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何情緒

在黑沉沉的夜裏,江雪柔徹底失去了力量,渾身冰冷。

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陽劫持了一輛馬車,行了數十裏,天蒙蒙亮時,又劫持了另一輛。她自己伏在車廂裏,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她側著臉,耳朵緊貼著車底,聽見車輪轆轆,知道自己在一條路上飛奔——她想,在她的世界裏原沒有這條路的,一頭是薛夫人,一頭或許是江女俠,現在她居然走上來了,漸行漸遠了……噩夢就接踵而來。

她知道有一撥接一撥的追兵,一夥連一夥的攔路虎,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勉力打發。她隻是蜷縮在那裏,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隻是迷迷糊糊在想,不,這不是她所應該走的路,她應該回頭,回去薛少白身邊,回去女兒丫丫的身邊,過幸福安逸的生活,過薛夫人的生活。

有時她也醒著,從搖晃的車簾向前看去——蒙蒙煙雨,給前麵的兩個女人籠上一層薄紗,朝氣蓬勃。趕著馬的慕容端陽,沒有像以前那樣披著大紅披風,但是,腰裏一柄長劍,依舊意氣風發;那邊上的伍婉雲,以前從這角度看過去,一定會瞧見一隻翡翠耳墜在臉頰邊晃啊晃的,但是現在,什麽也沒有,隻有清瘦的瓜子臉,前所未有地顯出了紅暈。

她漸漸痊愈,還是躺著,曉得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陽的師父,慧心庵的天元師太去。

“管他再有什麽人追上來,都一劍一個砍了!”慕容端陽在前麵說,“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伍婉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還是快些趕路吧,投奔你師父後,好讓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為了救咱們,傷得可不輕!”

說著,兩人都回頭向車裏張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過臉去,假裝睡著,她就愈恨自己——這是怎麽了?前麵兩個難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是連日來帶傷抵擋追兵,保護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為了誰來淪落在如此的地步?這樣,蜷縮在馬車裏,亡命天涯?罷了,罷了,當是自己一時糊塗,做了那荒唐的江湖夢,一時衝動,壞了三綱五常,一時自不量力,妄圖挑戰男人的律法。天塌下來,原該由男人扛著——影子,影子永不能脫離本身。

殺人了,殺人了……那些從不曾遠去的聲音糾纏著她,她頭痛欲裂。必須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著,否則,洗脫不了殺人的罪名,更加,下一個被殺的,就會是她。

她得回去。

這樣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便要喚慕容端陽姑嫂。卻不想,前麵馬匹一聲長嘶,突然驚了,馬車也劇烈的搖晃了起來。憑借著一路逃亡的經驗,江雪柔曉得,準是又有追兵來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麵一陣混亂的馬蹄聲,接著就聽見慕容端陽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草包!”

那追兵中被罵做草包的也不生氣,隻笑道:“正是區區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著車中的劍,攥緊了,悄悄湊到車簾的縫裏一望,來的有二十餘人,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陳文慶。她略略放下心——別的不怕,每次見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會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沒有碰上。

陳文慶的心思,看來隻在慕容端陽一個人身上,衝著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來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陽冷冷一笑:“我看你是來送死的!”死字出口,手裏韁繩已經放開,同時長劍出鞘,人亦如一道閃電,直向陳文慶撲了過去。

陳文慶翻身落馬,避過了這一擊,不待慕容端陽第二招攻上,旁邊幫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躍上前來。

江雪柔知道連日爭鬥,慕容端陽和伍婉雲都是元氣大傷,這時交手,哪怕對方是草包陳文慶,也占不了什麽便宜。她有心拔劍相助,可是劍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綁架的,這樣貿然殺出去,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其中有詐?這叫薛少白今後如何做人?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複返丈夫身邊?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劍插了回去。

慕容端陽絕對是爭強好勝的脾性,以一敵多也決不叫人幫手,漸漸便力不從心,守多攻少。伍婉雲見了,掀簾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見她握劍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劍加入戰團。

江雪柔一時心裏百感交集:師姐和端陽待我,何等赤誠?,而我卻在這裏躲著連麵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難道就沒有兩全的麽!或者先幫她們把這裏的敵人殺退了,再回頭向少白解釋?

她還不及想出個主意,車後的簾子忽然一掀,一個使板斧的家夥鑽了進來,見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裏刹那轉過好幾個念頭: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場?殺人滅口,助慕容端陽一臂之力?或者,已經被看破了,必殺他無疑?雖是這樣沒個定奪,見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做出了反應——長劍一拔,一劍斷喉。

使板斧的瞪著眼,張著嘴,一蓬汙血噴出,倒栽下車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這是……卻不及細想,簾子一掀,又鑽上一個,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張黑麵著實嚇人,口中更嗚哩哇啦喊著粗言穢語,直向江雪柔撲了過來。江雪柔此時如何還能思考?舉了劍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時劍尖照著來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覺腥臭的**撲麵而來,急忙在狹小的空間中伸腿一蹬,把那屍體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著氣,才也發覺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痛得她頭昏眼花——哎,她怎麽恍惚聞到了家裏的香氣?她狠命搖了搖頭,香氣卻愈加濃烈。

第三個人攻上車來了。

江雪柔想要握緊劍,但手上竟然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見著那人一對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隻有偏頭去閃,由著對手一擊不中,峨嵋刺沒入車壁的木頭中。

那人一時勁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鉤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間收回。江雪柔忙提劍疾刺,可是劍,怎麽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說你和這倆娘們是一夥的,原來真是不假呀!還是陳少俠神機妙算,曉得這裏有你們三個不要命的女人,都預備了‘軟筋散’給你們哩!”

