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妨談笑
有一搭沒一搭想著她和慕容端陽相交的種種過往,江雪柔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碧海潮”的三樓,這一樓都是男人,驀然見到江雪柔一個單身女子走上來,紛紛側目,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忽聽得“雪柔姐姐”一聲喚,循聲看去,就見著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姑嫂二人——什麽地方不好——偏偏揀了店堂正中的位子哩!
江雪柔和她們點了點頭,走過去。隻見慕容端陽穿了件猩紅大氅,依舊是往日威風八麵的模樣;而伍婉雲在這麽冷的天氣裏,隻是胡亂披了件鬥篷,臉上雖然薄薄的撲了層粉,卻是青灰色的,十分難看,垂著眼瞼,越發看出眼睛紅腫,必定是剛剛哭過了。
江雪柔在伍婉雲身邊坐下了,扶了她的肩膀問:“師姐,這一向妹妹走動得少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伍婉雲搖搖頭,想要開口,倒又流下淚來,竟不能言。
慕容端陽把雙筷子“篤篤”敲著桌子道:“還能有什麽事!不都是我那該死混帳的哥哥!雪柔姐姐你不曉得,這一程,他越發不成體統了,常常招了三五個妓女上家裏來唱曲!婉雲姐姐先都忍了,後來怕他們吵了我娘,因說了兩句,結果被哥哥打了一頓!”她邊說,邊伸手去抬伍婉雲的下巴,叫江雪柔看:“雪柔姐姐你看,你看婉雲姐姐的臉!都是叫那沒人性的畜生打的!”
江雪柔一看,便忍不住“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隻見伍婉雲本來清瘦的一張瓜子臉又紅又腫,簡直不堪入目。她忍不住掏帕子輕輕去擦伍婉雲的眼淚,但伍婉雲仿佛被燙著了似的,迅速低下頭去。
“婉雲姐姐也真是人好,由著他打!”慕容端陽義憤填膺,“換作是我,非打還回去不可!不把他滿嘴的牙齒都打沒了,才不罷休!”
她這句話的聲音大了點,旁邊幾張桌子的客人都扭過頭來看,慕容端陽一瞪眼,喝道:“看什麽看!喝茶還是看人?”那些人見她這樣厲害,便又都回過頭去,不再理會。
江雪柔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回想當初伍婉雲嫁入了慕容世家時,江湖上多少人在羨慕,有誰會料到今天竟坐在茶樓裏垂淚?但是垂淚又能如何?嫁了的女人,便是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誰不知道?誒,不知道的,除非慕容端陽——
“依我說,就該把那混蛋打死了幹淨。”慕容端陽道,“可是婉雲姐姐也不肯,娘也不肯,現下便宜他啦,不知在哪裏逍遙!我想總不能這樣下去了,正好婉雲姐姐不是想上海邊麽!我索性就帶了她出來,從此不再回去,雪柔姐姐,你也一起來麽?”
“什麽?”江雪柔聽了這話,驚得幾乎把茶杯打翻,失聲道:“你們就這樣走?”
慕容端陽道:“是啊,不然還能如何?婉雲姐姐再被我哥欺侮,遲早……”她還要再把那不吉利的話說下去,早被江雪柔一把捂住嘴道:“呸呸呸,大吉大利;妹妹,這也是能混說的麽?”
慕容端陽道:“這有什麽混說?再正經不過了!雪柔姐姐,你也一同來吧?”邊說邊拉著江雪柔的袖子,笑嘻嘻隻等她答應。
江雪柔搖搖手,正色道:“端陽,旁的事都可拿來玩笑,離家這事,你提也不要提——出嫁從夫的道理,你做姑娘的,即使不明白,也該聽過。縱然丈夫有千般不是,咱們做妻子的,也隻能勸著,擔待著,這是本分。兩方麵慪氣,隻會壞了情分。惟有把丈夫勸好了,咱們才跟著好……”
她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慕容端陽將手中茶杯重重摜在了桌上:“姐姐什麽時候也開始說這混帳話了?”
江雪柔驀的一怔——混帳話?倒是誰在說混帳話呢?——她腦海裏電光火石的一閃,依稀這話都是當初自己嫁前師父說的。那時候年輕也以為是“混帳話”,卻不想今日用來說教慕容端陽了。“妹妹,你還小,要慢慢才理會得……”她說,且心裏又是一閃——哎呀,自己害怕猶豫了許久要不要去海邊,如今簡直不假思索就決定不去了。
“住口!”慕容端陽厲聲打斷,顯然是生了很大的氣,“我倒是沒想到雪柔姐姐你會說這樣的話!我不曉得出嫁從夫,我隻曉得,婉雲姐姐被哥哥欺侮,嫁到我家就沒過一天好日子。便是想去一趟海邊,我哥哥也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寧可和妓女荒唐,也不好好待婉雲姐姐!我是看不下去的,非把婉雲姐姐救出來不可!”
江雪柔愣了愣。慕容端文的行徑,她也一向厭惡,伍婉雲的情形亦誠可憐;可是從來就隻有丈夫休妻,哪有女子離家的?若由著慕容端陽把伍婉雲帶走,一旦慕容端文休妻,那伍婉雲的一輩子就完了!想到這裏,她拉著伍婉雲的手,道“師姐,你自己說——你是明白道理的——你自己說”
“我……”
伍婉雲的下文還沒出口,冷不防邊上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幾位,麻煩讓個座!”
