造出的陰影,使得這個村莊顯出史前時代般的沉寂。

村子的烏魯班巴。

繼續出發,公路沿著緩坡向上爬行。

然後,那個地方到了。

腳下的土地陷下去一塊,仿佛一個火山口,呈漏鬥狀。在這個巨大的漏鬥中,從最底部開始,是一圈圈平整的梯田,整齊的石階,**在陽光下的幹燥土地。幾十層台地環環向上,越來越高,越來越寬闊,越來越開敞。難道這裏曾像古羅馬鬥獸場一樣有過血腥廝殺?或者像古希臘的圓形劇場一樣,上演莊嚴戲劇?導遊搖頭說,都不是。不是鬥獸場,不是希臘式的圓形劇場,也不是古印加帝國祭神的場所。

這是古老的印加帝國留下的最偉大遺跡。

古印加人在這裏培育各種植物。可以果腹的農作物,可以裝點花園的開花植物。這個漏鬥狀的封閉的地形中,形成了獨特的小氣候。在這裏,從低到高的台地上,居然可以模仿不同的海拔高度,保存和培育適於在不同海拔上生長的作物種子。因為背陰與朝陽的不同,土地幹濕不同,還可以種植不同的耐旱或喜陰的植物。原來,這裏是印加的種子培育基地,是一個原始的基因庫!

我下到這個地坑的底部繞行一圈。想起以後遍布世界,也在中國土地上生根而養活了那麽多人口的來自美洲大地的植物。這是一個不短的清單:玉米、馬鈴薯、番薯、西紅柿、辣椒……當然,還有煙草。我在想,這些植物中的哪一些,全部或者某幾種,曾經在這裏被栽培、被馴化、被改良?

我站在兩叢龍舌蘭中間,點燃了一支中國造香煙,插在梯階的石縫間,然後自己再點上一支。

一股新的彌漫的香氣/充滿了大地的隙縫,/把呼吸變成了芬芳的煙;/原來是野生的煙草,抬起了/它那夢幻般的花朵。(《大地上的燈》)

賣旅遊紀念品的小攤上,也有植物種子出售。一串十來個塑封小包,不同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豆子。一串十來個塑封小包,是不同顏色、不同大小的不同品種的玉米。

在車上,我入迷地把玩這些美麗的植物種子,有所想,也一無所想,隻是癡迷於它們包孕著沉睡生命的神秘的美麗。

玉米出現了,它的身體/脫下米粒又重新誕生,/散布玉米粉向四方,/把死者收在它的根下,/然後,在它的搖籃裏,/看著植物之神生長。/胚胎與乳汁沉重的光/把風的種子播撒在/延綿的崇山峻嶺的羽毛上;/這是黎明還沒有睜開眼睛的曙光。(《大地上的燈》)

這就是住所,這就是地點;/在這裏飽滿的玉米粒,/升起又落下,仿佛紅色的雹子。(《馬克丘·畢克丘之巔》)

種子庫烏魯班巴。

道路變得險要起來、陡峭起來,貼著山壁盤旋向下。這樣的道路讓人坐直了身子,表達對危險的敬意。

車突然靠邊停下。

我看見了又一個烏魯班巴。

在種子培育地和庇護所的烏魯班巴之後,看到了鹽的烏魯班巴。

那是像一幅巨畫一樣斜掛在峽穀對麵山壁上的閃閃發光的鹽田。看上去,像是雲南哀牢山中的哈尼梯田。從高處泉眼裏流出的鹽泉把一塊塊池子灌滿。泉水不是在灌溉青翠的稻子,而是正在陽光下蒸發水分,變成一池池正在結晶的鹽。“鹽取代了崇山峻嶺的光輝,把樹葉上的雨滴,變成了石英的衣服。”那些鹽池因為沉澱於鹽中的礦物質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顏色。有點暗綠的是鬆綠岩的顏色:“你石階上的鬆綠岩,是祭司的太陽寶石裏,剛剛產生的光亮的蛹。”有點泛紅是銅的顏色:“銅裝滿了青綠的物質,在沒有埋葬的黑暗裏。”更多的鹽田被太陽輝耀,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還有水晶一樣透亮的白色,光芒一樣的白。也像是固體,“是徘徊的月亮的石塊”。

