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故人何處也

因寒山寺離蘇州城不遠,南宮家要辦喜事了,就決定在蘇州采買布匹。群豪中有的送信回本門通知人來看毀劍大會的,更多送信回去報告同伴死傷的,都暫時在寒山寺耽擱下來,南宮老爺子把斷情劍和淚血劍懸於大雄寶殿之上,各門各派都可隨意瞻仰,實際是告訴眾人,互相監視不要再生爭奪之事。

薛少白葬在寺後小山上,因為江雪柔的堅持,才沒有和其他死難的武林人士一齊就地火化。江雪柔無事總守在他的墳前,回想一切在薛家莊的日子。等到清明,她想,總要把丫丫的遺體也起出來,同少白的一樣好好裝殮,她要帶他們父女倆回家去。

伍婉雲總是很擔心她,時常陪著她,怕她會想不開。她就笑:“我答應少白要去看海呢。我會去的。”

過了幾天,南宮家的彩禮都采辦齊全了,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回嘉興。看慕容端陽一團喜氣地在房裏打點什物,伍婉雲一發覺得江雪柔可憐,便上她房裏來陪坐著。兩人都沒有話,隻呆呆地看著香爐裏的白煙。過了很久很久,伍婉雲才沒頭沒腦地說:“他也許是真心的,師妹,你比我幸福。”

江雪柔便又撲簌簌掉下淚來。

而這個時候,忽然見到慕容端陽沒頭蒼蠅似的撞了進來,麵上神色極為古怪,兩個女人都一驚,道:“什麽事?”

慕容端陽紅著臉,把衣角卷來卷去,不開口。

伍婉雲打量她是和南宮勤又有什麽事了,便打趣道:“究竟怎麽了,你不說,我們也幫不上,你還是去找南宮少爺請教吧。”

“不,不,不!”慕容端陽連連搖頭,“不能請教他,不能請教他……”

“怎麽?”伍婉雲一笑,“什麽天大的困難事,能難倒南宮少爺的?”

慕容端陽還一個勁兒折騰她的衣角,過了半晌,才終於湊到兩個女人跟前,低聲道:“南宮勤和我……和我……剛才……”

伍婉雲道:“什麽?”

慕容端陽一跺腳,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伍婉雲也一下又驚又羞,滿臉通紅,道:“你這傻孩子,你們就要成親了,這點功夫還等不了?要是傳了出去……”當下也湊著江雪柔的耳朵把事情說了,任是江雪柔渾渾噩噩,也禁不住紅了臉。

慕容端陽連脖子都是通紅的,全身像燒起來一樣,急道:“我……我本來在房裏試衣服……誰知道他躲在外麵呢?進來不聲不響拿個蓋頭蒙了我的臉……隔著蓋頭就……就……”她不好意思說:“我起先也不答應呢,他就把我點倒了抱到**……我……不知怎麽,就昏了頭……”

伍婉雲吃吃笑著,人都快要從椅子上跌下去了。江雪柔也微笑著連連搖頭。

慕容端陽急道:“我……早知道你們取笑我,就不和你們說了!還好姐妹呢!”

“不笑了,不笑了。”伍婉雲道,搭訕去喝茶,結果又一口茶噴了出來,實在止不住。

“咦?什麽事這麽開心?”門口響起了南宮勤的聲音。進來了,穿著簇新的白綢衫子,無比風流倜儻。

伍婉雲強忍住了,道:“沒什麽……沒什麽……”可還沒說完,倒又笑了起來,江雪柔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慕容端陽一時羞得無地自容,奪門而逃。

南宮勤看著她的背影,道:“究竟什麽事啊?端陽怎麽了?”

伍婉雲望他,滿麵困惑的樣子,心想:少年男女做出這樣的事,還是不點破為好。便顧左右而言他,道:“南宮少爺有什麽事麽?”

南宮勤道:“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我方才在蘇州城裏聽人說,這些日子鬆江府的海裏又極為罕見的佛光,通常隻在夏季才有,如今提早出現,兩位姐姐如果想要去海邊的話,我和端陽的婚事緩一緩也無妨——我本來先找端陽商量,她卻來了你們這裏。現在她倒又跑了,正好先問問二位的意見。”

伍婉雲手裏的茶杯差點兒掉在地上:“你……你幾時去找端陽?”

南宮勤道:“我從蘇州回來,這才剛進門,就去找她了,怎麽,有何不妥?”

“這……這……”伍婉雲看看江雪柔,江雪柔也傻了。

“究竟是什麽事?”南宮勤莫名其妙地問。

“沒事!”伍婉雲趕忙撒謊掩飾,“容我們和端陽商量商量再說吧。”

南宮勤道:“這也好。其實隻要兩位姐姐想去,端陽是一定想去的。”便告辭出門去。

伍婉雲待他走遠,噌地跳將起來:“我找端陽來!”可是腿腳卻不聽使喚:招慕容端陽來能做什麽?告訴她她失身給一個不曉得什麽人?

“不能告訴端陽。”江雪柔道,“她……她會發瘋的。”

伍婉雲點了點頭,頹然坐下:“可是,紙包不住火……這事終究還是會……”她想了想:“也許,先說給南宮少爺聽比較好……他……他倒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江雪柔不知道。

是誰呢?是誰呢?兩個女人默坐著,心裏都是一陣恐慌。

而就在這個時候,聽得前麵正殿方向擾攘聲震天。劍!兩人心裏都閃過這個字,快步出門衝到了前麵。

隻見大雄寶殿上早已擠滿了各路英雄,斷情劍和淚血劍卻不翼而飛!

眾人的紛紛議論之聲震得整個殿堂嗡嗡直響,問到誰今日在這裏看守寶劍的,變目光齊刷刷射向了南宮勳。

南宮勳一臉傲然:“家父早已說了要銷毀雙劍,難道我還私藏不成?”

眾人卻哪裏相信?議論道:“也許你們父子根本就無心毀劍,做戲耍我們罷了。南宮世家和慕容世家如今聯姻,再有這兩把劍,當真號令天下了!”

這話被慕容端陽聽到,橫眉怒目,手指快戳到那發話人的鼻子上去了:“放屁!說毀就毀,我們才不稀罕這破銅爛鐵!”

南宮勤站在她的身邊,自然點頭表示讚同。慕容端陽望他一眼,神態嬌羞萬狀。南宮勤不知其緣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打岔說些無關之詞。江雪柔和伍婉雲在人群裏看到,心中都焦急不堪。

南宮老爺子從後堂出來,早已聽說了變故,先問:“薛少清還押著吧?”眾人隻顧堂上,未想過這茬兒,聽問,即有人跑去看了,回來說,還押著,瘋瘋癲癲一點異狀也無。

南宮老爺子又問:“大家有誰現在不在此處的?”