江雪柔一聽“軟筋散”三個字,登時心下大駭,一瞥車外,果然也是陳文慶一夥占了上風,不由焦急萬分:這時如若被擒獲,師姐和端陽總是完了,自己也決拖不了幹係,想要回到薛少白身邊,是萬萬沒有可能了!而她又暗自痛恨自己無恥自私,竟然隻想著自己的前途……一恍惚,隻見金光一閃,那分水峨嵋刺又紮了過來。

江雪柔這時那裏還有力氣還手,隻奮力將劍攥在手中,隻待那峨嵋刺已經刺到自己麵前了,才突然把頭一縮,握著劍整個人向前撲了過去,以全身的重量壓在劍柄上,把對手整個人穿在了劍上。

江雪柔聽見外麵陳文慶等人得意的笑聲,是在叫囂著,要伍婉雲和慕容端陽投降。她瞥見兩個女人,已然力氣全無,是相互扶持著,才不至於倒下。她心裏一涼,頹然往後一靠:糟了!

感覺什麽東西抵著自己的腰,她伸手摸了一把,想起這輛車是慕容端陽從一個進香的官太太那裏搶的,這冷硬的事物想來是一罐香油!也是急中生智的,她當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來,打火褶子點了,向陳文慶等人丟了過去。

陳文慶這時正自得意,卻見馬車窗裏骨碌碌滾出一團火,著實吃了一驚。那香油罐子順著地勢滾個不停,他們那幾匹馬驚了,全都長嘶悲鳴起來,更有幾匹撒蹄狂奔,把騎手都統統摔落。陳文慶登時大怒,手裏斷情劍一揮,把那罐子斬成了兩半。但這一斬,香油遍地,火更是無處不在了。

伍婉雲和慕容端陽得了這個大好時機,全力爬上車子,在馬臀上狠狠抽了幾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邊陳文慶如何肯放過?揮劍策馬就要追趕,所幸車上的香油還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計重施地丟了幾罐出去,濃煙滾滾,烈焰紛紛,隔著那邊人仰馬翻,這邊,三個女人絕塵而去。

可是也沒有跑出多遠,江雪柔忽然感覺天旋地轉了,聽兩匹馬發出一聲悲鳴,車子更是喀啦喀啦巨響連連。她還不及反應是出了什麽事,已經重重撞上了一邊的車壁,接著是車頂,另一邊的車壁……一彈指間,已經翻了好幾個身,昏天黑地不知所處,待到撞擊和巨響全部停止的時候,身體已經浸在冰冷的**中。

“該死!”慕容端陽在不遠的地方罵道,“居然是陷阱,我們掉到河裏了!”

江雪柔摸索著鑽出了車子,隻見伍婉雲和慕容端陽整個身子也是浸在水裏的,隻有濕淋淋的頭露在外麵,而周圍影幢幢的,原來是在一片蘆葦地裏,早春時節,去年的枯葦和今年的新葦摻雜著,黃黃綠綠的一大堆。再看岸上,兩匹馬正是陷進一個碩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斷了腿,馬車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著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過去,和兩個同伴靠在一起。

“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陽還不住口地罵,“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膽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場!”

伍婉雲皺了皺眉頭,道:“好在這軟筋散並不是什麽厲害的藥,有個十天半個月就會自行散去……”她說著,不無關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師妹,你還好麽?”

江雪柔心裏一熱,臉也跟著燙了起來,慚愧萬分,低低答道:“還好。”

伍婉雲沒有注意,隻在水裏伸手輕輕攙扶著江雪柔,轉頭對慕容端陽道:“為今之計,當速速投奔你師父!”

慕容端陽點了點頭,四下裏望望,突然道:“這幫卑鄙小人,他們想害死咱們姐妹,卻怎麽也想不到,咱們掉在蘆葦叢裏,他們尋也尋不著哩!”她說著又回身一指遠遠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對麵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來咱們趕車,還須繞個彎子才能過去,現在就從這蘆葦叢裏趟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嘿嘿……”

伍婉雲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頭戳了戳她的腦門,道:“小鬼頭,還說閑話,這樣泡在水裏,咱們現在一點內力都沒有,遲早凍死了,還不快走!”

慕容端陽在水裏衝嫂子作了個揖,道:“遵命,姐姐!”說著也伸手攙扶了江雪柔,三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緩緩在蘆葦**裏挪動。

這天是微雨的天氣,沒走兩步,天色就昏暗了,三個人的行動一發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戰連連,相互依偎了,寸步難行。

恰在此時,聽得身後的岸上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見火光衝天,正是陳文慶一行人舉著火把追了上來。三人一驚,惟恐行動暴露,隻得在水裏站定了,靜觀其變。

岸上陳文慶等人勒住了馬,在陷阱邊巡視了一圈,便有一個人道:“陳少俠,車裏沒有三個娘們的蹤影,想是跑得遠了。”

陳文慶自己將火把移近,看了看,道:“她們三個現在力氣全無,跑不遠的!就在附近。”說話間,擎了火把,將四周周照了照,顯然前方泥濘的道路上並沒有行人的蹤跡,旁邊樹木叢生的山一時半會也無法攀登,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影幢幢的蘆葦**裏。他冷冷一笑,道:“這麽冷的天氣,夫人小姐們可是耐寒得很啊!”

他話裏暗示得明白,手下的也都望了過來,熊熊火光中,好像蘆葦在燃燒。

慕容端陽憤憤道:“這烏龜王八蛋的陳文慶,姑奶奶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伍婉雲怕她衝動造次,慌忙掩了她的口,低聲道:“小心被發現,我們現在不是他們的對手啦。”

慕容端陽又是寒冷又是氣憤,微微顫抖,道:“怕了他不成?這幫家夥逼人太甚!”