遠觀一陣,我們驅車靠近鹽田。循著窄窄的小道,循著渠中汩汩流淌的鹽泉,走進鹽田,被淡淡的硫磺氣味所包裹。站在鹽田中間,還可以望見山坡下方的峽穀。那是低海拔的平整寬闊的峽穀,那也是烏魯班巴。平疇沃野的烏魯班巴。烏魯班巴河灌溉著萬頃良田的烏魯班巴。印加帝國時期,這裏就是王國豐饒的糧倉,因此名為“聖穀”。

良田沃野的烏魯班巴。

下到聖穀時,來到烏魯班巴河邊,天已經黑了。

旅館在隔鎮子有些距離的一個安靜的院落裏。餐廳的茶台上,擺著一隻裝滿古柯葉的籃子。我加了兩片在熱茶裏。看著幹枯萎縮的葉子在水中慢慢舒展開來。除了和其他樹葉一樣形態完美,青碧可愛的視覺效果外,喝到肚子裏,也沒有產生什麽特別的效果。

第二天,乘坐旅遊火車順烏魯班巴河而下,去往馬克丘·畢克丘。

起先是林木稀疏村落稠密的開闊原野。越往低海拔走,峽穀越狹窄,兩邊的山壁越來越陡峭。河岸邊不時出現一些層層石階壘出的梯田。印加人是善用石頭的大師。有些梯田還有人耕作,有些顯然已經廢棄許久了。但那些規模宏大的石階依然巋然不動,在海拔較高的地帶,它們依然祼陳在幹旱的土地上。當海拔越來越低,山穀中的風變得潮濕起來,這些石頭建成的遺跡,就被繁茂的雨林淹沒了。

火車在一個喧鬧的小鎮上停下。出站口有另一個導遊在等待。同樣,我憑借那件馬甲上的旅行社標識認出了他。還是一個矮壯黝黑的印第安人。這是馬克丘·畢克丘站,他說馬克丘·畢克丘不在這裏。鎮子分布在一條湍急溪流的兩邊。鎮子對著一麵巨大的高達數百米的懸崖。導遊望著背後的山坡說,馬克丘·畢克丘在那上麵。他還告訴我,上山的旅遊車一小時後出發。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們用二十分鍾就走完了這個滿是餐館、客棧和賣廉價旅遊品的小攤的鎮子。然後就沿著鐵路走出好長一段。我愛路基下碧綠的河水,有時雪浪飛濺,有些變成碧綠寶石色的深潭。雨林中空氣潮濕,充滿了那些異國植物的芬芳。一些色彩豔麗的鸚鵡停在高大的我不認識的熱帶樹木上。我後悔沒有隨身攜帶一本熱帶植物指南,來幫助我認識這些瑰麗的樹木。因為我以為,來到這裏,有一本聶魯達的詩集就足夠了。

在汽車站,導遊又出現了。他陪同我們登上大巴車,沿著盤山路,在叢林中向著高處攀爬。

於是,我在茂密糾結的灌木林莽中,攀登大地的梯級,向你,馬克丘·畢克丘,走去。(《馬克丘·畢克丘之巔》以下未經標注出處的詩句都來自這首詩。)

馬克丘·畢克丘,現今通常的譯法是馬丘比丘,但我讀的王央樂先生譯的《詩歌總集》譯為馬克丘·畢克丘,這也是我二十多歲時第一次知道這個偉大印加遺址時的譯法,所以,至少在這篇文章中,我也跟從這個譯法。

馬克丘·畢克丘距庫斯科120公裏,坐落在安第斯山上最難通行的老年峰與青年峰之間陡窄的山梁上,海拔2400米。馬克丘·畢克丘是印加統治者帕查庫蒂於1440年左右建立的。一般認為是印加王室貴族的避暑地。旅遊指南上推薦一條從庫斯科翻山越嶺到這裏的徒步路線,據說就是當年印加人使用的古道。這個地方因為其遺世孤立,皮薩羅於1533年攻陷庫斯科後,也沒有被他們發現。此後,印加王室的遺族還在這裏避居了三十多年,以後,這些人突然消失,巨大的建築群被雨林吞沒掩藏。至於這個遺址為什麽被遺棄,那些印加人又去了哪裏,則成為一個巨大的曆史謎團。三百多年後的1911年,它才被美國探險家重新發現。

