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焚城

第一節 江南郾城·疫鬼

白玨的老爹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不僅十七歲就穩坐江南郾城第一富商家族的家主之位,還目光長遠地避開了兄弟鬩牆的危機。

白氏家主膝下有兩子,他把長子培養成了見識、謀略、膽識都一等一的繼承人。隨即他把幼子放在錦繡堆裏,養成了個嬌氣的小少爺,還在招搖撞騙的酒鬼掌門上門時,把白玨送上了九嶷山。

求仙問道在民間頗受歡迎,哪怕是吃不飽飯的窮鄉僻壤,也隨地播撒著得到飛升的美夢種子。江南郾城的富商們雖看不上九嶷山這種小門小戶,但前有江樓掌門,後有玉城君,也算是撐起了一點臉麵。

私底下,富商們看著自己為了家產鬥得不可開交的兒子們愁得頭發白了一片的同時,也在酸溜溜地談論白家那個省心的小兒子。

“你們白家有這個規矩,我們九嶷山可沒有。”上官策冷冷地說,“這是你爛泥扶不上牆的理由嗎?”

“這你就不明白了,”白玨伸出一根手指頭,神神秘秘地說,“習慣是很難改的。我從小到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家裏長輩對我唯一的期望就是——省心。”

“我對你的期望現在多了一條,”背靠柱子,抱著劍閉目養神的蘇若秋忽然開口,聲音清冷,“閉嘴。”

白玨從善如流地閉嘴,並且無聲感歎,小師妹不在的日子裏,小師姐的殺氣真是越發重了。他窮極無聊,拍手喚來院子裏伺候的丫鬟,讓人給他拎了隻翠羽的雀兒過來玩。

上官策看不上他這副紈絝派頭,眼不見心不煩地扭頭占卦去了。

三人所在,正是江南郾城白氏。

前幾日,鶴風接到稽查司掌使的密函求助——蕭暨一死,仙盟立刻四分五裂,原先的戒律司已經徹底被朱雀門掌控,天演司則不知所終。而蕭暨生前唯一牢牢握在手裏的稽查司,則由他的親傳弟子鬆石接手。

鬆石在密函中稱江南郾城一帶有疫鬼出沒,而稽查司自蕭暨死後,隻剩下一些散修,恐怕沒有辦法處理。

鶴風倒是不懼疫鬼,隻是發愁這幾個小鬼該怎麽辦。如今整個修真界都對九嶷山虎視眈眈,連京又不在,護山大陣未必萬無一失。

思來想去,鶴風還是覺得把他們帶在自己身邊最安全。

畢竟九嶷山的護山大陣不是沒有碎過,倘若有個萬一,怕是九嶷山就要自此絕後。

鶴風已經帶著容許先行去了稽查司在江南郾城的分司,而身上嫌疑還未洗幹淨的蘇若秋則被勒令不許出麵,以免再生波折。若是容許見了白家這清靜的一幕,定會後悔沒有早幾年把蘇若秋插進這兩人中間。

好比在花枝展招的孔雀和倔強耿直的水牛中間塞了一隻小憩的老虎,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出口氣都要小心翼翼地打量老虎的神色。

“你們說,小師叔和小舟上哪兒去了?”白玨長歎一聲,忽然問。

稽查司。

“疫鬼乃是鬼修以疫病和血氣煉製,種在活人身上,望之與活人無異。”堂上,鬆石麵對著幾十個修士道,“隻要有疫鬼在的地方,便有疫病源源不斷地產生,永無止境,早前也曾有過一隻疫鬼屠滅整個城鎮的事發生。江南郾城人丁富庶,來往客商絡繹不絕,若是不及早揪出疫鬼,怕是疫病會就此傳播出去。”

“掌使,您也知道江南郾城人丁富庶。”有一個修士苦笑道,“如今稽查司不比從前,我們怎麽找?”

稽查司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連鬆石都沉默了下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有辦法。”

鬆石聽見這人的聲音,精神為之一振,抬頭望去,隻見兩人並肩站在稽查司的大門口。

鶴風摘下鬥笠,一手拎著酒葫蘆,慢悠悠地走進了稽查司。

席上的人不住地打量他,倒不是認不出這個醉鬼,恰恰是因為認識他,才覺得不可思議——九嶷山自己惹了一身臊還沒撇幹淨,就敢出來晃悠,也可以感歎一句勇氣可嘉了。

容許對著上頭的鬆石遠遠地一作揖,道:“古籍記載有一種陣法,名為‘捕陰’,就是用於搜尋陣內的邪祟。”

“可是江南郾城如此之大,這麽龐大的陣法,如今怕是隻有玉城君可以支撐。”說話的人不住地往容許身後打量,流露出失落來,“可我看玉城君並沒有和兩位一同前來。”

“我已經傳信給他了,他很快就會來。”鶴風一撩袍子,往鬆石腳底下那塊地一坐,搖晃著酒葫蘆道,“諸位在此之前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鶴風掌門請講。”鬆石恭恭敬敬地說。

“此事凶險,少不了要以命相搏。但是趨利避害乃人之本能,誰也不想送死,人之常情罷了。有惜命的道友,現在就可以走。若是陣前搏殺的時候臨陣倒戈,或是逃之夭夭,在下不才,願替鬆石掌使清理門戶。”

鶴風說完這句話,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有人氣憤於他的言辭,有人也是真心擔憂自己的安危。

畢竟疫鬼不是什麽人都能煉出來的,而如今的稽查司已經不是從前的稽查司了。山海門內的勢力本就錯綜複雜,蕭暨一死,還一把掀了仙盟偌大棋盤,門內如壁虎斷尾,立刻就把鬆石給剔除出去了。

