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鑒

第一節 蓮海法印·昆侖君

鶴風按著劍站在屋脊上,他在暴雨中緩緩站直了身體,像是一根逐漸抽直的竹。他均勻悠長地吐息三次,點在屋脊上的劍鋒迸發出璀璨的光輝,向四麵八方散去,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心,雨幕**開層層疊疊的漣漪。

澄澈明淨的光輝觸碰到行屍的身體便化為利劍,前前後後把一群行屍串了起來。

轉瞬之間,這片街麵上的行屍都沉寂了下去。

鶴風眼角一瞥,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街麵上掠過。他眯起眼睛,確定那隻雜毛狐狸就是江畫舟前不久抱回來的那隻。

白冉嗅著連京的味道,一路追到了稽查司。連京正撐著傘站在門口,見他一來便皺了眉。

“出什麽事了?”連京俯下身來問他,“有你在,行屍不應該對她產生威脅。”

“但是她那個四師兄遇險,她還是醒了。”白冉聲音急促,“她出去了……她要殺青銅鏡靈!”

“她和我說她找不到青銅鏡。”連京麵沉如水。

“我不知道她要怎麽做,但是她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白冉焦慮地說,“以前也沒人相信她能殺了神帝,不是嗎?”

連京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他抬頭望向郾城的城牆——兩日之前,他布下捕陰陣的地方。

羽燭白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徹骨的寒意讓她牙關止不住地打戰。

她的呼吸沉重而灼熱,麵頰上滾燙的溫度反倒降下去了一些。在羽燭白的眼中,漆黑的雨夜裏有一根泛著柔和白光的絲線,她順著那根線,找到了捕陰陣的陣眼。

她在城牆上站定,仰麵看著黑沉沉的天空,像是一隻引頸的雨燕,隨時會乘風而去。

“羽燭白!”

羽燭白轉頭,看見連京站在不遠處。

“多謝你的陣眼,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羽燭白望著自己的手心,淺淺一笑,坦然道,“我說我找不到青銅鏡,是騙你的。”

“你要幹什麽?”連京厲聲問。

“你很在乎嗎?”羽燭白端詳著他眼角眉梢的每一絲**,像是畫師在品鑒傳世的古畫,“大修羅王,你沒有立場管我的事。白衣江底是一回,這是第二回。你到底是誰?”

連京沉默不語。

“你是寒川嗎?”羽燭白說出那個名字,心口疼痛無法自抑,麵上卻很平靜。

“不是。”連京聲音沙啞,“我幫你,是因為我和你的小狐狸立了血契。他從神界盜走神劍‘定八荒’給我,我保你平安。”

羽燭白沒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倒像是解脫一般鬆了口氣。

連京很熟悉那種神情,是在絕無翻盤可能的絕望中,被心裏殘存的僥幸引誘後慶幸自己沒有犯蠢。他喉頭有千言萬語翻湧,到唇齒之間卻說不出一個字。

“你先停手,我已經有辦法了。”連京最終說,“江畫舟的肉體連第一道天雷都撐不過。”

“既然白冉那個膽子肥得可以下酒的小狐狸把定八荒都給你了,那他有沒有和你說,昆侖君不是我師尊?”羽燭白負手而立,神色散漫慵懶,即便滿身雨水也不顯狼狽,“他雖不是我師尊,但在這世上,除了他,沒有人配對我的所作所為置喙。”

羽燭白抬手,掌心的光輝翻湧——是一個法印。

每個神祇都有自己的法印,象征了自己的力量和庇佑。神祇若賜人以法印,那人的魂魄便會帶著法印的烙印輪回,生生世世享有神祇的庇佑。

但神祇之間,給予法印的含義便是許諾對方使用自己的力量和神格。

神祇的法印獨一無二,且有著濃烈的個性特征。比如鳳凰的法印是赤金色的火焰和朱雀,滄雪神君的法印是藍白色的霜花與龍。

而此時此刻,羽燭白掌心上的法印赫然是純白的蓮花與龍。

那是神帝的蓮海法印。

“停手!”連京撲了上去。

然而已經晚了,羽燭白掌心的法印猛地拍上了捕陰陣的陣眼。

海潮般洶湧的純淨氣息從她手下奔騰而出,龐大的蓮花紋在城牆上盛開。

古龍清嘯貫入雲霄,無邊蓮海的氣息通過鋪滿了整個城池的捕陰陣,大江入海般洗滌了整個城池。夜晚濃重得像是化不開的墨,也在此時略微亮了兩分。

在烈火中掙紮的和剛剛從墳場裏站起來行屍都停了下來,呆呆地仰視著天空。

無量天之上傾瀉而下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捕陰陣,深埋其下的血鬼陣也隨之破碎。

羽燭白側身躲開了連京的手,單手撐著城垛往下跳。連京看著她如一片落葉在雨中墜落,毫不猶豫地往下跳,企圖拉住她。而無數落向地麵的雨滴在羽燭白眼中慢放,她仰頭看著無數雨滴從天空中的一點灑落,連京的白衣招展如風帆。

一滴雨水映出了她的臉。

她朝著那滴雨水伸出手,雨滴瞬間異化為一麵水銀鏡,橫亙在連京和她之間。纖細的女孩從其中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女孩用力一拽,白光倏然而逝,羽燭白和她同時消失在了雨中。

連京在地麵上打了個滾作為緩衝,他在雨中站直了,看著羽燭白消失的方向。

“我沒有和你說過那個人的名字……”狐狸從黑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眼睛死死地盯著連京,聲音沙啞,“滄雪從來不會在昆侖山以外的地方,在第三個人麵前提這個名字。九天十地,除了我和她,沒有人知道‘墨寒川’這個名字。”