江雪柔一怔,抬眼去看,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後麵還有幾位仿佛年紀的男人,具是腰懸長劍,一望而知,是武林中人。她想起薛少白說過,不久就是慕容世家一年一度武林大會的日子,想來這幾位都是參加武林大會的了。
那男子見她們沒反應,又把話重複了一遍:“麻煩讓個座!”
江雪柔有些奇怪,道:“為什麽要我們讓座?”
那男人笑了笑,道:“這裏沒位子了,惟獨你們三個女人占了一桌,浪費了。”
他此語一出,慕容端陽立時拍案而起:“你放什麽狗屁!憑什麽不叫別人讓座,要我們讓?你不會上別家去?”
那男人先愣了一下,接著道:“茶館酒肆都是男人來的地方,你們幾個不好好在家煮飯帶孩子,在這裏做什麽?還不把位子讓出來!”
他話音未落,“呼啦啦”一陣響,隻見慕容端陽已經抓起桌上一筒筷子擲了過去。那手法正是發暗器常見的“天女散花”,雖不甚希奇,但猛然間甩出那麽一大把筷子,也夠讓那男子措手不及的了,“噔噔噔”退了三五步,直撞翻了身後的一桌酒席這才躲了過去。但是那一桌清蒸的、紅燒的、油炸的,五顏六色澆了他一身,當真說不出的狼狽。
慕容端陽將空筷子筒往空中一拋,機靈靈轉了好幾個圈兒,又穩穩抓回在手上,冷冷一笑道:“怎麽了?女人怎麽了?有本事和姑娘比劃比劃,贏了的就占這位子!”
那男人行走江湖的,幾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撣掉了袖子上掛的兩根粉條,道:“不教訓你,你倒還不曉得做女人的本分!”說話的意思,還真是要打了。
旁邊的店小二慌忙上來拉架道:“這位爺,您包涵!您不曉得,這姑娘是這裏的慕容小姐,那是……”他幾乎說出“荒唐”兩個字了,幸虧及時發現,改口道:“那是出了名的厲害!”
他話一出口,那一群男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道:“哦,曉得,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小姐呀!武林裏都知道她的厲害!”
慕容端陽翻了個白眼,道:“既然知道姑奶奶的厲害,還敢搶姑奶奶的位子?你們是活膩味了麽!”
幾個男人笑得越發厲害了,道:“慕容小姐,你還不曉得這位少俠的來頭吧?他便是——”
“哎——”那一身狼狽的男子揮手示意他們住口,自己換了副神氣,笑著向慕容端陽道,“在下陳文慶,久慕慕容小姐才名,失禮了。”
“哦,原來是陳文慶——”慕容端陽把尾音拖得古怪,“真是沒聽說過。看招——”
無人料到,她調侃之後立刻出手,竟不給人喘息的餘地,而且既快且準,一巴掌就拍到了陳文慶的鼻子跟前,陳文慶一個躲閃不及,立刻鼻血長流,更被餘力所迫再次向後摔將出去,唏哩嘩啦又毀了一桌酒菜。
慕容端陽拊掌大笑:“你久慕姑奶奶我什麽才名了?這下見識到姑奶奶的本事了吧?”
陳文慶顯然是一時間被摔暈了頭腦,搖晃著站起身來,想要拉開架勢打,竟一腳踩上片破碗,又摔了下去。
慕容端陽笑得直不起腰,連江雪柔和伍婉雲都忍俊不禁。
同著陳文慶一起來的那幫人哪裏還看得下去,一個個都捋袖子跳進圈內,指著慕容端陽罵道:“你這女人,真是沒規矩!你曉得陳少俠是什麽人麽!”
慕容端陽冷笑道:“我便是不曉得這草包是誰,如何?你想打架的盡管來!人多姑奶奶我更來勁兒!”
那幫人氣得哇哇大叫,才管不得江湖規矩,個個都惡狠狠撲了上來。但慕容端陽讀書繡花雖差,拳腳功夫卻是毫不含糊的,雙手忽而削忽而拍,左右開弓那真是打得人眼花繚亂,而腳下的招數就更加神奇了,左邊才絆倒了一個,右邊就立刻又踹飛了一人,前麵方踢翻一個,後麵又是一個“夜叉探海”蹬得一個家夥摔了個仰八叉。一時間這“碧海潮”的三樓上,乒零乓啷唏哩嘩啦,當真“碟子與酒壇齊飛,飯菜共湯汁一色”,客人們是四散逃竄,店小二是哭天搶地,老板,隻有愁眉苦臉了。
慕容端陽越打越是興起,隨手拿起旁邊桌子上的杯子碟子胡亂擲出去,逼得那些對手全不能近身,她得意萬分道:“曉得姑奶奶的厲害了麽!還敢搶姑奶奶的位子麽?”