鬆石領著稽查司,就像海裏難支的孤木。

陸陸續續地有人離席,最後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

“拆了你的草台班子,真不好意思。”鶴風打了個酒嗝,拍著鬆石的肩膀說,“你師傅一手打破棋局,不是要你跟那些臭魚爛蝦一同唱戲的。這些人,撐不起修真界。”

鬆石並不生氣,隻是作揖道:“請前輩指點。”

鶴風按住了他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師兄和你師尊都是蠢貨。”

鬆石一愣。

“沒有人能救修真界。一人驚才絕豔,固然可以逆改天命,卻抵擋不了人心各異。哪怕天下第一可以一時鎮壓他們的野心,卻鎮壓不了一世。他們都不明白,妄想以一人之軀阻擋千萬人的洪流。”

鶴風仰頭喝了一口酒,踱著步子走了。

“郾城的酒不錯,我去嚐一嚐。我那位小師弟已經在郾城的城樓上了,叫上你的人,跟我的大弟子走。”

暴雨中的郾城越發死寂,街頭巷尾都沒有行人的蹤影,連溫熱的艾草焚燒味都顯得冷冰冰的。

雨水流淌在磚石間的每一條縫隙裏,洗不去殘留的藥味和病者的呻吟。

容許領著一眾稽查司的修士,分散在江南郾城的各處,布置好了連京所需的一切。成百上千柄符劍立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靈力無聲湧動。

而毫不知情的百姓們還在照舊起居,不知道邪祟的爪牙已經懸在他們的咽喉。

“布陣隻是第一步。”連京撐著傘,站在突然降臨的瓢潑大雨中,對稽查司的修士說,“為了防止城中的陰氣與靈氣外泄,所有城門必須關閉。待陣法成了,還須各位捕殺疫鬼。”

連京一和鶴風碰頭,就迫不及待地把羽燭白扔到了白家,還在暗中警告了她一句。

“天道時時刻刻盯著殿下你,我和殿下虛與委蛇這麽久,不希望天道降下天譴的時候順手把我這個大修羅王也燒了。所以,殿下可以安分一點嗎?”

羽燭白的回應是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牽著白家那個漂亮的侍女姐姐蹦蹦跳跳地走了進去。

小狐狸瞅瞅連京,又瞅瞅拍拍屁股走人的羽燭白,毫不猶豫地扭頭去追後者了。

“小舟,我問你,小師叔帶著你去哪兒了?”白玨伸手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叫她看著自己渴望的眼睛。

羽燭白懶洋洋地和他對視片刻,忽然放下手裏吃了一半的櫻桃煎,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他帶我去見小師叔母了。”

正在喝茶上官策被嗆了一口水,恨不得把肺都咳出來。連趴在窗台上睡覺的小狐狸都扭頭過來看著她。

白玨目瞪口呆。

羽燭白舔了舔牙齒,回憶著在妓館裏那個破門而入的女魔種,開始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小師叔母長得特別好看,腰肢又細又軟,腿又長又白,胸還……”

白玨手忙腳亂地去捂她的嘴,一臉驚恐地問:“你怎麽知道這些,難道你偷看……”

由不得他不驚恐,人間女子的穿著自然遠遠不如魔種肆意,腰肢便罷了,小師妹是怎麽看見人家的腿的?又長又白,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她色膽包天偷看人家洗澡,那就是不要命地偷看了小師叔和小師叔母……

白玨在自己的腦子裏一通遐想,直把自己想得麵紅耳赤,像是上鍋蒸了兩個時辰的螃蟹,熟透了。

“三師兄,”羽燭白得意揚揚地在他的鼻子上掐了一下,故作輕描淡寫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想到哪裏去了?”

白玨一點都不想笑,甚至想叫她上外頭跪著抄門規去!他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一把打掉羽燭白的手,甩手出去了。

“怎麽還惱羞成怒了呢?”羽燭白頗為遺憾地說,轉頭看向上官策,“四師兄,要不我給你說說小師叔和師叔母的故事?”

上官策敬謝不敏。

羽燭白深覺沒什麽意思,摟了小狐狸就歪在榻上看書。

上官策斜眼一覷,便見那書皮上人模狗樣地寫著《練氣入門》。他眼皮子直跳,究其原因,是白玨有好幾本這般表裏不一的書。上官策直覺這不是一本正經的修道秘籍,故而伸手把那本書拎了過來。

“哎,四師兄你幹嗎?”羽燭白喊了一聲,卻沒有過去搶。

上官策一聲不吭地把書皮後頭黏著的那一頁紙揭開,露出龍飛鳳舞的一行字來——《玉城桃花情》。他端詳那熟悉的字體片刻,腦門上的青筋都要暴起來了。

這顯然是本豔俗的話本,主人公還是剛剛慘遭羽燭白造謠的小師叔。

市井書館裏流傳的這類故事上官策再熟悉不過,無非就是俊男美女之間那點恩怨情仇、求而不得,把修真界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捆在一起,賺一點吆喝和眼淚。

小師叔修為、容貌、品性俱佳,是諸多仙子想入非非的對象,也是書館戲文裏的常客。上官策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讓他忍無可忍的是,這話本子上分明是白玨的字跡!

這兩人一唱一和,竟然編排起自家長輩來了。

羽燭白知道今天這話本是要不回來了,索性抱著小狐狸在榻上滾成一團,開始裝睡。

真無聊。羽燭白薅了一把小狐狸的毛,然後看著自己滿手的細白絨毛,歎了一口氣,起身詢問上官策的意見:“四師兄,我能把這狐狸的毛剃了嗎?”