狐狸被雨淋濕了,柔軟的毛發黏在一起遮住了眼睛,令他覺得眼睛疼痛,難以睜開。

“你……”狐狸渾身都在顫抖。

連京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對著他緩緩搖頭:“不要告訴她。”

小狐狸難以想象,昆侖山上那個幹淨出塵的人,如今和魔界那些牙縫裏都流著血的魔種混跡在一起。悲傷、憂慮、憤怒和不解,萬般思緒混雜,全都在脫口而出時,化作了一句幾欲破碎的“為什麽”。

“我還是要死的,”連京垂下視線,鴉羽般的睫毛遮住了那雙寒潭似的眼,“但是她已經不能再失去我第二次了。”

“我死了,她會長大,會遇見更多的人,會忘記……而連京,會作為不死的傀儡永遠陪著她。”

羽燭白曾在典籍中見過關於“鏡宮”的記載,寥寥數語,把那裏描繪成了一個無風無塵的純白世界。

而當她真正置身於此,映入眼簾的卻是湖泊。

天上地下,都是明澈的湖水,其間懸浮著無數個巨大的水銀鏡,一眼望不到盡頭。隨著她信步走動,周遭映出無數個“羽燭白”的影像——是滄雪神君羽燭白,而非九嶷山的江畫舟。

沒有人能在鏡宮裏保守自己的秘密,那具凡人的皮囊在這裏無法遮掩其下的神魄。

“久違了,殿下。”輕輕柔柔的女聲從空曠的鏡宮深處傳來。

“明鑒,”羽燭白喊出了她的名字,不客氣地問,“你確定要和我裝神弄鬼嗎?”

“不敢。”青銅鏡靈的聲音沒有透出半點“不敢”的意思來,她的語調緩和溫軟得近乎孱弱,“我隻是擔心殿下按捺不住,一劍殺了我。我可是有很多話要跟殿下說的。”

羽燭白的肺腑間有一團灼熱的火焰,不住地舔舐著她的血肉。她隻覺得吐息間都有烈焰燎過自己的血管,那是疫毒在作祟。可她麵上卻沒有流露出半分的不適,舉重若輕地威脅著青銅鏡靈:“我不和鬼鬼祟祟的人打交道,要麽你出來,要麽我拎你出來,你自己選。”

她側首望向身側的水銀鏡:“我事先警告你,上一個拿昆侖君來刺激我的白衣江神女,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

“殿下說笑了,昆侖君也是我很敬重的人。”明鑒輕描淡寫地說,“我接下來要給殿下看的雖然也和昆侖君有關,但我想,殿下應該會感謝我。”

“哦?”羽燭白笑了一下,舌尖舔著齒關。

“殿下不想知道嗎,昆侖君好好的,為什麽就在無量天暴露了血統,還和神帝交上了手?”明鑒低低地笑了一聲,“真的是非常精彩的真相。”

羽燭白一滯。

“還是說,你已經不打算追究了呢?畢竟神帝如此信重你,連法印都教給你了。”

羽燭白突然笑出了聲,她的笑聲短促低沉,像是蒙塵的琴弦上一聲低歎。

她抬手按住了身側的水銀鏡,霜花自她的掌心瘋狂蔓延,崩裂的水銀鏡發出輕微的爆響。羽燭白垂首而裏,眼底有銀色的海浪翻湧。

“你怎麽確定,我不知道呢?”

話音落下,千萬道銳不可當的劍意從她身邊橫掃出去。氣流凝成的劍鋒將所遇的鏡麵都劈成了碎片,漫天亮晶晶的碎片中,羽燭白穩穩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根釘子,又像是孑然一身的孤竹。

一塊碎片從羽燭白眼前掠過,其上映出一隻眼睛。

線條溫婉,眼神悲憫。

羽燭白抬手碾碎了那塊碎片,卻已經無法阻擋眼前鋪陳開的景象。

一縷幽然的蓮花香飄來。

仙鶴啼鳴,雲霧繚繞。

曲折環繞的白玉長廊間,有純白的蓮花在微風中搖曳,細細的風鈴聲起伏於無邊的蓮海中。

寧靜安然,不外如此。

羽燭白抬首望去,是神帝的殿宇。

她情不自禁地邁步上前,不待她推開門,殿宇大門便被人從裏麵狠狠撞開。

烏檀木的大門被砸得粉碎,那人艱難地從煙塵裏直起身來,卻也隻能勉強以長弓支撐著地麵,讓自己不至於跪伏。

他常年戴著的素白色風帽滑落,露出一張流麗得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臉,和一雙紫色的眼睛。

那雙恬淡的眼睛,是一切秘密的源頭,所有悲劇的開端。

羽燭白的心口一陣刺痛,像是被人生生地用刀剜走了血肉。

“紫瞳,”神帝緩步走出,眼中仿佛根本沒有這個人,他冷漠鎮定地說,“原來是黑蛟的餘孽。居然假冒‘昆侖’之名,妄稱滄雪的師尊?”

