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莫恨雲深路難到

江雪柔以為,這次陳文慶的求婚和以往沒什麽不同——若真的有,那也不過是陳文慶更加狼狽些罷了,而且狼狽到,連江雪柔都想推翻自己那“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的信條,抽出劍來和慕容端陽好好瘋一把,最好順帶也把那沒人性的慕容端文也教訓一通,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侮伍婉雲。

不過她自己也曉得,這隻是她一時的白日夢,賢淑如她,頂著這薛夫人的名號,怎麽可能隨隨便便舞刀弄劍?她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家裏焚一爐好香,由著一捧捧白煙迷著自己的眼睛,百無聊賴地守著個繡花架子,等待夠膽量荒唐的慕容端陽約她見麵——她可實在等不及,要聽聽後來慕容家是怎樣打發陳文慶的了。

可是,不知怎麽的,離開“碧海潮”風波那一日已經六七天了,卻一直不見慕容端陽的影子,連消息也沒有一個。江雪柔漸漸心裏沒來由地擔心了起來,繡花針紮在棚子上,半晌也沒動靜。

“想什麽呢!耽擱在那兒不冷得慌?”薛少白挑簾子進來。

江雪柔這才回過神,笑了笑,道:“還不是想端陽,這一向都不見她,難道慕容老夫人那一天當真氣出毛病來,著她在家照顧不成?”

“哪裏!”薛少白把鬥篷一解,交妻子掛好,自己往桌邊坐下,“你那個荒唐妹妹,在家裏等著嫁人啦!”

江雪柔一驚:“嫁人?難道是嫁陳文慶?”

“除了他,哪裏還有別人?”

“不可能吧。”江雪柔笑道,“你哄我呢!陳文慶這樣窩囊,慕容家憑什麽把端陽嫁給她?難道慕容老夫人當真被氣糊塗了麽!”

薛少白倒了杯茶,慢慢呷著:“看,說你婦道人家沒見識,還真是隻曉得繡花——陳文慶的武功的確不入流,那個‘長安少俠’的稱號也不曉得是哪裏混得來,聽說他原是來自西北蠻荒之地,——那裏哪兒還有人呢?自當年妖女唐小憐和魔教覆滅之後,隻剩一片荒蕪冰原而已——但是,就憑著那把斷情劍,我要是有個妹妹,也非嫁給他不可——要知道,得了斷情劍,那就是得了整個武林!”

江雪柔撅了撅嘴:“那也沒必要把端陽嫁給他呀,反正武林盟主是能者居之,等到過兩天開武林大會的時候,慕容家明著去搶不就成了?即使明著不行,暗地裏把陳文慶殺了,還不是一樣得斷情劍,幹什麽非把端陽給賠進去?”

“你胡說些什麽!”薛少白重重地把杯子在桌上一頓,“我薛少白自認行事光明磊落,平時也沒少教你,你居然說出這種下三濫的奸計?斷情劍既是陳文慶之物,明搶暗奪都是不仁不義之舉;再說,他已誠心表明要入贅慕容家,慕容家怎麽可以搶去斷情劍又不把女兒嫁他?”

江雪柔被丈夫吼了一句,委屈道:“你固然是正人君子,慕容家可是明擺著的想要斷情劍呀,這樣,這樣不是拿端陽做交易麽!還不是一樣不仁不義?”

“什麽叫拿端陽做交易?”薛少白拍著桌子,“你們婦道人家懂什麽?慕容家這樣把陳文慶扶上盟主的位子,將來端陽不就是盟主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江湖景仰,難道這還是虧待了她不成?”

江雪柔愣了愣:虧待了麽?又是一個嫁得好的女子!比自己嫁得還好呢!但是,這叫什麽?

薛少白說到興頭上,又繼續講下去:“你又不是不懂得,你們圖個什麽?不就是圖個好歸宿麽!你看著大千世界,大凡動物,都是雄的比雌的好看,隻有人是相反的——因為動物,雌雄都可以各自覓食過活,誰也不依靠誰。而人就不同,你看我們男人,讀書習武,做官經商,而你們女人,什麽也不能做。你們得靠男人養活,所以你們打扮漂亮,吸引男人。隻有嫁個好男人,你們才能生活下去。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師姐,你們現在不比出嫁前風光幸福?你們女子生來就是為了嫁人的……”

江雪柔本來是愣愣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卻猛然聽到丈夫的這番高論,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鐵青了臉,把針線笸籮往地上一砸,大聲道:“哦,薛大俠,原來賤妾生來是為了做你的玩物的!”

薛少白見妻子突然發作,料想自己說得過分了些,敷衍著笑了笑道:“我哪有這意思……”

“你就是這意思!”江雪柔抄起剪刀就去鉸那繡了一半的並蒂蓮花枕套,“原來我在你眼裏什麽都不是,無非生得好看些。過兩年老了,便可一腳踹開了!”