小狐狸在她的懷裏擰成了一條麻花,憤怒地盯著她。

“不好了不好了!”一個侍女急急忙忙地跑進來,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各位仙師快去看看吧,府上有人……”

最先動的是影子一樣靜默在牆角的蘇若秋。

“帶路。”她說,“小舟和阿策留在這裏。”

羽燭白一挑眉。

白家的住宅格局龐大,遊廊曲折漫長。蘇若秋出去了才知道根本無須侍女帶路,府中不少人正匆匆忙忙地往後廚趕。她不等侍女引路,一個縱身躍上房頂,幾個起落便到了騷亂源頭。

後廚裏一片混亂,小廝和侍女尖叫著不敢靠近。新鮮的蔬果滾了一地,幾個番茄被人踩得汁水飛濺,像是顏色稀薄的血。

蘇若秋一眼就看見了和麵目猙獰的小廝扭打在一起的白玨。白玨握著雨時劍,從身後將劍鞘惡狠狠地格進了小廝的滿口尖牙裏,兩人一起滾在了地上。

“都別過來!”白玨高聲警告附近的下人。

蘇若秋一道劍氣打進了那小廝的心脈,小廝這才消停下來,白玨一身熱汗地鬆了手。

“謝謝師姐救命。”白玨坐起來,抹了一頭汗。

“怎麽回事?”蘇若秋皺著眉問。

白玨搖了搖頭:“我是過來看我哥的飯菜好了沒,我給他送過去。管事的是誰?出來。”

“回二公子,管事的是我。”一個麵頰白胖的男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說,“這人並不是府上的人,是莊子上專門給府上送菜的,名叫董二。”

蘇若秋蹲下來,扣著暈過去的董二的脈搏,麵色凝重道:“是疫鬼。不是被煉出來的那種,是體內被下了引子。你的出現讓他體內的引子害怕了,所以才露了餡兒。”

白玨愣了一下,對著那管事的吼道:“董二多久來送一次菜?都送了什麽?”

那管事的也是一頭熱汗,不敢含糊:“二公子,董二在的莊子多的是新鮮的果樹,一向是送果子。這幾日莊子上櫻桃熟了,他隻來過一次,是送櫻桃。這東西隻有主子們才能享用,大公子和老爺都未……”

蘇若秋臉色劇變:“小舟……”

她出門前,羽燭白正在吃廚房送來的櫻桃煎。

官府配合稽查司將城門關閉,捕陰陣很快便成了。連京卻始終內心不安,按羽燭白在搜靈陣中所見,青銅鏡此刻正在城中。

疫鬼對於凡人而言是個巨大的麻煩,對羽燭白來說都不能算作一碟子菜。

會這麽簡單嗎?

連京沉思著,捕陰陣形成的瞬間,在修道之人的眼中,郾城的模樣變了。

因為連日不斷的陰雨而顯得晦暗的城中,突然有無數光點亮起。像是傳說中深海裏會發光的魚,傳言深海是一片無光之地,有的魚卻生就小小的“燈籠”。每逢魚群洄遊的日子,它們便成群結隊地出現。

那場景就像是有人在黑夜中燃燒了星空。

可連京卻笑不出來。

因為捕陰陣中的光點,代表了疫鬼的位置。

這座城中,有上百隻疫鬼潛伏。

他神情凝滯片刻,轉頭看向旁邊的鶴風。

鶴風已經看明白了這片光亮的含義,他直麵**的修士,拔出劍插在了地上。

“我說過了,誰都不能走。”鶴風淡淡道,“我九嶷山上下兩代人均在此處,與諸君同生共死。現在疫鬼已現,動手吧。”

“大夫,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涕泗橫流的女人抱著麵色發紅的孩子闖進了醫館的門,迎麵便是一片焚燒艾草的氣味。醫館裏到處躺著或昏迷或呻吟的人,幾個大夫高聲叫喊著學徒煎藥,每個人臉上都蒙了一塊方巾。

哭泣聲、叫喊聲、藥杵碰撞的聲音撐滿了醫館,藥草苦澀的味道充斥著大街小巷。

僅僅是一晚而已。

第二節 聽風穀·玉城君

飛簷鬥拱的樓閣後是蛛網般縱橫交錯的巷子,一腳踩下去便是汙髒的泥水。

尿騷味和腐爛的惡臭氣味彌漫在每個角落裏,衣衫襤褸的人們蜷縮在可以避雨的牆角下。還能動的人都去官府領藥和米粥了,剩下的便是些活著沒人管、死了沒人埋的苦命人。醫館救治送上門的人尚且分身乏術,更沒功夫來管他們。

牆頭上有一道紅火的影子飛掠而過,仿佛一隻紅鳥。

那是個握劍的少女,衣角紅得濃烈,眉心點著梅花痕。

蘇若秋追著那隻疫鬼在小巷的牆頭上奔跑。對方四肢著地,原本圓潤的手指已經變成了尖利的爪子,它幾乎抓爛了腳下的牆,掀飛的瓦礫暴雨般劈頭蓋臉地砸向蘇若秋。

蘇若秋腳尖一挫,霧朱劍推出半寸,一劍斬了出去。

劍光清亮如雪,疫鬼動作敏捷地躲開了,卻不防這一劍劈在它跟前的牆上,它前爪一滑便當頭栽了下去。

蘇若秋緊跟著一劍把它紮死在了地上,扔出去一張辟邪符,看著對方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吐出一口氣。

此時已是白家發現疫鬼的第二天黎明,這是她殺死的第四隻疫鬼。

她抬頭,看見容許從一牆之隔的妓館裏翻過來,手裏拎著一隻被五花大綁的疫鬼。

“給我一張辟邪符。”容許喘著氣說,“我的用完了。”

蘇若秋一道符紙扔在了那隻疫鬼身上,兩人沉默地看著疫鬼在尖叫聲中被焚燒為一捧飛灰。

據連京推斷,城中有人布了另一個陣法,以血氣豢養疫鬼。

死的人越多,疫鬼就越多。如今城中醫館已經人滿為患,為了防止疫病外流,官府強硬地封鎖了城門。鶴風也不允許稽查司修士臨陣脫逃,同時向仙門百家發信求助。

“真的會有人來嗎?”蘇若秋輕聲問。

自蕭暨死後,原先的四大派群龍無首,倒是結結實實地消停了很久。可新仇舊恨還擺在眼前,想必那些人恨不得九嶷山和蕭暨的殘黨一起死無葬身之地吧?

