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心隨沈水

西山乃是太湖上最大島嶼,石蟹島與之相比簡直隻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隻不過,十二連環水寨占此為王,地盤小些卻容易監視四周。南宮勤以為,無論從何處登岸都難免會被放哨的水寇發現,倒不如光明正大叫人通報,隻說已得了斷情劍,騙得一刻是一刻。

這個法子果然奏效,才一說明來意,那個仗勢欺人的劉寨主就親自迎到了門口,恭恭敬敬把四人帶進水寨去——原來那小島之內別有洞天,竟是還有一個內湖,其上縱橫交錯建著許多棧橋,而棧橋之上又有房屋,具是毛竹搭成,一色青黃,連接到內湖上匯集成一個十多丈見方的島中之島,上麵屋舍精美,顯然就是白三娘享樂的地方。

劉寨主在前引路,慕容端陽好奇地四下裏張望,伍婉雲自然提醒她要步步小心,可其實她和江雪柔也是左右查看,不知道丫丫被關在什麽地方。

於迷宮般的棧橋上行了一盞茶的功夫,四人終於來到了島中島上,見六尺闊的大門上居然掛一卷珍珠串成的門簾,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這白三娘橫行太湖,恐怕不僅百姓飽受其苦,連官府都要怕她三分。

白三娘在裏麵早就看到他們了,咯咯笑著,道:“三位奶奶、小姐到了呀——這一個俊俏相公又是誰?”一把年紀的人作此嬌嗲之言,慕容端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南宮勤卻嗬嗬笑著掀了簾子一揖到地:“白三娘豔名,久仰久仰,在下南宮勤。”

白三娘聽人誇她,不論真心與否,自然是歡喜的,道:“南宮勤?阿唷,原來是南宮世家的少爺,武林上像你這樣的後起之秀實在叫人嫉妒……唉,顯得我老了。”

南宮勤道:“姐姐說的哪裏話?在下一介書生,和武林扯不上半點關係。”

白三娘道:“哦?江湖傳言南宮少爺不愛武功,我還以為是障眼法,難道竟是真的?少爺既然不是江湖中人,到我這裏來做什麽呢?”

南宮勤道:“在下聽說姐姐燒得一手好菜,特來叨擾叨擾。”

白三娘被恭維得眉開眼笑,道:“難得南宮少爺看得起,我自然要獻醜的。隻可惜今日的大銀魚實在上不了台麵,隻好委屈南宮少爺用小銀魚將就將就了。”

南宮勤道:“好說,好說,姐姐做什麽都是好的。”

白三娘又是咯咯一陣嬌笑。

見她隻顧和南宮勤胡扯,而對其他人視而不見,慕容端陽就火了,跺腳要罵,江雪柔也急著要詢問女兒的下落,隻伍婉雲沉著些,一手一個把兩人拉住,讓她們靜觀其變。

未有多久,一隻鸕鶿從窗戶飛了進來,停在白三娘坐椅的扶手上。白三娘伸手朝那鳥而的脖裏一掐,鳥嘴中就吐出一個油布小包,裏麵是一張字條,她讀罷,又照原樣疊好放回鸕鶿口中,說:“去,讓那死沒良心的也開心開心!”接著,就笑著站起身來:“薛夫人果然沒有食言,就把斷情劍交給我吧!”

江雪柔呆了呆,不過旋即想到了:此時人人都知道斷情劍在她們三人的手中,消息傳開,白三娘在西山的手下就用鸕鶿將信傳回,白三娘這便確信,江雪柔的確是帶著斷情劍來交換女兒的。

白三娘已經走到了四人的跟前:“薛夫人,怎麽,還舍不得麽?”

江雪柔後退一步,把劍橫在胸前:“你先帶我見女兒。”

白三娘道:“在我的地盤上,你跟我講條件?你可知我這內湖裏養了什麽?我隨便拉個機關,你就掉下去成了魚餌。你還是乖乖的不要惹我生氣好。”

“姑奶奶還怕了你?”慕容端陽的劍已經出了鞘,“你不把丫丫交出來,我就宰了你,也把你丟下去做魚餌。”

白三娘冷冷一笑,根本就不把慕容端陽放在眼裏,隻左腳在地上輕輕一踩,慕容端陽腳下的地板立刻抽空。伍婉雲驚叫著要去拉,但慕容端陽的下墜之勢忽然又止住了——原來隻是落入了一個夾層而已,乃是毛竹紮成的架子,不過竹竿疏疏落落,立足很是不易。慕容端陽好容易踉蹌著穩住了,朝腳下一看,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下麵的坑裏噝噝吐信,爬滿了毒蛇!

“哎喲,我的親娘呀!”南宮勤驚呼道,“姐姐可不能開這種玩笑。我的腳底下是什麽?姐姐要是讓我掉下去,我可沒命了。”

白三娘道:“放心,我有數得很!”左腳又是輕輕一踩,慕容端陽腳下的夾層往上一彈,接著地板複原,她又好端端地站在了大廳上。

“這裏是毒蛇,那裏是鱷魚。”白三娘指點著,“遠一些還有水蛇,不過最多的是螞蝗。其他希奇古怪的,都是我那死沒良心的在八仙觀裏養的——別人來看情人都帶些珠寶首飾,偏偏他,每次都帶點蛇蟲鼠蟻。我可真命苦!”

“哼!”慕容端陽給自己壯膽,鼻孔朝天。

江雪柔卻越聽越害怕:丫丫關在何處?那裏是水蛇,還是鱷魚?