薛少白慌忙上來奪,但已來不及了,並蒂蓮成了一堆亂絲線。

“原是我說話重了,你何苦拿這個撒氣?”他哄著妻子,“我娶你進門,當然是因為你生的好看。但是,世上漂亮的女子多哩,這麽些年,我可曾看過其他女人一眼?就算你師姐,慕容端陽,一個個都是人間絕色,我什麽時候正眼看過她們?”

江雪柔由丈夫擁著,盛怒的頭腦漸漸冷卻——可是,她是為了害怕自己人老珠黃才生氣的麽?不是的,絕對不是,她是不甘心做玩偶。可偏偏在所有人眼裏,她都隻是玩偶——的確,她的所作所為,有哪一點不像玩偶?又或者,真的女人都是玩偶?不然,怎麽連慕容端陽都要出嫁了呢?這是無論如何都要問一句的,如果連慕容端陽都嫁了,那就真該全天下女人都做玩物了。

“端陽……端陽她是自己願意嫁的?”

“怎麽可能!”薛少白道,“她呀,和當初的你一樣是個拗脾氣,在家裏發瘋呢!但是被她哥哥關起來了,到婚禮那天才會放她出來——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也是不肯嫁給我的,你師父把你關起來;現在……現在咱們多好?所以,端陽也會好的……”

“可是陳文慶不是你……”江雪柔說。陳文慶是個想借慕容家的力量成為武林盟主的卑鄙小人!

薛少白環著江雪柔的腰,捉著她的手,頭擱在她的頸窩裏:“咱們夫妻這是吵個什麽勁兒呢?慕容家愛怎麽招女婿都跟咱們沒關係。咱們夫妻可不能為了這事生分了……”

江雪柔知道這樣鬧下去實在無聊,得了個台階,就破涕為笑——勉強。

薛少白於是把她打橫抱起,輕輕在她臉上一啄,道:“你就是我的小鳥,笑的時候最好看了。”

江雪柔紅了臉,瞥一眼窗戶外頭,道:“做什麽!大白天的,仔細叫下人看見……”

薛少白一笑,將她放下了,道:“看見又怎麽樣?難道你不想給丫丫生個弟弟?這樣,下次姐姐再把丫丫接去住,你也就不這麽無聊了。”

江雪柔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啐道:“呸,說話沒正經,要生你自己生。”說罷,閃身逃到一邊去收拾地上的針線了。

薛少白也不生氣,重新坐回桌子跟前,端著茶杯若有所思道:“也不急在一時,但是咱們終究還是要生個兒子的——昨天我同陳文慶結拜了兄弟,他說,將來他做了武林盟主,一定要和咱們家結親哩。若是咱們生了兒子,端陽生的女兒,集合咱們薛家和慕容家的勢力,那咱們的兒子豈不十拿九穩要做是武林盟主了麽?”

江雪柔怔住了,感覺什麽冰涼的東西,像是鬼,正抓著自己的手……半晌,回過神來——不過是把剪刀而已。

武林大會,暨陳文慶和慕容端陽婚禮的前一天,江雪柔莫名其妙很想見見伍婉雲——端陽是決計見不著了的,見了無非違心地道句恭喜,說不好又引她發一陣瘋,隻有見見伍婉雲,要傷心就一處傷心去。

在慕容家的庭院裏,她看見半邊太陽要死不活地懸在西麵。這真像她自己——半個人已經完全沉到了薛夫人的深淵裏,還剩下半個江女俠,賴在世上,垂死掙紮。唉,若是真能掙紮,碰個頭破血流,那也不至這樣鬱悶;可偏偏那個深淵,粘稠,甜膩,溫暖又輝煌,好像是灌滿了糖漿的——就是薛夫人無限風光的未來。

她有些恍惚,也沒支使那些聽差的老媽子——瞧她們一個兩個都忙著次日的大事——隻自己晃悠晃悠,穿過大門二門,順著抄手遊廊繞過老夫人的屋子,走進東跨院的月亮門,便到了慕容端文夫婦平時起居的地方了。

她自向裏麵走了兩步,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下人。奇怪了,她想,難道都在前院裏忙著?這樣又走了兩步,見著一架葡萄,是伍婉雲的心愛之物,夏日裏堆煙一般,現在半死不活的,不過架子下卻有條人影,貓兒一樣靈巧的,閃縮窺人,見了江雪柔就要走開。

“你站住!”江雪柔搶上一步攔住那人,見是伍婉雲的丫鬟繡琰,便問道,“你做什麽,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

“沒……沒什麽……”繡琰陪了個笑臉,“薛少奶奶好……”說著,依舊低著頭要走。

江雪柔狐疑地擋著她不放:“鬼鬼祟祟的,到底做什麽?你家少奶奶呢?”