昆侖君——墨寒川抬手抹去唇邊的血漬,定定地看著他。

黑蛟,是錯誤的、不為天道所容的種族,本來早就該滅絕了。可他不僅出現在了無量天,還搖身一變,成了九天十地景仰的滄雪神君的師尊。

這對神界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神帝陛下也並沒有比我高貴。”墨寒川冷冷地說。

“盡情發泄你的不滿吧。”神帝抬起了手,眼底有無數蓮紋盛開,“我會做我該做的事,而你,無力阻止。”

向來春風和煦的無量天上,霎時有烏雲壓城。神帝身後浮現出龐大的虛影,是合眼執劍的法相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劍,仿佛九天之上欲垂的江河。

被這番動靜驚擾的神祇都趕了過來,看見墨寒川的眼睛和動了殺心的神帝,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眾神紛紛將退路堵住,亮出了自己的法器。

墨寒川以肉眼難以捕捉的動作離開了方才所在的位置,一道天雷猛地砸在原地,留下一個焦黑的坑。他躲避的同時勾住了長弓的弦,長風掠過他沉靜的眉眼,隨著弓弦扯動,鋒利的殺意也在他的指尖凝聚。

璀璨的流光在一瞬間破碎,羽燭白知道下一刻,朔風箭便會擊碎神帝的法相。

這場打鬥她在昆侖山複盤了無數次,熟知其中每一縷風的走向。然而令她絕望的是,當時她隻要來早一瞬——哪怕隻是一瞬,結局都會不一樣。

可是沒有。

在失去墨寒川之後,她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瘋狂地詰問自己。

你為什麽來晚了?

羽燭白隻覺得身上的血一寸寸地涼了下去,她眼睜睜地看著明鑒把當年她沒有親眼目睹的那場廝殺複原。

墨寒川的十二支朔風箭有七支射中了神帝,剩下的四支碎了,最後一支還沒有射出去,他已經被神帝捏住了咽喉。

墨寒川渾身都是血和傷,從不沾染汙穢的白衣上血跡斑斑。

他身上有傷,否則不至於如此快便落了下風。羽燭白麻木地想,去和神帝見麵之前,他去了哪裏?

然而下一刻,猩紅的血撕裂了她最後的理智。

神帝一劍刺入墨寒川的後頸,生生地拔出了一條沾著血、帶著細碎金色光芒的白骨——那是一條快要成形的龍骨。白骨被強行剝離血肉的聲音黏膩,像是一把很鈍的刀,在羽燭白的心髒裏來去拉扯。

“夠了。”羽燭白嘶啞著聲音說。

可眼前的景象並沒有散去。神帝把那條半成形的龍骨扔在腳邊,掐著墨寒川的雙頰凝視那雙快要渙散的紫瞳。方才抽出龍骨時,墨寒川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冷汗把他散落的額發浸得濕漉漉的,仿佛一枝快要枯萎的蓮花。

“妄想修成龍骨,洗淨你肮髒的血嗎?”神帝嘲諷地一笑,“千萬年來,行此道者,你是第一個做到這個地步的。可惜了。”

“我不覺得可惜。”墨寒川仰首一笑,細細的血流從他的唇邊滑落,仿佛美人圖上的一線朱砂,“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

“如你所願。”神帝冷漠地說。

神帝手下的力量加重,墨寒川的魂魄像是薄脆的瓷器,在他的手裏一寸寸開裂,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眾神冷漠地看著墨寒川痛苦的神色,看著他無力掙紮卻沒有半點不忍,仿佛根本不認識他。

“我說夠了!”

羽燭白一聲低吼,狂亂的風暴裹挾著冰雪橫掃出去,無量天神殿、八千蓮海、血和龍骨都如摔碎的琉璃般破裂開。羽燭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竭盡全力要往肺裏灌進一點空氣。

她攥著心口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清心咒與朔風箭的銳氣相搏殺,恨不得將她一分為二,把那個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羽燭白”從“滄雪神君”的身上劈下來。

“你為什麽來晚了?”

“你為什麽不救他?”

“你為什麽……要離開昆侖?”

無數個聲線各異的聲音在羽燭白的腦海裏吵吵嚷嚷,或是誘哄她就此沉溺在一個有墨寒川的幻境裏;或是詰難她無能,生生看著墨寒川走上死路;或是蠱惑她殺回神界,把那些曾圍攻墨寒川的神都挫骨揚灰。

唯有心口的清心咒盡忠職守地對她陳述事實——“墨寒川,已經死了”。

羽燭白像是悲怮不已的小獸,隻能徒勞地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她隻覺得痛,哪怕天譴雷火加身,叫她粉身碎骨的時候,都沒有現在痛。

她茫然地伸手觸碰自己的臉,摸到一手濕漉漉的血淚。

“寒川……”羽燭白看著掌心的血淚,聲音極細極輕地喚了一聲。

她知道那個永遠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卻從不消失的人,再也不會回應她了。無論她回多少次頭,也隻能任憑那聲呼喚飄散在天地盡頭的長風中。

“寒川,你會哭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看其他的神好像都不會哭,神帝,小鳳凰……連看上去嬌嬌弱弱的花神,都說自己沒有哭過。聽說,隻有凡人才會流淚。”

“是啊是啊,雖然你也沒有哭過,但是你嬌氣的時候還少嗎?”墨寒川笑著用手裏的書拍了一下她的頭,“神雖然不會流淚,但是神也會悲傷。”

連京執傘站在城牆頭,忽然抬起傘簷,看向了飄著雨絲的天空。

“怎麽了?”

小狐狸見他愣怔,不由自主地問。自從知道這個魔種就是當年的昆侖君以後,小狐狸對他說話都輕聲細語起來了。

連京雖然對自己的目的隻字不提,但小狐狸堅定不移地相信他不會害羽燭白。

“好像有人在叫我。”連京說。

小狐狸眨眨眼睛,仔細地在大雨中辨認了片刻聲響,篤定地說:“沒有啊。”

連京搖了搖頭。

“我們現在怎麽辦?滄雪被青銅鏡靈帶走了,青銅鏡靈會殺她嗎?”小狐狸又焦慮起來,“你已經繞著郾城走了一圈了,想到辦法了嗎?”