今天我們所走的路徑正是美國探險家開辟的路徑。

也是當年聶魯達來到這裏時攀爬過的路徑。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亞美利加的愛。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

給我手,從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區域。

別回到岩石的底層,

別回到地下的時光,

別再發出你痛苦的聲音,

別回轉了眼睛。

聶魯達在這條山道上攀登是1943年,他在自傳中說,他覺得應該給自己的詩的發展增加一個新的領域。於是,在秘魯盤桓,登上了馬克丘·畢克丘遺址。當時還沒有公路,他是沿著這條山道騎馬上去的。

我坐在車裏,周圍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車停下,停車場上簇擁錯落著更多不同膚色的麵孔,數十種不同的語言如泡沫翻沸。四周還是雨林高大的樹木,從這裏開始步行,一步步接近那個偉大的遺跡,道路仍然在上升,這正合我意,我想我需要長一點的時間來靠近馬克丘·畢克丘。但是,當道路橫向一道山梁,毫無準備,那片在電視、在圖片上已經看見過無數次的石頭遺址就出現在眼前。轟然一聲,一片光芒就在眼前輝耀。大片的強烈陽光反射在那些層層疊疊的石頭建築之上,在我的腦海中回**,仿佛火焰顫動的聲響。導遊在身邊說著什麽。咕咕噥噥,口音渾濁,仿佛一隻小口陶缸裏沸騰的馬黛茶。雖然是第一次抵達,這裏的一切早就熟稔於心,這是世界上少有的幾個我不需要別人來解說的地方,但我需要他的聲音,我也需要自己手持相機時連續響起的快門聲音,不然,這裏就太寂靜了。雖然有那麽多遊客,有些在身邊,有些已經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廢墟,但一切還是顯得那麽寂靜。這些石頭壓著石頭的建築自有一種宏偉的力量,用寂然無聲宣示出來。今天是2017年6月23日。聶魯達來到這裏的時間是1943年10月,也是23日前後。年譜上隻說他10月22日到達利馬,然後前往庫斯科和馬克丘·畢克丘,11月3日已經回到智利聖地亞哥。雖然不知道他到達這裏的具體時間,但眼前所見卻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他在自傳《我承認,我曆盡滄桑》中寫道:

我從高處看見了蒼翠的安第斯山群峰圍繞的古代石頭建築。急流從多少世紀以來被侵蝕、磨損的城堡處飛瀉而下。一團團白色薄霧從維爾馬卡約河升起。站在那個石臍的中心,我覺得自己無比渺小,那個荒無人煙的、倨傲而突兀的世界的肚臍,我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屬於它。我覺得在某個遙遠的年代,我的雙手曾在那裏勞動過——開壟溝,磨光石頭。

是啊,完成這樣輝煌的建築需要多少勞動、多少勞動者。

那麽多的巨石,預先經過打磨,使之平整而光滑。壘成了牆體後,兩塊巨石之間的縫隙中甚至插不進一把最鋒利的刀子。這些建築是瞭望哨,神廟,祭壇,糧倉,王的宮殿,侍從和衛兵們的居所。穿行其間,有或明或暗的水道和曲折複雜的通道一起把分布廣泛的建築聯結成一個整體。這些五六百年前就被打磨光滑層層壘砌的石頭建築,牆體大多完好無損,但都失去了頂蓋。它們向著天空敞開。每一個房間都是一個空格,排列在一起就構成了一種奇特的圖案,似乎有某種寓意,又或者就是一種幾何圖案,並沒有意味什麽。這個房有一塊石頭,當太陽從窗口照射進來,落在石頭的某一部分,人們就會讀出季節與時間。現在,那塊石頭中央的低窪處積存著一些昨夜的雨水,正在被強烈的陽光蒸發。這裏,建築群中央的高處,還有更大的巨石,是向太陽神獻上人牲的祭台。現在,石頭是那麽光滑潔淨,散發著雨水的味道。這座凝聚了印加人智慧、勞作和財富的建築,成了可以吞沒所有聲音的廢墟,寂靜,以寂靜獲得永恒。

