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喬四小姐

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信息交流的中心。

在驪靬縣待了幾天,白日裏吳瞎仙到茶樓市井間唱曲兒,而馬騰則裝作聽客留意打聽,以期能收集到有用的消息。

但是,任憑他們早出晚歸,連日來卻並沒有什麽收獲。驪靬雖然是距離龍首山最近的縣城,但好像人們絲毫都不在意山裏有威脅到他們安全的土匪。

馬騰很納悶,“龍王”的名頭在府城都傳的沸沸揚揚,怎麽在驪靬人這裏反而視若等閑呢?

昨夜馬騰與吳瞎仙商議,稍稍改了一下行動計劃,今天重新來這茶樓試一試,不知道能不能起效?

馬騰坐在二樓憑欄的茶座,夥計上了茶水退下去招待其他客人。

這個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大堂裏散座的人群,和斜下方的戲台子,而吳瞎仙此時正在那裏調撥絲弦,準備奉上今天的拿手曲目。

上午的茶樓生意有些清淡,這個點能來聽曲兒的都是真心喜歡賢孝的人,並且是奔著“涼州吳瞎仙”的名氣來的。

馬騰給自己斟了杯茶,含笑思忖:“吳軍師常常自誇,說他唱賢孝名動西涼,原來還不相信,現在卻親眼所見了,他果真有一幫子擁躉。沒想到這小小的地方曲藝,竟有如此大的魅力!”

吳瞎仙調好了三弦,起身團團作揖,感謝前來捧場的聽眾,然後不慌不忙的落座,抱起三弦“錚錚”彈起,真正是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成情!

台下的聽客們還沒有聽曲兒,便高高低低一片叫好聲。

吳瞎仙清了清嗓子,獨有的曲調便流瀉開來:

“今天來咱們驪靬縣

不唱花來不唱水

單說那三百裏地龍首山

龍首山裏風光好

出了一位龍王爺

劫富濟貧他走壁飛簷

西涼人都說是活神仙

……”

吳瞎仙閉著眼睛唱的投入,也不理會台底下人群裏的議論紛紛。

有人大聲鄙夷:“涼州城的吳瞎仙白瞎了好名聲,怎麽給龍王當起吹鼓手來了?”

“誰說不是呢!一個土匪頭子還成活神仙了?”

“不聽了,不聽了,都散了吧!”

“哎!換個別的來唱……”

人們起哄、反對的聲音越來越高。

吳瞎仙依然我行我素,在台上咿咿呀呀唱個不停。

馬騰抿了口茶掀唇微笑,他就知道驪靬人不是無動於衷的。

剛好夥計來續茶水,馬騰問他:“這好好聽個曲兒,怎麽鬧開了?”

夥計打量了馬騰一眼,有點懶懶的不願開口。

馬騰掏出幾個銅板往夥計手裏一塞,淡笑道:“我是外鄉人來這裏做買賣的,聽你們西涼的小曲兒有趣,剛來了癮頭就被打亂,你們東家能不能去安撫安撫?好賴讓我聽完了啊!”

夥計得了賞,立馬笑臉奉承,殷勤的親自替馬騰倒上一杯茶道:“客人您不知道啊!這個唱曲兒的是咱們西涼有名的吳瞎仙,這次來我們茶樓賣唱,東家都給掛出去大招牌了。前兩天還唱的好好的,樓下樓上來聽曲兒的都坐不下了。今天不知道犯什麽邪氣,竟然唱起龍首山裏的事兒來了,這不客人們不愛聽就要轟人咯!”

馬騰裝作毫不知情,趁機再問:“龍首山不能說嗎?為什麽不愛聽呢?我聽著曲兒很好啊!”

夥計懷裏揣著馬騰賞的銀錢,自然知無不言:“您瞧您是外鄉人就不知道了吧?不是龍首山不能唱,實在是那說不響啊!您說,把打家劫舍的土匪誇成了神仙,誰愛聽呢?”

說完這話,夥計又警惕的環顧了四周一圈,自己打了下嘴道:“嘴快惹事兒!您先慢慢喝著,小的還要去招呼其他客人,謝謝您的賞了。”

說著提溜了茶壺就“噔噔”跑遠了。

台下吳瞎仙被起哄,隻好重新換了別的曲子來唱,這才安撫住了聽眾們。

馬騰靜靜盯著那一方歌舞升平,原來驪靬百姓心裏都有杆秤,龍王應該沒少禍害他們,這樣就好,匪軍沒有民心支持,對付起來就給己方增加了幾分信心。

散場後收拾了攤子,吳瞎仙與馬騰一前一後離開了茶樓。這是最後一場了,明天他們就要回府城了。

馬騰含笑調侃:“軍師,你還有這般技藝?真叫我大開眼界呢!”