伍婉雲道:“白寨主,我們既然按照約定帶了斷情劍來,你也應該信守諾言放了孩子。即使你不肯在先後次序上吃虧,一手交劍,一手交人,總可以吧?”

白三娘瞟了她一眼,道:“人說慕容夫人手刃親夫,沒想到是這樣一個通達人情世故的女子。小婦人今日可算是大開眼界了。”

伍婉雲並不為她所激,冷冷道:“既然白寨主也覺得合理,就請帶了孩子出來,以便交換。若是耽擱久了,被薛少白發現行蹤,恐怕對白寨主也不是益事。”

白三娘道:“這個自然。薛少白這樣寶貝斷情劍,要是知道我和我那死沒良心的得到了,想必要把我們剝皮拆骨。隻不過,小婦人還有一事想請教幾位——斷情劍,幾位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慕容端陽衝了她一句,“你隻消知道,斷情劍我們已經得到了,你識相得趕緊把丫丫交還我們,否則,我們非把你的水寨殺個雞犬不留!”

白三娘卻不生氣,笑道:“慕容小姐真是火爆脾氣,把我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不過是想,假若這斷情劍諸位費了許多功夫才得來,或許舍不得就如此交給我,若非拿把假劍來哄我,就是打算假裝給劍我,然後再把我殺了……”

知道她疑心病重,伍婉雲唯恐她提出拔劍檢驗的要求,連忙道:“白寨主方才還說這裏是你的地盤,處處機關陷阱,我們若不誠心交易,哪裏還有命回去?怎麽敢拿假劍誆騙你?”

白三娘道:“那可說不準,幾位連詭計多端的薛少白都騙過了——你們不是要和我說,薛少白愛女心切甘心把劍給你們的吧?”

我倒希望他是!江雪柔心中悲痛地想,麵上卻盡量不動聲色,道:“白寨主誤會了,這劍原本就在我的手裏,是我殺了陳文慶把劍搶出來的。我一心想我丈夫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所以就和他商量演一出戲。”

“哦?”白三娘不太相信。

江雪柔接著道:“你劫走我女兒,我就去和少白商量對策,不想被趙長生和薛少清撞破,別無他法,隻能出此下策,舍棄斷情劍了。”

這個謊話倒編得還算合理,白三娘皺了皺眉頭:“畢竟還是女人家掛著孩子——那麽南宮少爺是專程來吃我的菜,怎麽又和她們混在一起?”

聾子都能聽出南宮勤先前的一番話是胡言亂語。他嗬嗬一笑,道:“在下如何會跟她們混在一起,在下根本與她們是兩路的。”

“是麽?”白三娘道,“怎麽我的手下回報說你們棄舟登岸時相互扶持,很是親密?你還同慕容小姐有說有笑?”

南宮勤道:“難道在下方才沒有同姐姐有說有笑麽?莫非姐姐也和在下是一路的?”

到這個時候還在調侃,白三娘自然理會得南宮勤沒有一句是真話,冷笑:“你們少在老娘麵前耍花招了,老娘這一跺腳——”

話音未落,她卻跺不下腳去了——南宮勤的手指已經掐住了她的咽喉,笑道:“姐姐,在下果然和你是兩路的!”繼而麵色一沉:“還不帶路!”

全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誰知道他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倒等在這個時候?慕容端陽這急性子都愣了愣,才伸手“啪啪”把白三娘兩腿穴道封住,防止她再突然發難。伍婉雲跟著上去又點中了她前臂的要穴,讓她的手也不能動彈。

“帶路吧!”江雪柔用劍鞘捅了捅她。

“叫我怎麽帶?”白三娘喉頭被製,聲調古怪,“難道你們背著我?”

“嗬嗬。”南宮勤朝她笑,“在下本來打算唐突佳人,可是又很怕下人看見了報告給鍾觀主知曉,他要是也送在下些蛇蟲鼠蟻,在下可吃不消,所以……”他解開了白三娘大腿的穴道,但是膝頭的卻保持不動:“姐姐還請慢走。”

白三娘這時可真是狼狽了,兩腿不能彎曲,自然無法踏中地板機關,而走起路來更似僵屍一般,江雪柔、伍婉雲、慕容端陽和南宮勤緊緊將她圍著,屋外的人看不確切,還以為她帶了四人上什麽地方去,也就不進來搭救。

她帶著四人挪到一處博古架前,道:“暗門在這裏,當中的那盆紅珊瑚就是。”

慕容端陽要去擰,南宮勤攔住:“還是請姐姐自己動手吧,姐姐的鱷魚潭螞蝗坑,在下可害怕得很,萬一擰錯了就糟了。”

白三娘的眼神顯出她的惱羞成怒,恨不得能把南宮勤有一口一口咬死,可是南宮勤偏偏不怕她咬,還招呼江雪柔三人站得離白三娘盡量近些,防止落在不動的機關控製範圍內。

“你夠狠!”白三娘惡狠狠道,接著一頭撞向紅珊瑚下麵的貝雕錦盒。

隻聽“轟”的一聲響,地板敞開一個六尺見方的洞,五人足底空虛,齊齊掉了下去。

慕容端陽大罵:“臭婆娘——”卻“咕咚”一下跌進了一個軟綿綿的所在,抓抓腦袋,才發覺是在一條船上。

江雪柔等都落在了她的身邊,原來這條船竟十分寬敞。白三娘依舊恨恨地盯著他們,南宮勤笑道:“姐姐的府第到處讓人有柳暗花明之感,不知姐姐現在是要帶我們去見什麽蛇蟲鼠蟻?”

