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醉裏偶失灞陵道

這夜二更時分,南宮家的私牢裏著起火來,濃煙從地下滾滾而出,簡直無法下去撲救。各派人士相互猜忌,都聚集在火場議論紛紛,薛少清明知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卻又不能不到跟前去關照,隻離開片刻的功夫,丫丫已經被救走。三更鼓響之時,南宮家兩兄弟把江雪柔一行送出了嘉興。

不能遠送,隻到了郊外的竹林裏就相互道別。慕容端陽到了此時此刻還對逃跑之舉大為不齒,一個勁兒埋怨:“回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好!”

伍婉雲當時並不發話,直到南宮家兩兄弟去得遠了,才輕聲道:“咱們這一路已經錯信了多少人?還有幾條命可以拿來冒險呢?”

慕容端陽知她說得有理,但依然撅著嘴:“可至少南宮勤不壞呀!”

伍婉雲瞥了她一眼,目光裏頗有些深意,慕容端陽立刻紅了臉,緊走幾步,到前麵去了。

江雪柔抱著女兒,腳下牽牽絆絆,心思不曉得在什麽地方。再一次,除了丫丫她一無所有,隻是上一回,心裏還有個渺茫的希望,如今,什麽都被無情的打碎。

伍婉雲的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師妹,我知道你的心事。”接過孩子來幫她抱一程,幽幽道:“其實,咱們是很像的人,都指望著依靠有個好男人,太太平平過一輩子……可是,偏偏咱們的命又都不好,沒攤上好丈夫……”

江雪柔感覺眼睛刺痛,但幹涸無淚。

“我從前想,那真是命不好,我認了,女人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可是,你還記得那天在碧海潮,端陽她帶了我出走麽?”伍婉雲微微笑著,“端陽她什麽都不怕,她說,怎麽能就這樣苦了自己?隻要我從慕容家走出去,就和那個家永遠脫了關係,隻要自己養活自己,要委屈地跟著一個男人做什麽?……她開始是強拉了我出來的,她指著街上的野狗給我看,說:‘一個畜生,也要活得自在,何況是人?’我才想,原來,原來我活得連一個畜生都不如!我也有手有腳,我也能做活計,能打天下,我為什麽要被慕容端文踩著?”

江雪柔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但是她卻看著前麵慕容端陽矯健的身影。

“我就決定了,我要走出去。”伍婉雲說得有些激動,“所以……其實你不曉得,慕容端文死的那天,不光是丫鬟投了井,其實,其實是我責問他,我說我要離開他。他就罵我,和我吵了起來,他說我離了他是萬不能活的。我……我就殺了他!”

“我算是一念之差也好,怎麽也好……”伍婉雲撥開一根擋在她麵前的竹枝,“但是我不後悔。我雖然被天下追殺,可現在,我覺得我自己是個人,不是他媽的慕容端文的老婆!”

聽著一向溫柔的她,猛然罵出一句粗話,江雪柔禁不住一笑。

伍婉雲也笑了:“沒想到吧?其實我真喜歡現在的自己。”

江雪柔呆呆的看著她,良久,發現自己一直是屏著一口氣的,這才幽幽一歎,道:“唉……你說的沒錯,我原來骨子裏,還是想著依靠一個男人……從前別人要這樣說我,我還不承認,我總以為,自己該是像端陽妹妹一樣的,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女俠客……可是,自從出了事,我才發現,我離了少白,就……就……我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萬沒有想到他會……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有什麽怎麽辦?”伍婉雲笑,“你現在也是全新的一個人——既不是以前西子門裏聽話的小徒弟,也不是薛少白賢惠的好老婆,你現在是江雪柔,就像我,我隻是伍婉雲,要做個好人,還是壞人,做個俠客,還是漁婦,都由著我自己……”她忽然笑得更開心了,好像是想到什麽極有趣的事:“師妹,端陽就一直隻是端陽,在慕容家也好,在那裏也好,你要問她將來想做什麽,她一定說——”

“把那些個仗勢欺人的門派統統一腳一個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們一個一個拎起來丟到海裏去喂魚!”江雪柔接上,心情驟然也開朗了起來:不錯,她的一生並不是因為薛少白而結束了,這才剛剛開始而已,她和丫丫,還有無限的可能,無限的選擇。

“好哇!有人說我的口頭禪呢!”慕容端陽轉身佯怒,“不過說真的,姐姐們想不想和我去闖**江湖呢?我覺得我們應該和南宮勤一起去找淚血劍,然後把薛少白殺個一敗塗地。”

“得了吧,你!”伍婉雲笑她,“要是想去找南宮少爺,等事情平息後隨便你怎麽找。淚血劍的事,你可提也不要再提。沒聽南宮大爺說那劍戾氣很重麽?到了你的手裏,還不知要闖出什麽亂子來。”

慕容端陽做個鬼臉:“不提就不提。誰又說要去找南宮勤了?哼!”