眾人相互看看,半晌發覺是慕容老夫人。有人當即跳起來吼道:“好哇,定然是老太婆做賊心虛,不敢來了!”便衝到後麵客房去找。

慕容端陽聽人罵母親,正要追上去教訓,卻被江雪柔和伍婉雲拉到了一旁。她見二女神神秘秘的樣子,道:“做什麽?可不是兩位姐姐把劍藏起來的吧?”

兩人不容她分說,一直將她拉到後院一處隱蔽的角落,才說道:“端陽,這件事非得問你不可。”

慕容端陽道:“什麽呀?”驀地,紅了臉:“你們不是要問……要問……”

伍婉雲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得老老實實地回答……你剛才……”

話還沒問出來,突然聽到客房那邊又是一聲驚呼:“慕容老夫人被人殺了!”

三女登時呆住。慕容端陽雖然一向同母親不和,但眼裏立刻迸出了淚花,呼一聲“娘”,轉身飛跑向母親的房間。

江雪柔和伍婉雲緊隨在後,到了那裏時,大雄寶殿上的各位也陸續來到。隻見慕容老夫人仰倒在塌上,麵色青白,眉心一點紅,顯是死去才不久,她隨身帶來的兩個丫環,也一左一右地躺在地上,其中一個也是眉心一點紅,另一個則是頸邊被人劃開一道口子,血流滿地。然而這個丫鬟似乎還微微喘氣,慕容端陽一個箭步搶上去扶著她:“你可看到凶手麽?看到沒有?”

丫鬟眼睛直勾勾盯著眾人,可眼神已經渙散。她艱難地抬手指了指。慕容端陽一望,竟然是南宮勤。她自然是不能相信的,便看南宮勤左右,一邊是南宮老夫人,一邊是南宮老爺子,也都不可能殺害慕容老夫人。她搖晃著那丫鬟:“你看清楚——你指清楚!”然而那丫鬟頭一歪,沒氣了。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呀!”慕容端陽還搖晃那屍體。

南宮勤忙搶上來扶住她:“端陽,你冷靜點……”

“不!不!”慕容端陽狂叫著,忽然抓住了南宮勤的配劍,“嗆”地拔了出來,衝著眾人一一指過去,紅了眼道:“是誰?誰做的?有種站出來,姑奶奶和他拚了!”

沒有人站出來,然而都瞪大了眼睛:那劍上靠近劍柄的地方有一道清晰的淚痕,傳說這是劍鑄成當日,秦書的一滴眼淚——淚血劍,瞻仰了這麽多天,人人都認識。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了南宮勤身上。

慕容端陽也注意到了:“這……這……是什麽意思?”她嘶聲問。

南宮勤仿佛要把全天下的驚訝都寫在臉上:“我……端陽……這不是我的劍……”

慕容端陽顫抖著,淚血劍也跟著顫抖,可是她把劍握得極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起來。眾人曉得她發狂,都不敢上前。

江雪柔和伍婉雲相視一眼,都是及既然驚且疑:南宮勤說自己從蘇州回來,慕容端陽卻說他和自己私定終身,淚血劍……難道是南宮勤在說謊?但他是一個多麽熱忱懇切的青年?兩人都不敢妄下推斷。

群豪中也是同樣的眾說紛紜,不過,多數人都認為是南宮家假意毀劍,實際妄圖稱霸武林,恐怕將來慕容家有異議,所以殺了慕容老夫人……說法終究牽強,隻是,在慕容端陽悲傷過頭的時候,有那麽一點點合理,她的怒火都被點燃。

用劍指著南宮勤,她顫聲道:“你說……我要你說出來……我知道你和你大哥有好多計劃……殺我娘的事,是不是你們的計劃?”

南宮勤急得滿頭冷汗:“端陽,我……我怎麽可能……”

“是不是你的計劃!”慕容端陽吼叫,“還有剛才在我房裏,你做的……你……是不是也是開始就計劃好的?”

南宮勤怔怔:“什麽……我不明白。我去你房裏時,你不在……”

“渾蛋!”慕容端陽挺劍一刺,淚血劍插進了南宮勤的胸膛。

兩人都愣住了:南宮勤萬沒有想到慕容端陽真會向自己下手,慕容端陽也未料到自己一擊即中,“啊”地微呼了一聲,又抽手拔劍。這下南宮勤的鮮血噴濺而出,他呆呆地用手按住,神情淒絕,仿佛是問:你真的不信我?真的要殺我?

慕容端陽的心更亂了,在這樣一個爾虞我詐的世界,實在無法辨別人心的真假——他或許就是真心的,或許就是個做戲的高手。隻不過,慕容端陽聽到南宮勤否認與自己結下的露水姻緣,少女的心裏悔恨交加:“我……我什麽都給了你……你竟然……”她劈手又是一劍,厲聲喝罵:“混帳!”

這一回眾人有了防備,不讓她再傷人了,南宮勳飛身擋在弟弟跟前,以手壓住了慕容端陽的劍:“慕容小姐,先查明白了再殺他不遲。”

慕容端陽知道他的厲害,不能硬拚,把手一抽,將淚血劍斜斜地橫在胸前,道:“你最狡猾,我也打不過你,但是想搶了這劍去,我才不上你的當!”說著,突然轉身撲出了後窗。

“端陽!”江雪柔和伍婉雲拔腳欲追。可是重傷的南宮勤卻行動在她們之先,身形踉蹌,鮮血噴湧,他跟著慕容端陽消失在後山暮色沉沉的樹林裏。

群豪這時炸開了鍋:“怎麽讓她跑了?她拿著淚血劍呢!斷情劍又在誰的手裏?他媽的,搞不好南宮勤和這丫頭玩苦肉計,兩柄劍現在都被他們拿走了!”

南宮老爺子沉著臉:“這事太古怪了,若真是勤兒做的,我定不輕饒!”好像喃喃自語,又像和南宮勳交換意見:“不是自家親生的,難保他沒有異心!”