白三娘咬牙切齒:“拉那繩子,船會自己走。”

幾時見過如此希奇的事情,慕容端陽本來還生怕拉了繩子船上會再敞開一個洞來,但白三娘用嘴叼著那繩子拽了幾下,船竟當真緩緩移動,就仿佛水底有人托著它行走一般,穩當無比。她不由得大為好奇,扒在船邊看究竟,可冷不防影沉沉的水底一條胳膊粗細的蛇冒頭吐了個信子,嚇得她縮頭過猛,躺倒在船上,口中喋喋罵道:“可惡!可惡!”

白三娘頗為解氣,冷笑一聲,道:“這裏就是水蛇池。”行得幾丈,又道:“這裏是螞蟥池。”此後“蠍子穀”“毒龍潭”一個接一個介紹過去,眾人見小小的內湖竟然被分割成著許多豢養毒物的水域,不禁心底都一陣陣發毛。

約摸一頓飯的功夫,小船在內湖裏七彎八繞了一裏水程,來到了一個仿佛湖口的地方,水勢猛然一急,眾人陡覺身下騰空一般,連人帶船向下落去。還不待驚慌,隻聽“啪”的一聲船底擊水,他們晃晃****又穩穩浮在了水麵上。這是再看四周,剛才的內湖懸於四壁猶如瀑布,而正前方的水幕之下顯出一個洞口來。

白三娘道:“就在這裏了。”

小船駛進洞去。

太湖附近諸多溶洞,江雪柔一行駕船到西山的途中就誤入過幾回,還著實對那些千奇百怪的石筍驚歎過一番。可眼下的這個溶洞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四下的岩石都發出微微的紅光,使得洞穴看來像野獸的血盆大口,船行水中,洞頂的鍾乳石倒掛下來,就像根根獠牙直逼在人的身邊。

不久,溪水更淺,船已不能行,白三娘就和眾人離舟登岸,繼續向洞穴深處走。南宮勤思量在這地方應該不易布置機關,便解開了白三娘膝頭穴道,以免她延誤行程。這樣走了兩三裏地,那洞中小路漸漸陡峭,是越來越往地底深處去了,外間的聲音全被隔絕,隻能聽見岩洞滴水的“嗒嗒”回音,讓人毛骨悚然。

“老妖婆,你不要耍花樣!”慕容端陽警告。

江雪柔也問:“究竟還有多遠?”

白三娘道:“這裏一共就隻有一條路,當然是走到底就到了。”

於是五人又繼續前行,再走了一裏多地,道路又開始急轉而上,簡直好像要登天一半,非手腳並用無法前行。

白三娘道:“你們是解開我呢,還是南宮少爺要背我?”

她打量南宮勤多半會放開她的,不料南宮勤卻笑道:“這裏都是自己人了,我就背著姐姐又如何?”說話時,把她朝肩上一甩,仿佛挑扁擔似的扛著,自己腳下噌噌噌,轉瞬就竄過十數丈去,竟然如履平地。

“好功夫!”慕容端陽難得見到南宮勤出手,看得她兩眼放光,自己也跟著提了一口氣向崎嶇的小路上縱,隻是她的修為畢竟差的遠了,沒行多久就被迫用兩手攀住身邊的石頭,然而身法還是輕捷的,矯如猿猴。

江雪柔行了這麽遠的路,早就心焦不已,隻恨不能立刻就見到女兒。伍婉雲拍拍她:“師妹,莫擔心,丫丫吉人自有天相,何況還有南宮少爺相助呢!”

江雪柔點點頭,兩人也一同向小路上去。

到了路的盡頭時,見有兩塊巨石當中而立,仿佛兩扇門板,中間有二尺來寬的空隙,隻容一人通過。南宮勤押了白三娘在前麵走,慕容端陽、江雪柔、伍婉雲魚貫而入,便來到了後麵一處廳堂般的石窟。

江雪柔即一眼看見石窟正中吊著一隻搖籃。“丫丫!”她迫不及待撲了上去。

“薛夫人當心!”南宮勤一把將她拽住。

江雪柔不解,掙了掙,才驀然發覺自己麵前乃是一處無底深淵。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細細打量那深淵,五丈見方,正位於搖籃之下,除非騰空縱躍解開懸掛搖籃的鐵索,否則決無他法可救得丫丫。

江雪柔牙一咬:這雖然凶險,她卻也要一試。便暗暗提氣,並凝力在臂,準備揮劍劈索。不過南宮勤輕輕壓住了她的劍柄,低聲道:“現在不要拔劍。”

然那邊慕容端陽卻已經等不及了,點地一縱,道:“我來!”人已直向那半空中的搖籃飛去。

她到了搖籃跟前,伸手去抱孩子,可突然“啊”的一聲驚呼,轉身朝後空翻。這時半空中沒有借力之物,南宮勤見她情形十分凶險,連忙也飛身撲上,將她一抱,兩人齊齊落在深淵的另一邊。

“蛇!好大一條蛇!”慕容端陽指著搖籃結巴。

江雪柔和伍婉雲也看見了,一條通體赤紅的蛇正從搖籃裏探出頭來,青紫色的信子“噝”的一吐,整間石窟都充滿了腥臭之味。

搖籃裏傳出丫丫的哭聲。

“白三娘……你……你怎麽把孩子放在那麽凶險的地方!”江雪柔顫聲道,“快放她下來,我就把斷情劍給你。”