另兩個女人都知道她的毛病,心照不宣。春風在竹林裏輕快地穿行,把月色譜成一支歌。

並不太肯定行程如何,也不敢取道向東南從九龍山入海,伍婉雲以為可以順著竹林北上,一來較為隱蔽,二來各派的追兵也難於捉摸。慕容端陽自然是不在乎的,江雪柔沒有異議,於是三人不一日就來到了宜興地界。

三人並不進城,隻在竹林裏采些竹筍來吃。春日此物正時興,慕容端陽說,連皇帝都喜歡,還要人把新筍藏在甕中保鮮送到京城,一路換馬不換人,故而菜肴取名叫“十二駿馬”。江雪柔和伍婉雲聞所未聞,知道慕容端陽自己決不會編排出這種典故來,必然是南宮勤的傑作,卻也不點破,相視而笑便罷。

在她們休息之處,還有條溪水,自山內淙淙而出,清澈甘洌。三人一時興起,順流而上來到了源頭,見泉眼處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太湖第一源”,伍婉雲便道:“從前在血衣派就去過一次太湖。比起西湖來要美麗得多——總覺得西湖就像是閨中女子,有點無故尋愁覓恨——太湖則煙波浩淼,一望無際,是個自由的世界。”

“我聽說太湖的船上人家養一種湖羊,專吃水草。”慕容端陽道,“姐姐們要是想去太湖玩,到可以見識見識這種羊——興許還會遊水呢!”

不用說,又是從南宮勤那裏聽來的掌故。但是現在她們都是自由自在的人,就去“見識見識”又有何妨?

興致所至,立即順流而下,黃昏時分已經來到了一片浩浩汪洋之濱。但見煙波茫茫盡染橘紅之色,水鳥滑翔歸巢,飛到遠處了,不曉得是沒入了天際還是潛入了水中。三人過往久在樊籠,連月來被人追殺也不得欣賞沿途風景,此時由著那清風把湖光山色**漾到她們麵前,不由都癡了,怔怔不已。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得“欸乃”一聲,一葉小舟從湖麵上搖搖而來,劃槳的漁婦四十多歲,瞧見了三人便招呼道:“三位奶奶,天晚了,勿好遊湖。”

她說的一口地道蘇州土白,江雪柔和慕容端陽都不知所雲,唯伍婉雲勉強聽懂了,笑道:“多謝這位大嫂,我們姐妹並不是遊湖。而是要去鬆江府走親戚。大嫂可知由此去鬆江還有多少路程?”

那漁婦道:“奶奶們過了太湖去,便是蘇州府,再往東即到鬆江。”

依據慕容端陽早先尋來的地圖,鬆江府就在海邊。三人聽了心下都很歡喜,商議道:“今晚就在此地休息,明日好尋船過湖去。”便同那漁婦道了謝打聽附近可有村莊投宿。

漁婦笑道:“阿唷,三位奶奶遠道來的吧?真正弗巧哉,水田村莊要往北廿裏地,此間隻有水上人家。”

三人望左右看看,的確隻有船隻,有些是窄窄的漁舟,有些則像是簡易的樓船,夕陽裏桅杆根根林立,好一幅恬淡靜謐的天倫畫卷。

那漁婦道:“三位奶奶啊有啥緊要事體,若不嫌棄,小婦人家的船就在此地,我男人不在,奶奶們住我家船上,勿有啥不方便。”

三人順她說指看去,旁邊正有隻不大不小的船,看起來收拾整潔,簡陋之中也有幾分清雅。三人即道:“叨擾大嫂了。”便來到船上。

那漁婦也搖了小船回到自家,烹煮今日捕撈的所得殷勤招待。她說這太湖有三件寶貝:白魚、白蝦和銀魚;這時候雖不是盛出之時,但也可捉到,總之太湖“月月有花、季季有果,一年十八熟、天天有魚蝦”,乃是人間天堂。

慕容端陽半個字也聽不明白,隻看到那翠綠的豆苗上托著一粒粒晶瑩剔透的蝦仁,早就大流其口水:“哈哈,南宮勤跟我說‘翡翠大玉’,原來就是這玩意兒!”

江雪柔和伍婉雲見她的饞樣兒都各自好笑。但是這鄉土船菜的確比向日家中的山珍海味要可口得多。漁婦還特地將一條白魚的剁成泥捏為魚丸,看來小巧可愛,入口又鮮嫩滑爽,逗得丫丫“咯咯”直笑。

飯畢賓主又坐在甲板上飲茶閑談。那漁婦說起太湖三萬六千傾,周回八百裏,兩省三府十州縣,七十二峰,幾十個島嶼……言語中滿是自豪之感。

“陽春三月最宜遊湖。”她道,“奶奶們要是不趕時間,小婦人可帶著你們看看。”於是又說起桃花、李花、杏花、櫻花、梨花環湖爭妍,粉白鵝黃美不勝收。如此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大家談興都濃,到幾時睡去的也無印象。

可到了後半夜時分,江雪柔隻覺身下搖**得厲害,不知湖邊淺水處怎麽會有如此的大浪。她朦朧地醒過來,隻見周圍茫茫,水天一色漆黑,樓船早已駛到了湖中央。她不由得心裏一驚,急忙喚醒了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三人都覺頭重腳輕,渾身乏力,心知事有蹊蹺,但要尋那漁婦,卻哪裏還有蹤影!