南宮勳道:“這時候最要緊去把斷情劍找出來。大家可以留一半的人在寺裏搜查,另外一半人上後山去追他們兩人回來……”

“不行!”他還沒說完,底下已經有人咋呼著反對,“現在誰知道斷情劍在什麽人手裏?萬一這人趁機跑了怎麽辦?誰都不能離開這裏一步。”

另外有人又叫嚷著:“那要是劍在倆娃娃手裏,豈不是讓他們逍遙自在去了?應當所有人一齊去追。”

這個建議也立刻遭到一批人的反對。大家七嘴八舌,爭執不下,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別人的。

江雪柔和伍婉雲好不擔心慕容端陽的安危,兩人本來在人群的外圍,這時見眾人爭得麵紅耳赤,便交換一個眼色,迅速地退出房來,從隔壁的一間屋裏翻窗上了後山。

這兩日陰雨連連才剛剛放晴,後山上地麵泥濘,四處彌散著草腥味。伍婉雲和江雪柔決定分頭尋找,一個時辰後還在原處碰頭。

江雪柔向東,未走多久就在月色下看到了地上的血跡。她跟著血跡尋下去,果然看到倒在樹下的南宮勤,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浸透,麵色慘白。江雪柔連忙將他傷口周圍的穴道封住:“南宮少爺?”

南宮勤幽幽地醒轉過來,眼裏滿含淚水:“薛夫人……端陽……端陽不信我……她不信我。”

現在誰也不信誰。江雪柔想和他說,不過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信他——果真誰也不信誰了。

“端陽呢?你找到她沒有?”南宮勤問。

江雪柔搖搖頭:“你就在這裏躺著,我去找她。”

“不,我也要去……”南宮勤掙紮著要站起來,“我有好些話要跟她說……”踉踉蹌蹌,才直起身有倒了下去。

江雪柔幹脆出手將他點倒:“你休息吧。”便自己繼續向前找慕容端陽。

或許是下手不夠重?江雪柔走出沒多遠,就發現南宮勤還跟著自己。停下腳步來欲勸他回去,可他的腳步反而更急了,轉瞬就到了跟前。江雪柔心裏一驚:怎麽可能這麽快?定睛細看,她不由“啊”的大叫一聲:“你……你……”

“我不是死了麽?”穿著和南宮勤一模一樣的衣衫,來人滿麵笑容,居然是陳文慶!

雖然客棧一事之後,每每噩夢裏或者恍惚時,總覺得這個陰魂跟蹤著自己,但開口同自己說話,卻是頭一回。江雪柔嚇得連連後退。她出來得急了,並沒有帶得兵器,這時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橫在胸前,道:“你……是人是鬼?”

陳文慶攤開兩手:“薛夫人要不要上來摸摸在下是冷是熱呢?嗬嗬,看你好像見了鬼的表情,恐怕我真的就是鬼了。”

江雪柔把樹枝一揮,讓他不能再想自己逼近。而陳文慶卻哈哈大笑:“一別數月,薛夫人還是很想在我身上捅一劍麽?你上次沒有捅死我,這次如何有把握就能殺我?”

江雪柔真的懷疑自己是見了鬼,道:“我的確沒有殺你,是少白殺的。你這衣冠禽獸!”

“少白……”陳文慶玩味著,“在下還記得薛夫人把在下錯當成薛少白的情形呢!嗬嗬,薛少白這個偽君子也沒有好下場。”

“住口!”江雪柔的心目中,薛少白最後一舉已經贖去了他所有的罪過,聽到陳文慶這樣說話,不由得勃然大怒,將那樹枝一陡,劈頭蓋臉打了過去。

陳文慶卻不躲不閃,待樹枝就要掃到自己臉上時,突然一揮手,僅以兩指一夾,便即化解。江雪柔隻覺一股陰寒無比的勁力透過那樹枝向自己襲來,渾身一顫,人竟已被震飛。

當真是撞鬼了?她後背撞在一棵樹上,生疼,愕然地看著微笑的敵手:陳文慶的武功怎麽可能這麽高?

陳文慶夾著樹枝輕輕一抖,立刻一截一截的斷枝向四麵八方法了出去,有幾截打在江雪柔的臉上,立刻劃開了血口子。

江雪柔不禁駭然。

陳文慶微笑著向她走近:“薛夫人,在下的這一手工夫比起你的少白來可不差吧?又或者薛夫人喜愛文武雙全的,更愛心機深險的——你覺得在下這死而複生,比起薛少白的假仁假義來,又如何呢?”

江雪柔看他的手已向自己的下巴上捏來,雙掌齊推,架住了他的手腕——是溫暖的,他不是鬼。

陳文慶的臉上滿是笑意,手上微微使勁,江雪柔就支撐不住了。“你……你究竟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陳文慶笑道,“來取回所有應該是我的東西——比如,斷情劍啦,比如武林盟主的位子啦,比如,我的女人慕容端陽啦……”

“端陽!”江雪柔驚呼,“你——是你!”

“有何不妥?”陳文慶道,“慕容端陽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式許配於我為妻。我不過稍稍離開了幾個月,她就要嫁給南宮勤那小子,這種事情我怎麽能容許?”

“可是你死了!”江雪柔掙不開他的掌握,“即使你不死,端陽也不能嫁給你這個禽獸!”

“嘿嘿,”陳文慶笑道,“現在說這話也沒有用了,她都已經是我的人了。而薛夫人你——啊呀呀,薛少白都已經死了,我還是叫你雪柔好了——雪柔,咱們在宣州客棧裏沒完的那檔子事兒,要不要現在辦了呢?”

江雪柔見他伸出手指撫摸自己的嘴唇,張口狠狠咬了下去:“禽獸!”

陳文慶竟然不躲,硬是讓她咬出了血來,一笑,道:“好厲害。卻不知道雪柔你的牙齒上有沒有毒呢?我的手指可不巧塗了些‘銷魂鴛鴦膏’……嘿嘿,這玩意兒可真是好東西,我從鍾觀主和白三娘的風流地偷出來的,連慕容端陽這樣的潑辣貨色都乖乖就範,你就……”

江雪柔果然覺得口中除了血腥之外另有麻酥,急忙啐了一口。然而陳文慶卻突然發難咬住了她的嘴唇:“好東西是不能浪費的……**不能浪費……美人兒也不能浪費……”

江雪柔真是又氣又急,羞辱得恨不能立刻死去。隻是心裏又有不甘:陳文慶這混帳,若我就這樣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當下,渾身又生出一股力量來,乘著陳文慶不防備,雙拳齊出,狠狠打在他的胸口。

陳文慶一愣,江雪柔已掙脫身子,就地滾了開去丈許,一個打挺跳將起來,拉開架勢。她自覺中毒甚淺,暗暗運了運內力,發覺身體並無異狀,便放了心,凝神應付。

陳文慶還笑:“慕容端陽終日就知道拳腳相見,雪柔你溫柔賢淑怎麽也同她學?況且,你道我真的是那草包公子麽?就憑我假裝被殺,騙得趙長生驗屍,再讓他們把我埋了,這龜息功,中原武林還沒幾個人能做到。”