吳瞎仙翻了翻他的琉璃眼,頗為得意道:“我的賢孝段子都是自己寫的,跟那些靠口口相傳的老話本子自然不一樣了。人嘛,都愛聽個新鮮,就捧場來了。”

馬騰點頭:“還別說,你編段子信手拈來啊!昨晚才說的,早起就能搬上台了。”

“嘿嘿。”

吳瞎仙笑道:“這有多難的?老百姓聽的是個熱鬧,哪裏還跟你咬文嚼字的計較呢!”

“說的也是。”馬騰附和,但對吳瞎仙張口就來的說唱技藝還是挺讚賞的。

涼州賢孝故事到哪裏都倍受大家的歡迎,而人稱“吳瞎仙”的軍師就是涼州城裏最受人們歡迎的人物。他雖然被稱“瞎子”,實則眼睛是看得見的,賢孝唱的好,卜卦算命也有一手。早前,張太守喜歡聽賢孝彈唱,時常把他招進府中專門為他唱曲解悶。

不是每一個會唱賢孝的瞎子都能叫“瞎仙”!

這吳家早前也是詩禮之家,後來家道衰落逐漸淡出仕途,到吳瞎仙這一代更是混跡江湖市井之間,終日以替人代寫書信、問卜打卦為生,又因為識文斷字、喜歡浸**易經方術,便也是聞名十裏八鄉的能人,故而人們忽略了他的大名,都稱他“瞎仙”。

今天這番試探,讓馬騰安心不少。縱然龍王猖狂,但失去百姓們的擁護就失去了根基,一棵樹沒有深厚的土地滋養,遲早會枯萎爛根的。

馬騰暗自慶幸,倘若當初董天倫肯多花些精力在經營民心上,他顛覆西涼為王的大夢或許還能實現呢!

吳瞎仙不解的問:“其實,將軍大可以跟胡縣令探討這些啊,為什麽還要大費周章的去茶樓求證呢?”

馬騰看周圍沒有人注意,壓低聲音道:“非常時期,怎敢輕信?”

“難道你懷疑胡縣令?”吳瞎仙表示不敢置信。

馬騰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但總歸防人之心不可無。”

吳瞎仙想了想,突然笑出聲來,湊近馬騰道:“那胡家小姐對將軍可是不一般,等你娶了人家,是不是就沒有這層顧慮了?”

馬騰怔了怔,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就找個由頭讓吳瞎仙先走,他轉個方向拐進另一條街道去了。

想起阿諾,馬騰真是煩惱。初來驪靬的樹林裏那一幕,後來她的院子裏還給了自己一方手絹,這應該是有所表達了吧?可是,隨後幾天來,馬騰有意去接近,在他特意製造的“偶遇”裏,阿諾對他已經不是當日的態度了,她客氣而疏離的點頭問好,然後目不斜視走過……

馬騰反思,自己並沒有得罪她啊!

腦子裏想著問題,信馬由韁就走到了一家首飾鋪門口,馬騰略一遲疑抬步走進去。

店裏的夥計上下打量馬騰,可能是見他穿著不俗,就笑著前來招呼:“爺,我們家的首飾是全驪靬城數一數二的,您是要送人還是自己家人用?是給年輕姑娘的還是府上孝敬長輩的?”

店鋪夥計做生意見多了來來往往的客人,練得一副好眼力,說話能一句問到關鍵。

馬騰也是富貴家境下長成,一般的物件入不了他的眼睛,快速掃了眼櫃麵上的首飾,撇嘴道:“就這些平常的也敢說數一數二?你們店裏也沒有一半件鎮店之寶類的東西嗎?”

看來這位客人是個行家呢!

夥計趕忙賠笑道:“看您說的,好東西自然不老少,那也不能擺在明麵上啊!畢竟,咱這小地方,有幾個像您這樣識貨的人呀!”

說著就請馬騰先行往二樓去看。

二樓應該是專門用來招待貴賓的,夥計請馬騰落座,奉上茶水告聲罪,請他稍微等一等,說要去請掌櫃的過來親自接待。

馬騰打量著,房間牆上張掛著高山流水的條畫,不大的書案上筆墨齊整,還有副做了一半的畫卷。

近前一看卻是駿馬圖,昂首揚鬃的烈馬風骨勁健,看得人無端生出嘯傲西風的豪情來。

小小的驪靬縣城竟也有如此精於書畫的雅士,馬騰對這裏的掌櫃頗為期待。

木質的樓梯吱呀輕響,未見其人先聞到一縷香味飄來,款款走上來一位嫋娜的女子。

沒有任何裝飾的黑發鬆鬆披在腦後,一張小臉上大眼睛黑白分明,下巴尖尖的透著孱弱,而纖細的腰束在白色衣衫裏,仿佛一把就能握斷似的。

馬騰看的有點呆,忘記了非禮勿視的聖訓。

女子瞥了眼馬騰,自顧坐下來,挺直了盈盈弱弱的脖子才道:“聽說,你要買我店裏的鎮店之寶?”

馬騰回神,尷尬的施禮道:“小姐見諒,在下冒昧打擾了,正是要買件首飾。不知小姐是這店裏的?”