行藏敗露了。三人心裏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慕容端陽怒氣衝衝跑上甲板去:“居然下蒙汗藥暗算姑奶奶!有膽的出來打一場!”

江雪柔和伍婉雲則點地燈來查看船上是否還有他處被人動了手腳,江雪柔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丫丫!那嬰兒睡覺的小床已經空了。

伍婉雲也發現了這一情狀。“師妹!”她怕江雪柔一時崩潰,急忙先摟住了她。不過江雪柔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渾身也僵直,呆呆的就好像沒有聽見。

“婉雲姐姐!雪柔姐姐!有船!有船啊!”慕容端陽在外麵叫道。

伍婉雲急忙應聲衝到外間去看,果然那湖麵上有一點亮光,一艘七帆船行於遠處,黑夜裏隻能看見煞白的風帆,好像一把刀劈開天地。

“喂,你們是哪裏來的蟊賊,居然暗算姑奶奶!”慕容端陽認定敵人就在那船上,高聲喊話。

那船上的人嘿嘿怪笑,仿佛不費一點力氣就把聲音傳得很遠:“我幾時暗算你?我叫我老婆親手做飯給你,你還不感謝我?”竟然是那八仙觀鍾觀主的聲音。

慕容端陽又怒又奇怪,鍾觀主修道之人,怎麽還娶個老婆?其實她哪裏曉得,恰恰的有些修道之人講究雙修之術,雖然不明媒正娶,但往往男女同居,傷風敗德。

這時便又聽那漁婦咯咯嬌笑:“三位奶奶,小婦人便是這太湖十二連環水寨的寨主了,人稱白三娘的就是。三位來此,略盡地主之誼。不過薛夫人的千金實在可愛,小婦人舍不得,就請薛夫人割愛吧!”

江雪柔聽了這話,怎不如拚命一般,衝出來嘶聲呼道:“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若不是伍婉雲奮力拉住,她就要撲進水裏去。

白三娘在那邊唱起鄉謠小曲兒,把丫丫斷續的哭聲掩蓋:“薛夫人何必那麽小氣呢?小婦人是真心喜愛這孩子呢。何況薛夫人手裏掌握著斷情劍,您都號令天下了,怎麽還舍不得一個小娃娃?”

“我……我哪裏有斷情劍!”江雪柔哭道,“把孩子還給我!求求你們把孩子還給我!”

鍾觀主哈哈大笑:“薛夫人沒有,那麽薛少俠卻是有的——假如薛少俠也沒有,那麽趙長生多半是有的。不管在誰的手上,假如你們夫婦把斷情劍交給我,令千金我自然雙手奉還!”

“哎呀相公!”白三娘還嬌滴滴地,“交給你斷情劍,這孩子也不能還他們呀。多可愛,我舍不得。”

慕容端陽勃然大怒:“你們兩個老妖怪,老巫婆!要孩子不會自己生?要斷情劍不會去找薛少白搶?暗算我們,算得什麽英雄好漢?”

鍾觀主道:“我們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江湖人說我們是奸夫**婦。哈哈,不過聽慕容姑娘此言,斷情劍果然是在薛少白這小子手裏了?不如就請薛夫人回去和丈夫敘敘舊,讓他拿劍來換女兒吧。”

“我和他還有什麽舊可敘!”江雪柔慘聲道,“他……他不是中了你的毒麽?你用解藥去和他交換……不要為難孩子……把孩子還給我!”

鍾觀主冷笑:“毒?哼,他不知道從何處找來了藥方,我見他門外倒出的藥渣竟然是我八仙觀碧蟾散的配方。碧蟾散能解百毒,他現在早就有恃無恐了!”

《天工技》,江雪柔立刻猜到了原因——當初種下這樣的因,如何想到今日遭受這樣的果?

鍾觀主和白三娘的七帆船已經漸行漸遠了,他們得意而陰森的笑聲還自湖麵上隨風傳來:“薛少白就要到西山鄭家花園了,那裏亭台樓閣,假山池塘,最合適夫妻倆說說悄悄話,薛夫人還是快點去吧……哈哈哈哈!”

慕容端陽在這邊氣得直跺腳,縱到船尾就要升帆轉舵追趕。然而她畢竟在中原內陸長大,看到那許多繩索就已經昏了頭。好不容易把帆拉上時,鍾觀主一行早已去得甚遠了。須知這太湖的七帆船頭尾兩具小帆,中有三具大帆,外加二個風鬥,行速極快,慕容端陽再怎麽手忙腳亂火冒三丈也是追趕不上的。

江雪柔已經完全沒了主意,癱坐在甲板上隻是流眼淚。慕容端陽想上來說幾句安慰勉勵的話,伍婉雲生恐她口沒遮攔幫了倒忙,即將她攔住,自己對江雪柔道:“師妹,孩子我們是一定要救回來的。不過,太湖之大,白三娘又是本地水寇,我們三個要去找她恐怕不易……你不要心急,得從長計議。”

還從長計議?江雪柔覺得一次呼吸的時間都太長。

“師妹?”伍婉雲揣測著她的心思,“你不會……不會真的想去求薛少白吧?”