江雪柔感覺她攙著自己的手鬆開了去,不知道在懷裏摸索著什麽,不多時,見她手裏拿了副彈弓。“你暗算姑奶奶,姑奶奶也打回去。”說罷,一顆彈子已“颼”地飛了出去,而岸上接著便傳來一聲叫,顯然是打中了。

江雪柔先是一喜,旋既又焦急萬分:要知道,慕容端陽的彈弓,平日裏上山打鳥,那是百發百中,對付市井流氓也是一打一個準,如今這樣發出去,本可以解決個把敵人,可是她勁力全無,打是打中了,於對方絲毫無損,隻不過平白暴露自己的行蹤。

伍婉雲也是早料到了這樣的後果,一把奪過彈弓,把慕容端陽一拽,隱入水中。

岸上的人群果然**了片刻,都望向了三個女人藏身的方向。有人哇哇大叫道:“敢暗算爺爺我!”又有人道:“陳少俠,咱們這就一把火燒了這蘆葦**,看她們出來不出來!”

江雪柔心裏一緊,屏息聽著。

隻聽陳文慶答道:“出來是一定要她們出來的,隻是在下的未婚妻也在其中,放火恐怕不妥吧。”

岸上又是一陣**,吵嚷不堪。江雪柔依舊凝神聽著,但心裏也亂糟糟打算著出路。她想她可以出去,因為她是被綁架的,況且方才一場爭鬥,但凡見她出手的,也都死了。她隻要離開慕容端陽姑嫂,然後呼救,一來引開那些人,二來就此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去……

旁邊慕容端陽卻是咬牙切齒:“倒不如幹脆出去殺個你死我活!”

伍婉雲拚命按住她:“妹妹不要衝動!”

但慕容端陽隻是掙紮:“衝動什麽?一會他們放起火來,難道就坐以待斃麽!”

“一動不如一靜。”伍婉雲道,“現在一動,就被發現了。”

慕容端陽辯不過,依舊氣乎乎的,瞪著岸上,恨不得目光就是暗器,可以把那些人一一釘死。

岸上喧鬧終於在陳文慶一聲令下後安靜了下來。“我們人多。”他說,“現在就下水去搜,把她們三個搜出來!”

餘人嚷嚷了幾句,無非天黑水冷之類,但俱知道抓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是頭功,也就不再分辯,撲通撲通一個接一個跳下水來。

江雪柔眼見著一條條人影逐漸逼近,知道自己再沒時間猶豫了,呼救,是個兩全的辦法!她想到這裏,忽然推開了扶著自己的伍婉雲,就向東邊走。

伍婉雲一愣,想要拉她,已是不能。慕容端陽更是驚叫出聲:“姐姐,你……”

江雪柔回頭微微一笑,道:“我是被你們綁架的,引開他們,他們不會傷我的!你們保重!”說畢,決然向岸邊去,故意向東趟了幾丈,又遠離水岸趟了幾丈,確信離開慕容端陽姑嫂很遠了,才高聲呼救:“來人!救命!”

清冷的春夜,偏她這一聲喊得淒厲。呼啦啦,火把全照向這邊了,在蘆葦**稍稍稀疏的地方,濕漉漉的她,暴露在光線裏。

“薛夫人!是薛夫人!”有幾個人叫道。

“救命……救命……”江雪柔慘白著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她,但她別無他法,這是唯一回歸正道,而又不傷害朋友的做法。

她奮力向岸邊趟著,蘆葦根絆著她的腳,跌跌撞撞。她不敢回頭,一回頭就暴露了慕容端陽姑嫂。

舉著火把的人紛紛向她這邊靠攏過來,連陳文慶也跳下了水,大步走上前,將她一抱,又大步走回岸上去。

“抓著一個,其他兩個想來就在附近了。”一個人說道。

江雪柔感覺那些家夥全都目光如炬,盯著自己,是同夥,還是被綁架,就看這時是反應了!她當下一把拉住陳文慶的袖子,哭道:“我……少白呢?少白在哪裏?我要少白……我要少白來救我……”

她這一哭,旁邊的人愣了愣,麵麵相覷。

江雪柔又繼續哭道:“我……我好容易才逃出來……少白在哪裏?”

陳文慶眼裏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解下自己的披風給江雪柔裹上,柔聲道:“薛夫人受驚了,不知慕容小姐和令師姐……”

江雪柔抽噎道:“她們……她們……”她偷眼望了望蘆葦**,伍婉雲和慕容端陽藏身的地方隱在重重的黑影裏,一點點晃動,顯然是她們已經在向水的南岸趟去了。當下,她向東一指道:“她們上那邊去了……她們想要殺我……少白在哪裏?”

陳文慶等人順了她指的方向望望,一團漆黑,無法分辨,將信將疑地盯著江雪柔。

江雪柔繼續拉著陳文慶——如果說,眼淚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錢,這在以前莫說是慕容端陽會跳起來反駁,就連她江雪柔自己也是不承認的;但是現在,在救命的關頭,她終於曉得了,她隻能利用這些!她就死死拽著陳文慶,梨花帶雨,三分病容,五分可憐,兩分淒豔:“救我……少白……少白是你麽……救我……”說著,又悄悄在披風下劃破了舊傷口,一時痛得直打冷戰,血流如注。

“哎呀,薛夫人……”幾個人驚呼了起來,哪裏還理會蘆葦**裏的動靜?都把江雪柔圍了個水泄不通。

“還是救薛夫人要緊!”眾人七嘴八舌,“那倆娘們跑也跑不遠……是不是一夥的,反正把薛夫人帶回去,三個總是抓回來一個……”

江雪柔依稀覺得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愈加向陳文慶懷裏靠了兩分,喃喃道:“少白……少白你來了……太好了……少白救我……”

“哎呀呀,看薛夫人都病糊塗了!”人群嚷嚷著,“陳少俠,你快拿個主意吧!”