“有辦法的。”

連京對著傘外的大雨伸出了手,神帝法印的餘威仍未散去,雨滴帶著柔柔的金色光芒,在他的掌心裏灼燒出一個冒著白煙的斑。

小狐狸打了個寒戰,知道他這是把魔息釋放出來了。

“你幹什麽?”小狐狸心裏湧出不祥的預感。

“末及此舉與屠城無異,天道已經有了異動,奈何他龜縮在鏡宮裏不出來,所以天劫遲遲無法落下。”連京像是感覺不到痛楚,麵色淡淡地說,“既然如此,我就替天道再加一個砝碼,讓這場天譴落下來,打開鏡宮的門。”

第二節 明鑒·鏡心

明鑒站在一麵水銀鏡後,默默地注視著羽燭白逐漸佝僂的背影。

她長相稚弱青澀,霜雪般明淨,像是自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裏嗬護著長大的孩子。可她的眼神蒼老,像是河畔閱盡千帆的古樹。

那位在鏡宮躲避天劫的修羅王——末及就站在她的身側,同樣注視著羽燭白的背影。可他的眼神與明鑒不同,他看著此時近乎崩潰的羽燭白,就像是餓狼看走丟的羊羔,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咬斷她的喉嚨,食其肉啖其血。

明鑒看出他的想法,細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視線沒有絲毫偏移地說:“不想死的話,就別亂動。”

末及眯起眼睛看著她。

“知道天裂之戰裏,你們當時的大修羅王是怎麽死的嗎?”

末及沒說話,等著她的下文。第一次天裂之戰時,他還隻是個小崽子,沒資格上戰場,隻是聽說那位名不見經傳的滄雪神君橫空出世,一劍貫穿了大修羅王的命門。

“當時天地間陰陽倒序,魔種占了優勢,大修羅王洋洋得意,以為無量天已經是囊中之物。滄雪神君擋在他麵前時,他不以為意,震碎了滄雪神君的劍,還想親手抽了她的龍骨。結果……滄雪神君本就是刻意近身,她握著昆侖君的朔風箭,摜碎了他的魔魂,令他永鎮血蓮花池底,不得超生。”

明鑒眼角一掃他心有餘悸的神色,心下有些輕蔑,放開了手說:“我倒是不介意你拿自己的命去試探,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拿脖子去試滄雪神君的劍鋒。”

末及被她一頓擠對,心裏也躥了火氣:“那你還不殺了她?等她從幻境裏掙脫出來,把我們倆埋在你的鏡宮裏嗎?”

“我還有話要問她。”明鑒輕聲說完,一抬手把末及推進了旁邊的水銀鏡中。

她緩步上前,握住了羽燭白的肩頭:“殿下,冷靜。”

“你給我看的真相呢?”羽燭白感覺喉頭有血氣翻騰,“你不是說,你知道神帝為什麽要殺昆侖君嗎?”

“我不知道,殿下。”明鑒說,“我給你看的,是我當時看見的一切。但關於神帝非殺昆侖君不可的原因,我隻是隱約能猜到一些。”

明鑒繞到羽燭白麵前,略蹲下來一些,仰視著羽燭白凝著血跡的眼睛,笑意溫柔又殘忍。

“昆侖君在蒼生和你之間,選了你。”

“把話說清楚。”羽燭白顫著聲音說。

“我言盡於此,殿下。現在輪到你來回答我的問題了。”明鑒一字一句,極其鄭重、認真地問,“我托白衣江那位神女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不過沒有關係,你親自告訴我,我更開心。”

羽燭白已經冷靜下來了,她死死地盯著明鑒明媚的雙瞳。

“若有一天,要你在蒼生和昆侖君之中選一個,你又會選擇何者?”

“你真的想知道嗎?”羽燭白挺直了脊背,俯視明鑒的臉。

“對,殿下。”明鑒微微一笑,“我非常想知道您的答案。”

羽燭白伸手握住了她細瘦的脖頸,感受著她薄薄一層皮膚下跳動的脈搏。羽燭白略一歪頭,流露出屬於滄雪神君的居高臨下的殘酷來。

“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的神格去哪兒了?你幾次三番想引我出手,又是為了什麽?”

神格是神祇身份的證明,失去神格的神明意味著墮入魔道。

明鑒大笑起來,完全不在意羽燭白指尖的劍意。

“殿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明鑒解開了自己的白袍,暴露出線條孱弱的鎖骨、圓潤白皙的肩頭。

明鑒長得像個未熟的小女孩,身體也青澀得令人生不出一絲邪念。羽燭白看著這具身體在自己麵前毫無遮擋,卻忽然無話可說。

她的胸口,凡人裝著心髒的胸腔——是空的。

那個地方隻有一團柔柔的光暈流轉,令人可以直視白骨和血肉。

明鑒這個名字,是神帝取的。

她本是一麵高懸在神帝殿宇之上的青銅鏡,用以鑒別神祇對天道的虔誠,日久天長,沾染靈氣,修成了一隻小鏡靈。

無量天上來往的神祇都不喜歡她,大抵是因為他們知道,無風無塵的鏡宮裏沒人能有秘密。青銅鏡幻術以眼為媒,所以從來沒有神願意和她對視,哪怕是無意間撞上她的視線,也隻會厭惡地扭開頭。

明鑒領悟的第一個情緒,便是厭棄。

神帝向她解釋,沒有人會喜歡被窺探內心,他們並非是真的討厭她,隻是畏懼鏡宮。

明鑒不能理解,但她選擇了順從神帝的意願。

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隻是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有時不經意間與某個神祇對視,也會很快移開自己的視線。