白三娘又恢複了起初那種嗲兮兮的嬌笑:“我要是能有本事把她放下來,我早就放了。我多喜歡這孩子呀!可惜,毒蛇是我那死沒良心的漢子養的,除了他,誰也不敢動。”

“老妖婆,你敢耍我!我先拿你來喂蛇!”慕容端陽怒吼著,要來找白三娘拚命。

白三娘卻有恃無恐:“慕容小姐請便。我聽那死沒良心的說,這毒蛇就叫做‘血奴’,孵化之後假如一直不喂葷腥,它們也就不懂得傷人,但是隻要給它們見了一次血,它們就非得把周遭所有活物吃光了不可。慕容小姐要拿我喂蛇,恐怕大家都要給我陪葬。”

慕容端陽呆了呆,不曉得這話有幾分可信,但也不敢貿然行動。

江雪柔卻光隻見到那蛇頭,就已經覺得自己的心口被咬中了,三兩步衝到了白三娘的麵前,將手中的劍一遞:“你要斷情劍,我給你就是,快把孩子還給我!”

白三娘瞥了一眼:“我又沒手拿,又沒手發動機關,給我也是白給。”

江雪柔這時也顧不得她究竟是否使詐,當即就解開了她的穴道,並把寶劍交到了她的手中。白三娘抽出來看了一看,紅光中,劍鋒顯得尤其慘白,接著,她就轉身走到一株石筍邊。

南宮勤呼一聲“小心”,可是白三娘旋動石筍,那搖籃竟然真的緩緩放了下來,又移到了深淵之外。江雪柔大喜,當即奔了過去。

而偏在此時,隻聽石筍又被“嘎嘎”旋動,石窟頂上“呼”地落下一張環形鐵網來將江雪柔等人兜頭罩住,接著又隆隆墜下了好些尖利的石牙,將網釘在了地上。

“老妖婆!”慕容端陽才罵出一聲,便驚見身邊的石牙上攀著一條“血奴”。她驚叫著朝邊上滾開,卻發覺另一根石牙上也有毒蛇朝她吐信子。她平生最怕就是這些毒物,立刻渾身僵直,動也不敢動。

江雪柔一心隻惦著女兒的安危,道:“白三娘,斷情劍也給你了,你還要怎樣?”

“哈哈哈哈!”白三娘發出一連串刺耳的笑聲,“你們幾個真當我是傻子麽?你們要有斷情劍何必還玩出這許多花樣來?哼,死沒良心的,你說是不是?”

“不錯,不錯!”鍾觀主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他那形同槁木的身軀和長著老鼠胡須的臉也跟著再詭異的紅光裏出現。“薛夫人,慕容夫人,慕容小姐,南宮少爺,別來無恙吧?嗬嗬。”

慕容端陽看著他就有氣,“老要怪”“老不羞”罵個不停。

鍾觀主卻不理會她,走到了情人的身邊,道:“我們雖然不是江湖裏的泰山北鬥,但是也不容你們幾個小娃娃誑騙。便是薛少清、薛少白姐弟倆,想要蒙我還得多修煉幾年。斷情劍要是這麽輕易就能到你們的手裏,我早八輩子就從薛少白手裏搶過來了。”

“你也莫要吹牛。”白三娘跟他打情罵俏,“今日這要是沒有我,你怎麽能把他們都抓到呢?”

鍾觀主賊忒兮兮地笑:“那是當然不能少了你的,心肝寶貝。”

江雪柔無心聽他們閑聊下去,看到丫丫的搖籃也罩在網下,毒蛇噝噝不止,她嘶聲道:“二位抓了我們又有何用?就是拿我們全部人的性命也威脅不了薛少白。他不會用斷情劍來跟你交換的!”

鍾觀主拈著胡須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所以才設計請了幾位來共商大計——你們認為怎樣才能使薛少白交出斷情劍呢?”

“呸呸呸!”慕容端陽罵道,“薛少白已經鬼迷心竅,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老妖怪你把你這些勞什子的毒蛇螞蟥都丟到他家裏去,他一害怕,也許就說了。”

“哼!”鍾觀主冷笑一聲,望向了南宮勤,“南宮少爺居然和他們一路,我雖然早有懷疑,卻不知道南宮少爺你身懷絕技,嗬嗬,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南宮勤周圍盤踞著七條毒蛇,麵不改色,朝鍾觀主禮尚往來地嗬嗬笑:“這麽說,晚輩倒是的確誑騙了鍾觀主,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鍾觀主道:“南宮少爺心思細密,足智多謀,今日若非有你相助,這些女人一個也別想闖到這裏來。老朽就想請問南宮少爺,奪劍之事,你有何高見?”

南宮勤道:“奇怪了,這三個女人不容於江湖,假若她們幫助前輩您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將來她們自然有許多的好處。而薛少清是我嫂子,薛少白是我小舅,斷情劍在他們的手中,我才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為什麽要幫你呢?”

鍾觀主愣了愣:“那你為什麽又要幫她們三個來我這裏搗亂?”

南宮勤看著他,忽然哈哈大笑:“鍾觀主難道沒聽說過‘英雄難過美人關’麽?你可以來和白寨主卿卿我我,就不容我為慕容小姐逞一回英雄?”