求他?江雪柔心痛地想,假如他肯答應的話……他連我都已經要殺了!

“師妹,你萬不可指望他!”伍婉雲道,“他已經被斷情劍迷了心竅了,還有薛少清這麽冷血的人物在邊上慫恿他,你若去,徒然送了性命而已!”

江雪柔如何不知道凶險?她不能死,在救出丫丫之前不能死!

“找南宮勤呀!”慕容端陽一拍大腿,“他曉得這麽多太湖的掌故,肯定知道這附近的水寇幫派。南宮勳的武功又那麽好,一定把兩個老妖怪打得滿地找牙!”

伍婉雲皺了皺眉頭: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這兩個人現在何處?

慕容端陽想了想:“他們既然要找薛少清報仇,肯定就和大隊人馬在一起。咱們去西山打聽打聽,興許就有消息。”

伍婉雲想,也隻有如此了。她看看江雪柔,滿麵癡呆,歎了口氣:“就去西山吧。”

三人不習駕舟之術,來回折騰了許多冤枉路才終於到了西山,見到邊上另一隻漁船上堆著魚簍鬥笠等物,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便扮作了本地漁婦的模樣棄舟登岸,囑咐江雪柔留在船上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江雪柔這時連思考的力氣都已失去,隻是呆呆地望著湖水。

西山又稱包山、林屋山,其實不過是一座島,周圍還有橫山、庭山、葉山、柱山、香蘭山、笠帽山等諸多島嶼礁石,春日裏滿眼蒼翠,仿佛一顆顆翡翠明珠撒落在凝碧的玉盤。鍾觀主所說的鄭家花園修築於半山綠樹從中,由湖裏望去院牆猶如一條雪白的腰帶,係在青翠欲滴的衫子上分外顯眼。

江雪柔看著,看著,就好像看到了青衫磊落的薛少白,淡然的笑容依舊熟悉,這個人卻顯得如此陌生——三年的夫妻難道換來這樣一個結局?要利用,要猜忌,連親生女兒被人綁架也不能相互信任一同商議……可那畢竟是親生女兒啊!江雪柔想,就算能跟我恩斷義絕,難道連骨肉之情也能不顧?

她心裏一動:我去找他吧?但立刻又否決了——不行,他已被薛少清說動,如今是要殺我的。

隻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轉起這心思來:我去求他吧?跟他說用我一命換回丫丫一命?也立刻又推翻了——人家要的是斷情劍,哪裏是我的命呢?

便這樣在心中不停地翻騰爭鬥,一時一個主意,但人卻坐在船艙裏半分也沒有移動過。太陽已過中天,轉眼就偏西了,等不到伍婉雲和慕容端陽回轉。

江雪柔心裏不由著急起來,步出艙門看外邊的動靜。

其時漁民的船隻正紛紛歸航,港灣之內熱鬧無比,各人都把當日的所獲拿出來攀比,誰的蝦多,誰的魚肥,吳儂軟語玩笑起來也十分的悅耳動聽。然而江雪柔旁邊的那條船上一個紅衣少女卻急得滿頭大汗:“我的魚簍勿見了!”江雪柔知道是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拿去的,心裏慚愧,趕緊又縮回船艙裏去了。

有些漁民同那少女熟識的,關切道:“好好找了未?簍子裏怕不是今天要上繳的吧?”

少女道:“怎麽不是?”聲音帶了哭腔:“我挑好的銀魚,每一條都是一寸長,不過就是上岸去送了幾家貨,回來就沒了。今日要是不上繳,他們說要燒我家的船!”

眾漁民有勸的,有幫忙找的,但是無能為力。江雪柔心裏很是過意不去,隻盼伍婉雲和慕容端陽能早些回來。不過,說什麽“上繳”“燒船”,此等強盜行徑,莫非是十二連環水寨?

她側耳細聽,沒多久,吵嚷中就有一人喝道:“造反了麽?見到爺爺我來到,還不來磕頭拜見?”那些漁民都愣了愣,隨即咚咚咚地磕頭不止:“劉寨主!”

“恩!”那劉寨主傲慢得很。江雪柔從窗裏偷偷望,見他生得五大三粗,沒有分毫江南的靈秀,身後跟了兩個手下,也是一般的麵目可憎。但他們的船頭插著一麵玄色旗幟,上麵寫的正是“十二連環水寨”。

江雪柔不由得凝力在臂,打算拿下這劉寨主逼問女兒的下落。

可是漁民們拜見之後,就開始一一交納今日的所得,人頭攢動,桅帆交織,那劉寨主被圍在中間,江雪柔無從下手,隻好屏息等待。過不多時,聽劉寨主凶神惡煞道:“怎麽你今天又交不出來?”正為難那紅衣少女。

少女自然結結巴巴說自己的魚簍被人偷了,可劉寨主如何相信,怒道:“頭一次就說你娘病了你不能出來幹活,第二次又說你的網壞了抓不到魚,今天又說魚簍被人偷了——你當我可以耍著玩麽?”