“少……少奶奶……在……在書房裏……”繡琰神色慌張,“薛少奶奶……我……老夫人找我有事……”

“別跑!”江雪柔一把揪住了她的領子,“這樣慌慌張張的,打量你是偷了東西呢!跟我見你主子去!”說著,就把繡琰往書房拽。

此去書房,沒三五步路,繡琰卻在後麵死賴著,哆哆嗦嗦地求饒:“別……別……薛少奶奶……奴婢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偷東西……別……”

她這樣一分辯,江雪柔倒越發肯定她是偷了東西了,不容分說把她拉到書房裏。可是,一間書房,半個火星子也沒有,陰陰冷冷的,顯然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師姐?師姐?你在麽?”江雪柔推開東邊畫室的門,空無一人,又向西邊的棋室找。

“別……別……薛少奶奶……”繡琰整個人都癱到地上去了,死死往後賴著,就好像那邊畫室裏有索命無常一樣。

江雪柔可不理會,拖著繡琰,然後推開了棋室的門。

她就真的,見到索命無常了——伍婉雲披頭散發,麵色蒼白,身上的衣服已被撕得千瘡百孔,而條條裂縫裏都可看到紫黑色的傷痕。其時黃昏陰暗的房間裏,微弱的燈火一照,如厲鬼無異,偏偏她見了驟然闖進來的江雪柔,吃了一驚,瞪著眼,張著嘴,雕刻一般。

江雪柔見她神色,先也愣了,叫了聲“師姐”,然後突然看見伍婉雲的雙手,全是鮮血。

“師姐……你……你這是……”

伍婉雲還不及回答,那邊繡琰已經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少奶奶把少爺殺了……少奶奶把少爺殺了……薛少奶奶……我就叫您別來……我就叫您別來……”

江雪柔感覺自己是被人在頭頂上重重砸了一錘子,驀地眼前一花,腳也仿佛被釘進了地下,動彈不得。她模糊地看見,棋桌的後麵,倒著一個人,隻看見流血的軀體,不見臉——但是繡琰已經說出來了,必定是慕容端文無疑。

“我就叫您別來……”繡琰繼續哭著,“我看到少奶奶殺了人了……我……少奶奶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我就叫您別來……現在……現在我們都要死了……”

江雪柔被她這一哭,心煩意亂,翻手一巴掌把她打暈,但是自己也是暈的——這是出了人命的大事,要如何是好?

伍婉雲突然跌坐在血泊中:“師妹……我……我實在……不是他死……那就是我死了……你……你不曉得……這畜生……他……他已經害了我,我不能讓他害別人…………不能讓他害端陽……”

江雪柔身子不聽使喚,見伍婉雲的神情就已經沒了轍。她抖抖唆唆跪了下去,輕輕用手去扶伍婉雲單薄的肩膀——指尖先碰上去,然後是指腹,指節,整根手指,整個手掌,直到這個伍婉雲的顫抖都由手掌傳到手腕,牽動她整條手臂,搖撼她整個心靈——顫抖得那麽厲害,暗暗背負了多少屈辱?終於在這一天的黃昏,玉石俱焚。

伍婉雲猛然抬起了臉,用滿是鮮血的手擦了擦早已幹涸的淚眼:“師妹……你……你幫幫我……把他埋了……”說著,倏地跳了起來,動作利索卻又僵硬得像個木偶,直撲向慕容端文的屍體,扯了半邊錦緞簾子將屍體蓋上,又奮力推著卷了兩卷,直到看不見,她便將簾子的一端拽著,由那個下人進出的小門向花園裏拖,一路磕磕碰碰,留著地上一道血線。

那血線就如同一支勾魂攝魄的針,帶著倒刺的,把江雪柔猛然從噩夢中拉了出來——她感覺自己像僵屍一樣,直挺挺跳起。原想發出一聲尖叫,可是,瞥見伍婉雲狼籍的臉,突然自己就瘋了,或者冷靜了,搶上一步,幫她拽住簾子的另一端——好沉重,裏麵是一個該死的人,已死的人——但,也是一個萬劫不複的未來。

“等一等。”伍婉雲忽然想起了什麽,鬆開了手,屍體落在地上,悶悶的一聲響。不等江雪柔反應過來,她已經拉開了簾子。

江雪柔感到一陣惡心——那正是慕容端文,眼睛還沒有合上,七竅流血,顯然是中了劇毒。她趕緊想轉過臉去,可是伍婉雲又把簾子拉開了一些,使慕容端文胸腹間的傷口也暴露在淒慘的天光下——想是他種了毒,沒有就死,又和伍婉雲糾纏了許久,方被刺中要害而亡。伍婉雲一路摸索,將手伸進那血染的衣服裏。江雪柔終於忍不住,扭過了頭去。

“找到了!找到了!”伍婉雲歡喜地叫道。江雪柔轉頭來看,隻見她手裏捏了把鑰匙。“看,師妹,這就是慕容家密室的鑰匙,我們就可以把端陽妹妹救出來了!”

端陽?江雪柔花了些功夫才反應出這人是誰——對,慕容端陽,若是她處在自己現在的這種情形,一定不會這樣慌張吧?可是,她會怎麽做?

