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何必徒留念想

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即便仇視卓尼的那些人也放鬆了心情,人肉上繡花的活計他們再也不願意親眼看見了。

巫醫那拙劣的縫合手藝把卓尼的傷口縫的七拐八扭,像隻碩大的蜈蚣在垂死掙紮。

馬騰為卓尼解開穴道,再用內力輕輕按摩,替他疏通經絡。

這條手臂總算是保住了,但每逢陰雨天氣的疼痛卻將伴隨終生,至於提刀砍人那是不能夠了,卓尼的右臂日後拿個重物都困難,不過現在看上去整個人都渾全罷了。

“我爹怎麽樣?他的手……”卓雲猶豫著問,眼神在馬騰和巫醫臉上逡巡。

“大頭領的手臂保住了,休養一段時間就能一如往昔。”馬騰笑的和暖,有意提高聲音,讓在場的人都能聽得到他的肯定和堅定。

巫醫稍做愣神,應該是明白了馬騰說這話的用意,也接口附和道:“正是這樣,大頭領神勇,不日就能恢複。”

真可謂有人歡喜有人憂。

卓雲笑容滿麵去攙扶她爹,而個別幾位寨主和頭領則露出沮喪的表情來。

卓尼借著馬騰和卓雲的力起身,穩穩的矗立著依然是山一樣的漢子,他朗聲道:“各位頭領,今日我雲崖寨招待不周望多多包涵。感謝各位前來見證我家阿雲的成人之禮,天色已晚就不虛留大家了,各自回寨裏去吧。改日,我再置酒設宴請眾位重聚。”

頓了頓,環顧四周又道:“至於有人借酒尋釁嘛,念在今日這樣特殊的喜慶日子,便既往不咎吧!我希望沒有下次了。諸位好走不送。”

廳堂裏已經點起了燭火,能清楚地看到卓尼臉上的表情,看他虎目如炬聲若洪鍾,料想僅僅砍傷一條手臂對他真的是沒有傷及根本。

那幾位寨主互相交換了眼神,拿出各自的表麵功夫,客套了幾句便悻悻地離去了。

席散人去,卓尼命卓雲去安排巡夜,吩咐她加派人手不得掉以輕心。

看卓雲領命自去安排,卓尼一下子搖搖欲墜軟倒在榻上。

馬騰半拖半抱把卓尼送回房裏,隻有他清楚,卓尼剛才應付那些寨主們是拚盡全力的強撐,他的胳膊被卓尼抓的生疼,而從卓尼手上傳來的簌簌抖動,也正昭示著他的精力已經不濟了。

卓雲安排好匆匆趕回,馬騰正陪著卓尼在說話。

卓尼有些萎靡,看女兒進來微笑道:“阿雲快過來,爹正與少將軍在說你的事呢。”

“說我?”卓雲做賊心虛,掃了一眼馬騰。

“對呀!少將軍誇你臨危不亂,說你能擔當大任。爹高興!”卓尼心情非常好,忍著疼痛道。

卓雲偷偷“噓”了口氣,扯出個笑臉坐到榻前,關切道:“爹,剛才我都嚇死了,您還能笑得出來。現在感覺怎麽樣?”

卓尼不願意讓女兒擔心,逞強道:“區區小傷,養幾日就好了,所幸沒有斷臂。這還要感謝少將軍的相助呢!”

馬騰忙道不客氣,卓雲卻撇嘴道:“有那麽好的療傷手段,當初自己受傷卻得巫醫來救。”

“嗬嗬!醫者不自醫,這句話阿雲沒有聽過嗎?”馬騰好脾氣的回答,卓雲是把尷尬化成了惱羞成怒了,他能理解。

卓尼皺眉責怪:“阿雲不可無禮。若不是少將軍,今日的局麵難以控製,那些狼崽子都盡等著看你爹怎麽死呢!還好少將軍替爹保住了這條廢臂,讓他們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爹?”卓雲吃了一驚:“聽他們說治好了呀!您怎麽說廢臂?”

