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叫什麽名字?”

“丁阿牛。”

“是蘆城本地人嗎?”

“不是,小的上個月才來的蘆城。金家辦親禮招人,見小的有力氣就招了去,混口飯吃,結果沒想到……”

對麵的人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昏過去之前你在做什麽呢?”

“沒……沒做什麽,就……”

那人又微笑:“我想,在我麵前,你還是不要撒謊得好。”

再一次被無端打斷之後,被問話的轎夫停了下來,有些無奈地向邊上瞥了一眼。

警察署行動隊長方武苟幹咳一聲,端著茶缸子走了過來:“白小……啊不是,陳君啊,你看你這都問了一個上午了,要不咱們歇歇?我讓小李他們陪你出去透透氣?大戲院還是歌舞廳?”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那女子了然地笑了一下,接著便低頭瞄了眼手上戴著的瑞士表:“正午都沒到呢,方隊長你今日的耐性有點差啊。”

雖在警察署裏問話審訊,卻沒穿他們的製服,反而穿著一件精致的白洋布襯衫和長馬術褲子,長發別在耳朵後麵,露出張極瘦削的臉,麵色泛白,帶著病態,唇上卻擦著鮮豔的口脂。她端正地坐在那張黑色的問訊椅子上,任憑方隊長怎麽繞著彎表露出嫌棄,就是不走。轎夫用眼睛暗暗打量著女子,心道,這人是誰?

這邊,聽到女子的話,方武苟尷尬一笑:“你看啊陳君,你這個辦案天賦……是吧,全警察署上下誰不知道?但是呢,這都忙活一早上了,人要吃飯,要休息,休息好了,辦事效率才會更高,我這也是為你好不是?”

“這樣……”她點了點頭,方武苟剛打算鬆口氣,女子便冷不丁對轎夫殺了個回馬槍,“你虎口上的繭子是怎麽回事?那是槍繭吧。你一個鄉下來的轎夫還會用槍?”

轎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不想邊上就有人給他救場了。

“土槍啊。”方武苟接道,“陳君,一看你就是從小在城裏長大,白司令沒讓你吃過苦吧?現在這世道這麽亂,鄉裏人吃不起飯多多少少都會拿土槍進山打些野味,或賣或填自家肚子,總不至於餓死。”

轎夫也忙道:“是是是……您說的是。”

“咱理解,我以前沒進城的時候,也打過這玩意兒……”

方隊長不愧甩鍋扯皮的老油條,幾句話就已然和轎夫聊上,將話頭繞去了天邊。

昨日城中良家女子當街於轎中被劫消失,次日便上了各家報紙頭版,傳得神乎其神,不知道的還以為那些小報記者在寫電影劇本。上頭很惱火,讓他趕緊依著山匪打劫結案,這種小事不要多糾纏。方隊長領會上級精神,決定把禍水引向臨近的某座山頭。

一時間,簽字畫押的筆已然遞到了那轎夫手邊。

“嗯,身份證明沒問題,簽個字你就可以走了,不會寫字就畫個蛋。”

轎夫感激抬筆,正待畫蛋。

“等等。”女子忽然伸手,按住了丁阿牛畫蛋的筆。

方武苟頭皮一麻:“又怎麽了?”

女子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忽覺沒趣,她笑了一聲,鬆開手:“……行吧,人是你方隊長放的,到時候要是出了什麽岔子被你長官問起來,我可不保你。”

“是是是……”方武苟連連點頭。

“嘭!”

門一關,這方隊長就變了臉,像是找到了發泄口一樣地開始倒苦水:“唉,小兄弟你也是倒黴,碰上這無聊的大小姐……”

轎夫好奇地問:“這大小姐誰啊?”

方武苟:“咱們蘆城警備司令部的白司令知道不?這丫頭啊……就是他唯一的寶貝閨女白陳君。”

“哦,白司令的閨女啊……”

“是啊……”方武苟似乎被這大小姐折騰得滿肚子怨氣,“這丫頭呢,聽說是有那麽點本事,說是什麽眼力過人,早些年女校裏出了樁女學生跳樓的案子,本來都當自殺結案了,可這丫頭把那跳樓姑娘的死亡現場轉了一圈之後,非說人家不是自殺的,是被人推下去的,一開始警察確實不信她,結果,沒想到吧……最後還真有個人來警局自首,說人是自己推下去的!”