江雪柔自然早就看出他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小心翼翼地以雙掌護住自己胸腹要害,緩步後退。陳文慶卻站著沒動,露出了古怪的微笑,道:“你還記得他們說的女魔頭唐小憐和冰雪神宮麽?“

江雪柔一愕:又關魔教什麽事?集中精神,絲毫也不為他所惑。

而陳文慶仿佛知道自己已是勝券在握,慢條斯理地要把這其中的關係講下去:“當年以雪劍神社為首,所謂名門正派和冰雪神宮混戰一場。那雪劍練飛仗著唐宮主曾跟他學藝,下毒手將宮主加害,從此之後,神宮一蹶不振,到了我太師父那輩時,隻有單傳弟子了。也喜正道人士誤以為神宮消失江湖,竟不來騷擾,我等才得潛心修煉,隻等時機,可重振基業。”

哪裏料到還有這種原委,但不知陳文慶的話有幾分可信——隻不過,倘若他真的出自魔教,難怪會“龜息”之術了。然而,真與假,江雪柔想,這時都不重要了。

陳文慶接著道:“有一日我在雪山裏練武,偶然發現了這柄劍,知道是號令群雄的寶物,重振神宮或許在此一舉,便千裏迢迢到中原來爭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不過,我知道大家對斷情劍虎視眈眈,早在南宋之時,就為此劍有過一回腥風血雨。因想,倒不如想尋個靠山的好——可惜,慕容端陽不肯嫁給我。我好另出高招,讓這些正道斜道先爭個你死我活,再來收拾殘局。”

這些曲折倒也不難猜到:裝傻充楞是為了消除人們的戒心,用龜息之法引得群雄相互殘殺如今來坐收漁人之利……陳文慶的處心積慮叫江雪柔不由膽寒隻不過,她想不透:陳文慶當時這樣篤定地受了自己和薛少白一人一劍,難道就不怕丟了性命麽?啊呀,江湖傳說有一種魔功,可使渾身穴道隨意移動,莫非陳文慶會此等功夫?那他的武功豈不是還在南宮勳之上?

思念間,陳文慶又一步一步地逼了上來。

“慢著!”江雪柔喝道,“今天左右是落在你手裏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明白。”

陳文慶道:“你有問題,我還能不答麽?”依舊向江雪柔逼近。

江雪柔又向後退了一步:“你是一早就料到我會刺你一劍?”

陳文慶愣了愣,旋即笑了:“雪柔,這話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我的確是傾慕你的容貌,不過,你的那一劍卻正是我的計劃——我預備裝死,將斷情劍藏起來,讓他們相互猜忌,自相殘殺。所以,你刺下去的時候,實際我以手導引,紮的並非要害。可不巧的是,龜息功運功需要兩個時辰,你前腳剛走,我根本還不及藏劍,慕容端陽就跑了進來,接著薛少白也來了。我知道薛少白為人最重權勢,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奪劍大好機會。我就激他來殺我。由於距離很近,我又可以如法炮製,讓他刺了一處無關緊要的地方。他果然依我所料拿走了斷情劍,殺光了客棧裏的人。”

江雪柔搖搖頭:“不,少白殺你,不是為了斷情劍。是為了你汙辱我!”

陳文慶笑:“他都已經死了,你願意怎麽想都行。或者薛少白真的還有些婦人之仁,所以才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光看他那天打鍾觀主就知道了,簡直和潑皮無賴一般!”

“石蟹島,你也在?”江雪柔驚道。

“不錯。”陳文慶摸著下巴點點頭,“我又怎麽舍得斷情劍離開我的視線呢?西子門,南宮家,西山,我跟了這麽一大圈,隻等一個絕好的機會。那天薛少白居然獨自拿著劍上石蟹島去,我疑心他另有陰謀,打算就此將他除掉,卻不想他原來是去做傻事——對於令千金,我可遺憾得很。”

江雪柔想起傷心事,禁不住渾身一顫。

陳文慶又接著道:“石蟹島那地方雖然毒物眾多,不過我除了得到鍾觀主的獨門**之外,還意外地聽到淚血劍的消息,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獲了。”

江雪柔實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陰毒之人,恨恨道:“接著你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一路過來,隻等南宮大爺揭穿了薛少清,南宮老爺子出來主持公道,你就把劍偷走,又殺了慕容老夫人嫁禍給南宮勤?”

“這可不對。”陳文慶道,“南宮老兒怎麽是主持公道呢?我親耳聽到他和南宮勳商量,怎麽暗裏獨吞這兩把寶劍,有怎麽把各路人馬騙到他家裏去殺了。他兩人,不過也是偽君子罷了。至於慕容老夫人,一個女兒許配兩家,是個十足貪圖權勢的老妖婆,殺了省得將來麻煩!”

“你——”江雪柔雖然也不奇怪南宮老爺子會有此計劃,但陳文慶才是迫在她眼前的危機。眼見著那張獰笑的臉又漸漸朝自己湊了過來,她再次退後:“你殺了這麽多人,得到這兩把劍有什麽用?難道天下人會服你麽?”

陳文慶哈哈大笑:“天下不必服我,本來,能叫這幫匹夫狗咬狗,我已經看得很開心了,就算做不上盟主,也無所謂。不過,我想出了這條新計策,天下不服我都難——從今以後,我就是南宮勤了。雪柔,你看我扮他的樣子還不錯吧?連慕容端陽也分辨不出。我現在隻要把南宮勤這小子殺了,將來弄張他的人皮麵具戴戴——南宮勳已經是廢人了,將來南宮老爺子一歸天,南宮家,慕容家,都是我的,就和冰雪神宮一統江湖無異——除了名字不叫冰雪神宮,還有何分別?”

江雪柔聽到如此惡毒的計劃,冷笑:“可惜你把淚血劍放在南宮勤的身上,現在人人都說他圖謀不軌。你將來即使扮成他的模樣,誰會信服你?”

“不,不,不。”陳文慶擺手,“南宮勤是被人嫁禍的,你看他被慕容端陽所刺時那副傷心欲絕的無辜表情——天下間誰最恨慕容老夫人?那是你師姐伍婉雲,劍是她偷的,慕容老夫人是她殺的,嫁禍南宮勤也是她做的。”

江雪柔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但強自鎮定,道:“誰會信你的一麵之辭?”