但他們不知道,僅僅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她也能輕易地從眼睛裏看穿對方的情緒。

最好懂的便是那隻驕傲的小鳳凰,他的熾烈和明亮都寫在臉上,也是為數不多的會對她點頭微笑的神;最難懂的是神帝,神帝的修為遠在她之上,即便和她對視良久,明鑒也看不出什麽。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明鑒從零零星星的對視中,笨拙地領略了各種情感。她仍然不理解,但鏡子最擅長的便是模仿,她用神帝教導的東西糅合那些感情,塑造了一個乖巧安靜的鏡靈。

明鑒第一次見到羽燭白,是天裂之戰以後的慶功宴。

九天十地本以為白龍一族已經滅絕,卻不料妖王無心栽柳柳成蔭,去昆侖山一步三拜九叩首,引出了最後的白龍,一舉扭轉了天裂之戰的局勢。

滄雪神君羽燭白,以殺封聖。

明鑒遠遠地看見那個少女倚在欄杆旁,指著蓮海底下的錦鯉,眼睛亮閃閃地向身旁的人提議:“師尊,你看那條魚好肥,我們抓一條回去養吧!”

她笑容明淨,天真無邪,仰首時發間的絲絛隨風起伏,像是無依的柳枝。

她身旁的人亦是一身白袍,沒有任何裝飾,隻是風帽低低地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下巴。那人抬手為她整理鬢發,無奈地笑著說:“這是別人的東西。”

“可是神帝說,可以許我一個願望。”羽燭白為難地說,“我就想要這個,在昆侖山養一個除我們之外的活物。”

“昆侖山那麽冷,你確定把它帶回去,它還是活物嗎?”

明鑒有些訝然這位神君的孩子氣,一時間忘了遮掩自己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與看過來的羽燭白對視了一眼。明鑒心下惴惴不安,她聽聞這位神君脾氣不大好,沒少跟小鳳凰動手,生怕自己給神帝惹了麻煩。

出乎意料的,羽燭白隻是眯著眼睛對她一笑。

明鑒猝然看清了她的眼睛,澄澈柔軟如湖泊,仿佛能映出天光雲影。她許久不曾見過這樣坦率純然的笑容,幾乎是落荒而逃。

“唉,她怎麽跑了?”

明鑒聽見羽燭白困惑地說。

“我笑得很嚇人嗎?可是我覺得她的眼睛很好看才對她笑的啊……”

“可能是有那麽一點嚇人吧。”昆侖君笑道。

慌忙逃離之後,明鑒才發現她剛剛看見了羽燭白的眼睛,卻也僅僅隻是看見了眼睛。

後來明鑒便再也沒有和羽燭白打過交道,羽燭白雖然頑劣,可是眾神憐惜她是白龍末裔,都對她格外容忍。除去惹是生非,羽燭白沒有什麽缺點,嘴甜得能把眾神哄得團團轉,要星星不給月亮。

明鑒總是隔著人群看她,從不靠近,害怕自己毀了那其樂融融的氛圍。

明鑒慢慢發現自己無法洞悉羽燭白的心,更加看不出她對天道是否虔誠。可她瞞下了這個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說不出原因。她對這位神君的心也沒有興趣,隻覺得羽燭白春風年少的,什麽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好猜得很。

直到昆侖君隕落。

明鑒以為羽燭白會憤怒昆侖君的欺騙,可出乎意料的,她像是早就知道。滄雪神君一夜瘋魔,神帝看不下去,身至昆侖為她種了清心咒。

明鑒親眼看著她沉默、冷酷,這才驚覺,當年無量天上遙遙一見,與她相視而笑的,不是殺伐決斷的滄雪神君。

是羽燭白。

明鑒去昆侖山看望她,這一次,她從羽燭白的眼睛裏看見了濃烈的悲傷。

尊貴的白龍血裔,也會為一個“錯誤”悲傷至此嗎?

神界流言四起,有說昆侖君蒙騙滄雪神君年幼,妄圖借白龍血脈登頂無量天的;有說滄雪神君根本與昆侖君就是一丘之貉,應當被天道剝奪神格的。

最隱秘而不足為外人道的一個傳聞是,滄雪神君傾慕那個血統肮髒的黑蛟,心甘情願奉他為師尊,二人不知廉恥地在昆侖山上苟且。

他們說欺騙,說勾結,狼狽為奸。

唯獨不說愛戀。

明鑒迫切地想要看明白羽燭白的心,想要理解她的痛苦和沉淪。

她隻是一麵鏡子,她從鏡中映照的一切來學習所有的情緒。她從羽燭白眼中領略的悲傷和憤怒,幾乎要把自己燒成灰燼。

然而更深的情緒,神帝所說的“愛”,她卻無法理解。

明鑒知道症結所在,她是一麵不完整的鏡子,她沒有鏡心。

神帝沒有說過這件事,他隻是說,青銅鏡是天道的眼睛。

明鑒翻閱了許多典籍,終於讓她誤打誤撞地結成陣法,尋覓到了鏡心的下落。

第一次見到那個凡人,他還是個瘦巴巴的小孩。

明鑒的視線洞穿了他幹癟的皮肉和細瘦的骨骼,一眼就窺見了深埋於其魂魄之下的鏡心。她雖疑惑鏡心出現在這個人身上的原因,卻也知道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下手稍有失誤,便會令這個凡人魂飛魄散。