“我不知道。”容許低下了頭。

“我可以死,可是小舟怎麽辦呢?”蘇若秋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發冷發木的手指倔強地握著劍,心裏卻是深不見底的迷茫和恐懼。

小舟要是死了……我怎麽辦呢?

羽燭白早就覺得這具肉身要出事。

羽燭白吃了廚房殷勤送來的櫻桃煎,被那倒黴催的疫鬼染上了疫毒。

她一晚上燒得七葷八素,半夜迷迷糊糊地抱著守在床邊的白玨,以為自己是條熱鍋裏的魚,哭著求他吃自己的時候不要放蔥花。

白玨心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含淚吃了兩大碗米飯,還盯著她一滴不落地喝完了藥。

“真是慘絕人寰,沒有天理。”羽燭白摸著自己滾燙的額頭,有氣無力地指責白玨的殘忍,“你居然當著重病的小師妹吃點心,還吧唧嘴,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你還把我的大作送到上官策那告狀精手裏了呢,”白玨慈愛地看著她,“哪裏來的臉問我的良心?”

羽燭白厚著臉皮批判他睚眥必報,然後在疫毒的折磨下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白玨安靜地看了她片刻,從她的脖頸處勾著紅線把長命鎖拽了出來。羽燭白自己就在發熱,所以感覺不到,這塊冷冰冰的長命鎖一片灼熱。

長命鎖在源源不斷地往她的身體裏輸送著靈力抵抗疫毒,否則以江畫舟那紙糊的身子板,根本撐不到第二碗藥灌下去。

然而迄今為止,無論是長命鎖還是藥,都沒能治愈她。

疫鬼不死,疫毒不消。

“師兄,”羽燭白沙啞著嗓子說,“我想聽故事。”

白玨不能理解小師妹的腦子裏裝的是什麽,但還是伸手撥了撥她汗濕的額發:“想聽什麽?”

房門被人推開,上官策端著熱水進來,把浸了熱水的帕子擰幹遞給白玨。

白玨自然而然地給她擦汗,上官策突然開口道:“世人皆傳小師叔的尊號‘玉城’意為‘顏色純然如玉,身形巍然若城’,其實不然。”

羽燭白睜開一隻眼睛看著他。

上官策接著道:“玉城乃是一座古城池,一城即一國,後來為兵亂所滅。玉城城主是個瘋子,拉著整座城池的人為他殉葬,活活將所有人燒死了。陰靈枉死,在玉城的廢墟上盤桓不去。”

白玨看著這書呆子,有些無語:“哪有給女孩講鬼故事的?”

上官策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往下說:“後來有一群缺德的鬼修,看上了玉城匯陰聚邪的地勢。他們借著玉城的位置湊了個‘地利’,又煉化玉城的陰靈拚了個‘人和’,硬生生地把玉城廢墟變成了他們的鬼城,世稱‘聽風穀’。”

羽燭白對這個地名再熟悉不過了。

但凡提到玉城君的話本子裏,都不能避開聽風穀這個地方。玉城君一戰成名,天下皆知,但戰況如何、為何而戰,因話本子裏的女主人公而異,十分地不可信。

“小師叔曾說過,世間陣法上者借天時,中者借地利,下者借人和。聽風穀占了兩個,固若金湯,那些年稽查司往裏頭填了不少修士的命,也沒能拿下來。”上官策頓了一下,說,“當然,也是因為當時仙盟裏那些鉤心鬥角的蠢貨,計較著那點虛名,算計同道比算計鬼修還下功夫。”

“後來呢?”羽燭白想,連京平時把魔種的獠牙藏得多好,裝得溫良恭儉讓的,怎麽會做那個出頭鳥呢?

上官策給她掖了掖被角,說:“後來聽風穀的鬼修不要命,趁著掌門閉關,小師叔不在山上,把你擄走了。小師叔回山得知此事,一路追殺,血洗聽風穀。他把所有鬼修倒吊在聽風穀前,放幹了血,以辟邪之火慢慢灼燒魂魄,折磨而死。”

羽燭白瞪大了眼睛。

“這做法實在不像名門正派所為,要不是蕭暨盟主力保,當時朱雀門那幾個人非得做一番文章不可。所以後來人們都隻說玉城君在聽風穀一戰成名,卻不說到底具體發生了什麽。”上官策屈指在她的額頭一彈,“說完了,喝藥吧。”

羽燭白乖乖地喝完了那一碗腥苦的藥,腦子裏總算清醒了一點。

她勻出一縷理智琢磨著連京,實在是想不通他何以對江畫舟如此在意,以至於第一次暴露了自己殘忍嗜殺的模樣。

白玨和上官策合上門出去了,兩人並肩站在掛著雨簾的簷下,沉默不語。

“怎麽突然跟她說這個?”白玨問。

當時的江畫舟才半歲,還是喝奶的年紀,白玨也剛上九嶷山。所幸那鬼修不想惹多餘的是非,他們四個小崽子才撿回一條命。

上官策看了他一眼:“小舟不是要聽故事嗎?聽一聽小師叔正兒八經的往事,總比聽你給小師叔編排的桃花好。”

他把《玉城桃花情》拍到了白玨懷裏:“有的字都寫錯了。”

白玨挑了下眉:“你看過了?”

