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陳君蹲在地上,用手指丈量著腳下泥巴地裏留的腳印,姿態看起來相當不雅。

大約在那轎夫走後不到半個時辰,白大小姐終於以“屋內太悶,想出去走走”的理由,預備暫時離開一下警察署辦公室。方隊長聽聞如蒙大赦,趕緊差人護送,就差打鞭炮送瘟神。

白陳君不知道,那方武苟每日過午之後,就要去集市找鋪麵老板要預留好的大豬肉,給媳婦晚上捎回去,白小姐要是待在那兒,他就不能明目張膽地溜號了。

可惜就是倒黴了兩個小警員,本以為陪著大小姐逛街,她心情好了沒準兒能管他們一頓好的,畢竟警員工資低,那包月的飯裏別說肉了,連點豬油都舍不得擱,口裏快淡出了鳥。結果飯沒撈著,泥巴倒是啃了幾口。

這小妮子一出門先轉去了金家大門口,在那蹲了一會兒之後又直奔城郊泥巴道。

泥巴道上布滿了大大小小幾排規整的腳印,赫然就是那天金家迎親的隊伍走出來的。

原本,金家在城東,徐家在城西,兩家之前隔著一條城中主道可以直接走過去,可不巧那日煙花鋪子炸了,白小姐又莫名其妙地逼著他們行動隊把路給封了,於是那迎親隊伍為了不耽誤吉時,就隻能選擇繞遠路過去了。

這麽一繞,就繞到了城郊的泥巴地,那地方鮮少有人走,連塊青磚都沒鋪,一踩就是滿腳泥巴,兩個警員都在心疼鞋子,這大小姐倒是不介意她拖在地上的洋大衣。

忽然,她笑了一聲,道:“原來是這麽回事。”

兩個警員一頭霧水地對看一眼,其中一人問道:“知道什麽了啊,大小姐?”

白陳君用手指了指地上的腳印:“看地啊,它都告訴我們了。”

警員:“……啊?”

正巧另一邊,蘇念正在同舞廳裏幾個相熟的姑娘吹牛。

“丁橋姐其實打從一開始就躲在轎子裏,煙花鋪子出事前,她和金小姐在轎子裏頭交換了衣服。”

這頭白陳君指著泥巴道上轎夫們抬轎子的腳印,告訴兩個警員這腳印不大對勁。

“接著,我把煙花鋪子給點了,隊伍就亂了,隊伍一亂,丁橋姐就裝作新娘下了轎子被喜婆牽走,而新娘子便換上丁橋姐給的轎夫的衣服,等沒人的時候偷偷從轎子裏鑽出來。”

白陳君又道,金家門口的腳印更深,泥巴道上的腳印反而淺。她猶記得審訊的時候聽的一個細節,說是那新娘看著弱不經風的,可分量卻不輕。那是因為,轎子從金家出去的時候是兩個人,而到了泥巴道上,便隻剩一個了。

“接著,丁橋姐一個人上了轎子,而金小姐混在轎夫隊伍裏,跟別的轎夫們一起抬著轎子往徐家走。”

所以泥道上的四雙轎夫腳印,有且僅有一雙是要比其他三雙淺很多的,白陳君告訴警員,那是因為轎子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其他三個真正的轎夫身上了,假轎夫的肩上是半懸著的。

“最後——”蘇念笑吟吟地將兩根手指比到一起,做了個對調,“隻要金小姐自己離開,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成了!”

可惜的是,這障眼法終究還是被人識破了。

警員訝道:“您的意思是,那金小姐是自己跑的?”

白陳君點頭:“不然的話,又怎麽會出現這些不合理的痕跡呢?……我沒記錯的話,那位迎娶她的徐老爺,那麽大的排場,應該是會按照老規矩讓轎子在門口停很久,把那一套儀式都進行完再掀轎子吧?”

兩個年輕警員蹙起了眉頭。

白陳君:“迎親的人加上賓客,那麽長的時間全擠在一處,偷偷溜走一個轎夫,誰會注意到?”

兩個警員終於恍然大悟。

對啊,那麽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容易了,轎簾子掀開眾人發現新娘子跑了,必定亂成一團,隻要趁亂處理掉偷偷藏起的喜服,那麽這場自發逃走事件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山賊劫人了。

白陳君點頭:“處理喜服也好,換人也好,這些事情轎子裏留下的那個人要說沒幫忙,根本就不可能進行得下去,所以……今天早上那個昏倒在轎子裏、一問三不知的轎夫到底說的真話假話,就不用我再多提醒了吧?”

次日清晨,“新娘失蹤案”告破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城內各家報紙穩抓熱點,爭相就此事發表觀點:

一方認為,傳聞這位金小姐打從一開始就不想嫁給那個徐老爺,可惜她老爹欠債,徐老爺隻是幫他們家還了錢,就借機把人家女兒要去還債,人家小姑娘逃婚,也是情有可原。

另一方認為,做生意講究誠信,錢人家已經給了,人你必須得交出來,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人家徐老爺憑什麽人財兩時還落一個笑柄呢?

金小姐逃婚一事在城中惹起熱議,也把受害人徐老爺氣得夠嗆,他帶著一隊人堵在了金家門口,脅迫金家要麽把錢交出來,要麽把人交出來。

昨日還搖著文人扇子春風得意的金老爺此刻早已沒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同人賠著小心:“您放心……人我一定給您找回來,錢的話,您就再寬限幾日,不出數日,人一定給您原原本本地送到。”

誰知,徐老爺冷笑一聲:“送回?不幹不淨不知道倒了幾手的次貨你還指望拿來抵債?天底下有這麽便宜的買賣?”