陳文慶道:“的確要費些周折。不過,滿寺的人都在猜疑不已,有哪幾個人不在場?嘿嘿,一會我就把伍婉雲也殺了,帶著她的屍首回去,還有慕容端陽以及淚血劍。如此合情合理的解釋,誰能不信?”

“那……斷情劍呢?”江雪柔已經猜出了答案,還是問道。

陳文慶深深地望著她,伸出一隻手來:“雪柔,我舍不得你呢。不過,偷竊斷情劍的罪名就隻有你來擔了。”說著,那隻伸出的手沒有欺向江雪柔的身體,而是拔出了斷情劍。

江雪柔一早就有防備,急忙向斜刺裏撲開去:“你別做夢!端陽才不會信你的鬼話,要她相信師姐殺害慕容老夫人,簡直……哼!”

陳文慶根本不把江雪柔放在眼裏,手中的劍招緩慢,好似拿她戲耍:“你放心,我不是陳文慶,我是南宮勤。慕容端陽什麽都給了我,我隨便誆她兩句,她一定乖乖就範。”

“未必吧!”驀地一聲厲喝,寒光疾殺到陳文慶的麵前,慕容端陽鐵青著臉,翻手又是一劍斜挑。

陳文慶未免有些自悔多言,又暗恨江雪柔跟他拉東扯西拖延時間,可心裏隨即又生一條毒計,笑道:“端陽,你既如此不走運,我隻好回去和人說你被這兩個女人殺了。反正也沒有人會追查。我自然好好給你立一座墳,寫著‘愛妻慕容端陽之墓’下麵還署南宮勤的名,可好?”

“放屁!”慕容端陽變挑為削,接著唰唰唰,上下左右連連出了四個殺招。

陳文慶格、架、劈、挑,一一化解,還抽空說些閑話,擾亂慕容端陽的心誌:“我一心愛慕你,求你嫁我,你卻不肯,無奈之下才做出這種事來,端陽啊,你這就從了我,不是很好麽?”

慕容端陽氣惱已極,一劍比一劍殺得狠,衣袂翻飛也都帶著勁風。有道是“一人拚命,萬人莫當”,她這樣招招進手,胡劈亂砍,倒叫陳文慶片刻之中占不得一點便宜。

陳文慶即道:“端陽,你又是何苦?就算今日讓你殺了我,難道南宮勤知你失貞,還會待你如從前麽?”

這句話倒正是說中了慕容端陽的心病,一愣,手臂上即可被劃開一道血口,長劍幾乎脫手而飛。

江雪柔曉得陳文慶的攻心奸計,喝道:“端陽,莫聽他的!南宮少爺一向鄙視俗禮規矩,什麽三貞九烈,他必不放在心上!”

慕容端陽聽了,覺得果然有理,當即受了極大的鼓舞,又揮劍力戰,而江雪柔也赤手空拳加入了戰團。

陳文慶見狀冷笑:“合二人之力也休想勝得過我。兩個愚蠢的女人,好好的給你們清福你們不要享,非要自投死路,怪不得我!”說話時,招式漸漸狠辣起來,身形也也越來越快,如風如火,似雷似電,二女心中不免駭異,知道他這時是要下殺手了。

然而,隻聽“呔”的一聲喝,伍婉雲厲聲道:“合她二人之力不夠,加上我呢?”她從遠處聽見響動而來,驟然見到陳文慶死裏複生心中好不驚訝,不過,看到姐妹遇險哪裏還問這許多,就是僵屍厲鬼她也要鬥上一鬥。便劈手一掌,朝陳文慶頸間切下。

陳文慶此時顯露真功夫,果然和南宮勳不相上下,且還仗著手中乃是削金斷玉的寶劍,江雪柔和伍婉雲幾乎近不得他身,唯得慕容端陽尚可一拚,偏偏又受了傷,再纏鬥片刻江雪柔和伍婉雲也都見了血。三人這時更加難以取勝了,伍婉雲傷得輕些,便呼道:“端陽,把劍給我!”

慕容端陽卻是不肯,牙關緊咬,一劍一劍隻是朝陳文慶直刺。陳文慶還狡猾萬分,招式虛虛實實,似進似退,亦攻亦守。慕容端陽力氣不濟,不得戀戰,隻求速戰速決,反而屢屢落入圈套。鬥到後來,陳文慶賣了個破綻,胸前露出老大空門,慕容端陽挺劍直刺,不料陳文慶身子一仰,接著飛起一腳踢在劍身之上,慕容端陽手臂一痛,淚血劍即脫手飛去。

三女俱是一愕,陳文慶哈哈大笑。可笑聲未止,忽見一人踉蹌著身形拔地縱起,雖然在空中遙遙欲墜,還是穩穩地把淚血劍握到了手中,挽了個劍花殺了過來——正是重傷的南宮勤。

陳文慶見他渾身浴血,招式卻依舊淩厲,曉得他是強弩之末,笑道:“南宮勳的兩下子聽說很是厲害,你是他一手**的小跟班,不知學會了他幾成。”

“足夠殺你。”南宮勤不和他廢話,劍尖朝他咽喉直刺,但是臨到還有半寸時忽而稍稍斜過,又照他肩頭猛削。陳文慶本來要側身比開咽喉之患,不想卻正好撞到了南宮勤的劍上來,一時鮮血長流。

他心裏好不惱火,手肘一抬,猛向劍身上撞,而同時小臂掄起,斷情劍直取南宮勤的前胸。

南宮勤踉蹌地朝後退開一步,搖晃著幾乎跌倒,可手上卻把淚血劍平平地向斷情劍上敲去。此打法之古怪,陳文慶見所未見,聽得“嗆”地一響,自己的虎口被震的生疼。而南宮勤不待招式使老,舉劍平刺,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劍柄上,直撲陳文慶。

又是一個拚命的人!陳文慶大呼倒黴,原地縱起丈許叫南宮勤撲了個空,接著一劍朝下刺向南宮勤的後心。

南宮勤畢竟吃虧在身負重傷,撲空之後根本就無法再閃避應對。眼見他就要血濺當場,慕容端陽輕喝一聲衝了上去,用雙手握住了斷情劍。一柄慘白的長劍刹那變得通體赤紅,不過隻是一瞬,陳文慶飛起一腳把慕容端陽踹開,她手一離劍,鮮血立刻滴盡,又發出白亮刺眼的光芒。