“獨一深淵裏的死者,沉淪中的陰影。”牆頭上長出一叢仙人掌,我就站在它多刺的寬大葉片的陰影之下。

導遊還跟在身旁,還在嘟噥解說詞,其中最頻繁的那個詞是:印加。

“印加,印加。”仿佛咒語一般。

可是印加已經死了。他們曾經非常偉大。現在,是一個印加的後裔,靠在遊客耳邊不斷重複印加這個名字來謀取衣食。旅行社配發的T恤不怎麽合身,他表情漠然的臉上有悲傷的濃重影子。

不如聽聶魯達對印加人說話:

從殷紅色的柱頭,/從逐級遞升的水管,/你們倒下,好像在秋天,/好像隻有死路一條。/如今空曠的空氣已不再哭泣,/已經不再熟悉你們陶土的腳,/已經忘掉你們的那些大壇子,/過濾天空,讓光的匕首刺穿;/壯實的大樹被雲朵吞沒,/被疾風砍倒。

等到黏土色的手變成了黏土,/等到小小的眼瞼閉攏,/充滿了粗糲的圍牆,塞滿了堡壘,/等到所有人都陷進了他們的洞穴,/於是就隻剩下這高聳精確的建築,/這人類曙光的崇高位置,/這充盈著靜寂的最高容器,/如此眾多生命之後的一個石頭的生命。

石塊壘著石塊;人啊,你在哪裏?

空氣接著空氣;人啊,你在哪裏?

時間連著時間;人啊,你在哪裏?

是的,人道,**,創造,文化,就是要在廢墟中呼喚人的覺醒。沒有人能回到過去,即便在過去輝煌的現場也是如此。但可以渴望新生,新的生機,新的成長。文化的要義是人的成長、人的新生。

“我隻看見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裏睡著的人。”

告別的時候到了,我站在一堆當年未曾用完的巨石的邊上(未完成使命的石頭,未產生意義的石頭),下麵,是平整的草地。這些草地以前是王室花園。花園漫過山脊,滑向另一邊的山坡,又出現了,那些石階造就的平整的條狀梯田。直到懸崖邊上。我有恐高症,看著懸崖下麵很深處的河流,頭暈目眩。

太陽已經當頂,是離開的時候了。

但我還想駐足凝望。

我看見一個身體,一千個身體,一個男人,一千個女人,/在雨和夜的昏沉的疾風之中,/與雕像的沉重石塊在一起;/石匠的胡安,維拉柯卻的兒子,/受寒的胡安,碧綠星辰的兒子,/赤腳的胡安,綠鬆石岩的孫子,/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誕生吧。

我來,是為你們死去的嘴巴說話;在大地上集合起/所有沉默的腫脹的嘴唇/……為我的語言,為我的血,說話。

是的,巴勃羅·聶魯達,他自覺擔負起使命,為一切喑啞,說話。

臨行時,我往水瓶裏灌了些馬克丘·畢克丘冰涼的泉水,在回程的路上,我往瓶中插上一枝雨林中的熱帶蘭花。紫色的,在紋理清晰的莖上仿佛振翅小鳥的蘭花。蘭花的仿生學,模仿飛行姿態的仿生學。

回程的火車上,它一直在我手中搖曳。

黃昏時分,回到庫斯科。

當夜,睡在**,聽著窗外街道上人聲喧嘩,聽著窗外街道上人聲漸漸沉寂。

2018年6月24日,在秘魯的最後一天。被陽光驚醒。

出門又是上坡路。導遊告訴今天的行程,先上山,再下山。先城外,再城裏。

行李也一並收拾好裝在車上,遊覽結束,就去機場。

庫斯科是古印加帝國的首都,海拔3410米。十一世紀,印加人就興建了這座城市。之後,經過一係列的戰爭,印加帝國達到它的頂峰,庫斯科發展成為印加帝國遼闊疆域內的政治、經濟、文化及宗教中心。在印第安克丘亞語中,庫斯科的意思是“肚臍”,引申的意義是世界的中心。在以哥倫布發端的地理大發現前,印加人把庫斯科當成世界中心,就像中國就是中央之國的意思一樣。