“那這大小姐確實有些本事啊。”

方武苟聞言,拿眼睛睨著他:“哦?有本事?那她剛剛懷疑你是綁走金家新娘的麻匪,你這是打算認了?”

轎夫連忙陪笑:“怎麽可能?”

“哼!那不就是?可拉倒吧,什麽本事啊,我看八成就是那丫頭和跳樓的姑娘從前就認識,誤打誤撞罷了。可人家偏偏就以為自己真比咱們厲害啊,自打一個月前畢業,那是徹底撒了歡,不相親,不嫁人,成天賴在咱們這兒,把那些卷宗翻得亂七八糟不說,還要親自審訊。你說說,一個女人家的,她懂什麽叫審訊?這也就是看在她老子的麵子上沒人跟她計較,要不然啊……我早安她一個妨礙公務罪,給她送牢裏去蹲幾天!”

方武苟說著猛得拉開了保安隊的大門,門外一個憔悴的中年婦人登時撲了上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你們找到我的女兒了沒有?!”

哭成這模樣,多半就是那失蹤的金小姐的母親了。

金夫人看到轎夫,眼睛一亮,連聲問:“你是那個轎夫對不對?你知道我的女兒去哪了嗎!”

轎夫似乎被嚇到了,結巴道:“我……我也不知道金小姐去哪兒了……”

金夫人的眼神立刻灰敗了下去,喃喃道:“我那苦命的女兒喲……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山賊擄走了……”

方武苟連忙安撫她:“您放心……我們已經在找人了,很快就會有消息的……”他邊說,邊對著丁阿牛打手勢,讓他快走,他來應付這老太太。

轎夫感激地衝方武苟點點頭,接著,他的背影便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方武苟的視線轉回去繼續安撫老太太,所以他並沒有看到,那看上去憨厚謙卑的轎夫在拐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子之後,忽然就挺直了腰板,步伐也加快了起來。

“他”一邊走,一邊從懷中摸出塊汗巾在臉上擦拭著,片刻後,整塊汗巾便沾滿了炭粉和黃蠟狀的膏體。黃蠟卸去後,露出了裏頭原本清俊的皮囊。

一襲深色的西式長衣直接蓋住了身上的苦漢短打,“他”壓低了禮帽的帽簷,從一扇門鑽了進去。門是背麵的小角門,大門在迎街的地方開著,霓虹閃爍的招牌上寫著四個花體大字——“塞西舞廳”。

走廊裏黑壓壓的,彌漫著靡靡的舞樂,這裏白天沒什麽人,隻有幾個宿醉未醒的客人直接摟著舞女在樓道裏醉醺醺地跳著“蹦擦擦”。見“他”進來,那舞女便嫻熟地扭著客人一轉身。

“怎……怎麽了?”客人大著舌頭問道。

舞女順勢躺倒在客人身上,背對著客人衝“他”使眼色:“先生,您喝多了……”

客人的眼睛收了回來:“也是,嗬嗬嗬……來,咱們繼續跳咱們的……”

“他”穿過走廊,拐過一角,來到一副巨大的肖像畫前。

畫中是一位身穿黑緞旗袍的豔麗婦人,二十八九的光景,勾人的眼波注視著畫外的人,即便不笑,也自成一副魅態。

“他”伸手沿著畫框背後推了一下,一道暗門便出現在了那畫的背後。“他”推門走了進去。

內室裏燃著嫋嫋的熏香,收音機裏正在播放今日的廣播:“日方政府不日將宣布廢棄《九國公約》,向我華北大肆增兵;法當局在廣州灣強征人頭稅,居民請願被法警槍擊;中政會昨晨通過懲治關稅漏稅條例,以抵製洋貨風行……”

香木大桌後,坐著方才畫框裏的女人。她手指翻飛,“噠噠”地在敲打著圓鼓鼓的算盤珠子,聽到有人進來,便笑喚了一句:“哦?就回來了?”