聽到他這麽說自己的孩子,金夫人怒了:“你……你怎能這般汙言穢語,玷汙我女兒清白!”

“清白?哼!主動**奔的清白?”

“你……!”

“你給我住口!”金老爺怒斥夫人,“你還好意思開口,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不知廉恥!”

說完,他又衝著徐老爺賠笑:“婦道人家不懂事,您別放在心上……您別放在心上……”

見他如此,徐老爺眯著眼睛道:“好嘛,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大家都是文明人,我也不難為你,給你三天時間——要麽,把人綁到我跟前來謝罪,要麽,你把欠的錢還上,兩個你選一個吧。”

金老爺走投無路,隻好央人登了報紙,求他女兒可憐可憐自己年邁的父母,趕緊回來吧。

……

“金小姐說,她想回去。”蘇念將這個消息傳回來的時候,老板敲算盤珠子的聲音頓了一下。

“哦。”她平靜道。

蘇念反問:“就這樣?”

“不然?”老板手中的算盤珠子“噠噠”作響,“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我們既不是她父母,也不是她本人,有什麽權利幹涉她的想法?或者你可以找機會做掉那個姓金的,找丁橋幫你,記得事後給錢就行。”

蘇念忿忿:“你的眼裏是隻有錢嗎?”

“不然呢?難道我用西北風養你們嗎?”

蘇念:“……”

她歎了口氣,跌坐在椅子上:“可是金小姐花了那麽多錢,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所以我說……”老板抬起頭來看著蘇念,“你管不了她的。”

金老爺登報第二天,失蹤數日的金小姐自己回到了家裏。

金老爺大喜過望,連忙將人帶到徐家麵前。

兩家進行了一番商議,最終,徐老爺做出讓步,仍按兩家原本的約定走。隻不過,金小姐聲名狼藉不配為妻,隻能為妾,要終生奉餐洗腳地服侍他到死,百年之後也不得葬入他們徐家的祖墳。

這般羞辱的要求,金家都一一應下了。

金小姐跪在徐家大門口,頂著徐老爺輕蔑的眼神要求他立字據。徐老爺點頭,兩家紅泥手印按下,欠款一筆勾銷。

至此,這出轟轟烈烈的逃婚鬧劇才算消停下來。

金小姐百般費勁,最終還是上了徐家的花轎。

這一次,花轎安安穩穩地由中街抬過,沒有喜婆,沒有喜樂,娶妾的排場不比娶妻,徐老爺又有意刁難讓金家沒臉,故而就連金小姐的父親都不敢在門口送她。

金小姐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裏,兀自掀開了那大紅的蓋頭。

袖口內,一把剪刀正泛著閃爍的銀光……

幾日後。

白陳君沉默地站在城外一座新起的墳塚前,牌上刻著“徐金氏”的牌子。

徐老爺原本並不願金小姐的靈位汙了他們家的“文明”,不過,在警察署的周旋和施壓下,他最終勉強同意讓金小姐以“徐金氏”的名義下葬。

可是……這樣的結果,真的是金小姐想要的嗎?

不過,警察署那邊終究是鬆了一口氣。方隊長挨了上司一通罵,但事情影響不好歸不好,可終究算是解決了。

方武苟捏著鼻子,勉強承認白陳君“算是有一點用處”,並表示,日後她若是想要到警察署看卷宗,可以隨時來,隻要不妨礙公務。

警察署那邊對她有所改觀,可《鍾報》的一篇“內幕報道”卻將她本人推至了風口浪尖。

那報上寫,真正將那可憐無辜的金小姐害至如此令人唏噓下場的,不是別人,正是本城警備司令部總司令,號稱“白半城”的白司令之愛女白陳君,就是此女斷言金小姐是自己逃婚,迫使其淪落到自殺下場。

同情金小姐遭遇的人便對白陳君口誅筆伐,罵她“同為女子,卻因其父手握特權,毫無憐憫之心,不知民生疾苦,實在可鄙可惡”。

可惜《鍾報》罵完,便被警備司令部的人帶著槍查抄了,抓了一堆記者、主編,所有已發行的報紙被強製收回,勒令整改,若不整改,就地查封報社。此番捂嘴行徑,理所當然地讓白陳君本就糟糕的名聲變得更為差勁。

可誰也沒想到,名聲壞成了這樣的白大小姐,居然一個人跑到城外金小姐的墳前來了。

白陳君彎下腰,衝著金小姐的墳墓,一言不發地深深鞠了一躬。

過後,她放下手中的鮮花,遞到了金小姐的墓前。

“抱歉……”

金小姐雖然離開了,但是,她的死在城內引起了軒然大波,許多有識之士就此事發表社論,力斥當下包辦婚姻製度之陋習。

她想,或許在金小姐死之後,蘆城之內再也不會有第二個金小姐了。

白陳君起身離開,離開之時,與一位身著黑緞旗袍,頭戴網紗大禮帽的女士擦身而過。那名女士的懷中,也帶著一大捧花。白陳君隻當對方是來祭奠某位親友的,並未多想。

從城外回來之後,她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