上官策賞了他一聲“哼”。

連京撐傘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中,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傘簷。

小巷隻容四五人並肩走過,牆壁上爬滿了青苔,兩側牆壁下有溝渠引水流走。濕冷的水汽被染上了艾草焚燒的味道,越發顯得纏綿苦澀。

他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那個抱膝坐在簷下的小男孩。那孩子有一雙很大很圓的眼睛,清澈無塵。他扭頭看著走到自己身前的連京,熟稔地露出討喜的笑容,把身邊遮得嚴嚴實實的籃子遞到連京眼前。

“公子,要買泥人嗎?都是自己燒的,有仙盟盟主、九嶷山江樓真人和其他的。”男孩的眼睛亮閃閃的,“買一個回去給家裏的孩子玩吧!”

連京素白的手指拈起了那隻粗糙的白衣泥人,目光低垂:“家裏的孩子大了,也許不喜歡。”

沒等那孩子說話,連京突然一手掐住了他細弱的脖頸。求生的意識讓他劇烈掙紮起來,抓向連京的手指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原形——枯瘦、尖利的爪子,像是深山裏的獸類。

男孩無害的麵具被一把撕開,連京鬆手後退,衣角濺上了幾滴雨水。

男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戴著麵具的男人。麵具是地攤上幾文錢一個的儺祭麵具,五顏六色的十分喜慶。

民間為驅疫辟邪,人們往往在春日戴著麵具,著玄衣末裳,舉行儺祭。為了起到驅邪的效果,這些麵具通常色彩濃烈、麵目猙獰,倒是很襯這男人陰邪的氣質。

這是個魔種。

“你主子呢?”連京甩了甩手上的雨水,眼睛也不抬地問。

從他接手魔界開始,便陸陸續續有修羅王向外逃竄。

煉製疫鬼、以血氣豢養寵物,便是修羅王末及的拿手好戲。他的宮殿裏蓄養了無數“玩物”,從人到妖再到魔種,不一而足。

連京很是看不慣他那些惡心的愛好,收拾他的時候捎帶手把他那一堆寵物燒了個幹淨。

“大修羅王不趁機殺了滄雪神君,倒要來取我主上的命嗎?”男人笑了起來。

“你並非這血鬼陣的陣眼,我殺你無用,但也不費事。你若不說,我自然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連京淡淡地說,“你要拿命來向末及證明你的忠誠嗎?”

“忠誠?我才不在乎那個。”

男人在麵具下舔著牙齒,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血氣:“我們被那群道貌岸然的神祇踩在頭上那麽久,你身為大修羅王卻和滄雪神君牽扯不清。連京,我看不起你。我餓了很久啦,總算飽餐一頓。我現在很痛快,所以決定讓你不痛快。”

男人猛地撲上前,脊骨處同時有十來個齜著獠牙的黑影揮舞著爪子竄了出來。那些影子有的不怕死地衝向連京,有的慌不擇路地往巷子口跑。

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時間溢滿了整條巷子,連京卻靜靜地凝視著男人,眼睫毛都沒動一下。

僅僅是瞬息之間,男人的利爪和連京的眼瞳隻有一寸之遙。

時間仿佛突然凝滯了。

大雨中突然綻開了血霧,無數道細小筆直的銀光一閃而過,空氣中隻有輕微的割裂聲。血水如春雨般濺上了紅梅覆雪的傘麵,染得梅花越發地紅。

男人化成了一堆帶血的肉塊,那些黑影也沒能走出巷子,熾烈灼熱的氣流如洪流般湧過,黑影在一片尖叫聲中化為虛無。

“真髒。”連京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肉塊,說完便走出了巷子。

街上有人在臉上蒙著手帕,拖著車子從醫館和匯聚了流浪漢的小巷往外運屍體。

連京抬頭看著不遠處升起的黑煙,是官府在組織焚燒疫病死者的屍體,避免疫病擴大。但是在城中追殺疫鬼的修士們都明白,疫鬼一日不殺絕,疫病一日不會停止。

連京回到了白家,羽燭白還在睡,已經到了吃第三服藥的時間了。

“小師叔。”上官策對他行禮。

“小舟怎麽樣了?”連京問。

“一直沒有退熱。”上官策撩起羽燭白的袖子,那裏有一小片皮膚已經開始潰爛了。他語調微沉,“我聽白家的下人說,昨日醫館裏的病人出現這樣的情況,還沒撐到半夜,人就死了。小舟的身體本就不好,能撐到現在,全靠長命鎖續命……”

上官策的聲音有些顫。

“別怕,我來照顧她。”連京摸摸他的頭,溫聲道,“你先去休息吧。”

“師叔,我想和師姐他們一起去抓疫鬼。”上官策說。

“你去了,誰來守著小舟呢?白玨也是要休息的。”連京用溫和但不容拒絕的口吻說,“出去休息吧。”

待上官策合上門離開,連京才坐在床邊,安靜地端詳羽燭白的睡顏。

連京微涼的指尖在她的眉心點了一下,溫煦的靈力從那個點一直蔓延,衝過周身大穴,在四肢百骸中流轉起來。羽燭白手臂上那一小片潰爛的皮膚顏色慢慢淡化,在靈力遊走下,漸漸恢複如初。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不想我死的魔種。”悠悠轉醒的羽燭白說。

“你死了,我會很麻煩。”連京說。

羽燭白眼睛一彎,笑了一下,道:“我突然想起來,你們魔界有個不知道叫什麽的,專愛養疫鬼這些惡心的東西。”

“末及。”連京道,“我抓到了他的下屬,但是沒找到他。這個陣法的特別之處在於,陣主是無法離開的,因為豢養疫鬼的血氣最終來源是他。但很奇怪,城裏到處都是他的氣息,但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他像是在這座城裏憑空消失了。”

羽燭白眼神清明,她坐起來懶洋洋地說:“你當然找不到他,我想他現在正和青銅鏡在一起。你聽過鏡宮嗎?”