少女嗚嗚咽咽,爭辯說自己並沒有撒謊。漁民也有些幫腔的,但大多懼怕劉寨主,不敢吭聲。

劉寨主道:“咱們老大有貴客來,等著你的銀魚做金絲銀線湯——嘿,你哭什麽?你以為你是西施,眼淚能變成銀魚麽?你倒是老老實實跟我回去,要是我們老大心情好,也許打你一頓就算,不然,就把你剁碎了拿去喂魚!”說著,就去拉那少女。

“勿要!勿要撒!”少女哭喊。

江雪柔怎容得拖累他人,手在窗框上一扒,借裏就要躍出艙去。可忽聽“大膽狂徒”一聲厲喝,竟然是薛少白的聲音,她慌得趕緊躲回艙內,背靠著艙壁,一動也不敢動。

“你是哪裏來的強盜?”薛少白飄然落在眾漁民當中,“欺侮一個小姑娘,難道不覺丟臉麽?”

劉寨主顯然不識得來人,傲氣地一揚頭,道:“老子是十二連環水寨第三寨的寨主,你又是什麽人?”

薛少白道:“你不必管我是何人。你光天化日之下敲詐勒索,我就不容你!”

劉寨主嘿嘿冷笑:“你不容我?也不打聽打聽這裏是誰的地盤?太湖三萬六千傾,全是我們十二連環水寨的管轄,你這小白臉想學別人玩英雄救美麽?”

薛少白道:“我不想學,我偏要救!”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眾漁民驚聲大叫,那劉寨主已經被踢落水中。

他的兩個手下嚇得愣住了。劉寨主在水裏喊:“瞎眼了麽?還不給我上?”那兩人才硬著頭皮揮拳向薛少白衝過來,但隻是“撲通,撲通”,也掉下水去。

漁民們飽受劉寨主的欺壓,更幾時見過這樣精彩的功夫,先是一怔,隨即都歡呼起來“英雄”“大俠”叫個不停,有人當即就把準備上繳的魚蝦捧到了薛少白的麵前,要他非收下不可。薛少白道:“不必客氣,既然行走江湖,就見不得仗勢欺人,隻不過是我份內的事罷了。”

這倒還是他一貫的口氣。隻江雪柔聽在耳中卻別有一番滋味,忍不住悄悄從窗口瞥一眼:那滿臉的正氣沒有絲毫的做作,仿佛他生來就是除強扶弱的義士。江雪柔心中一陣惶惑:少白,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漁民們都問道:“英雄,敢問高姓大名?”又有說:“英雄,你可不能走,要不然十二連環水寨又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

薛少白道:“賤名何足掛齒?諸位鄉親父老也可放心,我們武林正派決不容許這些下三濫的幫派魚肉鄉裏,總會把他們收拾幹淨。”

漁民們都驚訝地看著他:“英雄,你這樣說,莫非你是武林盟主麽?那十二連環水寨的寨主天天誇耀她的奸夫是武林盟主——呸,他怎麽配!”

薛少白微笑,並不否認。

武林盟主,江雪柔想,現在他的心裏就隻有武林盟主了!

水裏的劉寨主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氣哼哼地叫手下把船推出了好遠,才敢爬上去,叫道:“小白臉,不要在哪裏冒充武林盟主!有膽子就報上名來,老子明天點齊了人馬再來和你算帳!”

薛少白冷冷一笑:“好,你要算帳就衝我一個人來,莫要為難這些無辜漁民。在下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薛少白是也!”

這是所有江湖傳說裏一幕行俠仗義的**所在,漁民們暗自重複恩人的名字,薛少白則凜然怒視著狼狽不堪的劉寨主。然而,那劉寨主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薛少白……好啊,好啊……如雷貫耳!”

薛少白冷冷地盯著他。

“薛少白——老子明天可沒工夫來找你!”劉寨主吩咐手下快快劃槳,又接著笑道:“還是請你自己上石蟹山來見我們老大吧——不來你可別後悔!”最後兩個字說完時,小船如離弦之箭,逃得遠了。

“石蟹山……”薛少白喃喃。他顯然還不知道女兒被擄之事,神情之中隻有對十二連環水寨的輕蔑而已。

江雪柔知道,這時候,除了想個法子讓斷情劍光明正大的重現,沒有什麽能叫薛少白煩心的——即使這件事,在他解了八仙觀的巨毒之後,也不顯得怎樣緊迫了。有了薛少清的提點,他的每一個計劃都將愈加完美,每一步行動都將不露破綻,他有的是時間——薛少清有的是時間——什麽石蟹山,什麽欺壓鄉裏的水寇,薛少清會告訴他:“等你當上了武林盟主,大可以回來為民除害。”

少白,少白,你的俠義心腸都到哪裏去了呢?現在你隻是在假裝嗎?你知不知道丫丫她沒有時間了呢?

心裏的焦慮痛楚,使她壓抑不了身體的衝動,大步跑出了船艙,立在岸邊最空闊的地方,薛少白一眼就可以看到。

他變了顏色,撥開人群:“雪柔……怎麽是你……你……”

不要聽任何的謊言與解釋,江雪柔打斷他:“少白,把斷情劍給我,跟我到石蟹山去。”

薛少白一愣,趕緊挽住她往岸邊的樹林裏走:“你瘋了麽,在這裏孤零零地出現,還說斷情劍——你不怕他們來殺你?”