“慕容小姐!”那邊陳文慶忽然喚了一聲。
慕容端陽再沒想到這家夥居然還能站起來,乜斜了他一眼,發現他竟拔劍在手。江雪柔也朝那邊望了望,隻見那劍三尺餘長,亮白色,寒光閃閃,不用問也知道是把絕世好劍了。
“喲,抄家夥啦!”慕容端陽嘲弄道,“姑奶奶我奉陪到底!”一語未畢,“嗆啷”拔出了長劍,明晃晃挽了個劍花直向陳文慶胸口的破綻攻了過去。
江雪柔眼見事情就要鬧大了,明白慕容端陽的脾氣是無論如何勸不住的,慌忙喚過抱腦袋躲在一邊的兩個店小二,給了幾角碎銀,吩咐道:“我是薛家少奶奶,這是慕容家少奶奶,你們快快跑去我們兩家把薛少爺和慕容少爺叫來。若是晚了,出了事情,有你們受的!”
那兩個店小二哪裏敢怠慢,應聲接了銀子就要去辦事。卻不想其中一個走得慢了一步,被伍婉雲突然一把搭上手腕:“不許去。”
血衣派出手迅捷狠毒江湖聞名,這店小二被一搭,疼得半邊身子直往地上賴。而伍婉雲更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向跑脫的那個店小二追去。
江雪柔自打認識伍婉雲來,從不曾見過她出手,這時正是驚訝萬分,快步上前攔了她道:“師姐,你這是做什麽?若再不把少白他們叫來,端陽妹妹少不得鬧出人命來!”
伍婉雲抬臉看著她,忽然一掌擊向她胸口:“不行,不能叫他們來。師妹你還不明白麽?我……我是不能回慕容家去了,你若是把慕容端文叫來……那我……我……”
江雪柔閃過伍婉雲的一擊,而第二掌頃刻又到,她瞥見那邊慕容端陽一把長劍舞得殺氣騰騰,陳文慶顧此失彼險象環生,正是焦急:“師姐,你是糊塗了還是怎麽?端陽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明理了麽!慕容少俠酒後打了你,那是一時糊塗,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回頭我也和你們老夫人說說,叫慕容少俠跟你賠罪,這不就得了?現在人命關天,怎能胡鬧?”
“不,師妹——”伍婉雲翻手一擊,正扣住江雪柔的脈門,“你不明白,我真是決計不能再跟他過下去了!你看——”她也不顧是在大庭廣眾,“嘩啦”就揭起了自己的袖子,隻見一條清瘦的手臂上東一塊淤青,西一條烏紫,新傷舊痕累累不堪入目。“慕容端文他不是人!”伍婉雲聲音顫抖,然紅腫如桃的眼睛裏卻再無半點淚水,“他簡直就是畜生!師妹,你說我怎麽還能回去?”
江雪柔被這目光一紮,眼淚滴在伍婉雲的胳膊上:“師姐……你這是……”
伍婉雲捉住江雪柔的雙手,緊緊握握著,道:“師妹……就當是師姐求你……就當是師姐求你……”
江雪柔完全沒了主意,耳朵裏乒乒乓乓,盡是那邊慕容端陽和一眾男子大打出手出聲音,眼前晃晃悠悠,隻是伍婉雲淒絕的眼神——這,這要如何是好?她已經讓開了道兒,但店小二早已去得沒有蹤影了,隻有伍婉雲歎了口氣,頹然坐下。
江雪柔如在噩夢之中。自古,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影子麽?就好像她自己,跟在薛少白的背後,那是多麽叫人豔羨的影子。可是,伍婉雲這條影子卻被踩在腳下,即使支離破碎,踩她的人都不回頭看一眼——隻是,若把她和踩著她的人割開,她能幸福麽?能活著麽?那邊的慕容端陽,不要做影子,要打垮所有想踩她在腳下的人,她又能繼續多久?
繼續多久?似乎這個問題立時就有了答案——隻見慕容端陽淩空一個翻身,喝了聲“拿命來”,長劍直刺,就要紮進陳文慶的胸膛。滿樓的人都驚呼起來,伍婉雲更是“倏”地從凳子上站起,直愣愣地看著,仿佛慕容端陽這一劍不是殺陳文慶,而是殺一個枷鎖——江雪柔也分明地感覺到了,是要殺了這枷鎖——倘若真的能夠。
然而,陳文慶在驚叫聲中笨拙地偏頭一閃,旋即舉起手中長劍,硬生生攔向慕容端陽的武器。
這一招無疑是自取滅亡的打法,江雪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熟知慕容端陽的武功家數,這一招淩厲還是其次,狠辣的是,後麵還藏了七個厲害的變化。就憑陳文慶如此拙劣的武功,怎麽抵擋得住?或許枷鎖,就這樣斬了?
隻一刹那,她的心思轉了幾轉。但是還未最後想定,就見陳文慶的劍撞上了慕容端陽的——連金屬的撞擊聲也未聽見,仿佛削豆腐一般,慕容端陽的劍斷成了兩截!
江雪柔一驚:“啊,難道這家夥深藏不露,竟有如此厲害的內功?”
慕容端陽也愣了,握著半截斷劍,竟忘記了後麵的殺著。
隻陳文慶和他的朋友們哈哈笑了起來,道:“怎樣?服不服?”