陳文慶愣了愣,把江雪柔一抱,道:“好,救了薛夫人也算是一功,咱們先回客棧去。”

一爐好香,白煙一捧捧,迷了人的眼睛。

江雪柔萬沒有料到,自己這麽輕易,就又回到薛夫人的位子上了。溫暖幹燥的客棧房間,幹淨的衣服,可口的飯菜——唉,隻是不知道,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有沒有到慧心庵呢?自己這樣,總算兩全了,不再虧欠她們了。

她伸手撩了撩煙霧,什麽也沒抓到,就像這次荒唐的行動,就當是做了個噩夢吧!聽說薛少白受命主持這次的追蹤,不日就會來到這裏了,到那個時候,這件事就徹底了結了。

她斜倚著柔軟的靠墊,微微一笑,了結了!但是一笑的功夫,心裏又不知何處,升起莫名的,小小的悲哀:自己這個人多少有些葉公好龍!天天就做著江湖夢,最後落得這樣狼狽!

“薛夫人!”陳文慶的聲音將她猛然驚醒,也不請示,一推門就直接進來了,“薛夫人身子可好些了麽?”

江雪柔看見昏黃的燈光下,陳文慶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想起自己方才為了脫險,那樣裝瘋賣傻地倚在他懷裏,不由得燒紅了臉,低低回答了一句:“沒事了。”

陳文慶卻好像全沒看到她的尷尬,隻把一碗藥端到了她麵前,道:“山野之地,尋不得好大夫,在下本隨身帶了些人參丸,煮了水給薛夫人調養調養。”

江雪柔連忙道謝,又見陳文慶站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的目的遠非送藥那麽簡單,顯然是要盤問自己了。躲也躲不過,左右謊言她這一路上都編了無數次,蒙得一人是一人,蒙得一時算一時吧!她因略略向邊上讓了讓,把繡榻的上首讓給了陳文慶,道:“陳少俠請坐。”

陳文慶也不客氣,把袍子一撩,扇起幾縷淡淡的幽香,就端坐了下來。

江雪柔等著他開口。

陳文慶道:“薛夫人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吧?想起來這事皆由在下而起,實在慚愧。”

江雪柔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接不上話。

陳文慶又道:“在下聽說,慕容小姐一直都不肯嫁於在下為妻,而慕容夫人也是為了這事才誤殺了丈夫——可憐端文兄的屍首到現在也還未發現。唉,都是在下所累。”邊說著,邊看了看江雪柔的神色。

江雪柔不敢抬頭——她聽到慕容端文的屍體,心裏早就發了慌,恐怕自己滿臉都寫著“幫凶”二字。她隻低聲應道:“啊……也沒有多少地方,得趕緊找到了,讓他入土為安啊……”

陳文慶道:“在下也是這樣的想法。而且在下打算在端文兄下葬時,一定把慕容小姐和慕容夫人都帶回去。這事都是在下的過錯,在下要在端文兄墳前起誓,不再強娶慕容小姐為妻了。”

江雪柔聽他這話,簡直沒有一分可信之處,可還是不由得瞥了他一眼——隻一瞥,目光已經被陳文慶捉住了。

“薛夫人?”他顯出十二萬分的真誠。

江雪柔慌忙又垂下頭去。

陳文慶微微笑了一下,道:“薛夫人當然是不信在下——你一定以為在下仗著斷情劍,要強娶慕容小姐,是貪圖那武林盟主的寶座……”

江雪柔心道:難道你不是?

陳文慶又接著道:“其實,在下有幾分本事,自己還不清楚?這武林盟主的寶座叫在下來坐,那才是名副其實的‘如坐針氈’,恐怕還沒有坐熱了,就已經丟了性命。”

這倒是句實話。江雪柔想,可是陳文慶怎麽突然和自己說起這話來了?

“在下無意中得了這斷情劍……”陳文慶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不過是想在江湖上混口飯吃而已。誰想到會鬧出這等事來?”說著,又長歎了一口氣,道:“薛夫人看,在下現在要如何是好呢?”

“這……”江雪柔冷不防被他問道,有點不曉得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訥訥道:“這……我怎麽知道?”

而陳文慶忽然一笑,道:“薛夫人怎麽不知道?”說時有意無意地一伸手,已經越過了榻上的小桌,把江雪柔的手按住了。

江雪柔一驚,待要抽手,卻發現陳文慶用了十分的力氣,自己逃脫不得,一時又羞又急,道:“陳少俠……你……”

陳文慶撫摩著江雪柔的手,道:“薛夫人……不,少白是我義兄,你是我大嫂哩!” “

江雪柔不知他是何用意,隻是急於掙脫,但就是不能夠。

陳文慶又繼續往下說道:“嫂子,這麽些日子,你可真是受苦了,小弟我痛在心裏。”

江雪柔急了,偏偏又看見窗外有個陳文慶一夥的人經過,慌忙伸了另一隻手去關窗戶,卻又被陳文慶抓住了。江雪柔怒道:“二弟,我既是你嫂子,你怎如此對我?不怕江湖上恥笑麽!”

陳文慶嘿嘿一笑,道:“咦,嫂子這話就奇了,方才在水邊,嫂子一個盡兒抱著小弟,叫‘少白’,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嫂子是被折磨了許多天,病得糊塗了,這才把小弟當成了少白兄了。”

江雪柔羞憤交加,道:“我……我方才是傷得重了……一時……一時冒犯了二弟……”

陳文慶笑得更加開心,捉著江雪柔的雙手把她往自己懷裏拉,道:“這大家都曉得,而且曉得嫂子的傷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這才把嫂子帶了回來。嫂子,您是病著的人,正需要安慰哩,小弟可著實願意做你的‘少白’呢!”

“放開……”江雪柔怒道,“我……我現在清醒著……”

“嫂子的傷勢,沒這麽快恢複吧?”陳文慶盯著她,“小弟看你的傷口和方才並沒有多大起色呀!難道嫂子你方才也是裝神弄鬼?”