他和慕容端陽若有若無的情愫,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誰也沒有料到他竟然就這樣直白地說了出來。慕容端陽也不禁紅了臉,偷偷望了他一眼,揣測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

鍾觀主也將信將疑,道:“果然如此,那我看南宮少爺還是幫老朽得好。你嫂子、小舅知道你做吃裏爬外的事情,難道還能容你?左右老朽和你都是風流之人,且老朽對那養生之道極有研究,南宮少爺學了一定受益無窮,快活似神仙!”

江雪柔和伍婉雲聽他說出此等下流之話,麵上都一陣發燒。慕容端陽是不明白的,大聲怒斥:“他不跟著他嫂子、小舅,難道就要跟著你嗎?天下間除了當武林盟主難道就沒有其他的事好做?除了在江湖黑白兩道,難道還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此話雖然罵得驢頭不對馬嘴,但正是說出了江湖紛爭的一條至理。南宮勤望了望慕容端陽,未料到這樣一個粗枝大葉爭強好勝的姑娘竟然參透了世事。

鍾觀主卻不屑一顧:“婦人之見——人在江湖就是要爭這個位子,而天下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逃到哪裏也逃不出……”

“說得好!說得好!”黑暗之中有人鼓起掌來,劈裏啪啦每一下都有綿綿不絕之力,紮在地麵的石牙被震得根根飛了出去,撞在周圍的石壁、石筍上,嘩啦亂響。

江雪柔等都識得這是南宮勳的聲音,心中皆是一喜。鍾觀主和白三娘卻不曉得,聽回聲激**,都變了顏色。

鍾觀主道:“貴客光臨,不知可否現身相見?”

“不是貴客。”南宮勳道,“但見也無妨!”說話間,已如鬼魅般從空中飄然而至,口唇緊閉,腹中發聲。鍾觀主雖然知道腹語之術,但初次見人使用,不由駭然。

南宮勳瞪著他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話是不假,但是你說的就好像放屁,簡直臭不可聞!像你這樣偷雞摸狗的角色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江湖紛爭,也不配去爭奪武林盟主的位子,你最好就煉煉丹,修修**,不要出來招搖惹人討厭!”

鍾觀主的老鼠臉漲成了豬肺的顏色:“你……你……”但他看南宮勳的模樣頗似前輩高人,不敢造次,強忍住不發作。

南宮勳神色倨傲地踱了幾步,道:“綁架孩子,還欺侮婦道人家,我最是看不慣了。斷情劍算是什麽玩意兒?有一百把我也都能給你拿了來。我且來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老老實實回答,否則……哼!”

鍾觀主聽了這口氣,一發認定來了世外高人,小心翼翼道:“不知前輩要問什麽?”

南宮勳道:“此地名叫石蟹島,那麽石蟹又在何處?”

鍾觀主並非此間主人,把眼睛瞧了瞧白三娘。

白三娘結結巴巴道:“石……石蟹……前輩問石蟹做什麽?”

“混帳!”南宮勳厲喝,“我問你答,我自有我的用處。”

白三娘道:“石蟹,在那下麵。”說話時,手一指那無底深淵。

“果真?”南宮勳朝下望望,漆黑一片。

白三娘道:“小婦人怎麽敢撒謊?確實是從前島上石蟹眾多,食之則得怪病,無意踩中也會渾身浮腫。後來有個高人把石蟹都引到了那個深淵裏,並雕琢一座石蟹雕塑以為記號。到小婦人來此島上時,雕塑已經年久失修,難辨形狀,小婦人嫌它難看,就推下那深淵裏去了。”

“推下去?”南宮勳的聲音裏滿是驚怒,“你這……死婆娘!”一腳將旁邊盤踞著的血奴朝白三娘踢了過去。

南宮勤驚呼:“大哥,不可!”然而白三娘已經發出一聲慘叫,栽倒在地。那傷人之蛇兩眼碧綠,“噝”地一下,又朝旁邊的鍾觀主躥了過去,好在鍾觀主躲得快,他後麵的慕容端陽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罩在鐵網之下還未掙脫出來,幸虧南宮勤一掌直劈,切在了那蛇的七寸裏。

江雪柔見其他的毒蛇好像也受了血腥的吸引,紛紛腹行著朝白三娘的屍體聚攏。她恐怕這些毒物不久都要發起狂來,拚命朝丫丫的搖籃爬行。然而鐵網沉重,更何況毒蛇滿地,她根本就寸步難行。伍婉雲便也匍匐著靠過來幫她。那邊南宮勤大叫:“大哥,快幫我們揭了這網去!”

南宮勳怪嘯一聲,隻把弟弟和慕容端陽那半邊網掀起來了:“你們自己對付其他的,我要去找石蟹!”說完,縱身一躍,竟跳下那深淵去!

無人料到由此一變。鍾觀主怔了怔即發出了比哭還難聽的笑聲:“你這瘋子害死我的三娘,就下去喂石蟹吧!哈哈哈哈,你大概還不曉得三娘和我在下麵養了鱷魚吧?哈哈哈哈!”

南宮勤聽了,急得伏在洞邊大叫:“大哥!大哥!”可隻有回聲而已。

慕容端陽問道:“找石蟹做什麽呀?瘋了麽?”

南宮勤道:“淚血劍——”

話還未說完,隻覺一陣腥風撲麵,鍾觀主兩掌慘碧已經攻到了他的麵前,口中惡狠狠道:“我要你們都下去陪葬!”