慕容端陽咬了咬嘴唇,哼道:“如此僥幸,算你贏了就是,但是要姑奶奶服你,哼,除非把十八般武藝都比過。”
陳文慶微笑不語,他的一個同伴就道:“嘿嘿,姑娘家的十八般武藝,什麽一哭二鬧三上吊不算,大約就是繡花燒飯帶孩子——慕容小姐要和陳少俠比哪一樣?”此語一出,一夥人都笑了起來。
慕容端陽的眼裏幾乎冒出火來,怒斥道:“嘴裏汙七八糟混說什麽?是他贏了我還是你贏了我?”
那人卻不識相,依舊笑道:“管是誰贏了小姐,小姐該好好回家去,正經學學做婆娘的規矩,哈哈……”
他笑聲未停,就見寒光一閃,慕容端陽手中的半截斷劍已經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就是衝著他鼻梁打來的。這人嚇得“哎呀”一聲怪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他後麵的人躲閃不及,登時臉上被劃開兩寸長的口子。
慕容端陽雖然誤傷了一人,但是受了辱罵,哪裏就肯善罷甘休?大喝一聲,又向那跌坐在地的家夥撲了上去。
便在此時,碧海潮的樓梯“砰砰砰”一陣亂響,夾雜著掌櫃如見救星的呼喝,隻見薛少白鐵青著臉趕了上來。慕容端陽好一招白鶴亮翅正飛到半空,被薛少白袖子一揮,推出了丈許遠。她還不明白厲害,好生氣悶,道:“少白哥哥,你做什麽?”
薛少白並不理會她,隻看了一眼妻子。而江雪柔見到丈夫這副神氣,早就心中慚愧了——唉,少白已不止一次說她:“人家把好好一個女兒教給你管,怎麽越管越荒唐?”——的確,荒唐得緊,若不是陳文慶一劍定乾坤,若不是薛少白及時趕到,恐怕她自己也不知荒唐的在想些什麽混帳念頭了!
她這樣想著,紅了臉,急忙站起身來,走到慕容端陽身邊,道:“好妹妹,莫要任性了。趁著你哥哥還沒來,趕緊跟我回去。我和你少白哥哥自然替你編個理由敷衍過去。”
慕容端陽撅著嘴瞪著眼道:“敷衍什麽,我又沒錯!”
“還說沒錯?”驀地又一聲冷笑,樓梯亂響數聲,正是慕容端文帶了一眾家丁趕到了。
伍婉雲的臉色刹那變得慘白。
慕容端文冷冷地瞟了妻子一眼,隨即向薛少白道:“少白兄,嫂夫人,勞二位費心了。拙荊和舍妹闖下這些禍事,皆因平日裏小弟疏於管教……慚愧,慚愧。”
他話才說完,隻聽慕容端陽大聲冷笑道:“疏於管教——哼,有些人賭博宿娼,毆打妻子,不知該由誰來管教!”
江雪柔再也沒料到慕容端陽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家醜”抖落出來,聽周圍戚戚嚓嚓響起了議論,她嚇得變了顏色,急急捂住慕容端陽的嘴。
而慕容端陽卻毫不領情,一把將江雪柔的手打落,道:“怕什麽?有人敢做,就有人敢說——婉雲姐姐就站在這呢,橫豎已經鬧開了,不如就叫大家夥看看她身上的傷,評個理,說說究竟是誰‘疏於管教’!”說著,徑自上前去拉伍婉雲,要掀她的袖子來看。
江雪柔急得直跺腳——伍婉雲的身子怎麽能給人看?本來已經鬧得夠僵的了,再有這樣不貞之舉,不是存心要叫伍婉雲被休麽!
說時遲,那時快。慕容端陽的手剛要碰上伍婉雲的身子,慕容端文已經一個箭步插在了她二人之間。
慕容端陽早有防備,看準哥哥的來勢,一掌平推,直擊他胸前空門。慕容端文也不是癡長歲數的,微微擰腰閃過,順勢出掌直劈妹妹的手腕。
慕容端陽狡黠地一笑,雙手招式忽然轉虛,隻輕輕劃了圈就收了,而腿下招式卻出乎意料地狠辣起來,唰唰唰連環直擊,打了慕容端文一個措手不及。
江雪柔邊上看著,不由得驚呆了——她素來隻曉得慕容端文不務正業,練武遠不及妹妹用功,但哪裏能料到慕容端陽就這樣轉瞬之間占了上風?方才那個被陳文慶一劍扭轉的乾坤——那個已經斷絕的妄想——忽然又在她心底翻動:或許,她大膽地讓心裏的聲音把這個念頭說出來,或許世界上真的有女人,哪怕隻是一個,能勝過男人去,能不倚靠男人而活著呢?
若有這麽一個女人,那麽必定是端陽了,她想。
隻是心念轉動間,那邊已又鬥了十來個回合,勝負早成定局——但見一個手忙腳亂,冷汗涔涔而下,一個卻越攻越迅捷,越打越伶俐,周圍看熱鬧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江雪柔心中受了十二萬分的鼓舞,偷眼看看伍婉雲,想道:倘若端陽真的救出伍婉雲去,那麽伍婉雲或許成為第二個不依靠男人的女子——那我呢?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決計不敢再深想下去,暗自掐著手掌,強迫自己專心觀戰——可也就在此時,隻見青色的人影一閃,躍入戰團去了,正是薛少白!