連京一頓。

“略有耳聞。據說鏡宮裏有無數麵鏡子,能照出一個人所有的模樣,沒有人能在鏡宮裏保守自己的秘密。”

“這不重要,”羽燭白搖著手指,“鏡宮是另一個世界,隻要青銅鏡靈自己願意,她能在任何可以產生鏡像的地方打開鏡宮的大門。很顯然,末及在郾城裏造完了孽,就跟她躲到鏡宮裏去了。”

“鏡宮萬象,青銅鏡身在此間,它既是郾城,也不是郾城。”羽燭白說,“你要清理門戶,是繞不開青銅鏡的。”

“有什麽辦法能打開鏡宮的門嗎?”連京虛心求教。

羽燭白轉頭看著他,眯起眼睛,勾了勾手指:“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訴你。”

連京沉默了片刻,就在羽燭白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他從容不迫地說道:“求你。”

羽燭白滿意地笑了,一字一句地說:“沒有。”

“沒有人能打開鏡宮的門,除了青銅鏡靈自己。”羽燭白擺了擺手說,“我已經準備等死了,你走吧。”

連京那雙深色的眼睛凝視著她,羽燭白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

他方才灌注進羽燭白體內的靈力已經消耗殆盡了,羽燭白漸漸地覺得困倦,身體裏仿佛有滾燙的岩漿在翻湧。她實在是疲憊,想要倒頭睡下,卻被連京抓住了手腕。

“該吃藥了。”連京把桌上的藥端了過來。

羽燭白已經沒什麽力氣了,軟綿綿地靠在連京懷裏。她小動物似的抽了抽鼻尖,歎氣道:“聞著就很苦。”

連京不說話,確實很苦。他還在想羽燭白要鬧什麽幺蛾子來推拒這碗藥,就見她就著自己的手銜著碗沿,把藥喝了個幹淨。

“不是說苦嗎?”連京的聲音有些啞。

羽燭白的指尖搭著他的袖口,含糊著聲音,沒頭沒尾地說:“你身上好香啊……像他一樣。”

連京的神情一澀,他輕而易舉地聽懂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你好像他……所以我乖乖聽話了。

“你到底是誰啊……”羽燭白含著這句近乎夢囈的話,昏昏沉沉地在藥效下睡去。

連京很久都沒有說話。忽然,窗台上傳來一陣動靜,是濕漉漉的狐狸竄了進來。

小狐狸帶著一串濕漉漉的腳印跑到窗邊,把嘴裏銜著的一把草藥放下,身上還有被暈染開的血跡。

“這是什麽?”連京問。

“我去塗山偷的。”小狐狸焦慮地在地上踩來踩去,“能有點用……但是這個凡人的肉身太脆弱了,如果不能盡快破陣的話,滄雪就真的要回天道了。我已經把劍給你了,你說過會保護她的。”

小狐狸凶狠地瞪著他:“你說過的。”

“我不會食言,”連京說,“你好好守著她。”

第三節 行屍·風雲變

白玨他老爹這幾天都在家待著,一手把白家罩得嚴嚴實實。

鶴風惦念著自家師兄的獨苗,忙裏偷閑地回來了一趟,把白家十幾道門都貼了鎮邪的符紙。白玨借著燭光,隔著飯桌端詳他爹的神色,沒等他端詳出個所以然來,他爹就開了金口。

“江掌門的千金怎麽樣了?”白老爺突然問。

白玨思索了一下,如實說:“不太好。”

白老爺沉吟片刻,說:“如今仙盟已經散了,那些修士亂來得很。我當初送你上山,隻是圖個清靜平安,也沒想過你能成什麽才。既然現下修真界亂成一團,待這次的事了了,你便向鶴風掌門請辭吧。”

白玨反複咀嚼了這段話幾遍,愣是沒品出一點“商量”的意思來。白氏家主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慣了,能在那句通知前麵加上一段緣由,已經是相當的紆尊降貴了。白玨思及此處,竟然扔下筷子笑了起來。

“怎麽?”白老爺擰了眉頭看他。

白玨雖然沒什麽本事,卻空有一身驕狂的毛病,聽了自家老爹一番知會,反駁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可他跟話本子上學來的冷嘲熱諷、陰陽怪氣,都在此刻莫名消散了,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話不投機半句多。白玨想。

“我去接我哥。”白玨從桌子上撿了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裏,從侍女手裏接過傘,走進了黑漆漆的雨夜中。

他哼著江南教坊司裏歌女傳唱的《菱角花》,活像個出門尋歡的浪**公子。

上官策被窗外的雷聲驚動,手裏的算籌“啪”地落下,打亂了手下原本的布局。

他的身後,江畫舟在**安睡,那隻小狐狸伏在她枕邊。下午時,江畫舟的病情有過短暫的好轉,手臂上的潰爛也好了,可入夜之後,發熱便越發凶猛。

上官策看著手下的推演結果,陷入了沉思。

他的習慣是每日三卦,早中晚各一次。今日這是最後一卦,若是剛剛最後一根算籌沒有放錯,很大的可能是凶卦。上官策把被打亂的算籌重新擺好,打算重來一次,突然聽見院門處傳來細微的聲音。

江畫舟患上疫病以後,白家所有人都不能踏足這間院子,除了白玨和上官策兩人。因而這點異動便顯得十分可疑。

他扣著劍鐔,緩步邁入庭院中,將院門推開了一條縫。

暴雨如注,燈籠微弱的光被大雨和黑夜吞噬,顯得十分孤寂。上官策看見門外一樹被打濕的海棠花,除此之外,並無異樣。

忽然,一聲沉重的喘息自身後傳來,他後背躥上一陣冷汗——他猛地意識到,這間院子還有另一道門。那扇門早已廢棄,被掩在一叢薔薇花後,隻露出一角朱紅色來。

那扇門後麵是一條巷子。

上官策的腦海裏飛速掠過那日白玨帶他們四處晃**時說的話。

瞬息之間,上官策拔劍出鞘。定嶽劍在鞘中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嘶鳴,回首向身後來曆不明的影子斬去。