明鑒一邊琢磨著如何取出鏡心,一邊觀察這個小孩。

小孩剛生下來沒幾年,鎮上就鬧起了饑荒,他被餓得皮包骨,襯得一雙眼睛越發大。

他的父母相繼餓死,隔壁的老書生把他從野狗的爪子底下救下來,勻出一口米粥艱難地把他養大了。

小孩因為總是吃不飽,所以即便長大也隻是從小豆子勉強拔成細竹竿。他才剛剛能用單薄的肩膀撐起一點風雨飄搖的茅屋,老書生就死了。老書生死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屋頂上壓著的石頭掉下來,砸破了他的頭。

小孩也隻能用一張破草席將他卷起來,拖到城外亂葬崗草草埋葬。自此,他便成了鎮子上唯一的書生。

又是一年饑荒,書生從路邊撿回來一個流浪兒。

明鑒滿心以為,這會是書生人生際遇的轉折點。畢竟沾染了神明氣息的凡人,無論如何總是會有些好運的。

可出乎意料的,書生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單薄。

他從山上挖草藥來賣錢換米,養活自己已然不易,如今家裏又多了一個眼睛裏除去食物再無其他的孩子。

書生似乎是把那小孩當成了自己,他悉心教導,傾囊相授。孩子的目光卻從不在書本上停留半刻,隻是盯著鍋裏的米粥。書生寧可自己餓著,也不會叫那孩子受苦。他隻是憂心自己死後,這孩子又要去街頭流浪。

終有一日,書生累垮了身體,躺在**奄奄一息。

流浪兒見日上三竿,鍋裏還沒有米粥,廚房裏也沒有半顆米,便焦灼地在他床前踱來踱去。書生氣若遊絲,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忽然,指尖被一抹溫熱卷起。

他竭力睜開眼睛,看見那孩子銜著他的指尖,仿佛咬著獵物咽喉的獵犬。

明鑒猛地起身,堂中驚起一陣長風,吹動了書生的額發,遮住了他漸漸暗淡的眼。

屋子裏漸漸響起模糊的咀嚼聲,明鑒手腳冰涼,無量天的每一寸地麵都不染塵埃,她自修煉化形開始,腳下從未踏過一片汙穢之地,更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不待她出手,酆都鬼差已經勾走了書生的魂魄。

她頭痛欲裂,惡心得快吐了,心裏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猜測。

人間十餘年,於神明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很快,明鑒又找到了鏡心宿主的下一世。

這一世,她投胎做了帝朝唯一的嫡公主,身份尊貴。

然而……帝朝式微,大將軍抵禦北蠻失利,皇帝連割十三座城池,再將最心愛的女兒雙手奉上,這才免了鐵蹄踏碎山河。

那個被溫養得如珠如玉的公主扶著父親的手登上了車輦,沉默地眺望故都墨色的煙雲。

草原的大君是個粗蠻的男人,他並未把公主視為自己的妻子,而是將其作為炫耀的戰利品。他命令公主披著薄如蟬翼的輕紗在部下麵前起舞,任憑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從公主不經意間**出的肌膚上舔舐過。

公主也沒有激烈地反抗,她隻是乖順得近乎軟弱地將自己素白的身體從絲帛中剝出,沉默地在篝火前起舞,又被大君捏著腰肢按在膝上承歡。

草原上的人看不起公主,帝朝的子民也從未正視公主的犧牲。在公主出嫁的十年後,帝朝揮兵北上,北蠻節節敗退,終於想起他們手上還有一個人質。

然而,眾人衝進那間帳篷時,卻隻看見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公主從故國帶來的那把琴上拆下了琴弦,用琴弦勒死了自己。她的神情安詳寧靜,就像是在午後的陽光裏酣睡,頸間淋漓的鮮血像極了她出嫁那年故都的桃花。

第三世,鏡心宿主轉世做了宰相府裏的小公子。

小公子打馬過謝橋,萬千紅袖招,好不風流恣意。可惜好景不長,宰相一生剛直為奸佞所不容,而今上疑心一年重似一年,終是在奸佞的推波助瀾下,宰相與其大公子一同入了內獄。

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唯恐避之不及。小公子四處求告無門,被人當街潑茶羞辱,也隻能捏出一張笑臉為父兄搏生路。

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手推動著他的命運,父兄在內獄暴斃,他獨守家門,在保護嫂子和兄長的稚子時,被官兵打死。

第四世,她是醫家的女兒。

本是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醫學世家,卻無端被卷入江湖紛亂的洪流,全家慘死。她被老管家藏在井中,以為自己就要命喪於此,又幸運地被師傅救下。

一夕之間,風雲巨變,她那雙施針、采藥的手,就此握住了刀,一寸寸地被染上血。

在她暗中對師傅心生情愫時,那個她一直信任的人,親手貫穿了她的胸膛——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與她被滅門那日烈火虛影中的眼睛漸漸重合。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和第八世皆是如此。

無論是怎樣的開始,鏡心宿主總會走向一個慘烈的結局,無一例外。哪怕偶爾有溫軟的甜蜜,也是摻了砒霜的蜜糖,為了使宿主在既定的結局中千百倍地痛苦。

明鑒已經可以確定,是鏡心影響了這個凡人的命運。雖然不明白是為什麽,但眼前這個凡人魂魄純淨,氣運不該如此。

如果是我欠你的,那就由我來還你,明鑒想。

她決定親自插手幹涉這個人的人生,哪怕會惹來神帝的責罰。

明鑒永遠記得那個雨天。

瓦藍色的天空下,是一線黛青色的磚瓦和長街。她伸手遮著濛濛細雨,習慣性地低頭往前衝,不期然間撞上了一個艾草香的胸懷。

“抱歉抱歉。”對方聲音溫然,笨拙地將紙傘往明鑒頭上推,卻令自己大半個身體暴露在雨中。

明鑒在對方靠近的一瞬間,心口熾熱,仿佛斷絕的經脈和血管被接通,全身的血液興奮地奔湧起來。

她抬頭對上那人的眼睛,沒人教過她男女之別,也沒人告訴過她盯著一個人的眼睛看是不禮貌的舉動,所以她很自然地看了很久,直把人盯得快落荒而逃。

對方急急忙忙地把傘往她手裏一塞,轉身就要跑。明鑒沒有去接那把傘,隻是執著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這一世,他叫徐玉。