城外的山頂,又一個印加古代遺跡,名字叫作薩克塞瓦曼。這裏累積著更多的巨石。據說,有些石頭一塊就有300噸的重量。我們在這些石頭中間穿行,但完全不知道這些廢墟以前的用途。導遊說,因為印加人沒有發明文字。站在巨石陣中間的廣場上,一邊震驚和讚歎當年的印加人如何開鑿加工這些岩石,如何把這些巨石運輸到這裏,如何將其壘成牆、門和某種用途的建築,一邊又感到不明所以,想問這些盤弄巨石的人目的何在?這樣的感覺,在埃及的金字塔前,在英國索爾茲伯裏平原的巨石陣前有過,在墨西哥瑪雅文化的廢墟上也同樣有過。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白色的耶穌雕像。

他站在廢址邊緣的一座小丘上,迎著太陽閃閃發光。這樣的情景,在天主教的美洲不止一次見過。前些日子,在聖地亞哥,從聶魯達故居出來,上山俯瞰山穀深處的聖地亞哥城,遙望城市另一邊的安第斯山積雪的山峰。在我身邊,就站著一尊同樣顏色的高大聖母像,隻不過,她麵朝的是城市的另一邊,她也在俯瞰城市裏漸漸亮起來的燈火,朝著夕陽墜落的太平洋的方向。在巴西,裏約熱內盧,一座更加高大的耶穌像站立在城市的至高點上,俯瞰著藍色的海灣和海灣邊體量巨大的城市。

我站在庫斯科的這位耶穌身邊,東方群峰之上,太陽正在升起,照亮了那些平緩的土層深厚的峽穀。太陽照亮古印加強大的基礎,它豐饒的農業地帶。

我睡眠,包圍在廣大的黏土之中;/我活著的時候,我的手裏/流動著豐饒的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並不是酒,而是土地,/隱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著露珠的農業的土地,/輝煌的菜蔬的疾風,/穀物的世係,黃金的寶庫。(《亞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呼喚你的名字》)

陽光也照亮了山坡下方的庫斯科城。

庫斯科城是磚紅色的。

印加的庫斯科城不是這顏色。

印加的庫斯科城是閃著金屬光澤的石頭的顏色。

1533年,西班牙殖民者攻破了這個城市,使之遭到毀滅的命運。掠奪者為了得到黃金與寶石,毀掉了宏偉的神廟。當然,也不隻是黃金,更重要的是要用他們自己的神代替印加人的神。新的神君臨了庫斯科。我現在就站在他的造像前,和他一起俯瞰著早晨燦爛陽光下西班牙人建造的磚紅色的庫斯科。

西班牙人在印加人太陽神廟的廢墟上建築教堂和修道院。印加人的廣場改變為武器廣場。又是武器廣場。幾個月後,在古巴,我在哈瓦那舊城中心也到過一個武器廣場。殖民時期的庫斯科因為波托西的銀礦開采而繁榮,而1650年的大地震使這個城市毀於一旦。1670年,城市按照巴洛克風格重建,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庫斯科。除了需要超拔高度的教堂和市政建築,這個城市所有的屋頂都覆蓋著赭紅色的瓦,這是整座城市紅色的基調的來源。

聶魯達曾經站在這裏俯瞰過我眼前的景象嗎?也許有,也許沒有。不管他站在哪裏,看到的,緬懷的,深懷同情的,還是古老印加。他在這裏歌唱過那個他已視為精神源頭的印加。

庫斯科天亮了,

仿佛高塔和穀倉的寶座;

這個臉色淺黑的種族,

它是世界思想的花朵;

在它攤開的手掌上,

跳動著紫晶石帝國的冠冕。

高地上的玉米,

在田畦中萌芽,

人群和神祇,

在火山小徑上來往。

農業,使廚房的王國

彌漫著香味,

在家家戶戶的屋頂

披上一件脫粒的陽光的外衣。

詩中所寫,是1533年前的印加。我們下山,朝著今天的庫斯科,要進入那片泥土被焙燒過後的紅色。

城裏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太陽節在今天達到**。遊行的隊伍一隊接著一隊,奏樂、歌唱、舞蹈。遊客擠滿街邊的人行道,每前進一步都需要很多身體接觸,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來擠過那些身體:柔軟的,堅硬的;肥胖的,瘦削的;暖烘烘的,冷冰冰的。終於到達了武器廣場的邊緣,又一隊遊行隊伍且歌且舞地過來了。鮮花圍繞的肩輿上,端端坐著一尊聖母像。人群向著聖母所來的方向擁去,人群又隨著聖母所去的方向跟隨。

這使得我終於可以走上武器廣場前庫斯科大教堂的台階。

我問了導遊一個問題,不是太陽神的節日嗎?為什麽抬著聖母遊行?