少白,是你要殺我,江雪柔心裏說,但口中卻不提:“把斷情劍給我!”

薛少白有些惱火:“你說什麽!莫名其妙跑出去就不見了蹤影,突然回來跟我要斷情劍。我問你,你不是不又和慕容端陽她們在一起?南宮家的內鬼是不是南宮勤?”

江雪柔一個問題也不回答,隻是再次嘶聲的、近乎哀求地說道:“把斷情劍給我。”

薛少白真的動了怒,轉身要朝樹林外走,江雪柔卻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你這不可理喻的女人——”薛少白罵。

“丫丫……”江雪柔啞著嗓子,“他們抓了丫丫,要你拿斷情劍去換……”

這下薛少白也愣住了:“你……你說什麽?”

“丫丫!”江雪柔提高了聲音,帶著哭腔,“是你的女兒!我們的女兒!八仙觀的鍾觀主和十二連環水寨的白三娘……他們綁架了丫丫……少白……把斷情劍給我吧……”

薛少白瞪著她,喘息,卻不相信:“你……你胡說八道什麽?是什麽人叫你來騙斷情劍的?你怎麽可以背叛你丈夫?”

江雪柔搖撼著他的腿,實際隻是搖撼著自己的身子:“少白,我求求你了……沒有斷情劍的時候,我們不是很好麽?你要脫罪,你殺了我,但是你要救丫丫,她才隻有一歲,她什麽也不懂……她經不起折騰啊!”

薛少白被妻子的語無倫次弄得心裏也亂了:“你……你說明白些……鍾觀主日日就拿解藥的事來要挾我,怎麽突然又綁架丫丫了?而且,他在宜興和我們分道揚鑣,約定等毒藥發作的期限時再來見麵……”

“他知道你解了毒了!”江雪柔哭道,又把自己太湖之上遭白三娘暗算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如今除非斷情劍,要不然十二連環水寨散布太湖各處,我到哪裏去救丫丫呢?”

薛少白也沉默了,但片刻又道:“他們憑什麽一口咬定斷情劍在我手上?難道是你告訴他們的?”

“不,我沒有!”江雪柔搖頭,“他們說,即使不在我們手上,也要我們搶了來交給他們,少白——”

“無稽之談!”薛少白掙脫了江雪柔的雙臂,“他們怎麽那麽篤定我就能搶了來給他們?我便是不知道斷情劍在誰手中,就算知道,我也敵不過那掌握著斷情劍的人,他們奈我何?”

“可是少白——”江雪柔踉蹌著站起來,走到丈夫跟前,“斷情劍就在你的手上,你哪怕就用斷情劍引他們出來,並不一定要把劍給他們……隻要能救丫丫,這……這也不成麽?”

“你有沒有頭腦?”薛少白憤憤,“我現在怎麽把斷情劍拿出來?”

“我替你頂罪啊!”江雪柔逼上一步,“你殺了我,把一切罪名都推在我的身上,斷情劍就名正言順是你的……我不怕死,我也不想活了,少白,隻要你把丫丫救出來……”

薛少白不是頭一次聽到妻子這個建議,但這一回卻被她急切又失常的神情所震懾,連連退了幾步,才訥訥道:“你——你——你婦道人家懂什麽!”

江雪柔追上:“我不懂……我是不懂……但是丫丫是我們的女兒,我不能拿她來冒這個險。”

薛少白繼續後退:“你……你……”

“少白,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麽!”江雪柔絕望地看著他,“你就殺了我,拿出斷情劍,你有什麽損失?”

“你……你讓我想想……想想……”薛少白已經退到了樹林外,“不要跟過來,姐姐會殺了你的!”說罷,轉身飛跑而去。

江雪柔還是不甘心,追了兩步,卻見外麵一批武林人士經過,都聽了方才漁民的讚揚,正和薛少白寒暄。這些人都是向日便與薛家頗有交情的,自然揀些好聽的話說。薛少白一一謙讓,隻是淩厲威脅的眼神依然盯住樹林裏的江雪柔: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夜幕降臨之時,伍婉雲和慕容端陽才回到船上,兩個人的神色甚為沮喪,顯然是沒有打探到南宮勤的消息。

“不過至少說明他們兄弟的身份還沒有暴露。”慕容端陽道,“要不然,哼,那些狗屁大俠見了南宮勳,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而伍婉雲卻注意到江雪柔神色有異,因道:“師妹,你……不會是……去見薛少白了吧?”

“沒有。”江雪柔搖頭。她沒有見薛少白。她已經不認識薛少白了。除了臨去時的那句話——不要跟過來,姐姐會殺了你的——難道,他竟還有那麽一點點在乎她?不……不……他連女兒都不肯去救!他已經瘋了。

伍婉雲不好追問,隻道:“師妹,你不要擔心,哪怕找遍了太湖,我們也要把丫丫找出來。我不信,就憑咱們三個的力量,還做不成一件事!”

一語把慕容端陽的話頭也引了出來:“不錯。咱們三個是仗劍江湖的俠客,能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都扔海裏去喂魚,還怕鍾觀主那個老妖怪?咱們這就殺去把他的老鼠胡子都拔光!”