“我是這裏的東家。”女子淡淡道:“我姓喬。”

馬騰重新見禮:“喬小姐,在下叨擾了。”

喬小姐微微一笑,臉上生動起來:“來者是客,無需客套。你要買什麽?我可以幫忙推薦。”

馬騰頷首想了想,本來是信步走進來看看的,也沒想買什麽,沒想到驚動了店主親自來,還是這樣一位弱不禁風的女子,似乎不買些什麽還有點說不過去了。

也好,就給阿諾買件首飾吧,當做向她辭行的禮物。

馬騰心裏澀澀的,開口道:“依喬小姐看,像你這般大的姑娘家都喜歡什麽?”

喬小姐聞言抬眼端詳馬騰:“那就有很多了,你稍等。”

她起身走到一旁操起桌上的一把鈴鐺搖了搖,清脆的鈴聲裏先前那名夥計快步上樓來。

喬小姐吩咐他:“把前兩日我與妹妹親手畫圖製作的新首飾拿過來。”

“好的,小姐。”夥計答應著去了。

馬騰詫異地問:“喬小姐自己做的首飾?”

“不過一點小小的愛好,倒有賣弄之嫌了。”喬小姐輕輕笑道,不再是冷冰冰的拒人千裏了。

馬騰不敢確定道:“這麽說來,喬小姐擅畫了。適才見桌上未做完的駿馬圖,難道也是小姐的手筆?”

喬小姐抿唇:“不敢稱專,信手塗鴉罷了。”

馬騰很驚訝,想不到那樣奔放蒼勁的畫作,竟是出自眼前芊芊玉人,真讓人肅然起敬。

便拱手道:“要不是親眼所見,還真不敢相信小姐能做駿馬圖。失敬失敬!”

喬小姐回禮稱謝,帶著一些羞赧。

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姿態嘛!馬騰覺得這樣的喬小姐才符合她的年齡,故作高冷讓她看起來有點病態。

初次見麵,對方是個年輕女孩子,也不好再過多說什麽,何況馬騰並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便端起茶杯喝水,借以緩解相對無言的冷場。

馬騰定力再好,還是沒有與女孩子相處的經驗,隻覺得鬢角都有了汗跡,夥計才捧了托盤上來。

喬小姐揭開托盤上的蒙布請馬騰親自挑選。

打眼看去,托盤裏擺放著七八支步搖發釵,都做成了花枝懸綴的樣子,顏色豔麗非常好看。

馬騰一一看過,拈起其中一支金製懸玉珠的步搖道:“喬小姐這裏做的步搖是專供官宦富貴人家的吧?”

喬小姐微笑:“正是。步搖不同於發釵等其他頭飾,非官宦人家又怎麽佩戴得起。你要鎮店之寶,我不得拿出貴重東西來嗎?”

馬騰被喬小姐堵得無語,進門說了大話,人家這是故意給他露底呢!

雖說現在不如前朝時嚴苛,但步搖象征著宮廷發飾的尊貴,一直都有著嚴格的佩戴要求,不論宮妃還是官宦命婦,都要按照不同等級的禮製規定去簪發,一般平民女子是不允許佩戴的。

如此看來,這不起眼的小店還大有來頭呢!想到此,馬騰不由得重新審視起這位喬小姐來。

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獨自撐著一家首飾店麵,沒有些背景肯定是維持不了的,隻是不知道她的後台到底有多大?能製作步搖,想必身份也是不能小覷的。

馬騰淡定道:“我就要這支了,喬小姐開個價吧!”

“哦,確定要這支嗎?”喬小姐頗為意外的道:“你確定家裏有人可以佩戴不會僭越?”

西涼府都護,也稱得上一方諸侯了,家眷還佩不起一支步搖嗎?何況隻是花草又不是鸞鳳,自然算不得僭越。

馬騰篤定道:“就它了。喬小姐盡管開價。”

“那好。我這批頭飾才剛剛做得,你是第一個看到它們的主顧,我可以算個特別價給你。”喬小姐停頓一下。

思量了片刻道:“二百兩如何?”

馬騰其實並不懂這些女子飾物,但二百兩買支步搖,在驪靬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店,的的確確有些漫天要價了。

他對喬小姐的好感突然大打折扣,便毫不客氣道:“一百兩已經是頂破天的價格,喬小姐肯出手在下這就付賬帶走,若不肯也不勉強。”

喬小姐眯眼盯著馬騰,嘴角邊露出個無奈的淡笑來:“金鑲玉的工藝,這個價還真是……算了,你帶走吧!記得好好愛惜,不要暴殄天物才好。”

馬騰再不多說,下樓付了賬將東西揣在懷裏就從店裏告辭出來。

喬小姐站在二樓目送馬騰走遠,回身向夥計吩咐道:“去查查這個人的身份。”

夥計恭敬答應一聲,卻行著退下去了。

她還在盯著窗口,眼神裏是與臉色不符的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