江雪柔一時怔住,不能承認,但也不能否認。

陳文慶拉了她冷冷一笑,道:“嫂子,你也太看不起我們了吧!你以為天下的人都和你們這幾個女人一樣傻麽!你這樣回護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以為大家都是瞎子麽!”

江雪柔心裏一涼,但口中卻道:“你說什麽!”

陳文慶道:“嫂子,你還裝什麽糊塗?你分明是讓慕容端陽和伍婉雲逃走,自己來引開小弟的。小弟是對你心存憐惜,這才幫你演了這戲,也暫時放她們兩人逍遙一陣。”

江雪柔一時羞憤氣惱齊上心來,掙紮道:“胡說什麽!我……”

陳文慶卻忽然將她一摟,道:“嫂子,你以為你很高明麽?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那天,我從花園經過……看見有人在挖地呢!一個是伍婉雲,另一個,是不是嫂子你呢?”

江雪柔感覺他的氣息已經吹著自己的麵頰,憤怒道:“陳文慶你這個……你……你既然看破了,我……我……”

陳文慶冷笑著打斷她:“嫂子,你想說什麽呢?你一人做事一人當麽?唉,你們女人怎麽都這麽傻呢?你以為你還能一人當麽?你不知道現在外麵怎麽說薛少白麽?說他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了老婆,把伍婉雲給放走了!你就出來承認呀,承認了,薛少白也一世英明毀於一旦。”

啊?江雪柔如墜冰窖之中!少白!她拖累了少白!天啊,她怎麽會拖累了少白?千不該,萬不該,一個做妻子的,怎麽可以拖累丈夫!

陳文慶見她癱軟如泥,知道自己說中了要害,就擁了她柔聲道:“少白兄是我的義兄,嫂子,你想我怎麽會害他呢?我一定帶了嫂子回去,向諸位英雄證明,嫂子是被冤枉的,少白兄是被冤枉的……”

江雪柔怔怔的,由他拉著手,耳鬢廝磨無所不至,心漸漸漸漸沉了下去:不,不,不,怎麽可以這樣?

陳文慶的手撫摩過江雪柔緊鎖的眉峰,啃齧著她的臉頰:“嫂子,哦,雪柔,都說西子門出美女,果然雪柔你是西子門第一的美女,少白兄怎麽這麽好的運氣……唉,若說慕容端陽這丫頭,雖然俏麗,又怎能同你相比?況她又潑辣難纏,怎比得雪柔你溫柔體貼……唉……雪柔,我心裏想的,就隻有你一個……”

江雪柔眼裏熱辣辣淌下淚來,無計可施。

陳文慶又喃喃道:“唉,雪柔,我一看見你,就被你勾去了魂魄……你就成全了我吧……”

江雪柔猛然間感覺陳文慶已經在解著她的扣子了!這就好像在她昏沉且痛苦的傷上突然又撒了把鹽,更痛,但是驚醒。不!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她從不承認自己是玩偶,即使要做,也隻能從一而終,她不能為了自己的未來而成為陳文慶的玩物!即使是為了薛少白,這也不行!她是他的妻子,左右是令他蒙休,與其被陳文慶侮辱,並且今後時時受他脅迫,還不如……還不如自己去向薛少白說明一切,她犯的不是大錯,隻是一時糊塗罷了,她……

“你放手!”江雪柔奮力推擋陳文慶,一壁拽著自己的衣服,一壁胡亂抓破陳文慶的臉,“你放手,我要叫人了……你放手……”

“你叫好了!”陳文慶笑道,“方才人人都看見你是怎樣對我的,就像**的貓!”

江雪柔聽見布帛撕裂的聲音,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她已經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也無暇流淚,把所有的氣力都集中在四肢,推擋,踢打。她決不就範,她寧可一死!但是怎麽反抗都是徒勞,她受了傷,她還中了軟筋散……

她想她是死定了,是生不如死了!

她的肩膀被牢牢地按在臨窗的矮幾上,雙手像個溺水的人一樣,胡亂劃動著。啊,那是什麽東西?冰涼的?她顧不了那麽多了,手觸上去了,就抓緊,抓緊了,就向自己這邊拖了過來,發出淒厲的嗆嗆聲和刺目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拿著劍了,拚命就抹脖子。這就死吧!她想,就死吧,死了幹淨,也不拖累少白,也不拖累任何人……但是陳文慶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她不能,不能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與他爭奪,糾纏,扭打。她並沒有力氣,但是她不想活了,她豁出去了……

“啊——”這一聲驚叫發自江雪柔的喉嚨,她感覺強烈的腥味,帶著溫度,質量,直撲到她的臉上——是血!她愣了一下,原本天旋地轉的視野就剩下眼前一張臉——陳文慶,他依然瞪著眼睛,但是喉頭咕嚕咕嚕響著,發不出聲音,然後那張臉漸漸向自己這邊貼近了過來,近了又近。江雪柔嚇得叫也叫不出聲,一個沉重的軀體就整個兒壓在了她的身上。

有那麽一刹那,她被壓得沒有了呼吸,隻是張著嘴,眼睛看著房梁。許久,身上的那重量都沒有移動,她的意識才逐漸回來,手腳並用推開了陳文慶,連滾帶爬躲到了一邊,好像一個差點兒被扼殺的人,突然被赦,大口喘著氣。

喘息,喘息,屋子裏的一切似乎都隨著這一運動而放大又縮小。那個人,倒在地上,血泊裏,究竟是陳文慶,還是當日的慕容端文?

殺人了!殺人了!繡琰斷續的叫喊。江雪柔捂著耳朵,但是躲不開。殺人了!殺人了!天啊,她殺人了!她真的殺人了!