劍身卡在了那人的肩胛骨間,短暫地阻擋了他的行動。上官策在此時轉身飛踹在對方胸口,他沒有留力,哪怕是四個師兄弟中劍術最弱的他,這一腳也足以踹斷那人的肋骨。

那人悶聲倒地,卻很快又站了起來,隻是動作略顯笨拙。

上官策瞪大了眼睛,他看清了那人的臉。

那張臉幹瘦得隻剩一張皮,蒙在嶙峋的麵骨上,一半臉枯瘦灰白,另一半則是焦黑的燒傷。他完好的眼眶裏掛著僅剩的眼珠,泛著灰白的顏色——起屍了。

沒想到那人感染疫病去世後,變為了行屍。

上官策看著那熟悉的眼睛,很想吐。

不容他多想,那行屍已經拖著斷了一半的肩膀撲了上來。上官策一劍貫穿他的口腔,筆直地穿過了他的後腦,將他狠狠砸在後頭那具行屍上。

他手底一翻,迅速地結了個離字印,打在那兩具行屍身上。

行屍畏火,兩具行屍被火一燎,便沒頭沒腦地撞到了一起。上官策一劍將其腰斬,把他們推到那扇門邊,堵住了向前湧來的行屍。

“師兄,震字位,退!”

羽燭白的聲音乍然響起,上官策想也不想地翻身退走。幾乎在他離開原先位置的一瞬間,有一隻行屍裹著滿身烈火撞了出來。

那行屍撲了個空,擰著僵硬的脖子轉向屋子裏。

上官策臉色一變。

沒等他動作,屋子裏撲出來一隻白色的影子。小狐狸一爪子揮出去,行屍便在青色的細光中斷成了兩截。

羽燭白扶著門框,看著快要奓毛的小狐狸。

小狐狸磨著尖牙,胸膛不住地起伏著。

他想起來那一日在魔界,他對上琉璃眼時所見的情形。他看見了一萬年前,天譴降於無量天,羽燭白拄著劍跪在雷火之中,脊背挺得筆直。漫天神祇垂眸凝視,一言不發,卻都是在說她活該。

他當時太小,被羽燭白鎖在昆侖山,什麽都做不了。他聽說滄雪神君殺了神帝,聽說天譴降世,聽說她死了。他無能為力,連最後看她一眼都做不到,隻能守著昆侖山的雪,日複一日地咀嚼他的恨。

別碰她,誰都不能碰她。

小狐狸的爪子深深刨入地麵,他脊背繃直,身後展開了七條尾巴。嬌小的狐狸身形突然變得龐大,可與虎豹相媲美。

上官策根本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小師妹聲稱在路邊隨手撿的野狐狸突然發了神威,把湧上來的行屍都撕了個幹淨。他衝上前要帶著小師妹離開,後頸卻突然一痛,暈了過去。

羽燭白把昏過去的上官策放到牆邊,一個縱身落到了小狐狸身邊。這溫順得有幾分蠢樣的狐狸像是突然開了殺戒,臉頰兩側生出了紅色的斑紋。

羽燭白知道這是他修得七尾的代價,她不在家的時候,雜毛狐狸估計是下了狠功夫,卻走了歪路。

狐狸的爪子上都是血,眼睛裏也隱隱地有紅光。

“夠了。”羽燭白伸手按住了他的頭。

狐狸愣了片刻,下意識親昵地用鼻尖去蹭她的手心。

“白冉。”羽燭白加重了語氣。

羽燭白很少這麽叫他,她一向稱呼他“小狐狸”“蠢狐狸”,諸如此類。若是連名帶姓地叫他,那多半是闖禍了要挨打。

白冉眼底洶湧的殺意平靜了下來,他收了七條尾巴,又變成乖乖軟軟的小狐狸。

“我錯了。”白冉夾著尾巴,悶聲悶氣地說,“你那個便宜師兄回頭醒了,你是不是沒法解釋?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羽燭白被他一通搶白,氣得笑了起來。

她揉了一把毛茸茸的狐狸腦袋,說:“你幫我守著他。”

白冉警覺地豎起耳朵:“你要去哪兒?”

“取個人頭。”羽燭白輕描淡寫地說。

白冉立刻四隻爪子並用扒上了她的腿,篤定地說:“我要去。”

“你給那幾頭魔種下菜嗎?”羽燭白把他從自己腿上薅了下來,盯著他黑溜溜的眼睛說,“你修的什麽邪門術法,我還沒跟你算賬呢!老實待著別動。”

羽燭白不由分說地把白冉扔在上官策身邊,矮身從斷牆處鑽了出去。

這邊,白玨的大哥在自家庫房盯著放糧的事。

按上官策的說法,見過白家大公子的人都會覺得白玨是撿回來的。這類話白玨上九嶷山之前聽多了,對那些稱讚他大哥的話都能倒背如流。他也沒法否認,隻能在大哥泰然自若地領受讚美時多吃兩個核桃酥。

白玨一隻胳膊撐在桌上,看著他大哥有條不紊地和各路人馬打交道。不論是和哪條道上的魚龍交談,大哥都能不卑不亢,恩威並施拿捏得很準。

隻是普通人還不知道這場疫病的嚴重性,不明白在修士們徹底清除疫鬼之前,他們的所作所為隻是負隅頑抗。

“哥。”白玨喊了一聲。

“怎麽了?”大哥扭頭看著他。

“這附近有活牲嗎?”白玨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問了一句。他推劍出鞘半寸,雨時劍劍鋒在燭光下凝出一道寒芒。