或許是那話中的調侃意味過於明顯,那一路走來都平淡無波的臉上終於染上了怒色,“他”摘下擋臉的禮帽往地上一摔,冷聲道:“蘇念呢?”

也不怪“他”生氣,說好了在轎子外麵接應,結果“他”一晃神,那兩人就跑沒影了,把他一個人落在那裏,到了警察署,又碰上那個咄咄逼人的大小姐,再差一點,“他”就要被送到行動隊的大牢裏了。

桌子後的女人懶洋洋地抬起下巴,對著角落裏的衣櫃點了點:“喏,那兒。”

櫃門外露出一點紅紅的衣邊。

“他”會意,沉著臉走過去,用鞋尖踢了踢門板:“出來。”

裏麵的人不動。

“他”又道:“我數到三你還不出來,後果自負,一,二,三……”

衣櫃門“轟隆”一聲,在即將被報廢的前一秒洞開,裏頭爬出個紅裙子的年輕姑娘。

她灰溜溜地看著麵前的人,討好地笑道:“丁……丁橋姐,你回來啦?”

丁橋“呸”得一聲吐掉了舌頭下藏著的木片,粗啞的男音消失殆盡,她低下頭,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趴著的年輕姑娘:“怎麽?我回來你不高興?”

那姑娘眼珠子骨碌一轉:“那哪兒能啊?聽說你被抓了我可擔心了。”話雖如此,可丁橋從她臉上看不到半點擔心的樣子。

“……蘇念,好心提醒你一句,我是不打女人,但我打你。”

蘇念的表情立刻轉變為委屈巴巴,她舉起藏在身後的手腕給丁橋看:“我發誓!我……我當時真的就在轎子邊上!你看我手都炸傷了!”

丁橋冷漠道:“是傷得挺重的,再多半個小時,估計傷口都愈合了。”

蘇念被噎了一下:“當……當然了,我炸傷了是沒什麽關係啦,隻是我要是真的受傷了這豈不是又是給你們添麻煩……”

丁橋聽到這裏,便默默地舉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然,下一秒,蘇念便開始了油鍋倒豆子。

“也是啦,你身手這麽好,老板她有錢,萍姨會易容,隻有我,就是個小破記者,除了寫點沒人讀的文章,什麽都不會……對不起,是我給大家丟人了,嗚嗚嗚……”

她哭得太假了,以致於打算盤的女人不得不揉著耳朵,打斷了她的哭聲:“你要是再裝哭的話,我就把你送進習藝所裏去,讓那裏的管教陪你哭個夠。”

蘇念一聽到“習藝所”三個字,有如老鼠見貓般條件反射,立刻噤聲。

接著,女人又道:“說吧,昨天為什麽沒有去接應丁橋?”

蘇念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紅裙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辯解道:“這不能怪我啊老板!我當時真的是按照咱們那天計劃說的,煙花鋪子一炸就趁亂同丁橋姐跑路,再把頂替丁橋姐的轎夫塞進轎子裏去。可還沒等我跟代替的那人擠進去,行動隊的人就來了,整條街直接戒嚴,把附近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盤查,我一看這苗頭不對,就隻能先溜了。”

那老板“咦”了一聲:“哦?行動隊的人這回到得這麽快?”

蘇念:“我也奇怪啊,平時他們至少得拖半個多小時才能到,昨天也不知道是吃錯什麽藥了,一盞茶的功夫,戒嚴線都拉完了。”

丁橋想起方才那段險些露餡的經曆,遲疑道:“會不會……和警察署裏問訊的那個女人有關?”

蘇念一臉驚奇:“警察署裏還有女人?!誰啊?”

不光是蘇念,就連沉迷於算賬的老板,此時也支起頭看向她。

丁橋:“聽保安隊的人說,好像是警備司令部白司令的女兒……她的名字好像是……是叫……白陳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