一種癲狂的情緒支配著她的四肢——她就撲過去,撲到陳文慶身上。

血正從他的右胸汩汩而出,江雪柔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竟然還活著!她先本能地又抄起劍來——剛才那樣的慌亂裏,居然她拔的是陳文慶的斷情劍——想補上一劍,徹底把這個惡魔送上西天。

“別……別殺我……”陳文慶哼哼著,“別殺我……我不說出去……我不說出你和伍婉雲勾結的事……”

江雪柔愣了愣:“真……真的?”

陳文慶呻吟著:“不說……不說……我也……我也不會再冒犯你了……嫂子……”

江雪柔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殺人之罪一旦犯下,她就真的走上不歸路,永遠也不能回到薛少白身邊了!但是……信他?不信他?殺他?不殺他?啊,這如何是好!

“嫂子……你別殺我……隻要你不殺我……斷情劍我也給你……你拿給少白兄……他……他才是做武林盟主的人物……”陳文慶哀求著,“別殺我……我也……我也不要娶端陽了……”

“我……我不要你的斷情劍……”江雪柔有點語無倫次,“你……隻要你不說出去……尤其……尤其剛才……你不說出去……”

陳文慶痛苦地點頭答應,後腦勺撞擊著地麵,咚咚咚,一下下都仿佛敲著江雪柔心裏的喪鍾。她已經無法再考慮清楚了,身處崩潰的邊緣,隻要這聲音再響一次……

啊,這真是瘋了!真是瘋了!

陳文慶發出低低的哼哼聲,長短斷續,和著江雪柔粗重的呼吸——天啊,她究竟都做了些什麽!那一爐香還沒有焚盡,可她的生活為什麽又急轉直下,變得這樣不可收拾?

她像個僵屍一樣跳了起來——天啊,天啊!少白!你在哪裏!你怎麽不來救我?

江雪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客棧逃出去的。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立刻回去,回家去,回薛少白身邊去。她隻需要她的丈夫,救她脫離噩夢,就好像在平常夜裏,隻要一做噩夢,他就會摟著她的肩膀一樣。

然而暗夜裏,天涯何處是歸程?她狂奔,一天,兩天,三天……直跑到全身的筋骨如同散了架一般,再也站不住,這才倒在一條小溪邊,掬了捧溪水來喝——哎呀,水裏那個女人,憔悴如斯,塵是塵,血是血,哪裏還有半分西子門第一美人的風采?她怔了證,又掬兩捧水洗了臉,方才見本來顏色,這一向真的清瘦了。

顧影,原會自憐。

她背靠著水邊的巨石,胡思亂想,仰望青空。隻要回去薛少白的身邊,一切就都會恢複原狀!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傾聽關關嚶嚶的鳥鳴,好累。

不料這樣迷迷糊糊就真的睡了過去,一直到天色將晚,乍暖還寒的山風一刀刀割著她的臉,這才醒了,眯著眼睛望望,山溪中如何映出這許多火光?

江雪柔一驚,完全清醒了過來。就在那巨石的後麵,有一隊人馬,原本是點了火把趕路的,現在正停在溪邊休息。她心下大駭,慌忙又往石頭的陰影裏躲了些,所幸那石頭形狀古怪,下麵竟然凹進去一塊,正好容她藏身其下,加之暮色掩蔽,並不容易發現。

那夥人就走到溪邊來,喝水,飲馬。

江雪柔聽一個粗聲粗氣的道:“這回武林真是翻了個個兒了!”

旁邊一個大嗓門的應道:“那可不是?他媽的!居然是三個娘們,把咱們都攪得不得安身!”

大嗓門道:“奶奶的!薛少白做夢也想不到她老婆如今做出這種事來,瞧他怎們向天下英雄交代!”

這時,有第三個人咳嗽了兩聲插話道:“你們以為這事都是那三個女人做的?哼,謀奪斷情劍,這是婦道人家那點兒見識能辦得到的麽!”

謀奪斷情劍?江雪柔一驚,自己幾時做過這種事?

粗聲粗氣的道:“怎麽辦不到了?伍婉雲連丈夫都能殺,怎麽就不能殺陳文慶?那個江雪柔當時嫁給薛少白,不就是圖他薛家的名聲麽,現在有了斷情劍,她當然忙不迭奔斷情劍去了,這種女人,什麽事做不出來?還有慕容端陽,她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雖然沒什麽頭腦,但是有那兩個女人謀劃好了,叫她去把陳文慶手下的人殺了精光,還不是小菜一碟?”

江雪柔此時,總算聽出了端倪,一刹那就沒了心跳:什麽!陳文慶死了!斷情劍被人奪了!恰恰自己又一走了之,這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麽!

那第三個人冷笑了一聲道:“哼,你倒是能編!你也太高估那三個女人了吧!你想想,伍婉雲殺了慕容端文,她婆婆號召全武林一同追殺她,她有幾個膽子,也隻能顧著自己逃命。她明知道天下都在打斷情劍的主意,再把個斷情劍帶在身邊,不是自找死路,叫別人去殺她麽!”

粗聲粗氣的一時沒了言語,那大嗓門就道:“師兄,那你說了半天,是什麽意思?”

那第三個人又是一聲冷笑:“什麽意思?哼,薛少白他從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其實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這三個女人能把陳文慶一行外加客棧老板夥計全部殺光,背後一定是薛少白計劃的——定是薛少白想憑斷情劍凳上武林盟主的位子!”

大嗓門聽了,氣得哇哇大叫,一巴掌拍在江雪柔藏身的石頭上:“什麽!我還一直敬重薛少白少年英雄,他居然是這樣一個人!奶奶的!”

他這一掌,力道迅猛,石屑紛紛落下,打在江雪柔的臉上。但是她絲毫也不感覺疼痛,痛,都痛在心裏了!這一次,真的拖累了薛少白!殺人了!殺人了!是她殺人了!是她殺人了嗎?她要害死少白了!