南宮勤卻在這一瞬間有了生機,翻身舉劍抵住了陳文慶。

其時,斷情劍的劍尖頂在淚血劍上,陳文慶雲力於臂把交點漸漸逼向了南宮勤一邊。“死到臨頭了。死到臨頭了。”他說。

可是驀地,他的劍尖一滑,整個人踉蹌了一下直朝南宮勤身側撲倒。南宮勤就地一滾,淚血劍揮出斬在他的腰間。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呼,鮮血就狂噴出來:“你……你們……”他還掙紮著要還擊。

慕容端陽厲喝了一聲撲了過來,在他手腕上狠狠一踩,搶了斷情劍刺進了他的心窩去。

陳文慶的眼睛還瞪著,但是眼珠子已經不動了。

南宮勤用力過度,拄著淚血劍不住地喘息,血水、汗水,滴滴答答。江雪柔和伍婉雲上來攙扶他,拿起淚血劍才發覺原來陳文慶方才一劍剛好刺在淚血劍的淚痕之上,這道小小的凹槽導引著劍尖,使他著力不穩,才失手滑倒。想起那個淚血劍克製斷情劍的傳說,雖然不知道是否與此有關,眾人心裏都十分慶幸了。

慕容端陽還是不解氣,把斷情劍一下下狠狠地捅到陳文慶的屍體上。

江雪柔知道個中原因,痛恨陳文慶,也巴不得跟上去狠戳幾劍,但又不想提及慕容端陽的傷心事,因打岔詢問南宮勤的傷勢。

南宮勤怔怔,把淚血劍往身邊的爛泥裏一插:“還是這兩把劍,要死要活都是兩把劍。早知道我當初就不回西山,也不叫你們來寒山寺……”

多說無益,江雪柔和伍婉雲都歎息。伍婉雲就向江雪柔略略詢問了陳文慶的事,江雪柔自然把事關慕容端陽的略去不提。但是伍婉雲心思何等細膩,立刻就猜出了大半,朝江雪柔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著慕容端陽。江雪柔卻隻能看著慕容端陽發瘋,其他勸解的法子一個也想不出來。

這時候就聽南宮勤道:“我未料到大哥和老爺子竟有這樣的主意……他們從來都沒有和我提過……陳文慶說的,是謊話吧?”

三人都是一愣,江雪柔旋即明白她所指的是另外一件事,正想要拉住她好好勸慰,她卻原地跳著指了南宮勤的鼻子道:“你說……你現在是不是再不會待我如從前?我已經不幹淨了!你說呀!”

南宮勤想要站起來抱住她,可是身上哪裏還有一絲力氣,牽動傷口吐出大口鮮血來:“端……端陽……”

慕容端陽跺著哭道:“你果然……你果然……平日裏說什麽鄙視俗禮,原來也不過是放屁!

南宮勤急得滿頭冷汗,可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要如何解釋。

慕容端陽一把將淚血劍也拔了出來,道:“都是這兩柄劍害的!你們還舍不得毀掉——我這就拿去毀掉!毀掉!”說罷,轉身就走。

南宮勤疾呼道:“端陽……等等……你到哪裏去?”慕容端陽隻是不答。他急忙對江雪柔和伍婉雲道:“兩位姐姐快去看住她,不知她會做出什麽傻事來。”

二女本來也是要追的,隻擔心地看了看他:“那你……”

南宮勤咬牙道:“我沒事,死不了……兩位姐姐一定要追上端陽,告訴他……無論……她怎樣,我待她都如從前……永遠……”

二女眼眶不由一濕。

南宮勤又道:“你們放心,我不會回去寒山寺送死的……我就在這裏歇歇,一會便來追你們……一起去把這劍銷毀了……”

“這恐怕不妥吧?”伍婉雲道,“萬一令兄和令尊來到……”

“我自有辦法。”南宮勤見慕容端陽的身影將要消失在樹林裏了,急催江、伍二人上路:“我和大哥出生入死,他多少還會聽我一句話……你們快去吧!”

二女還是不放心,可這當兒也沒有其他的辦法,隻好同他道了聲“保重”,便一起追慕容端陽去。

那時天黑,但幸好還很晴朗,慕容端陽負了傷在林子裏跌跌撞撞亂跑,沒過得多久,便被江雪柔和伍婉雲追上了。二女將她死拖活拽拉住了,才看見她臉上被樹枝劃傷,縱橫交錯全是血口子。

伍婉雲抱住了她道:“端陽,是姐姐,你醒一醒!”

慕容端陽癡癡看了她一眼,“哇”地一聲嚎啕出來:“婉雲姐姐,我怎麽辦!我再也不能見他了……我誰也不能見了……”

伍婉雲輕輕拍著她:“有什麽不能見?除了他之外,你也不用見任何人。”當下把南宮勤的話複述了一遍。

慕容端陽不信,搖頭:“不……你騙我……他們都騙我……騙人……”

這句話正是有感而發,江雪柔想,這些日子以來,一個騙局套著一個騙局,誰知道現在還在不在騙局中,又在誰的騙局中?

慕容端陽低著頭。

江雪柔則是又想起了薛少白。

伍婉雲歎口氣道:“端陽,主意是要你自己拿。人是你看中的,要去要留,都得你自己說。我和你雪柔姐姐……沒有你這麽好的福氣……我們當時都沒得選……我尤其……”

倒也不想再回顧往事了,因為實在不堪回首。

慕容端陽又呆呆哭了一會,道:“他的傷,好嚴重吧……”語氣裏顯然柔腸百轉,是回心轉意了。

伍婉雲道:“重不重,你得自己回去看了才知道。”

慕容端陽羞赧地一笑:“我這個樣子回去……好難看……”

江雪柔就替她攏了攏鬢發,道:“好看難看,也要回去讓他看了才知道。”

慕容端陽更是害羞了,用袖子擦了擦臉,但袖子也盡是泥漿血水,江雪柔忙攔住:“別弄,更像花貓了,你還當是從前相親麽!”

伍婉雲卻道:“別逗她了。端陽,你不要亂想,他中意的是你這個人,無論你好看難看,他看到的都隻是慕容端陽而已。”

“我知道了!”慕容端陽點點頭,“我就是那個很凶、很荒唐的慕容端陽……我這就回去打他一拳。”

江、伍二人聽她說得甜蜜,絲毫不想這一拳可能會把南宮勤打得傷上加傷,都微笑了。三女子便手挽手向來路去迎南宮勤。可這個時候,就看見了樹林裏點點火光。

三人心中都是一駭:是南宮老爺子帶人來了麽?正沒主張,又聽樹影裏一聲斷續:“端陽……兩位姐姐……快走開!”正是南宮勤的聲音。

“南宮勤,我……”慕容端陽還沒想好要怎麽開口,而南宮勤則在樹叢那邊道:“你想打我一拳,就要留著命……你不要出聲……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出聲!”