江雪柔不禁“呀”地輕呼出聲,感覺自己仿佛被陡然懸在一根半空的細絲上,搖搖欲墜。而她喊聲未絕,薛少白已經一掌向慕容端陽肩頭拍了下去。慕容端陽急忙回身避讓,卻冷不防薛少白手腕一翻,化拍為斬,又直砍向她頸間。慕容端陽這時左有哥哥,右有薛少白,根本讓無可讓,隻能硬生生縮下身去。這一下,誰料就落了薛少白的圈套——那一拍一斬都是虛招,隻等她一縮,就立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了她的脈門!
江雪柔身上拴的絲斷了——她看見伍婉雲的麵色已經白得像紙,隻是不曉得自己的臉是不是更怕人一些。
慕容端文氣喘籲籲地站定了下來,道:“多謝少白兄援手。”
薛少白一手抓著慕容端陽,不能還禮,隻點了點頭,道:“不必客氣——本來小弟不該插手慕容兄的家務事的,不過……”
“少白哥哥!”慕容端陽氣憤地打斷道,“你怎麽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我——你去看看婉雲姐姐,看看她被我大哥打成什麽樣子……”
“胡鬧!”薛少白斥道,“還不快同你哥哥嫂子回家去。”
慕容端陽掙紮道:“我不,我偏不——婉雲姐姐,你自己說!你告訴少白哥哥,大哥是怎麽對你的。少白哥哥是明白事理的人,你說,他會信你的……”
伍婉雲愣了愣,張口欲言,可隻是張著嘴,卻沒有一點聲音——江雪柔望著她,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終於沉到了底——伍婉雲垂下眼瞼,低下頭,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慕容端陽急道:“婉雲姐姐,你怕什麽?少白哥哥會信你的——還有雪柔姐姐呢——”忽又轉向江雪柔道:“雪柔姐姐,你說——你剛才看到婉雲姐姐身上傷口的。你倒說句公道話——”
“我……”江雪柔在說話之前本能地尋找丈夫的目光,見薛少白正盯著自己,登時就啞了,垂頭不語。
慕容端陽恨道:“雪柔姐姐,你這又是怎麽了?你——”
話音未落,冷不防慕容端文突然一掌拍在她頸後大椎穴上,喝道:“死丫頭,給我閉嘴!”慕容端陽慘呼了一聲,登時暈死過去。
一時眾人都怔住了。而慕容端文就好像沒事人似的,從容地命令手下家丁把妹妹架開去,同時笑著對薛家夫婦道:“不這樣,還不知道這死丫頭要鬧出什麽亂子來。有勞二位了。”
江雪柔哪裏料到他會對自己妹妹下此毒手,答不出話來,隻覺得心中一陣抽疼,質問與斥責的言語都噎在嗓子眼裏,將要窒息。
薛少白皺了皺眉頭道:“端文兄也太嚴厲了。”
慕容端文冷哼了一聲,道:“對付有些女人,你不嚴厲些,她就要爬到你頭上去——”說著,狠狠看了一眼伍婉雲,道:“婉雲,你說是不是?還不快給我回家去!”
伍婉雲咬著嘴唇,眼裏噙滿了淚水,站著沒動。然而邊上早有兩個家丁上來,一邊一個架了,道:“少奶奶,天晚了,回府吧。”
江雪柔再也忍不住了,望向薛少白,無聲嗔怪道:現在你可信了端陽的話了?
薛少白此時也大約看出了端倪,陰沉了臉,低聲道:“這倒是我莽撞了些——咱們跟去勸和勸和可好?”
江雪柔點了點頭。薛少白便道:“端文兄,這一向咱們兩家都少走動,雪柔老是說惦記老夫人。擇日不如撞日,我們夫妻便幫你送端陽回去吧。”
慕容端文當然也料得出薛家夫婦轉的是什麽主意,但他並不反對,道:“也好——嫂夫人正好可以同拙荊好好說說話。這三從四德,恐怕嫂夫人一日不提醒,有人就忘了。”邊說邊嘿嘿冷笑了兩聲,再次瞪了妻子一眼。江雪柔恰好趕上來扶持伍婉雲,驀的被瞪得不寒而栗。
計議已定,慕容家和薛家諸人便順序向碧海潮樓下去。而這時候,隻聽一人自圍觀者中喚道:“慕容公子留步——”便見陳文慶,滿身狼狽攆了上來。
眾人多不識他,即使江雪柔、伍婉雲,也不曉得他意欲何為。一時大家停住了腳步,慕容端文滿麵傲慢地問道:“閣下有何貴幹?”