徐玉是個大夫,和家裏人一起經營著一家醫館。

他尚未婚配,江南的姑娘傾心浪**的俠客、孤高清冷的仙人抑或者是多情風趣的書生,相比之下,過分安靜的徐玉便顯得有些呆。明鑒一個來曆不明的姑娘,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更是把他所剩無幾的桃花斬了個幹淨。

“徐玉,”明鑒托著腮,凝視簷下倒掛的雨簾,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最想要什麽?”

徐玉正在分揀藥草,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一時間竟然有些回答不上來。他看著女孩恬靜的側顏,發了半天的呆。明鑒見他沉默,便轉過來看著他。徐玉被她的眼神一掃,慌亂地低下頭去,耳尖紅得滴血。

明鑒沒有得到答案。

十年轉瞬即逝,期間時光脈脈如流水,明鑒越發覺得這位宿主可能真的是有些呆。

他會費力不討好地救治被父母放棄了的孩子,也會對著和他剖白心意的姑娘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他總是沉默又溫柔地注視著明鑒,明鑒也不善言辭,每每此時,隻好與他對視,直到他紅著臉轉過頭去。

終於,在明鑒以為那個如影隨形的詛咒就要消失時,瘟疫突然降臨。

徐玉和他的父親竭盡全力地救治病人,卻還是無能為力。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醫館外和醫館內都是屍體。

徐玉的父母、朋友、親人相繼去世,身邊始終如一的,隻有明鑒。徐玉夜以繼日地救治病人,翻閱醫書,他把自己溺斃在醫書與草藥中,緩解失去至親的悲傷。明鑒無能為力,隻能看著他鬢角的發絲一點點變白。

明鑒千防萬防,徐玉還是沾染上了瘟疫。她跪在榻前,握著那隻無數次拂過她鬢發的手,徒勞地為他輸送著靈力,延續他的生命。

“明鑒……”榻上的徐玉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出奇地亮。

明鑒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他就要死了。

“我在。”明鑒握緊了他的手,她覺得凡人都是脆弱又膽怯的生命,若是此時手裏什麽都抓不住,一定會害怕的吧?

“桌上有我整理的病案,你交給李大夫他們,或許有幫助。”徐玉的呼吸聲微弱,輕聲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明鑒驚詫地看著他。

徐玉微微地笑了:“十年了,你一點都沒有變……他們都說,你是妖。可是我想,哪裏有這麽笨的妖呢?不要錢,也不要我的命。所以,明鑒大概是天上來的仙女吧?”

明鑒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好快。”徐玉的指尖一點點垂下去,目光逐漸渙散,“我們是不是……見過?”

明鑒徹底僵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絲線的木偶。

“徐玉?”

第三節 天譴·陰謀初顯

濕漉漉的雨夜裏,空有幾盞燈火燃燒,卻照不亮這漫長的夜。

城中張牙舞爪的行屍在一瞬間全部倒下,白玨用腳尖挑了一下地上那具被燒焦了一半的屍體,確認真的沒動靜了,才鬆了口氣。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直接禦劍衝向了白家。葉嵐緊隨其後,兩人在途中遇到了幾位稽查司的修士。

白玨還是覺得哪裏不對:“你確定嗎?”

鬆石苦笑著說:“白家確實安然無恙……但是江小姐丟了,蘇若秋姑娘已經出去找了,我們剩下的人隻能一邊清理殘餘的疫鬼,一邊幫忙搜尋。”

白玨倒吸一口涼氣:“勞駕,我記得我那不成器的師弟守在小舟身邊的。他也跟著一起丟了嗎?”

上官策是個一根筋的榆木腦袋,但凡他還有一根手指頭能動,都不會讓江畫舟被擄走。這樣的局麵讓白玨忍不住擔憂。

“那倒沒有。”鬆石又道,“不過,貴派的玉城君倒是很久不見蹤影了。若有玉城君相助,或許找起人來會容易些。你見到玉城君了嗎?”

白玨一愣:“沒有。”

葉嵐在一邊聽著,忽然抬眼看向了城牆。朱雀門所修煉的秘法,使得修士可以輕易地視黑暗如無物。

葉嵐目力極好,一眼就看見了城牆上那個立在暴雨中的白色影子。可僅僅一瞬,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

連京對著天空伸出了手,任冰冷的雨水淋在手心,洗濯過他的掌紋。

淡紅色的氣息自他的掌心湧動,像是籠子裏掙紮的困獸,那股濃烈的殺氣和邪氣幾欲衝破桎梏。

小狐狸抱著腦袋縮在一邊,被連京身上湧出的威壓震懾得大氣都不敢喘。他得很,生怕這個墮魔了的昆侖君發起瘋來把自己的皮給剝了。

他打小就怕昆侖君。

昆侖君不喜歡髒東西,更不喜歡當時到處掉毛的小狐狸。每次他拎著自己沾了茸毛的衣衫,都要深吸幾口氣,才能勸自己看在羽燭白的麵子上,留這小狐狸一條命在。

小狐狸察言觀色多年,知道昆侖君不說話的時候最危險,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連京掌心氣息的色彩逐漸濃鬱起來,血色在他掌心勾勒出一個隱隱約約的修羅印。