江雪柔笑不出來。“石蟹山。”她低低的,有氣無力的說。

“什麽,師妹?”伍婉雲沒有聽清楚,可忽然疾呼:“小心!”猛地把江雪柔撲開一邊去,隻聽“奪”地一聲,一枚飛鏢插進了艙壁中。

江雪柔還未反應過來,又是“叮”的一聲響,慕容端陽拔劍擊開了另一枚暗器。

“她們在船上!果然在船上!”外麵嘈雜地呼喊。

三人不用再看,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伍婉雲亦抽出了劍來,拉著江雪柔就地一滾,撲向船艙的後門。慕容端陽又劈開兩支袖箭,堪堪奔到了艙門口,卻見幾個小小的黑色彈丸破窗而入,劈啪炸開了,放出刺鼻的濃煙。

“又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她罵,但是無暇計較,把鼻子一捏,縱身躍出船艙去。

外麵燈火通明,來了十多個人,皆是手持兵刃,但為首的卻是趙長生,實在出人意料。

他向三個女人喊話道:“我等是來帶三位回去作證的,請三位不要誤會。”

“他媽的,這麽多暗器毒煙,請姑奶奶回去作證,你當姑奶奶是傻子麽!”慕容端陽怒罵,腳步不停,和江雪柔、伍婉雲直撲船尾,跳上一艘小艇。

“三位!”趙長生上前追了兩步,“暗器、毒煙都不是趙某的所為!趙某隻是聽漁民提到貌似薛夫人的女子,所以特地帶人來看。”

“呸!誰信你!”慕容端陽揮劍砍斷了船纜,同時又擊落一枚暗器,“這不是你,還有誰?”

趙長生丟開配刀,空懸了兩手:“趙某手中一件兵器也無。三位若不速速和趙某聯手,恐怕又要遭人暗算!”

慕容端陽不理會他,伍婉雲也揮劍斬斷了另一根船纜,小艇落入了水中。但岸上卻又趕來了第二批人馬,為首的乃是薛少清。

“趙捕頭,你還說自己不想殺人滅口?”她厲喝,“要不是我發現得早,你恐怕已把什麽罪名都推到她們身上去了吧!”

趙長生怒道:“含血噴人!分明一切都是薛少白的所為。你才是來殺人滅口的。”

薛少清卻不同他爭吵,隻徑自跑上船來,朝著小艇中的三人呼道:“雪柔,慕容小姐,慕容夫人,你們速速跟我回去!”

江雪柔看她一臉的關切竟似真的一樣,心中萬分的惡心:估計她還不知道自己在祠堂裏的一番言論已被人聽了去吧!一個人竟可以偽善陰險至斯,實在令人膽寒!

薛少清向小艇伸出了一隻手,仿佛要拉她們上來一般。慕容端陽氣衝衝要揮劍去砍,可江雪柔驀地看見薛少清手裏握著的寶劍——是薛少白的寶劍,劍柄上纏著絲帶。然而,這是薛家家傳的那一柄,還是……斷情劍?

薛少清是準備在這裏將她們就地斬殺的!假如能引得她們還手,假如能神不知鬼不覺把斷情劍和她們屍體的兵刃掉包……

“端陽,不要!”江雪柔一把搭上了慕容端陽的腕子,阻止她和薛少清短兵相接。

薛少清愣了愣,卻立刻看透了她的心思,突然一笑,將手裏的寶劍拋下了船來,高聲叫道:“雪柔——你——你太叫我失望了!”

這話簡直如同晴天裏的一個炸雷,原先跟著她的人也好,跟著趙長生的人也好,全都不顧起初的恩怨了,一齊衝上了樓船要躍到小艇上,還有的直接跳下了水向小艇遊了過來。艇上的三人正自手忙腳亂,忽見薛少清手一動,又有一股白煙自船尾炸開。

“快下水!”有個聲音喝道。

三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小艇已經整個兒翻了過來,她們連人帶艇都被拖到了水底。心裏正是驚慌,想要泅遊,卻發覺小艇倒扣在水中實際船身中卻充滿了空氣,三人的腦袋其實露在水麵之上。

這倒是一件驚奇之事!她們定睛一看,見到南宮勤也在艇下。

南宮勤倒還有心思開玩笑,衝著三人一點頭,道:“不好給三位作揖了,我怕一鬆手這船就會浮上去。”

慕容端陽見了他,興奮的什麽危險都拋到腦後去了,一拳打過去,道:“南宮勤,我們四處打聽你,你怎麽躲著不出來?”

“哎喲!”南宮勤假作求饒,“這不是怕一見麵,慕容小姐就對我拳腳交加麽?慕容小姐武功蓋世,我怕死於非命!”

慕容端陽知道是打趣自己,微微紅了臉,也把兩手扶著船邊,道:“哼,你怕死於非命——要是你再晚來一刻,我們三個都要死於非命了!”