陳文慶微微一笑,抱拳為禮道:“在下陳文慶,乃是專程從長安來,向慕容小姐求婚的。”
慕容家的西廂房裏焚了一爐好香。乳白色的煙霧嫋嫋,迷了江雪柔的眼睛。她悶悶地斜歪在炕上,扯著手裏的絲絛打絡子,身邊坐著同樣手持絲線的伍婉雲,傻愣愣,呆如木偶。炕下坐了個理線的婆子,絮絮道:“少奶奶,‘一柱香’不要打歪了變成‘朝天凳’,‘象眼塊’和‘方勝’也是不一樣的……哎呀,奶奶,‘柳葉’和‘連環’配汗巾子不好,你看薛少奶奶從來都是打‘攢心梅花’的……”其餘都是些小丫鬟,戚戚嚓嚓問道:“大紅要配黑絡子嗎?鬆花拿什麽襯?……薛少奶奶,你看我戴蔥綠柳黃怎麽樣……”
江雪柔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她們——誰讓自己配色好看在夫人小姐中出名呢?然而這就是她江雪柔在慕容家和在人世間唯一的用處麽?她瞥一眼手中櫻桃色的花節,更把目光停留在盈白的手指以及用鳳仙花汁精心浸染的指甲上——這樣的手,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握過劍了呢?即使有時會有攜劍而舞的衝動,但如此的“有時”越來越少。她江雪柔生命裏屬於“江女俠”的那一部分,都消磨在日複一日的畫眉、點唇、探花、踏雪、品茶、飲酒中了——越來越像薛夫人了。
越來越像是一條影子了。
她心地突然升起了十二萬分的厭惡,狠狠地拽了一下,把手中的七寶鳳凰節扯成了一團糟。
邊上婆子驚叫道:“哎呀,薛少奶奶,您心不在焉想什麽呢?”邊說邊接過了那可憐的絡子。
江雪柔愣了愣——是啊,自己在想什麽呢?什麽“越來越像薛夫人了”,難道她不是本來就是薛夫人嗎?不是本來就是影子麽?況且,做影子有什麽不好?有這樣優秀的丈夫,可愛的女兒,以及閨閣好名聲……她還貪得無厭什麽?她又不是伍婉雲,被人踩在腳底下——
天!她想到伍婉雲,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聲哀叫——來這裏的目的是為了勸和慕容端文夫婦,而麵對仿佛魂魄已經出竅的伍婉雲,她卻一句話都勸不出來——也許這裏需要的不是勸和,而是要叫慕容端文別再為所欲為下去。但那不是江雪柔份內能說的——畢竟,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她隻能指望薛少白在外間多多“運動”。
不過,少白究竟“運動”到哪一步了?
“薛少奶奶是擔心大小姐的事麽?”一個小丫鬟突然插嘴道,“我聽說,又有不知死活的人來找大小姐提親了呢。”
江雪柔愕了愕,禁不住笑了:小丫鬟不提,她倒還想不起來——那陳文慶一路上高談闊論來慕容家,仿佛有什麽殺手鐧可叫慕容端陽立刻下嫁一般,好不令人討厭。但是誰也猜得到,他的結局同以往的那些紈絝子弟差不到哪裏去——慕容老太太連見都不見他,就叫薛少白和慕容端文代為打發了。
丫鬟們見她這樣笑而不答,相互看了看,也都跟著笑了起來。一個道:“薛少奶奶才不擔心大小姐哩——薛少奶奶菩薩心腸,是擔心那登徒子被大小姐打。”另一個道:“大小姐還沒醒呢,怎麽打人?”頭一個道:“大小姐夢裏也能打人呢!你不聽她夢裏嚷嚷,‘狗屁大俠,吃我一劍——’”邊說邊學出慕容端陽的招式來,伸指戳了她的同伴一下。幾人登時嘻嘻哈哈擠做一團,絡子線團灑了滿地。旁邊婆子跺腳啐道:“呸,好好的一個小姐都叫你們給說壞了!真該撕了你們的嘴!”
屋子裏燥熱且昏沉的空氣稍稍流動了些,江雪柔才也感到自己的腿坐得發麻——不如去看看端陽吧,她想,枯坐在這裏,沒的給自己找些煩惱。
正想著的時候,卻忽然門簾一挑,跑進一個大丫鬟來,道:“薛少奶奶,老太太請您上前麵去呢。”
江雪柔怔了怔,但立刻想到:許是薛少白已經說明了情況,老夫人震怒要管教兒子了。她便即暗喜:“老夫人必是不好在下人麵前親驗師姐的傷勢,所以叫我去做個見證。如此甚好,我且把師姐的傷勢往重裏說,叫慕容老夫人好好懲戒一下兒子!”
當下把活計放了,揣上個小小的手爐,扶了那丫鬟出房來。
到得前廳,但見慕容老夫人歪坐錦榻之上,身後侍立著四個大丫鬟,另有三個一般的丫鬟在邊上替她捶腿——老夫人滿麵春風竟不像是要教訓人的樣子。江雪柔不禁心中納悶。再一看兩邊,西邊上首是慕容端文,下首是薛少白,而東麵上首,竟赫然端坐著陳文慶,正朝她微微而笑哩!
江雪柔一驚,怔怔忘了見禮。還是慕容老夫人嗬嗬笑道:“一陣子不見,薛夫人怎麽拘禮起來了?還不快坐下!咱們這就開晚飯了。”江雪柔這才紅了臉,在丈夫身邊坐下。
自有丫鬟殷勤送上茶來,又有婆子們搬上小幾——江雪柔這才注意到原來每人麵前都放了一隻雕漆幾,老夫人那張是葵花式的,薛氏夫婦是荷葉式的,而慕容端文同陳文慶麵前是梅花式——二人之間還空了一位,不曉得該是伍婉雲的位子還是慕容端陽的位子。江雪柔暗忖道:“這是怎麽了?陳文慶如何成了座上賓?”她便趁丫鬟送上攢盒的當兒,悄悄問丈夫道:“這……這是怎麽一回事?陳文慶怎麽還在這裏?你們……”
話未說完,薛少白已哈哈大笑起來,道:“雪柔,你問的什麽話?陳公子不在這裏,叫你來給誰做媒?”