大哥皺著眉,回道:“沒有。”

白玨抬手,示意眾人安靜。起初沒人理會,直到白大公子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倉房裏霎時寂靜下來,雨水灑在屋頂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在白玨的耳中,一同清晰起來的還有遠遠多於心跳數量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沉重、拖遝,像是行動不便的人拖著身子勉強行走。

因為下雨,擔心糧食受潮,所以倉門一直緊閉著。濕濁的敲門聲響了起來,白玨示意門邊的人走開,自己上前按住了厚實的桐木門。

敲門聲緩慢地響了起來,叫人頭皮發麻的是,那聲音更像是有人用頭在撞門。

白玨耐著性子,敲門聲越來越重,眾人都察覺了不對,心裏那根弦慢慢擰了起來。白玨突然拉開了門,門外那個影子一個沒刹住,從打開的門縫往裏撞了進來。

白玨提膝撞在那影子胸口,撞得他仰倒過去,雨時劍強行頂著他的胸腹,蠻橫地把他和他身後的東西都推了出去。

有人忍不住低呼出聲。

倉房燈火明亮,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張臉上盡是潰爛的皮膚——是疫病的死者!

倉房外,無數這樣的死者站了起來。

白玨扔出十幾張離字符,烈火逼退了行屍,卻在大雨中漸漸熄滅。

“關門!”白玨大喊一聲。

大哥抓了身邊的佩劍就要衝出來幫他,卻見白玨揮劍斬下了一顆行屍的頭顱,黏稠腥臭的血液噴湧而出。

白玨的劍鋒上似乎凝著一線微光。

“別過來,關門。你們過來就是給他們加菜而已。”白玨喘著氣說,“點火,我師尊看到火會過來。”

他手腕一挫,雨時劍被他雙手握住。

書到用時方恨少,白玨回憶著酒鬼掌門教的劍術,卻見鬼地發現,酒鬼掌門隨便一教,他也隻是隨便一學,兩個人互相敷衍得很徹底!

還沒等他急中生出什麽智來,黑沉沉的雨幕中突然掠過一弧烈火。有人戴著鬥笠自黑暗中來,單手握劍,劍鋒之上有赤金色的火焰跳躍——越純淨的火焰越接近白色,赤金色火焰便是辟邪符引來的辟邪之火,是對付行屍的不二之選。

那人穿行在行屍群中,身形輕盈敏捷,如流風穿梭於稻田之間。

赤金火焰如秋風掃落葉般掠過,暴雨澆而不滅。劍鋒狠狠地斬斷了所有靠近她的行屍,其上的火焰不依不饒地黏上了行屍的皮膚。就像是一粒火星子跳進了稻草堆,瞬間點燃了滔天烈火。

“小事。我所修的術法對付這些行屍最占優勢,舉手之勞罷了。”

少女的聲音清清亮亮,有點耳熟。

白玨一愣。

“葉嵐。”來人摘下鬥笠,對著他晃了晃,蜜色的皮膚在火焰的照映下更有一番風味。

她看著白玨錯愕的神情,一挑眉道:“不認識了?我已不是朱雀門弟子,現下隻是接到稽查司求助消息,前來支援的散修,故而沒有師承可報,還請白公子見諒。山高路遠,以後還請多見教了。”

“好說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白玨嘴貧完,問她,“你一路過來,行屍多嗎?”

“城中行屍有的是醫館還沒來得及轉移的死者,有的是城內因為大雨還沒燒完的屍體。四麵都有,不算很多,稽查司的修士已經平息得差不多了。”

葉嵐猶豫了一下,說:“不過有人覺得那些患者一死就會變成行屍,現下人心惶惶……有的人想把那些患者燒死。”

白玨沉默片刻,突然急促道:“你來的時候,城北那個方向有異動嗎?”

城北,白家。

容許緊跟在蘇若秋身後,幾次想拉住她卻不能。

蘇若秋滿身是血,都是行屍身體裏殘存的血液。霧朱劍飲血之後,劍身的光芒越發晦暗。她三兩步跨進白家大門,揪住一個驚慌失措的家丁領子:“九嶷山江樓掌門的女兒呢?”

家丁方才被行屍嚇尿了褲子,蘇若秋白皙的脖頸上還浸著黑紅的血跡,他更是嚇得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

“我知道小舟現在住哪個院子,跟我來。”容許用力地去掰蘇若秋的手指,定定地說。

三言兩語之間,白家的一角竟然亮起了火光。

容許看著火光的方向,瞬間白了臉色。

蘇若秋一下子就明白了,翻身躍上牆頭直奔火光燃燒的地方而去。濕透的衣服緊貼著她的皮膚,寒意一點點滲進她的骨頭裏,她從未覺得這樣冷。

轉眼之間,她已經到了那處院子。她一眼便看見滿地鮮血,心口重如擂鼓。蘇若秋轉眼望去,那隻近日來與江畫舟形影不離的狐狸正蹲在牆邊。

那昏迷不醒靠在牆邊的人,正是上官策。

容許隨後便趕到了,他看見不省人事的上官策,趕緊上前為他診脈。他稍一試探便知道上官策沒有大礙,一下子就把人弄醒了。

“阿策,你怎麽樣,小舟呢?”容許攥著他的肩膀問。

“小舟……”上官策迷迷糊糊的,聽到這個名字,猛地瞪大了眼睛,“我本來想帶著小舟跑出去,一下子被人打暈了,然後……”

蘇若秋忍無可忍地拎著霧朱劍轉身離去。

容許想攔著她卻是有心無力,他一眼掃過去,突然發現,那隻狐狸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