“喂——”慕容端陽還要說話,可南宮勤已經起身踉踉蹌蹌朝火光聚集處走了過去,邊走邊呼:“大哥!老爺子!我在這裏!”

火光一陣亂晃,人聲紛紛擾擾靠攏過來,隻聽南宮老爺子道:“勤兒,這是怎麽一回事?慕容端陽呢?淚血劍呢?江雪柔和伍婉雲兩個也不見了——林子裏的那具屍體是誰?”這一批武林人士多辦都沒有見過陳文慶,更加想不到他會死裏複活。

可是南宮勤不回答他們的話,先嚎啕了起來:“慕容小姐死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眾人都是一愣。慕容端陽更是撅起了嘴:赤口白牙地咒我死麽?

“勤兒,你慢慢說。”南宮老爺子道。

“是。”南宮勤有氣無力地抽泣著,“孩兒因為聽說老爺子要毀了斷情劍和淚血劍,自己心裏舍不得,就偷偷把劍拿了出來……”

江雪柔等三人隔著樹叢觀望,見南宮老爺子得麵色尤其難看,估計他自己計劃私藏寶劍,如今被繼子全盤抖出,氣惱非常,然而畢竟毀劍是他的提議,他怎麽也不能當眾出爾反爾,隻好說道:“這事我一會兒再罰你。你倒說說慕容老夫人是怎麽死的?她的丫鬟為何用手指著你?”

南宮勤道:“是。孩兒做出此不義之舉,估摸是被哪裏的賊人看到了,就扮成孩兒的模樣,殺了慕容老婦人嫁禍孩兒。”

眾人一聽:不錯,那屍體的確穿著和南宮勤一模一樣的衣服。雖然還有些將信將疑,但江湖上覬覦雙劍的人太多了,知道毀劍的計劃就來瞎摻和,總算馬馬虎虎合情合理。

南宮勤接著道:“他引得慕容小姐和孩兒起了爭執,見慕容小姐拿劍跑到了後山,就等在來路上意圖奪劍。孩兒追上去看到了,便想要幫慕容小姐製服賊人。不想,賊人實在厲害,他使暗器,仿佛當日薛少清使得那一種。慕容小姐和孩兒好容易占得上風,他就丟了一枚暗器打孩兒……慕容小姐為了救護孩兒……就……”

眾人麵麵相覷,不信道:“那……屍身呢?”

南宮勤嘶聲:“沒有了!沒有了!賊人的暗器太厲害,打到慕容小姐身上,小姐就化成了一灘水……沒有了!”

眾人卻都聽說過邪門歪道有種厲害的毒藥叫做“化屍散”一旦沾到了人身上,立刻能將人化為一灘膿水。雖然並不一定真有此藥,也不見得這賊人真用此藥,可南宮勤硬要說對手使用“化屍散”,這地麵泥濘,自然找不到膿水來對證。

“那麽淚血劍呢?”眾人最關心這個問題,“拿在慕容小姐手裏的——”

“化了!也化了!”南宮勤哭道,“薛夫人和慕容夫人趕來助我,合我三人之力才勉強製服賊人,但是他臨終一擊,又使出那歹毒的手段來,薛夫人和慕容夫人也就……都是我惹出的禍!”

這種解釋雖然荒誕,然而一時之間,眾人也無法反駁。江雪柔等人則明白了南宮勤的用意:他是要把咱們都說死了,消失了,從此江湖上再沒有咱們三個人,我們自可隱姓埋名,遠走他鄉。

“斷情劍呢?不會也化了吧?”南宮勳的口氣裏大是不信,“你跑出來的時候,身上並沒有斷情劍啊,你藏在哪裏了?”

南宮勤道:“斷情劍劍身韌勁極佳,所以本來藏在腰帶裏。後來遇到了那個賊人,著實厲害,孩兒隻得把斷情劍拔出來應付他,可是……”

“可是什麽?”大家都伸長了脖子。

“什麽!”眾人大多認定他是在說謊,還是大吃一驚。南宮老爺子尤其驚怒滿麵:“你……你……你怎麽不先和我說一聲?”

南宮勤道:“孩兒見慕容小姐香消玉殞,恨不得自己就和她一起死了,隻覺得這斷情劍就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孩兒就……”

他雖然是說謊,但是言辭誠摯,自自是對慕容端陽的肺腑之言。慕容端陽在樹叢後聽得芳心激**,暗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你是怎麽毀劍的?”南宮勳問。

“從賊人身上搜出的毒藥。”南宮勤說著從懷裏取出了一隻小瓶子來。慕容端陽認得,那其實是從薛少清房裏拿的。南宮勤酷愛奇門遁甲之術,一直都想把《天工技》拿來好好鑽研,無奈薛少清瘋癲之後,說不出書的下落,他就先拿了幾瓶“銷魂蝕骨”來研究。這時竟然帶在身上,正好蒙騙眾人。

南宮勤道:“就是用的這個。”說著,折下一截樹枝來,往上滴了一滴,立刻“滋”的一聲化為焦炭。眾人尚有懷疑的,遞上一柄鋼刀來,也被腐蝕得斷為兩截。他道:“還想試試對人的效果麽?就在我身上試吧。”作勢要把瓶子朝自己頭上澆。南宮勳急忙一把奪過了:“你瘋了麽!”

南宮勤苦笑:“我不是瘋了,我隻是不想活了……端陽……這毒藥淋在身上一定很痛吧……我也陪你嚐嚐……”

眾人見他如此,活脫脫一個情癡,倒也不好再逼問了。其實“銷魂蝕骨”固然厲害,和“化屍散”卻是兩樣的原理,前者能夠溶解金屬,灼傷肌膚,但要把人化為膿水卻是萬萬不能的。而後者能腐蝕人體,要溶解鋼刀寶劍卻力不從心。眾人因為對此都無研究,便被南宮勤誆住了。

南宮老爺子歎了口氣:“也好,本來就是要毀掉的。你總算沒有鑄成大錯。”