“做媒?”江雪柔驚詫不已,“給誰做媒?”
這話出口,滿屋人都笑了起來。慕容老夫人前仰後合得幾乎從榻上摔下來,道:“哎喲喲,笑死我了——薛夫人你什麽時候也說話這樣有趣了?當然是給你端陽妹妹做媒了——就是這位長安少俠陳文慶,蒙他不嫌棄,願娶你那不成才的妹妹哩。”
他?江雪柔若非親耳聽見,一定以為自己在做夢了——但即是如此,她還是不能相信,扭臉去看丈夫。薛少白衝她點頭笑道:“正是這樣——雪柔,咱們夫妻一同為端陽妹妹做了這個媒吧。妹妹有個好歸宿,也不枉你們相交一場。”
江雪柔完全反應不過來了,直愣愣看著丈夫,希冀他在下一時刻承認,這是一個玩笑。
然而薛少白微笑著,沒說話。隻聽陳文慶道:“看薛夫人的模樣,似乎覺得在下配不上慕容小姐哩——”一壁說著,一壁自己笑了起來,也不忖度江雪柔心中真真覺得他是配不上慕容端陽的,自顧自覺得開了個很好的玩笑。
江雪柔心中厭惡得緊,輕輕哼了一聲,但薛少白連連擺手,道:“陳少俠是誤會了。江湖的青年才俊雖多,但是哪有一個能及得上陳少俠的?”
這話逢迎得叫江雪柔頭皮都發麻。沒的仔仔細細盯著丈夫的臉,想從中尋找一絲一毫諷刺的訊息——然而半點也沒有。
陳文慶欠了欠身,拱手道:“薛公子過獎了——陳某哪裏是什麽才俊了?不過是能僥幸勝過慕容小姐一招半式而已。”
勝過慕容端陽一招半式……江雪柔仿佛麵前靈光一閃——這就是陳文慶登堂入室的原因了:他是除了薛少白和已故的慕容老爺之外,可數的幾個打敗慕容端陽的男子。雖然說,他在碧海潮的言行叫人生厭,可若是每個女子命裏都有一個魔星,難道慕容端陽的那一個就是他嗎?
她這一“恍然大悟”,目光不覺直愣愣停留在陳文慶臉上,半晌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但已經遲了一些,隻見陳文慶也看著自己笑哩!
江雪柔“騰”地紅了臉,急急低下頭去。
“早聞薛夫人同慕容小姐是閨中密友,”陳文慶彬彬有禮道,“薛夫人的眼光就是慕容小姐的眼光——陳某此次冒昧求婚,不知薛夫人到底有何意見?”
“我……我……”江雪柔尷尬地地用茶杯蓋子磕著杯緣。
“咳,問她婦道人家做什麽?”薛少白顯然對妻子的表現很是不滿,瞪了江雪柔一眼,眉頭擰成川字,“總之這媒人是我們薛家來做的。薛某既然答應了,拙荊的意見自然和薛某一樣了。”
陳文慶笑道:“話是如此,但是慕容小姐那方麵,總還是要薛夫人出馬去勸的。”
“還勸什麽?”慕容端文在一邊道,“陳少俠既然收服了妹妹,那就是妹妹的丈夫了。有沒有人做媒,端陽都是要嫁給陳少俠的——端陽這死丫頭,就是需要有個男人好好管教管教。”
“哪裏哪裏。”陳文慶道,“慕容小姐身手不凡。”
“她那身手抵什麽用?”慕容端文道,“依我看來,女人家什麽才學武功都是空的——厲害的,像當年的女魔頭唐小憐,最後還不是不得好死?她那個什麽冰雪神宮,裝腔作勢,仿佛很厲害,卻都是烏合之眾,她一死,就都逃散得沒影了——其實女人最該練的一項功夫就是切菜的刀法,惟其練好了此項本領,方才可以拴住男人的心,這樣一輩子才算是有了著落——呶,薛夫人不就是個好例子?”
他邊說邊嗬嗬笑了起來,陳文慶、薛少白也點頭稱讚有理,少不得跟著拊掌而笑。江雪柔心裏卻好像吃了個蒼蠅似的不舒服,真想拍桌子,可是偏偏慕容老夫人居然也跟著笑道:“不錯。我有媳婦,有女兒,卻不及薛家有個江雪柔!”江雪柔便怔住了,抬起的手最終隻是整了整衣袖。她開始討厭自己。
“放你的狗屁!”門口驀地響起炸雷般一聲怒喝。眾人一驚,接著就聽一個小丫鬟“撲通”一聲跌進門內,稟報道:“回老夫人,小姐醒了,請過來了。”
這完全是句廢話,因為眾人已經看見慕容端陽叉腰站在門口,身穿大紅綾襖,裹青緞背心,歪係一條蔥綠裙子,露出裏麵紫紅色褲子,赤腳套左紅右綠繡花鞋,打扮得活像戲台上的小醜,而麵上的胭脂水粉更加紅紅白白,醜陋異常。
慕容端陽衝屋子裏其餘人翻了翻白眼,徑直走到江雪柔麵前,拉了她的手道:“雪柔姐姐,你看我的相親禮服還不錯吧?“
江雪柔聽她雖然喊著自己,卻其實是衝著慕容老夫人和慕容端文說話的,心中那種悶悶的感覺立時一掃而空,暗想道:“端陽被押回來,曉得逃不出去,故爾隻能來相親。然而她卻穿成這樣來示威,好不痛快!”當時就恨不得把慕容端文的荒謬言論完完整整同端陽說了,二人一同批駁。可是猛然抬頭,見慕容老夫人和薛少白都嚴厲地瞪著自己,什麽話都噎在了嗓子裏。
慕容老夫人斥道:“畜生,你這是什麽穿著?還不去向陳少俠問好?”