南宮勤知道這掌上必有劇毒,連忙避開,對慕容端陽道聲:“你去救人!”自己凝神應戰。

鍾觀主已然發了狂,一擊不中,第二掌跟著又打了過來。他的武功本來尋常,招數並無希奇之處,然而渾身的劇毒卻叫南宮勤忌憚,隻能在外圍遊走,並不敢近身,直鬥了十多個回合還分不出高下。南宮勤心裏還惦記著哥哥的安危,不由煩躁起來。此時又聽得慕容端陽一聲叫:“蛇!蛇呀!”他才陡然發現,鍾觀主不知何時把大群毒蛇都引到了兩人的周圍,自己隻要一個不小心,立刻就要葬身蛇群之中!

鍾觀主嘿嘿陰笑:“今天你們就都死在這裏,從小的開始!”說著,飛身一撲,徑向江雪柔而來。

江雪柔剛剛把女兒救出,兩手都抱著孩子根本無法應戰,見到鍾觀主突然發難,隻得後退。卻不想鍾觀主去勢一變,轉而攻向旁邊的伍婉雲。

伍婉雲急忙舉劍相迎,鍾觀主卻不變招,兩手碧熒熒徑直抓向了劍刃。伍婉雲正自吃驚,鍾觀主已然又鬆手向後躍去,她才看到劍身上已經不知被什麽腐蝕除了兩個凹槽。

“老妖怪,吃我一劍!”慕容端陽欺身上前,唰唰唰連刺三劍。

鍾觀主遭此偷襲,手臂中著,怒罵:“臭丫頭!”從懷裏一摸一甩,竟是一條毒蛇直向慕容端陽飛去。

江雪柔就在他身後看得真切,忙呼:“端陽小心!”卻不意鍾觀主另一隻手在袖子裏一抖,三條小青蛇同時向江雪柔丟了過來。

江雪柔急忙向邊上閃開,可是立足還不穩,就覺腰間一痛,已被鍾觀主踢中。“你去陪葬吧!”陰森森一聲笑,她也落下了深淵去。

江雪柔但覺足底虛空,直墜了數十丈也未到底。她知道下麵有石蟹鱷魚,但自己此番恐怕並非葬身毒物,而是要摔得粉身碎骨,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說什麽也要保護了丫丫的安全。便將兩手舉於頭上,將女兒高高托起。

可是這個舉動又是多麽的徒勞,她想,原來我母女二人今日就要死在這太湖小島之上了!

思念未定,隻覺腳下一軟,接著“撲通”一聲,已然沉入了水中。她不禁心下大喜,拚命往上泅遊。可是,她由極高之處落下,衝勁太大,無論她如何踢水,潛沉之勢分毫不減,而且入水越深,周圍的壓力就越大,隻不過片刻,她就覺得渾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折斷。

可是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她告訴自己,丫丫就隻有我了!

抵抗著胸腔緊窒與劇痛,她屏住呼吸,等到沉勢終於一緩,便一手抱著女兒一手劃水上升。快要到水麵的時候,她已經接近窒息,昏頭昏腦無法控製自己要張口呼吸,結果猛嗆了兩口水,又使她清醒了過來,把全部力量都用這手足之上,終於浮出了水麵。

才吸了一口氣,猛覺一個巨浪朝自己兜頭打來,還帶著一股腥臭之氣。是鱷魚!她忙抱緊女兒在黑暗裏閃避。可是在水中畢竟行動不易,一片冰冷粗糙的鱗甲瞬間就撞倒了她的身上。她無法,隻好一手抱著女兒,另一手奮力朝鱷魚身上擊去,借著這一推之力,向後躲開了好幾尺。

這一下,她背後又撞倒了冷硬之物,順手摸一把,竟然有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如何不是另一條鱷魚!江雪柔心下大駭,反而使出倍於平日的力量,硬生生將那猛獸摁進了水中,雙腳在其背上一踏,躍出水來。

再次落下時,腳已踩到了實地,雖然半截身子還在水中,她倒不怕了,抱著女兒直朝岸上奔。這時旁邊一隻手拉住她:“薛夫人麽?”正是先前跳下來的南宮勳。

南宮勳拽著她幾個起落躍到一處較高的岩石上,道:“上麵的情形如何?”

江雪柔道:“那鍾觀主發了瘋,很難應付。到處都是毒蛇。南宮大爺,咱們得快想法上去幫手。”

南宮勳道:“不急,勤兒總不至於如此無用。你且在這裏坐一坐,我再潛下去找找那石蟹和淚血劍,找到之後就帶你出去。”

“南宮……”江雪柔還要喚他,可隻聽“撲通”一聲,他早已潛下水去了,心想此人為薛少清所害,一心報仇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也真可憐了,又想:端陽方才講到江湖之外還有容身之處,雖然不知是否可行,但總之丫丫長大後決不能過這樣荒唐危險的生活。

想著,她輕輕地搖了搖女兒,卻不由得渾身都僵住了:那個小小的身軀雖然還是溫暖的,但是已經沒有了呼吸!

江雪柔還不能相信,顫抖著手捧起孩子的臉,喚了聲:“丫丫!”可是孩子頸間脈搏全無,想來是方才在水中窒息太久,已經無救了。

“不……不……”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把孩子放在膝上想要控出水來,“丫丫,丫丫,你不要丟下娘啊!”然而半點用處也沒有,想在那深潭之中,連她都幾乎溺死,何況一個周歲嬰兒呢?

江雪柔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感覺那柔軟的軀體漸漸變冷,她就緊緊抱著要使之重新溫暖起來——這個孩子是她全部的所有,是她一生愛恨、一世糊塗所留下的唯一美好,是她要逃出去、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還想看著這孩子長到五歲、十歲、十五歲,穿裙子,戴發簪,嫁一個她自己選的、永遠對她好的人,然後生孩子、養孫子,生命平凡的幸福一直輪回繼續下去……

可是……可是……

“把孩子還給我!”她朝著黑暗啞聲嚎啕,“求求你,把孩子還給我!”