想不出結果,她已經跌跌撞撞地幫伍婉雲把屍體拖進了昏暗的花園。時值掌燈時分,四下裏漆黑一片,唯有遠處回廊裏,一盞盞喜氣洋洋的燈籠已經點亮了,照得四處,鬼影綽綽。

伍婉雲去了又回,帶來鐵鍬和鋤頭,在一株蕭索的夾竹桃下翻開凍僵的泥土。一下,兩下,都是黑乎乎的泥,僵硬的表麵下,是肥沃。可是看在江雪柔眼裏,卻是一刀,兩刀,翻出叫人作嘔的血肉。她感到無比的恐懼,如同魔爪攫住了她,無路可逃。好像全身所有的骨骼和肌肉都不受自己的意識支配,她想她是瘋了,竟然一把拿起邊上的鐵鍬,沒命地鏟著土。

原來,掘一個墳墓,是這樣的容易。

天已經完全黑了,月黑天,對麵不見人臉,隻聽見呼吸聲,還有“噗噗”,一鍬鍬土填回墳墓裏的聲音——這下不僅對麵不見人臉,連那個醜陋萬分的死人臉,也見不到了。江雪柔覺得稍微有一點寬心,才發覺手臂已經酸痛——究竟是在夢裏,還是自己已經下了地獄?“噗噗”土還在填下去,一鍬又一鍬。怕是真是下了無間地獄了,居然眼前還有個白無常在跳——她渾渾噩噩地想。然後,聽得一聲老鴉叫,回過神來,發現在墳墓上跳著的,是伍婉雲。

伍婉雲踩實了地麵,好像還不放心,又或者不解恨,是鐵了心要和自己的過去告別了,便在原地又重重跳了兩下。“我不給你償命!”她喃喃道,“你不值得我給你償命!”

“咚咚”,她這兩下踩得很重。江雪柔身上不知那裏抽搐了兩下——還以為那兩聲是自己的心跳——原來心還在跳的,她還當自己的心也被埋到地下去了!

兩人又回到了棋室裏。

繡琰還在昏睡著,伍婉雲扯破衣服把她捆了個結實,又堵上了嘴,塞進櫃子裏。然後她獨自打水來擦洗地上的血跡擦。江雪柔卻什麽也沒做,微微打著哆嗦——眼見著一盆盆的水用盡了,地上幹淨了,可是,並不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至少新點了燈,看看伍婉雲的臉,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謝謝你,師妹。”伍婉雲說。

江雪柔愣著:這是一個殺了丈夫的人,為什麽,微微帶笑?她向後縮了縮——伍婉雲上前來抬袖子要碰自己的臉!

“你的臉弄髒了。”伍婉雲道。

“啊……是……是麽……”她結結巴巴,抽出帕子裏狠命地擦——或許臉上有血也說不定?這樣想著,又擔心帕子上也有血,生生停住。

伍婉雲點起了炭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她就站在那裏,脫下染血的衣服,背對著著江雪柔,正好露出傷痕累累的脊背。

“我不能連累你,師妹。”她把髒衣服丟進火盆裏,躥起一團火焰來,頃刻又成了灰燼,和她的過去一刀兩斷。“我不能連累你。”她又說,“你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你就回去吧,我……我和端陽離開這裏。”

“去……去哪兒?”江雪柔的聲音高得有些不自然。

“天下之大,還怕沒有我們姐妹容身的地方?”伍婉雲笑了笑,從邊上的櫃子裏取出一套衣服來披上,“反正我們就離開這裏,誰也不拖累。”

“這……這……”

伍婉雲捂住了她的嘴,把後半句話截斷了:“謝謝你師妹,你和我們不同……你……你有個好丈夫……還有個好女兒……慕容端文他不是人,陳文慶……陳文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她沒說下去,因為說下去也沒用,因換了話題,道:“不說這些了,師妹,你趕緊走吧,趁著這邊的事還沒鬧出來……我,我去救端陽。如果有緣,咱們……咱們還會再見的……”

還會再見的。伍婉雲的人已經消失在夜色裏。

再見?江雪柔想,莫不是大家一同下了地獄,在閻羅麵前公審今日的罪狀吧?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沒有錯的,這是,殺人的大罪,她沒有動手,也是幫手,毀屍滅跡,罪不可赦。

罪不可赦!

一時間,她腳也軟了,站在那兒,動不得,眼睛四下裏亂看著,生怕有什麽人就藏在角落裏,隻等著跳出來揭發。可是半晌又半晌,靜悄悄的,死氣沉沉的,連鬼也沒有出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俱是炭火幹燥的味道,沒有血腥味。但她就是不放心,總感覺有什麽異味彌散在空氣中。一眼瞥見香爐了,於是不假思索,撲過去點上。白色的煙,一捧捧,迷了眼。

迷了眼,是她熟悉的,一爐好香,在慕容家,在薛家,脂粉堆裏,錦緞墊子上,繡花架子前;如今依舊是這屋子,卻隔著外麵,月黑風高殺人夜,對著裏麵,慕容端文瞪著眼睛倒下的那片地。

殺了人了,這到底如何是好?她的思緒是一團亂麻——啊,隻有一條路,逃走,回去找薛少白,和他說,慕容家出亂子了,伍婉雲殺了人了,她自己牽扯進去了。她想薛少白一定知道怎麽做——無論如何的,他是男人,天塌下來,由他頂著!