慕容端陽冷哼了一聲,一搖三晃地走了過去,往陳文慶旁邊的太師椅上一賴,腳翹在茶幾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陳文慶的茶杯。“姓陳的……你不要以為你僥幸打贏了我就了不起,你算哪根蔥?能配得上姑奶奶我麽!”
陳文慶卻不生氣,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在下並非僥幸打贏了慕容小姐……雖然慕容小姐出身高貴非在下所能及,但是,就憑在下手中的這把斷情劍,號令天下,還當真不值得慕容小姐垂青麽?”
他此語一出,江雪柔不由得吃了一驚——早在西子門時,她就聽師父說過,斷情劍是折劍軒的兩把絕世好劍之一,原係江南厲家鎮莊之寶。當年號令各路英雄同抗外族侵略,莫敢不從;後來曾為一代大俠風長笑所得,隻是隨著風長笑的歸隱,斷情劍也不知去向。今日居然到了陳文慶的手中,若真如江湖所傳聞,得斷情劍者為武林盟主,這陳文慶……
陳文慶如此人品,倘若做了武林盟主,天下還有太平日子麽!
陳文慶麵上俱是得意之色,將腰間掛著的劍取了下來,雙手托著,道:“慕容小姐請看,斷情劍的標誌就是劍柄上的雲紋,還有一個未刻完的‘雲’字,傳說是出自折劍軒第十四代掌門秦書之手……”
他話未說完,冷不防慕容端陽突然一躍而起,掌緣如刀,直砍向他的麵門。他“哎呀”叫了一聲,慌忙舉了斷情劍去擋,誰料慕容端**本不待招式使老,已經忽然把手搭上了斷情劍的劍鞘,發力一奪,更淩空一腳直踹他胸腹間的空門。陳文慶反應不及,慘叫一聲直撞到後麵的牆上去了。
慕容端陽機靈靈翻了個身,“嗆”地把斷情劍抽出鞘來,一時間,諾大的客廳寒光閃閃,人人眼花。
“好劍!”慕容端陽隨手劈開一把椅子,振臂一縱,追到了陳文慶的麵前,“唰”地將斷情劍逼到了他的脖子上,“果然好劍。”
“慢著!上來我就砍了他!”慕容端陽把劍鋒又向前逼了幾分,已經劃破陳文慶的脖子了,慕容端文哪裏敢上前?薛少白雖然也站起了身,但是顧忌著陳文慶的安危,亦不敢輕舉妄動。
“陳少俠——”慕容端陽拿腔拿調地調侃道,“自古寶劍配英雄,你這樣草包,不如把這劍給我,才不至辱沒了它吧?”
陳文慶笑得比哭還難看,道:“慕容小姐玩笑可不能這樣開……在下是誠心傾慕小姐,如蒙小姐垂青,夫妻之間哪有彼此?這斷情劍,是在下的,就是小姐的。”
“哼!”慕容端陽“唰唰”挽了個劍花,削掉了陳文慶幾綹頭發,“你不要做你的千秋大夢了。下午想來你也是仗著劍好才贏了我,你這樣的家夥,我看一個打一個,你還敢妄想娶我?趁早另取一樣兵器來,你我重新比過,若是你輸了,就趴下來叫我三聲姑奶奶。”
覷了她說話的空擋,薛少白飛身而上,插在她和陳文慶中間,袖子一搭,已經壓住了斷情劍。他的內力自然是精純的,慕容端陽掙紮了幾下,掙不開。薛少白就道:“端陽妹子莫要再胡鬧下去了!陳少俠是和你客氣,你怎麽非逼他出手?”
“有膽子他出手呀!”慕容端陽挑釁道。
“人家是好男不和女鬥!”慕容端文一邊道,“你還真三分顏色開染坊了!”
“我呸!”慕容端陽狠狠地啐道,“打不過就說好男不和女鬥了!打他都還髒了我的手!什麽斷情劍,我很稀罕麽!臭男人的玩意兒,才不要!”說著,將斷情劍往地上一擲,不解恨,又胡亂踩了兩腳,趁著薛少白、慕容端文和陳文慶忙著撿劍的時候,她一擰身就跑了出去。
“這……這簡直是反了!”慕容老夫人顫巍巍道,“薛……薛夫人……你……你看這丫頭是遲早要氣死我呀!”
江雪柔本來一直在看熱鬧,正看得心裏莫名的痛快,猛然聽到慕容老夫人喚自己,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但是隻是一愣的工夫,那邊慕容老夫人已經氣得暈了過去,旁邊丫鬟們遞鼻煙壺的,掐人中的,解扣子的,早已忙得四腳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