沒有人應她,老天爺也忘記了她。

隻有鱷魚在一步一步地爬上岸來。然而她了無生趣,根本不去理會,隻抱著孩子的屍體幹嚎。

“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啊!”

“嘭嘭”兩聲響,是南宮勳又躍出了水麵來,把上岸的鱷魚又打下水去:“薛夫人,出了什麽事?”

江雪柔聽不見問,也不曉得答,隻還是聲聲慘厲:“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南宮勳聽了這個,也就猜出大概了,想要伸手試試孩子的狀況,但江雪柔就像瘋了一樣,死抱著不放手。南宮勳知道,到了這時候即使看了也於事無補,索性也就不多事,安慰道:“這樣的險惡世事,孩子去了倒也好。”

“不!不!”江雪柔跳起來搖著頭,“我要我的孩子!我要他們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

南宮勳見她這副模樣,竟然是瘋了,下麵不知還要作出什麽失常之事,惟恐她在這危機四伏的地方再添變亂,伸手一戳,將她點倒:“薛夫人還是休息休息,待我尋到了淚血劍,就同你一起出去——你節哀順便吧。”說完,又潛水而去。

江雪柔也就僵直地躺在岩石上,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一具屍體,寒意從肌膚透進心裏,又從心裏散布回肌膚,五髒六腑仿佛全在哭泣顫抖,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恐怕長於兩個時辰,江雪柔的穴道早就自行解開了,可她卻不想移動分毫,寧願睡死在這裏到地府去照顧女兒,但連自盡的力氣也沒有。南宮勳上下十數次,除了間或踢走鱷魚外,對她不聞不問,好像世界上除了淚血劍之外,再無其他。

那鱷魚竟然真的爬了過來,可卻不是向著江雪柔,而是張口去咬丫丫的屍體。江雪柔怎麽能夠容忍,“騰”地跳了起來。“禽獸!禽獸!”她朝鱷魚的頭上狠狠踩落。

她悲痛已極,神誌失常,每一腳下去,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任那鱷魚一身鐵甲,竟也被她踩得腦漿崩裂而死。江雪柔還不甘心,又踢了兩腳,血腥味把水中的鱷魚都引上來了。

“走開!走開!我不讓你們傷害丫丫!”她抱起女兒的屍體。

然而鱷魚身子雖然笨重,行動速度卻絲毫不緩,十幾條巨獸頃刻就爬到了跟前。江雪柔朝後躲避,又看到岩石縫裏爬出許多石蟹來。她雖然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卻想:假如把丫丫埋葬於此,這些毒物猛獸總不免要毀壞她的身子,我一定要給她找個安息之所才行。

當下,她就抱著孩子胡亂朝著岸上的某個方向走去。

石蟹島位於太湖之中,這洞窟深遠或許處於湖底,但潭水卻應和太湖水相連。江雪柔順著水走,見那水潭越來越窄成為河流,河流又越來越淺成為小溪,鱷魚是不能生存了,但石蟹依舊橫行路上。

她又繼續向前走,那小溪也消失了,兩邊的石壁漸漸靠攏,狹窄的走道隻容一人通過,後來,頭頂也撞倒了岩石,隻能抱著丫丫匍匐而行,她還害怕碰傷了女兒,處處護著,結果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過了窄洞之後,她聽見嘩嘩之聲,尋聲而去,卻不見水,隻有陡峭向上的道路。她也不多想,自朝前走,一直走出了約摸一裏地,忽又一線刺目的光輝射來,竟然已經到了內湖邊的樹林裏。

她驚訝地四下裏看看,鳥語陣陣,花香幽幽,這世界根本就不知道地下的生死相搏。她輕輕地搖著女兒道:“丫丫,就在這裏好不好?娘也陪你……”

屍體自然不會說話,然而她就好像聽見了回答一半,微微露出了笑容,溫柔地把女兒放下,就用雙手在地上刨土。沒多時,挖成了一個小小的墓穴,而她的手指也已經血肉模糊了。

她就把女兒放進墓穴中,理了理那柔軟的頭發,就好像從每夜睡前一樣,最後看了一眼,一捧捧把土蓋上。到那小臉終於被掩埋時,她的眼淚才淌了下來。

“丫丫,我的丫丫……”她伏在墳前泣不成聲。

可是驀然聽背後有人喊:“在那裏!”是白三娘的手下來到了。

他們想來是發現老大失蹤,所以四下裏尋找闖入之人,這時個個兵刃出鞘,氣勢洶洶把江雪柔包圍:“我們老大怎麽了?快說!”