伍婉雲也道:“真多虧了南宮少爺。”

南宮勤道:“哪裏,哪裏。我和大哥跟蹤大隊人馬,知道他們發現了你們的行蹤。不過,我估計你們應該直接去蘇州城,而不會在這些小島上停留,所以故意弄出些事端來引他們在西山逗留,未料你們的行程卻比他們慢,還偏偏來了西山,我真是弄巧成拙了。”

伍婉雲道:“南宮少爺說的哪裏話。我們三個也是因為在宜興的竹林裏貪玩,後來才……”當下把遭遇白三娘的事說了。

南宮勤仿佛恍然大悟:“難怪那鍾觀主中途忽然不肯走了,竟打這樣惡毒的主意!不過《天工技》這本書竟然……唉,可惜!可惜!”

慕容端陽道:“可惜什麽?咱們終有一天會收拾了薛家那兩個混蛋。不過現在要緊的是去把十二連環水寨給端了,救出丫丫來——南宮勤,你對太湖熟悉得很,就帶我們去會會那老鼠胡子的老妖怪!”

南宮勤方要回答,忽聽得外麵回聲嘩嘩響得詭異,知道是有人潛下來捉拿他們了,便道:“有話遲些再說,先逃離岸邊!”

四人便一齊邁步朝水深處走去。雖然在水底行路很不不便,但畢竟他們呼吸自如,不比那些潛水者隻能支持片刻,沒多久水底地勢陡變,已然接近深水之處,但卻沒人追上來了。南宮勤便又叫大家沿著深淺交接的邊緣行走,再走出一頓飯的時間,四人呼吸漸漸緊窒,是那船艙內的空氣即將用盡。

三人都點頭答應,聽得南宮勤令下,便齊齊用力推船。都是習武之人,這點閉氣泅水的功夫還難不倒他們,未有多久,四人和小艇便都又回到了水麵上。向岸邊望望,倒已離開西山很遠了,躁動的人群與燈火隻像是黑暗的湖麵上開出的一朵巨大的豔麗的花。

不過為了謹慎起見,他們沒有就上船,而是扶著船一直再向湖心遊,直到另一個孤島的陰影將他們的行蹤完全遮蔽為止。

“哈哈!”慕容端陽爬上船笑道,“那些蠢材不知我們有如此妙計,還在那裏死找,到下輩子也找不著我們!”

“這就叫刻舟求劍。”南宮勤也笑,“他們都是些自詡聰明的人,以為陰謀詭計就可以讓自己暢行世上,可惜,這樣的人其實也最容易犯那不知變通的毛病,因為他們骨子裏隻想算計人,不知道向人討教新知。”

江雪柔沒心思細細體味南宮勤的話,隻是“刻舟求劍”四個字叫她驀地發現自己竟一直死死纂著薛少清拋下來的劍。

是斷情劍麽?就用來換取丫丫!她心裏一陣狂喜,然而立刻又落空了——夜色下,寶劍的確寒光迫人鋒芒畢露,可卻實實在在是那薛家的家傳寶劍!

南宮勤見狀,反而一笑:“薛少清詭計多端,她既然肯拋下來給你,就一定不是斷情劍——何況,薛夫人三位都見過斷情劍,假若當時嚷嚷出來,說薛少清手裏斷情劍,她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江雪柔愕了愕:自己畢竟懶於心計,始終不是薛少清的敵手啊!

伍婉雲卻在一邊道:“能把家傳的寶劍也丟出來,竟是連祖宗也可不要。這一個人,不知是該罵她不擇手段,還是該佩服她懂得取舍,唉……”

南宮勤笑道:“慕容夫人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妙——《舊唐書》裏寫武則天,為了謀取皇位‘振喉絕繈褓之兒,菹醢碎椒塗之骨’,史官說這是‘奸人妒婦之恒態也’,那是罵她。而同樣寫唐太宗殺了自己的親兄弟,史官卻說‘變故之興,間不容發,方懼毀巢之禍,寧虞尺布之謠?’稱讚他當機立斷、心思縝密。爭奪的手段總是一樣,後人的評說隻看爭鬥的結果。所謂成王敗寇便是如此——假若武則天能千秋萬代,恐怕史書就是另一種寫法了。”

伍婉雲聽了,讚道:“南宮少爺真是博古通今,文武雙全。”

慕容端陽卻接口道:“是‘之乎者也,叫人討厭’——你的意思不就是說,假如薛少清陰謀得逞,和她弟弟霸占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她就成了大智大勇的女俠,而不是心狠手辣的的女魔頭?”

“不錯,不錯。”南宮勤對慕容端陽的打罵一向甚為受用,“在下花了半天的工夫找典故,卻不及慕容小姐一語道破天機。畢竟還是慕容小姐學富五車呀!”

南宮勤搖頭道:“非也,非也。寫他大義滅親的,是《武林正史》,寫咱們四個落湯雞在太湖裏高談闊論的,才是《武林秘史》。”

一語把人都逗笑了。

可江雪柔又沉下了臉:“先去救丫丫吧。我知道白三娘在石蟹島。”

“石蟹島?”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正要問她從何處得知。南宮勤卻好像更為吃驚:“怎麽這麽巧?”

“什麽巧?”三人都問他。

他呆了呆,笑著朝旁邊一指:“那就是石蟹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