想到這一條,她僵硬的身體才重新能夠活動了,急急對著光可鑒人的漢白玉屏風理了理頭發,逃出外間去。

而正當她帶上棋室門的時候,隻聽有人喚了句“薛夫人!”直嚇得她的心髒跳出嗓子眼——是慕容老夫人,拄著拐杖,帶了七八個丫頭進來了。

“老……老夫人……”江雪柔牽扯著嘴角,做出一個好像笑的表情。

慕容老夫人沒有就察覺,點了個頭算是聽見她的問候了,徑自走過她的身邊,複又推開了棋室的門,進到裏間來,道:“我就聽老媽子說你過來了,想是上婉雲房裏來。婉雲呢,你可見著她沒有?”

“沒……沒有。”江雪柔撒謊,感覺脊背涼颼颼的。

“這就奇怪了。”慕容老夫人道,“端文也不見了,不曉得他們夫妻上哪裏去了……”她自沉吟了片刻,又接著道:“若他們在一處,那也好,薛夫人你曉得麽?這小兩口,真沒少叫我操心,這兩日,還鬧別扭呢。”

“啊……是……是麽。”江雪柔覺得自己在微微發抖,走不了,隻得硬著頭皮,陪慕容老夫人坐了下來,道,“我這一向都沒怎麽過來走動,不曉得。”

“咳,小兩口的,還能鬧什麽?”慕容老夫人笑道,“不就是端文看中了下房裏的丫鬟,要討了來做小?婉雲是個死腦筋,男人三妻四妾的,打什麽緊?我都勸她,自己嫁來這麽些年,半個孩子也沒養下,做丈夫的更應該預備幾個人了,薛夫人你說是不?”

江雪柔訥訥地點了點頭。

慕容老夫人又道:“但你猜婉雲這孩子怎麽說?她說糟蹋了她一個,不能再糟蹋旁的女孩子!咳,這怎麽能叫糟蹋了呢?但由她這麽一說,那丫頭也不樂意起來,昨日,竟然投了井!唉,這一來二往的,端文他們兩口子就鬧上別扭啦。倒也奇怪,婉雲從前是很規矩的一個孩子,這些天居然敢和端文鬧上,我看八成是我那混世魔王教壞的!”她說著端起幾上的茶壺來,一看,涼了很久了,又放下,吩咐丫鬟重新倒茶來,自己向江雪柔繼續道:“說起我那混世魔王,好在陳少俠不嫌棄她,還把斷情劍為聘,真是一樁好親事,薛夫人您看呢?明天這武林大會還是其次,最重要,是薛夫人來喝你妹妹的喜酒哩!”

“啊……是啊……”江雪柔舌頭都已經打結了,真想跳起來告辭,可偏偏慕容老夫人談興正濃,就是拉著她不放,還接著對她道:“其實呢,薛夫人你就好像我的半個女兒一樣。你和少白這麽多年的夫妻,真是叫我看得歡喜。不過,我也提醒你一聲,早早給少白生個兒子是正經!你看看你的大姑,聽說她在南宮世家受了不少氣,就是因為寡婦一個,沒孩子。她要是有個兒子,那就全不同啦……”

江雪柔感覺慕容老夫人的聲音就在自己的耳蝸裏打轉。她根本分辨不出老夫人說的是什麽,隻依稀聽著“兒子,兒子”,她就心驚膽戰地想:“老夫人的兒子死了,死了!我是幫凶!”而就在這時候,屋子裏的什麽地方,突然發出悶悶的“梆梆梆”的一聲聲響。江雪柔心一緊,聽出來了,是櫃子裏,繡琰醒過來了!她好像被燙了似的,倏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薛夫人,你這是……”

“老夫人……聲音……聲音……”那梆梆的聲音漸漸響了,連慕容老夫人的丫鬟也聽見了,一個個抖抖唆唆四下裏張望。

“鬼!有鬼在櫃子裏呀!”一個小丫鬟尖叫著,尖細的手指直指向那櫃子,看在江雪柔的眼裏,就好像一把雪亮的尖刀,直指向她毀滅的深淵。

“混說!”慕容老夫人喝道,“什麽鬼!快打開了我看!”

幾個小丫鬟戰戰兢兢的,隻能過去開櫃門。江雪柔已經完全沒有呼吸了,一句“不要開”,衝到了嘴邊,但是張大了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繡琰,漲紅了臉,暴露在通明的燈火裏。

“繡琰?你……”慕容老夫人吃了一驚。

“殺……殺人了……”繡琰吐出了嘴裏的布團,發出驚恐、淒厲一聲喊,“殺人了!少奶奶殺人了!”