“傻孩子。”卓尼笑著看了眼馬騰,對卓雲耐心解釋:“少將軍有急智,看出他們蠢蠢欲動,便拿謊言震懾,否則後果難以想象。爹這手,已經徹底無用了。”

卓雲眼睛裏噙了淚花,哀聲道:“爹,是阿雲的錯,沒能及時去支援您。咱們父女聯手,任憑他們幾個總還不是對手。爹,女兒對不起您。”

卓尼用沒有受傷的左手輕撫女兒的頭,安慰她:“阿雲已經很了不起了,你一把劍殺的他們近不了身,爹才能等來少將軍救命啊!”

馬騰和卓雲聽到這話,同時怔住。

卓尼並不知道這裏頭的內情,他們兩個人卻很尷尬。

尤其卓雲,此刻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若不是她一門心思去算計馬騰,也應該在前廳列席,那樣就不會讓父親獨自麵對那麽多人的挑釁,更不會受了這麽重的傷。

為一段一廂情願的兒女私情,卻搭上了父親的整條手臂,卓雲惱恨自己並深深愧疚,把臉埋進卓尼的手掌裏淚如雨下。

卓尼隻當是女兒在傷心他的手臂,邊給她抹去淚水,邊無所謂道:“阿雲是大姑娘了,不能再哭鼻子,你看爹還有一隻好手呢!將來還要抱著我的小外孫玩呐!”

當著馬騰的麵說這話,卓雲紅了臉,腮邊掛著淚珠難為情道:“爹,您怎麽能這樣!”

卓尼嗬嗬笑出聲,轉頭看著馬騰道:“少將軍,你看看我家阿雲,都知道害羞了,可不是該議親了嘛!”

馬騰心頭警鈴大作,卓尼這話裏頭大有深意,他不敢隨口去接。恐怕他隻要開口,卓尼就會順嘴來一句:“我這寶貝女兒就配了你吧。”真到那時候就不好拒絕了。

馬騰假裝沒有領會卓家父女眼神裏的期待,轉而起身抱拳道:“大頭領,既然現下您已無大礙,我正好回稟一事,還請您允準。”

卓尼頷首:“少將軍何需如此客套,盡管說來。”

馬騰一揖到底,這才鄭重其事道:“承蒙您和阿雲這段時間以來的關照,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但是,先父遺誌令我投身軍中報效朝廷,將馬家發揚光大。

父命不敢違,這才要往西涼去投奔。前些時候受傷已經耽誤了行程,現今是不能再拖了。所以,請大頭領體諒,我已經收拾了行裝,明日一早就離開此間。

以後,但凡用的著我馬騰的地方,您隻需一聲召喚,我自當全力效勞。”

這一番話說的入情入理,卓尼雖然舍不得讓他走,但也沒有理由再去阻撓。

以前尚可以借救命之恩去說嘴,今日之後卻兩兩相抵了,至於自己私心裏招贅馬騰的想法,聽他那句父命不可違便明白,人家的誌向遠大不會屈居一個山寨的,那還有什麽非留不可的必要呢?

卓尼有些失望,但還是正色道:“男兒胸懷天下誌在四方,這是好事,既如此,我也不能再強留你了。少將軍,烏嶺永遠歡迎你。”

終於答應了!

馬騰頓覺心裏敞亮,微笑著道:“大頭領於我如長輩一般,而阿雲則是小妹妹,自然親如一家。回烏嶺就是回家,以後少不了多多叨擾。”

“好!”卓尼哈哈大笑:“這話我愛聽。原想讓你做我的女婿來著,可惜沒有這個緣分。不過有你這話,我也放心了,阿雲往後還要煩勞你照拂啊!”

馬騰點頭答應,卓尼還真的有把女兒嫁給他的打算,他暗喜自己的先發製人,此時也無暇顧及卓雲的一臉落寞了。

看夜已深便辭了卓家父女出來,抬頭望繁星滿天,群山那邊就是廣袤的西涼大地,就要投入那片天地去大展宏圖了,他有些激動難耐。

……

翌日,是新年的第一天,馬騰去卓尼房裏拜別,然後與安圖騎馬出了雲崖寨。

烏嶺地勢高常有映日落雪的奇景,馬騰看著眼前的景致,想起當日就是為看雪,才誤入烏嶺耽擱了大半年,差點還被雲崖寨收為女婿,他搖頭失笑。

雪沒馬蹄踢踏而行,前方轉過山嘴就是官道。

安圖忽然指著前麵讓馬騰看:“少主您看,那是不是卓大小姐?”