她渾渾噩噩的,就想幹脆走了出來,對那些人說,這事都是自己做的,和少白沒有關係,叫這幫人一刀把自己解決了,可手腳都不聽使喚,偏偏沿著山溪的方向,又響起一陣很急很碎的馬蹄聲。有個人衝著這邊來了,在巨石邊翻身下馬,對著這裏的一隊人馬道:“掌門,薛少白和眾位英雄已經進了慧心庵了,但是沒見那三個女人,大夥兒把山上搜了個遍,也沒有她們的下落。”

方才發話的第三個人,就是那掌門了,答話道:“哦?沒有江雪柔的下落?那麽,也沒有斷情劍的下落了?”

“沒有。”報訊的回答,“隻有天元老尼姑一個人,不肯說出那三個女人到哪裏去了,少林的苦雲掌門說了她兩句,她居然就自絕經脈死了。”

那掌門似乎也吃驚不小,愕然失語,片刻才道:“就……死了?”

“那薛少白說了什麽?”大嗓門插話,“他什麽反應?你們怎麽沒在那盯著他,提防他和他老婆碰頭,把斷情劍藏起來?”

“有少林、武當、峨嵋的三大掌門看著薛少白呢。”報訊的說,“要不,徒弟也不敢這麽著急回來報訊——薛少白鐵了一張嘴,說絕對不是她老婆幹的。三大掌門說,要等大夥兒都到齊了,同向他討個說法。”他停了停,又補充道:“連京城的名捕‘飛狐狸’趙長生都到了,眾位師叔師伯,快去看熱鬧吧!”

“他媽的,真有意思!”那大嗓門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翻身上馬,“師兄,師弟,咱們這就快去吧,咱們雖然沒福分爭武林盟主,看看薛少白出醜倒是不錯!奶奶的,好久沒見到這麽好玩的事情了!”說畢,也不等同門,一拍馬就去了。

那掌門搖頭歎氣道:“沒誌氣的家夥,正經的該去抓了那三個女人,把斷情劍搶來,到時候咱們點蒼可不就是武林盟主了麽!”說著,也一躍上馬。

報訊的和其餘的人連連讚了幾聲“掌門高明”,便都跟著上馬離去了。

這就隻剩下江雪柔一個人,遙望著遠去的一帶火把,點點。那是路,她千辛萬苦才逃到這裏的路,如今……如今逃到這裏又有什麽用?她的手指死死摳著石頭,鑽心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沒有殺陳文慶,少白也沒有指使她殺陳文慶!她決不能讓少白一個人背負這不白之冤。她是妻子,她的本分是扶助丈夫。她得去,到慧心庵去,去說出一切。

慧心庵,山南岔路口右邊小路盡頭,穿過山洞,那是捷徑。江雪柔還記得慕容端陽這樣和自己誇耀:她當初如何戲弄某某山寨的寨主,然後從小路回慧心庵。那個時候,她們都還坐在華麗的房間裏,綾羅綢緞,絲竹管弦,何曾想到,當時的一句玩笑,今日是江雪柔救命的途徑?

她從蘆葦**裏泅遊到上山的路口,趁著天色尚明,直奔慕容端陽口中的小路。那是荊棘叢生、道路錯綜的地方,她顧不得,繞了好幾個圈子方才尋到了,一路向上。暮色籠罩之時,她見到了慧心庵破敗的圍牆,挑了個雜草掩蔽的缺口翻進去,沒有人見到。

“薛少俠,你一定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殿裏一人聲如洪鍾,“你縱容妻子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你有何顏麵麵對武林?”

沒有聽見薛少白的回答。

“薛少俠。”又一個人說道,“我們揚威鑣局雖然不是什麽大門派,沒資格和您討什麽說法,但是,小犬是跟著陳文慶少俠一同追捕伍婉雲那惡女人的,如今小犬同陳少俠都死於非命,不,是死於尊夫人之手,薛少俠,老夫隻是想要一個公道!”

他話音未落,底下嗡嗡又上來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俱是說自己的同門親朋死在了江雪柔的手上。

“諸位!”薛少白終於發話了,“諸位都一口咬定拙荊殺人,拙荊以往的賢淑,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是怎麽也不可能做出這等事情來的!方才趙捕頭也說了,客棧裏有慕容端陽所用彈弓和彈子,這殺人的,分明就是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怎麽是拙荊?”

江雪柔一驚:端陽的彈弓?這麽說,當日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曾經回客棧去救自己了?難道是她們做的?不,不可能,以當時中了軟筋散的功力,殺一個身負重傷的陳文慶或許可以,要把陳文慶的手下齊齊殺掉,恐怕是有心無力……

她尚沒有頭緒,就聽那京城名捕趙長生道:“薛少俠,您與夫人的恩愛,我們大家都曉得,您自然回護於她,想要把這事都推在慕容端陽和伍婉雲身上。可是,方才在下也說了,那客棧裏,已經發現染血的女服一套,還有些環佩……別的在下雖不敢認,但是這個玉墜卻是陳文慶死死握在手中之物——”趙長生顯然是把一個玉墜舉起來給眾人看,說道:“這個玉墜難道不是你薛家的事物麽?”

殿裏一陣交頭接耳之聲。殿外江雪柔伸手到頸子裏摸索,果然,那玉墜是她和薛少白成親時的定情之物,本是一模一樣的一對,已然失去了,想來是與陳文慶撕打之時丟失的,當時自己那樣慌亂,怎麽想起這個?

薛少白怔了良久,歎氣道:“不錯,正是拙荊隨身之物。”

趙長生繼續道:“由在下的推斷,那身女服也是尊夫人的。陳文慶身上劍傷是近距離交手所刺,他被害之時,尊夫人一定是用美人計誘他失了防範,在二人纏綿時痛下殺手……”

紛紛議論之聲更響了。

“薛少白,你要給我們一個交代!”人們叫囂著。

“對,給個交代!給個交代!”聲聲附和。

“薛少白,枉我們敬你是正人君子,你居然和妻子合謀殺害義弟!奪取斷情劍!”