滿屋的人都愣了。

“殺……殺人了……殺人了!”繡琰顫抖著,目光渙散,如同一個瘋子,“殺人了……薛少奶奶……我就叫您別來……我就叫您別來……少奶奶會把咱們也殺了的……殺人了……殺人了……”

江雪柔腦袋“嗡”地一響,眼前一黑,如同天旋地轉,跌坐回了椅子上。她耳朵就一個聲音:完了!

“薛……薛夫人……這……這是……”慕容老夫人盯著江雪柔。

江雪柔卻隻是愣著,張口結舌,雖然心裏晃過無數個主意——沒人看見,沒人看見她幫伍婉雲埋屍體,她可以推得一幹二淨——但是,伍婉雲又怎麽辦?殺人是大罪,何況弑夫?不過,慕容端文難道不該死?不如幹脆連伍婉雲的罪也推了,隻說繡琰發了瘋?但萬一,萬一發現了屍體……

“薛夫人!”冷不妨慕容老夫人一把扣住江雪柔的脈門,“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個好好的丫頭,怎麽就被塞進櫃子裏?你同我說個明白!”

江雪柔半邊身子都虛脫了,不覺就被拖下了椅子,跌在地上,隻聽見自己的牙齒相互碰著,顫抖得厲害。

那邊繡琰還在語無倫次地喃喃:“殺人了……少奶奶把少爺殺了……全是血……就倒在那兒……就在那兒……薛少奶奶……我叫您別來……叫您別來……”

“江雪柔!你說!”慕容老夫人臉色可怖,手上的勁力幾乎捏碎江雪柔的骨頭,“你說!你們……你和伍婉雲……做了什麽?端文呢?”

“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外麵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家丁,“少奶奶……少奶奶拿鑰匙放了大小姐,兩個人要跑出去了……小的們……小的們就要攔不住了……”

江雪柔渾渾噩噩,由慕容老夫人拽著,穿過不知多少條回廊,跨過不知多少道門洞,深一腳淺一腳,辨不清腳下是草地還是石頭,恍惚看到前麵一片燈火通明——但是再一看,卻是明晃晃刀光,陰惻惻劍影,有數十個人,圍著伍婉雲和慕容端陽姑嫂。

慕容老夫人還不到近前,已經喝道:“還不快把她們拿下了,我有話要問!”

但兩邊隻是僵持。聽見慕容端陽在人叢中喊了一句:“誰敢上來的,來一個砍一個!”

慕容老夫人氣喘籲籲撥開人群,喝道:“畜生!你攛掇你嫂子做了什麽?”

慕容端陽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道:“娘,我是決計不嫁陳文慶的,和雪柔姐姐沒關係,和大嫂也沒關係,你隻當沒生我這個女兒!”說話間,劍尖一挑,逼退了一個家丁。

“混帳!誰問你這個!”慕容老夫人道,“你……我問你……你大哥到哪裏去了?你們……你們把他怎麽樣了?”

慕容端陽顯然對這事情還不知情,一壁橫劍怒視著幾個攻上來的食客,一壁答道:“大哥?誰曉得他在哪裏荒唐?要找他,上花街柳巷找去!”

其時這邊的事情漸漸鬧大了,一些別苑裏來參加武林大會的人也都聞訊趕了過來,正聽見慕容端陽這句話,不由得都暗自發笑:想這慕容家百年基業,今日定要大大出醜了!

慕容老夫人怒喝了一聲,把江雪柔往前麵的地下一推,道:“嘴裏不幹不淨說些什麽!你和薛家這狐狸精,還有你嫂子,究竟把你大哥怎麽樣了?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都別想消停!”

江雪柔身體驟然撞上冰冷的地麵,但是更劇烈的刺痛來自“薛家那狐狸精”這一聲叱罵——已經很久,沒有人在背後這樣議論她了:狐狸精,憑著美貌,迷惑了薛少白,平步青雲,坐上薛夫人的位子……她花了多少心力,舉止得體,才贏得賢淑的美名,而今,一朝俱毀!她該如何?早該說出一切,像繡琰一樣說出一切,那她還依舊是薛夫人,而不是狐狸精!

“我……我沒有做……我什麽也沒有做……”她嘶聲道,“我沒有……”

“你沒有做什麽?”慕容老夫人橫眉怒目,“你敢說你沒有?你們一定把端文怎麽了!一定把他怎麽了!都是你這狐狸精,攛掇我女兒,攛掇我媳婦……你……我倒看看薛少白他收不收拾你!”