南宮勤低首不語。

“扶你弟弟起來吧。”南宮老爺子吩咐南宮勳。

南宮勳應聲而動。樹叢後江雪柔等都暗自慶幸逃過一劫去,隻等南宮勤設法從大隊人馬中脫身,大家自可遠走高飛。

可是,就在南宮勤站起身的一刹那,南宮老爺子忽然抬起一掌,直向他天靈蓋擊下。

慕容端陽看的大驚失色,斷喝一聲,揮劍直撲過去。

未料南宮老爺子陰森森一笑,掌風一轉,反而向她打了過來——原來那一掌不過是試探有否情弊,待得觸及頂門,立刻就會縮手。慕容端陽這樣殺將出來,立刻讓南宮勤半天的心思付諸東流。

慕容端陽一時呆住了,江雪柔和伍婉雲雖然知道中計,但是也不忍心讓她和南宮勤獨陷險境。兩人也一前一後躍了出來,伍婉雲手裏拿著斷情劍。

南宮勳也看著弟弟,道:“勤兒,我……我真失望!”說話時,已向伍婉雲動手。

伍婉雲哪裏敵得過他,身子微側,避其鋒芒。慕容端陽見到,立刻挺劍來助。不過周圍的人刀劍齊下,兩人頃刻就陷入重圍。

江雪柔手無兵刃,看準外圍一個道士模樣的家夥,便飛起一腳朝那人腰眼踢去,乘他避讓,奪過了他的劍來。那人還愣愣的想罵,江雪柔已經一劍刺穿了他的咽喉。

“狗急跳牆了!”人群中驚呼道,“大家並肩子上啊,別讓人跑了!”刹那,江雪柔也陷入混戰之中。

南宮老爺子立在擾攘之外,瞪著圈內情形。有南宮勳助陣,其餘各路人馬都是多餘。江雪柔等三人顧此失彼,險象環生,不過是倚仗著兩把利器才稍稍支撐得片刻。然而,慕容端陽苦鬥之中還不忘南宮勤的安危,時時回眸來看,生怕南宮老爺子會再下殺手。

南宮勤見了她這樣關切的目光,心中柔情激**,雖然慕容端陽衝動鹵莽,害得眾人要命喪於此,然而自己愛的,何嚐不是她的一派天真率直?倘若能讓她的天性長久自由下去,自己便是一死,又有何妨?如此想著,懼意全無,反而微微露出笑容來。

慕容端陽哪裏知道愛人心盟死誌,見他微笑,自己的疲勞傷痛都一掃而空,一人閃轉騰挪,左劈右挑,周圍刹時綻放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伍婉雲卻是偶然瞥見,發覺南宮勤神色有異,可是混戰之中無法脫身,轉眼又被人擋住了視線。

江雪柔閃開了南宮勳一掌,左邊又有一個和尚攻了上來,她足尖在地上一點,同時手中長劍一挺,人劍合為一道閃電,砍下了那光溜溜的腦袋。而這時候,她便看見南宮勤的緩緩探到了懷裏去,逃出一件事物來擲向南宮老爺子。

南宮勳戰鬥中一直分心留意著那邊的情形,見此一變,雙臂一振躍出了戰團,伸足將那事物踢開。事物滴溜溜飛旋著直衝這邊混亂的人群砸來,凡留神注意的,無不大驚失色,紛紛朝外散開。

南宮勤喝一聲:“快走!”突然撲上去抱住了哥哥的腳。

南宮勳如何料到如此一變,畢竟這是自己一手教養又出生入死的手足,竟不能痛下殺手。

南宮勤又喝一聲:“快走!”

這時那瓶子也落地了,竟然是空的。

伍婉雲果斷些,立刻唰唰唰連刺幾劍把周圍的人逼退了,躍出圈外。江雪柔卻怎麽忍心犧牲南宮勤,慕容端陽就更加不肯了,挺劍向南宮勳撲上。

而南宮勤喝道:“快走!大哥不會傷我!你們再不走,我便自絕經脈了!”

慕容端陽還道:“不,我不走!”可伍婉雲已經死死將她拖住。

眾人上了一回當,這次可不懼怕,蜂擁向三個女人退去的方向。可是這一次,瓶子落下,發出劇烈的爆響,江雪柔回頭一看,眾人血肉模糊,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要回去救南宮勤!”慕容端陽叫嚷著,“放開我!”

“去看海吧!”南宮勤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火光驟起,樹林裏濃煙滾滾,已經無法見人了。

三個女人怔怔的。還有零星的敵手攻上來,輕易解決,然而火海迅速的蔓延,頃刻已在她們和追兵之間燃起一道火牆。

慕容端陽嘶聲喊道:“南宮勤啊——”卻知道不會再有回答了。

她便又跳了起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說著要向回衝。

但是伍婉雲擋在了她的麵前:“你要是回去送死,你叫他怎麽安心?”

“那我還能怎麽樣?”慕容端陽道,“難道就一輩子逃跑?”

“不,我們不逃跑!”伍婉雲,“我們就是一直逃跑,一直投奔這個投奔那個,才叫他們覺得咱們好欺負。我們要走我們自己的——我們不衝動,不去找麻煩,但是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誰來惹我們,我們就給他個迎頭痛擊。妹妹,人生在世總要辦那麽一兩件事,你想辦的事呢?”

慕容端陽愣了愣:把那些個仗勢欺人的門派統統一腳一個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們一個一個拎起來丟到海裏去喂魚。初次見麵時,南宮勤就背得她的這段口頭禪,而世間男子唯一不把她當笑話的,也就是南宮勤。如今他卻身陷於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之中,慕容端陽不禁眼淚滾滾而下。

伍婉雲倒曉得他的心思,道:“妹妹可又知道南宮少爺想辦些什麽事?”

去看海吧……那個遙遠的聲音。

他中意的是你這個人,無論你好看難看,他看到的都隻是慕容端陽而已。

慕容端陽突然就擦幹了眼淚——南宮勤所喜愛的那個慕容端陽,是不哭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咱們姐妹三個就一起行走江湖!”她說道,“要把那些個仗勢欺人的門派統統一腳一個踢翻了,再把那些狗屁不通的大俠們一個一個拎起來丟到海裏去喂魚!還有——那這兩柄害人的破銅爛鐵也一起丟進海裏去!”

伍婉雲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柔在一旁也震動了:看海,少白也是這樣說的。她心跳得厲害,她覺得這心跳聲,咚咚咚,仿佛馬蹄聲,這樣疾,這樣利索,而她自己,就在馬背上顛簸,迎向天邊漸漸升起的太陽,一半陷在過往薛夫人的深淵裏,另一半,照著江女俠的世界——這是她走的路,早已走上來了!曾經是葉公好龍的向往,曾經誤打誤撞的迷茫,後來又是風霜刀劍的逼迫……現在是什麽?也不算是她自己選的,但是,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