還真是。

馬騰想不到卓雲會等在這裏,早上沒有見到她,還以為是她故意躲避著不肯來相見,想一想昨天的事情事實上也很難堪,倒不如不見。

但是,卓雲這丫頭總能出人意料,她竟然趕到馬騰前路上來相送,讓人不由得對她一次次刮目相看。

馬騰提馬行到跟前。

卓雲淡笑著仰頭道:“我來這裏送一送少將軍,請下馬飲一杯送行酒。”

馬騰朗聲一笑道:“好。多謝阿雲的祝福。”

說著翻身下馬,把馬交給安圖牽著。

安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不管怎麽說,安圖還是有點擔心。

“怎麽,怕我在酒裏下藥嗎?”卓雲睨著安圖笑道,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尷尬,反倒笑的純良。

安圖訕訕的撇過頭去,悄聲嘀咕:“又不是沒下過。”

卻冷不防被卓雲的丫頭竹兒掐住了耳朵:“安圖你可真是世家門下的好奴才,跟我過去那邊聊聊吧!”

馬騰看丫頭小廝渾鬧也不理會,與卓雲並肩走到路邊的一張小幾旁。

案上一壺酒一排酒盞,隔著小幾相對鋪陳著兩張厚厚的坐墊,四個丫頭靜靜侍立。

卓雲請馬騰坐,自己動手逐個將酒盞斟滿,含笑向他道:“我們烏嶺有個規矩,為尊貴的客人敬酒要唱著祝酒辭,歌不停酒不幹,今日阿雲親自為少將軍唱一曲可好?”

馬騰在烏嶺待了這麽長時間,還不知道有這樣的規矩,看看案上的酒盞足有九隻,想必阿雲是要以這種方式故意刁難與他。

唉!罷了。醉便醉一場,隻要能安然離開,這一點點橫生的枝節又有何懼?

馬騰對卓雲始終存著顧惜,昨天的事好在沒有釀成惡果,他不好傷了她的麵子,便欣然道:“難得能聽阿雲一展歌喉,我卻之不恭。”

卓雲低笑,纖白的手指在桌上扣了兩下,身後四個丫頭從後背解下包袱,抖開來取出各自的樂器,錚錚樂音婉轉流瀉,為積雪滿穀的山峰瞬間增添了美妙和靈動。

卓雲起身曼舞,白雪紅衣像極了天地之間一隻精靈,飽含深情的祝酒歌便從她喉間飛出:

神鷹的使者

你突然從天而降

鮮衣怒馬

我留不住你的過往

聖潔的雪峰下

你可記得這千年吟唱

遠行的人啊

誰為你撫去滿身風霜

為你打點行裝

寒風凜冽

請喝了這杯雪域陳釀

我的祝福

將伴你山高水長

俗世經年

歸來依舊不變的臉龐

……

卓雲唱的動情,馬騰卻不敢去仔細分辨那歌聲裏的含情脈脈,一杯接一杯,喝完了幾案上所有的酒,他終究還是要走,又何必給她徒留念想。

曲終人散,本就如此。

馬騰利落的起身,對著卓雲一抱拳道:“阿雲歌聲美妙,當真三日不絕於耳。但是,歌已歇酒卻未幹,來日再上門聆聽,這就告辭了。”

說完接過安圖遞上的馬韁,輕輕一躍翻上馬背對卓雲點點頭:“阿雲,後會有期。”

“好,後會有期。下次再見時,你若還是未娶我可不會再輕易放你走了。”卓雲半真半假神色莫辨。

馬騰竟不知道該說什麽,愣了一下慌忙揚鞭而去,身後傳來卓雲銀鈴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