“我沒有……我沒有……”江雪柔徒勞地念叨,她幾乎就伸出手去指了——她隻要一指伍婉雲,說“是她”,那就了結了,可是,怎麽可以出賣伍婉雲?現在還沒人知道屍體在哪兒,隻要她撐著不說,撐著……

滿院子都等著,橫著劍的,架著刀的,看熱鬧的,都等著江雪柔的下文。誰都曉得慕容家出事了,就出在這三個女人身上。

“都愣著做什麽!”慕容老夫人喝道,“先把這狐狸精綁了拖下去,她丈夫就來了,一會再公審她!”

兩個食客應了聲,影沉沉,逼向江雪柔。

“慢著!”伍婉雲雙劍一鉸,飛身插了上去,“不要動她!慕容端文……慕容端文是我殺的,端陽妹妹是我要救她走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你們不要遷怒到師妹頭上去!”

字字清晰,她還是揚著頭說的。江雪柔頭一次聽伍婉雲這樣大聲的說話——真是,陡然換了個人一般。

全愣了,橫著劍的,架著刀的,看熱鬧的,還有慕容老夫人。但她隻是一愣,忽然哭天搶地一聲幹嚎,人就癱了下去:“啊……我苦命的兒子……怎麽……怎麽就毀在這個賤人手裏呀……我是前世造了什麽孽呀……”

慕容端陽一怔之後,一掌拍在伍婉雲肩上:“姐姐,你終於……你終於……”

話沒說完,在這生死的關頭,說什麽呢?江雪柔看見,她是笑的,讚許的。

“你們都死了麽!”慕容老夫人哭道,“還不把大小姐拿下,至於這個賤人,就地把她砍了!”

話音剛落,江雪柔還半伏在地上,身邊卻隆隆的,響是交錯的腳步,有幾個,還從她的腰上踩了過去——接著,是更多的刀劍出鞘,嗆嗆嗆,晃得昏天黑地,火燭也失去了光芒。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滾滾潮水之中——就好像從前在杭州西子門的時候,去錢塘看潮,那潮水,千軍萬馬,奔流不息,刹那吞沒一切。

包圍的圈子驟然緊縮,像在庭院裏陷落了一個洞,所有的人都流進那個洞去了,江雪柔的視野豁然開朗,已被撇在圈外。

隻是她的心,陷進去了——慕容端陽會是什麽結局?伍婉雲會是什麽收梢?

殺人了!殺人了!繡琰瘋瘋癲癲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殺人了,殺人了!這圈子裏,難道做的不是殺人的勾當?憑什麽,逼丫鬟投井,就不用償命,而殺了丈夫——一個十惡不赦的丈夫——就要償命?殺人了!殺人了!殺,人,了!

“殺——人——了!”江雪柔捂著耳朵,閉著眼睛,淒厲地叫喊,但沒有聲音,女人,沒有聲音。

“雪柔,這……這是怎麽了?”遠遠的,那是薛家的燈籠,但薛少白已經到了跟前。

“殺……殺人……”江雪柔喘著氣,“少白……他們……他們要殺人……要殺端陽和我師姐……殺人了……已經……已經殺了人了……”

薛少白皺了皺眉頭,吩咐跟來的下人道:“你們看著夫人!”他自己將長袍一係,平地縱起,劃過夜空淹沒在人潮中。

江雪柔在恍惚的幻覺裏,看見丈夫袍袖一揮,把殺人的兵刃統統卷落,她的呼吸這才漸漸平複了下來:薛少白終於來了!還是,還是需要一個男人,頂著世界……殺人了……殺人了……對,他能趕走,那些魑魅魍魎,那些陰魂不散……殺人了……殺人了……

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由下人攙著站了起來,向圈子那邊張望——漸漸散開了,人們汙七八糟地向後退。許是少白壓住了局麵吧,江雪柔想。沉吟中,視野重又陷入黑壓壓人叢裏,自己置身圈中了。

江雪柔定睛看,圈中兩個人影忽近忽遠,一邊是寒光閃閃的雙劍,一邊是翻雲覆雨的袍袖,何處劍光一閃,何處就有袍袖一壓,這樣迅捷無比,如何不是血衣派劍術和薛家掌法?正是薛少白和伍婉雲正在爭鬥。她一時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可那偏偏是千真萬確的!

隻聽薛少白喝道:“慕容夫人,弑夫是大罪,你還是快快束手就擒吧!今天天下群雄聚會,你不要一錯再錯!”

伍婉雲的功力遠在薛少白之下,這時已是隻有招架之力,卻無還手之功,哪裏還能分心辯解?隻咬牙用心應付,左手劍**開薛少白的一掌,右手劍又全力直取薛少白的咽喉,但卻被薛少白輕輕一偏頭就閃了過去。

“慕容夫人,你要是再執迷不悟,休怪在下不客氣了!”薛少白警告了一聲,右手往伍婉雲的劍刃上一搭,叫了聲“撒手”,便將那劍奪了過來,尚不及倒轉劍身,已捏著劍尖將劍平削出去,“哧”的一聲,在伍婉雲手臂上開了條口子。