江雪柔感覺那些叫嚷聲好像蟲豸,啃齧著她的心:她沒有殺陳文慶,她沒有!但是,玉墜在陳文慶的手裏,那劍傷也的確是自己所刺,物證昭然,她是百口莫辯!若要救少白,她就必須扛下這殺人大罪!她一咬牙,伸手去推大殿的門。

“慢著!”裏麵薛少白一聲喝,分明是對著眾人的,但是喝住了江雪柔。“薛某有話要說!”他凜然站在大殿中央,“薛某行事光明磊落,決不會做出這等卑鄙無恥之舉!如今義弟屍骨未寒,薛某就指此發誓,此事如是薛某所為,薛某定身敗名裂,不得好死!”

江雪柔屏著呼吸,聽他繼續說下去。

“而拙荊一向溫柔賢惠,雖然義弟身邊有她的玉墜,但是,拙荊的為人,決不會如趙捕頭所說的……或許拙荊也是被害之人猶未可知……”

“你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這次粗著嗓門嚷嚷的,正是江雪柔在山溪邊遇到的點蒼派的家夥,“被害你個頭啊!你老婆又沒死,和那兩個婆娘一起,帶著斷情劍逃了,不定在哪裏等著和你碰頭,然後你夫妻可就風光了!”

“無憑無據,你不要血口噴人。”薛少白義正詞嚴,“拙荊被慕容端陽和伍婉雲綁架,至今生死未卜,薛某與她夫妻情深,寢食難安……”

江雪柔聽了此言,熱淚盈眶,心道:“少白,有你此言,便是為你死了,又如何?”想著,手又觸到了大殿的門上。

“你少演戲了!”點蒼的大嗓門冷笑道,“你們夫妻情深,果然一起謀財害命呀!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念你老婆,我隻問你,斷情劍到底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要薛某從何知曉?”薛少白怒道,“斷情劍自然是被凶手奪了去!由趙捕頭方才所說之證據,足見凶手就是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二人。薛某此來身負慕容老夫人重托,要緝拿伍婉雲歸案,現下她和慕容端陽不思悔改,公然與武林為敵,奪取武林至寶,豈能坐視不理?定當殫精竭慮,追查斷情劍下落,也為我義弟報仇雪恨!”

他的話說到這份上,識相的人都不好再有過分之言,悄悄議論了幾句,沒再發話。但是點蒼的大嗓門不甘心道:“你少廢話了!羅哩巴嗦一大堆,誰信你?我來問你,若是這事真的有你老婆一份,你當怎樣?”

大殿刹時鴉雀無聲,江雪柔也伏在門上屏息傾聽。

片刻,又響起薛少白的聲音:“若此事真是拙荊所為,殺人償命,薛某決不徇私,今日便在天下英雄麵前立此重誓——”

“奶奶的,立誓頂個屁用?”又是點蒼的大嗓門,“你老婆偷了斷情劍,到時候你們夫妻合夥,要篡武林盟主的位子,哼,這裏準沒一個服你的,你怕是要變著方兒把咱們一一都害死了吧!”

“諸位!”薛少白高聲壓住局麵,“薛某自信言出必行,諸位實在信不過在下——那麽在下也,隻求問心無愧了!”

“等等!”他話音剛落,即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接了上來,“你非要表個誠心,我鍾某人倒是可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就不知你敢是不敢。”

這是什麽人?江雪柔憂心如焚地聽著。

“是鍾觀主。”薛少白道,“請講。”

那鍾觀主嘖嘖笑了兩聲,道:“我八仙觀裏有密製丹藥,劇毒無比,中者一月之內不得本門解藥必七竅流血而亡。你若真是一心為了武林除害,老夫今日就給你一粒丹藥,你服下後再繼續追查凶手的下落,如若做出半點對不起武林的事,嘿嘿……”

江雪柔一驚:哎呀,這可怎麽行?一個月的時間,誰能保證就抓到真凶,奪回斷情劍呢?少白啊,她心裏默默呼喚著,你可千萬不要……

她隻有細聽裏裏麵的動靜,而裏麵的每一個人,似乎也在靜候著薛少白的動靜。久久,久久,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呼吸都聽不見。

江雪柔心如刀割。

驀地,一個聲音讚道:“好,薛少俠果然有君子之風,丈夫氣概!”緊接著,議論之聲又如穿林打葉般響起來了,還有人拍起了巴掌。

薛少白冷冷的語調穿透一切:“人正不怕影子斜。現下諸位可以信賴薛某了?”

江雪柔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兒:啊,這麽說,少白……少白他真的服下毒藥?

鍾觀主一言證實了她的猜測:“薛少俠,你既然已服毒明誌,我等也不能再懷疑你,這就追隨你為武林除害——隻是到了一個月後,如果還是……”

“薛某以死謝天下!”

江雪柔隻覺五雷轟頂,兩眼直冒金星,雙腳就如同站在棉花上,頃刻便要載倒。她這一次,真的害了少白了!真的害了少白了!若是一個月後還抓不到殺死陳文慶的人,少白,少白他就要……她衝動著,恨不得闖進去,求那什麽鍾觀主,若懷疑她江雪柔,那就立時把她殺了吧,不要為難少白……可是,明顯的,這些人全非善類,都是衝著斷情劍的,她這樣就衝進去,沒有斷情劍在手,如何叫人信服?隻是平白叫少白再為自己操心。

她的心緒紛亂如麻,隻有一點清楚:找到斷情劍,隻要找到斷情劍,把凶手繩之以法,真相必將大白於天下!但是,去哪裏找,怎麽找……是了,慕容端陽!既然客棧裏有她的彈弓,她顯然在自己離開後去過客棧!即使陳文慶非她所殺,她總知道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要她找到慕容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