導遊說了句什麽,他的聲音低下去,我沒聽清,其實也沒打算聽清。

聶魯達寫過這樣的情形,在《背叛的沙子》這首長詩裏有一節《利馬的迎神賽會》:

人真多,他們用肩頭/抬著神像,後麵跟隨著的/人群那麽密集,/仿佛大海湧出,/發著深紫的磷光。

整個秘魯都在捶著胸脯,/仰望這尊聖母的塑像,/隻見她一本正經,裝模作樣,/打扮得天藍粉紅,/在汗臭彌漫的空氣中,/乘著她糖果蜜餞的船,/航行在攢動著的千萬人頭之上。

我穿過武器廣場,身後,武器帶來的聖母正被簇擁著遠去,我走進教堂。

真是一座輝煌的教堂。那麽多純淨的黃金在穹頂下閃閃發光。神像在閃閃發光。壁龕,布道台,一幅幅宗教繪畫的邊框都在閃閃發光。那是黃金的光芒。這些黃金,曾經裝點過太陽神的威嚴,曾經是印加國王的榮耀。現在,都在這座天主教堂內閃閃發光。

我們在一幅幅繪畫前流連,那是在印加之後展開的曆史。新世界的曆史。

導遊提高了聲音,他提醒我注意一些繪畫和建築的細節。他說,當初修建這座教堂,使用的大多是印加工匠。他們不甘心於印加文化的湮滅,所以,悄悄地在天主教建築中加上一些隱秘的代表印加文化的符號。

我們瀏覽那些帶著隱秘符號的地方,最後,站在了這座教堂最有名的那幅繪畫前。

這幅繪畫名叫《最後的晚餐》。這幅畫和達·芬奇的同名畫描繪同一個故事。耶穌和他的門徒們一起吃飯。他在畫中平靜地告訴他們,你們其中的一個人向羅馬人出賣了我。庫斯科教堂這幅畫正是對達·芬奇名畫的模仿。唯一不同之處,是耶穌和他門徒麵前的食物,餐桌上擺的竟是印加人的佳肴——豚鼠。而且是一整隻剝了皮的光滑滑的豚鼠,躺在盤子裏,還齜著齧齒類動物的尖利牙齒。對那個畫家來說,這意味著什麽?本土化?還是反諷?這個已經不得而知,也不重要,反正那幅畫就醒目地掛在那裏。

也許是的吧。也許都是的吧。

我倒是願意重溫聶魯達的詩句:

我不買教士們出售的/一小塊天堂,也不接受/形而上學家為了/蔑視權勢而製造的愚昧。(《我是》)

一個半小時後,我將坐上飛機。利馬。休斯敦。舊金山。成都。不管飛行多麽漫長,但我此次有聶魯達相伴的行程已經結束。

聶魯達在他的自傳中說得好:“他們帶走一切,也留下一切。他們給我們留下詞語。”

秘魯,再見。

秘魯,還是用聶魯達的詩作為結束吧。用《詩歌總集》最後一首詩《我是》的結尾來結尾吧。這篇旅行中的讀書記,以這段詩開篇,也以這段詩作為結束。這純粹是一個巧合:

我這些歌的地理,

是一個普通人的書,是敞開的麵包,

是一群勞動者的團體;

有時候,它收集起它的火,又一次在大地的船上

播撒它火焰的篇頁。

這些話要重新誕生,

也許在另一個沒有痛苦的時光,

沒有那汙穢的纖維

沾染黑色植物在我的歌中;

我的熾烈的星星那樣的心,

將又一次在高空燃燒。

這本書就在這裏結束;在這裏

我留下我的《詩歌總集》;它是在

迫害中寫成的,在我的祖國

地下的羽翼保護下唱出。

今天是1949年2月5日,

在智利,在戈杜馬·德·契那,

在我年齡將滿45歲的

前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