“少白哥哥!你才執迷不悟!糊塗蟲!”慕容端陽唰唰幾劍擺平了一幹食客,急縱上前插到了薛少白和伍婉雲之間,盡全力一劍抽在薛少白手中倒轉的長劍上。這長劍原是頭重腳輕的,脫手在空中翻了幾個身,恍如流星。

薛少白歎了口氣,道:“端陽,你何苦自毀前途!”一掌拍向慕容端陽麵門,身子卻拔地而上,袖子一卷,重又把脫手的長劍奪了回來。

“前途是我的,用不著你們管!”端陽手下和嘴上都不肯服輸,抖手腕晃出萬朵劍花,和薛少白的劍叮叮叮撞擊著,點點火星。

江雪柔這下算是完全清醒了:趕走魑魅魍魎!不錯,薛少白是江湖上最讓人景仰的正人君子,趕走魑魅魍魎,當然是助眾人擒拿犯下弑夫大罪的伍婉雲了!殺人了!殺人了!但他們那不叫殺人,因為,他們是男人,他們代表著律法——在這律法下,阻撓丈夫納妾是罪,抗婚離家是罪,弑夫更加是大罪。殺人了!殺人了!

什麽是刀光劍影,什麽是血雨腥風?不過就是如此吧?江雪柔想。

點點,是誰的血濺在她的臉上?微冷?微熱?微甜?微苦?她愣著。

下人想保護著她退後,她沒有動——保護,她可是江女俠,用得著保護?但是,若她是江女俠,為什麽不能,為朋友,拋頭顱,灑熱血,上刀山,下油鍋?

為什麽?

她想她沒有那個勇氣,沒有——別說圈子裏的是她丈夫,便是個不相幹的男人,她也是不敢的。

又是血,點點。伍婉雲已經近在眼前。江雪柔隻要,抽出隨便什麽人的劍,那麽,可以幫伍婉雲,可以殺伍婉雲,可以做女俠,可以做夫人。她要怎樣呢?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存著私心的,她決不能和律法作對;但是,亦不能,害了伍婉雲。

她仿佛被後麵什麽人推了一下,向前撲倒下去,正倒向一個提著判官筆的家夥。

薛家的下人喚了句:“夫人!”那使判官筆的也是一驚,但冷不防江雪柔一指已經戳在他腰間,他哼也沒哼一聲就軟倒下去。

旁邊的幾個人不及反應,江雪柔卻一躍而起,劈手去奪伍婉雲的劍。伍婉雲沒料到有此一變,驚愕,江雪柔的手已經搭上了劍身,人影一晃,已經用手肘向自己肋下撞來。

伍婉雲翻手撤劍,同時回身閃開江雪柔一擊,挪步到江雪柔背後,道:“師妹,你——”

江雪柔喝了句:“師姐,你趕緊回頭吧!”擰身錯步,順手奪過旁邊一人的彎刀來直劃向伍婉雲胸口。

伍婉雲原本橫劍當胸,晃著個虛招,見江雪柔一招攻來,立時扣住了她的手腕,喝了句:“放!”手中發力一捏,迫江雪柔丟了彎刀。

但是江雪柔偏不掙紮,反倒就勢往伍婉雲的掌握中去了,人到近前,輕輕說了句:“師姐,你以我為人質逃出去吧!”

伍婉雲愣了愣,隻聽那邊慕容端陽“哎呀”了一聲,顯然是被薛少白傷了,便是要落敗。她心裏萬分焦急,當口上,劍刃一抖,竟是江雪柔自己撞上來了,血如泉湧。

“師姐,還不動手?”

伍婉雲無暇猶豫,把牙一咬,一手拖著江雪柔,一手把劍往她脖子上一架,眼神輕輕說了聲謝謝。

江雪柔一笑,渾身發冷——該死的,割了血管了麽?所有的力氣都隨著血液,急速裏離開她的身體。她就聽見伍婉雲大聲喝了句:“誰上來我就砍了她!”依稀是一步步逼近薛少白和慕容端陽的戰團了。

最先反應的,是慕容端陽:“婉雲姐姐!你……”

然後是慕容老夫人:“別理會!這幾個女人是一路的!”

最後才是薛少白,愣了一下,竟然依舊挺劍向慕容端陽攻了過去,一劍刺穿了她的肩膀。

江雪柔已經完全失了力氣,眼睛都模糊,但她奮力向伍婉雲的劍上湊了湊,直到感覺脖子上火辣辣地疼,這才沙啞著嗓子,呼道:“少白……別……別……她們會殺我……救我……少白……救我……”

少白救我。

薛少白第二劍沒有刺過來,他回頭了,衝著後麵的人喊道:“各位……各位請少安毋躁……拙荊在她們手上……”

隻是一句話的工夫,伍婉雲一手挾著江雪柔,一手拖著慕容端陽,覷著一個缺口就衝了過去。那邊有人挺劍迎了上來,被薛少白一劍壓下,慕容端陽又勉力揮出幾招把人群逼後數尺。缺口越發大了,迎麵就是黑沉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