十二連環水寨的人也分明地感受到了,心裏都有了些懼怕,但依然圍著她不放。

江雪柔雙拳當胸,連架勢也不拉,縱身飛起一腳把一個黑麵漢子踢翻,同時兩拳左右擊出,再打倒兩人,聞聽背後利器之聲,她卻連頭也不回,振臂拔地縱起,一腳踏在那人頂門之上。

十二連環水寨的人見她出手這樣利落狠毒,相互交換一個眼色,大吼一聲,七八人一起攻了上來。江雪柔兩眼通紅,足尖於地上一挑,拾起了一個敵人的彎刀,也厲喝一聲拚殺起來。

她的武功本來就在這些水寇之上,一時發狠,愈加無人能擋,登時又殺傷了三四人。餘下的一看情形不妙,調頭疾跑,但江雪柔殺得神誌不清,想也不想就提刀跟在後麵追。不多時,又砍倒了兩人。僥幸不死的哪裏見過這樣的女魔頭,一邊沒命地奔逃,一邊大聲呼救。樹林外的同伴有被引進來的,大多命喪江雪柔的刀下。

追殺一陣,出了樹林,十二連環水寨的人四散逃竄。江雪柔眼界驟然開闊,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應該回去守著丫丫的墳墓,然而早已記不得來時的方向。

她就踉踉蹌蹌在湖邊的亂石灘上走,口中喃喃呼道:“丫丫,你不要怕,娘就來陪你了……就來了……”

“雪柔!”模糊地,看到正前方有個人影朝自己奔來。

是誰呀?誰?她停下來看。

一襲青衫,手握寶劍,豔麗的春陽下如此瀟灑倜儻。

薛少白!居然是薛少白!江雪柔死死地瞪著他。

薛少白到了跟前:“雪柔,人呢?鍾觀主,白三娘,還有丫丫呢?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江雪柔看著他笑:“薛少白,你好啊,你現在還來做什麽?”

“斷情劍!”薛少白晃一晃手裏的利器,“我帶了劍來換丫丫,可是水寨大廳裏沒有人……”

“你拿斷情劍來換丫丫?”江雪柔爆發出一連串淒厲的狂笑,“少白,你究竟要演戲演到什麽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幾時是真心,幾時是演戲……你告訴我,這一回,你想要什麽呢?你說啊……”

薛少白被她這副模樣嚇住了:“雪柔……我……我過去的確是鬼迷心竅……但是丫丫是我們親生女兒,我怎麽能看著她被鍾觀主折磨?……我即便不把劍給鍾觀主,總可誆得他把丫丫帶出來。這殺人盜劍的事,或許可以一並也推給他——雪柔,他們人在哪裏?”

“哈……哈哈哈哈……”江雪柔抓著斷情劍瘋狂地搖撼著丈夫,“在哪裏?我昨天問你的時候,你怎麽一點也不著急?你說你要想想……想想……你想好了?想通了?哈哈哈哈……丫丫沒有了……丫丫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江雪柔一字一字狠狠道,不相信薛少白眼睛裏真的是悲傷。

“不——不可能!我不相信!”薛少白狂呼,“你說清楚,是誰害她?是鍾觀主不是?這禽獸!”

是你!江雪柔幾乎喊了出來。

可是薛少白竟也好像瘋了一般,拉著妻子就往內湖入口的棧橋上走:“我去殺了這個老不死的!我要殺了這個老不死的!”

他的腳步飛快,江雪柔不由自主跟在他後麵奔跑。片刻,兩人已置身白三娘的正廳之中,隻聽博古架前的地板“喀啦”一響,暗門打開,南宮勤、慕容端陽、伍婉雲拖著個半死不活的鍾觀主走了出來。

“雪柔姐姐!”慕容端陽驚喜地叫道,“我們抓住老妖怪啦,正回來找繩子去救你,你怎麽……”

伍婉雲和南宮勤則是異口同聲地驚訝:“薛少白……”

可薛少白卻當沒看見他們一般,一個箭步衝上去,就拽住了鍾觀主的領子:“丫丫,你害了丫丫?”

鍾觀主嘿嘿地笑。伍婉雲等人卻大驚失色:“怎麽,丫丫……”再一看江雪柔的神情,已經不用再多此一問了。

薛少白扼住鍾觀主的咽喉,狠狠道:“丫丫隻是個周歲嬰孩,你怎麽能對她下手?你有什麽就衝著我來,衝著我來!”

鍾觀主呼吸困難,喉嚨裏發出咯咯之聲,卻仍然在笑:“你……活該……活……該……”

薛少白的手上又加了幾分力氣,但仿佛覺得這樣殺了鍾觀主不足與報殺女之仇,便把他整個人拎起來朝地上一摔,狠狠用腳踏了道:“你不是很喜歡毒藥麽?你有什麽毒藥,就自己吃下去。你……你……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餘人連同江雪柔在內都看得呆住了:他們眼裏的薛少白永遠總是玉樹臨風,儒雅有禮的模樣,即使他殺害鬱道微也並沒有半分凶容,如今竟然這樣何鍾觀主糾纏,哪裏還有半分“薛少俠”的風采,完全和街頭漢子無異!

薛少白折騰了一刻,也有些心力交瘁了。冷不防鍾觀主突然支撐起身子,抱住了他的雙腳,伸手去摘他腰裏掛著的斷情劍。

薛少白吃了一驚,繼而憤憤道:“斷情劍!斷情劍!”一掌向鍾觀主天靈蓋擊落。

隻聽“喀”的一聲響,鍾觀主登時腦漿崩裂而亡,可他身上同時也“啵”地猶如爆炸一般噴濺出好幾股腥臭的碧綠色水柱來,不知是何處暗藏的毒藥皮囊破裂。薛少白一下躲閃不及,被噴了滿頭滿臉。江雪柔驚呼著跑上前去,卻見丈夫臉上已是血淋淋模糊一片,他的雙目緊閉,想來是看不見了。

但是薛少白對此傷痛卻兀自不覺,還把腳去踢鍾觀主的屍體,不住地罵:“禽獸!禽獸!”

伍婉雲上來製止住兩人:“快去湖邊洗一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