城中殘餘的蓮海氣息被挑釁了,本該逐漸散去的神帝法力頓時激**起來。九天之上,虛空中的眼睛猛地睜開,凝視著這座城。暗紫色的雷電積蓄在沉甸甸的烏雲中,就像是隨時會墜落。

連京手心向下,對著這座殘留著神帝氣息的城,伸出了手。

明鑒攏好衣襟,垂眸係回了腰帶。

她睫毛纖長,莫說眼角眉梢,便是鼻尖也流淌著淡淡的光輝,仿佛還是無量天上無悲無喜的青銅鏡靈,而不是她的描述中,那個在江南煙雨裏痛哭失聲的少女。

“後來呢?”羽燭白猜測道,“凡人命數皆記載於酆都鬼王的生死簿中,難道說你不要命地闖了酆都?”

“是。”明鑒坦然承認,將自己險些死於鬼王之手的凶險略過不提,輕描淡寫道,“我在生死簿上找到了答案。生死簿上為他所批的命格,乃是‘不得好死’。”

她昔年和鬼王相熟的時候,曾借過生死簿來見見世麵,知道凡人的命格乃由因果二者構成,如此直白簡潔的命格她從未見過。而在明鑒的敘述中,鏡心宿主雖然世世不得善終,卻從未行惡,不該是這樣至凶至煞的命格。

明鑒了然一笑:“他原先的命格,並非如此。”

“鬼王最討厭別人篡改生死簿,想必自己也不會做這樣的事。若是旁的什麽人,你大可以請神帝做主,不至於淪落至此——”羽燭白猛地抬頭,“是神帝?”

明鑒讚歎地撫掌而笑:“殿下說對了。”

“為什麽?”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明鑒的目光沉鬱,“那之後,我就被神帝抓回無量天關起來了。直到殿下你殺上神殿,手刃神帝,我才掙脫封印逃了出來。但後來,我再也找不到鏡心的宿主了。”

羽燭白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深埋多年的怨毒。

那個畏畏縮縮避開所有人目光的小鏡靈,終是在那個凡人生生世世輪回的命運中,窺見了自己的悲喜。

“就算你愛上了那個凡人,想要救他,也應該下酆都去搶生死簿吧?”羽燭白拽回了自己的思路,冷冷地看著她,“為什麽要利用白衣江神女、還要殺北堂勳嫁禍蘇若秋、在江南布陣,逼我出手?”

“殿下,有人把你的神魄困在這具凡人的肉身裏,是為了保護你,讓你避開這場狂流。”明鑒伸手去推身側的水銀鏡,千萬麵水銀鏡同時轉動,“但是昆侖君的死,鏡心宿主的命格,一切的一切都藏在同一個真相背後。這個真相,隻能由你親自找回,所以你必須回去。”

水銀鏡對準了羽燭白,映出無數個她來,鏡中的人或喜或怒,或悲或憂。

天道的原則如此,江畫舟隻是一個凡人,除非罪大惡極或者得道飛升,否則絕無可能招致天雷。羽燭白屈尊在九嶷山當了兩年的小師妹,也是借此休養生息。

“這不是理由。”羽燭白冷冷地說。

“本來,我們隻是想讓你回去。相比起羽燭白,滄雪神君對我們更有用。但是剛剛,我改變主意了。”明鑒澄澈的眸子裏像是結了一層霜,“羽燭白會站在我們這邊,但是滄雪神君不會——神帝連法印都教給你了,你又怎麽會是背棄天道的神呢?”

“所以你想殺了我,”羽燭白冷笑道,“就憑你?”

明鑒不言不語,轉瞬之間後退掠出數丈。羽燭白指尖劍意飛速凝結,蝗雨般的劍意潑灑出去,打碎了無數的水銀鏡。

一麵水銀鏡破碎的同時,其中鑽出一個執劍的身影,一往無前地迎上了羽燭白的劍鋒。

羽燭白微微側首,那人的劍居然穿過了千萬道劍鋒直抵羽燭白眼前,在她頰側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

“既然如此,我留你全屍。”羽燭白對著天空伸出了手,五指猛地攥緊。

所有的劍意向著羽燭白靠攏,連鏡像的“羽燭白”手中的劍都止不住地震顫。“羽燭白”麵無表情地按住了劍,明鑒的臉色卻變了。她看了一眼身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末及,一把將他向旁邊推去。

“羽燭白”對著劍意所向的那個身影揮劍,就在同一瞬間,那些凝聚在羽燭白周圍的劍意如風暴般爆發了。仿佛是無盡的風暴裹挾著鐵流,碾壓一切的武力席卷整個鏡宮,目光所及、不可及的全部,統統化為了碎片。

明鑒睜大了眼睛,盯著那枚直逼自己瞳孔的劍鋒。

她沒有死。

羽燭白伸手抓住了那枚劍鋒,懸停在她麵前。

“抱歉,有些失控。”羽燭白鬆開手,掌心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

她抬手摸了一下明鑒的臉頰,沒什麽表情地說:“別看你的同夥了,看我,我還有話要問你。”

之前放出豪言壯語要殺了滄雪神君的修羅王末及,此刻跪倒在地,一柄劍鋒穿透了他的胸腹,卡在他的肋骨之間,硬生生地支撐起了他的身軀。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裏還捏著一把珠子——那是他用以豢養魔物的法器。那些顏色各異的珠子無端地震顫著,為羽燭白的神息和殺機所懾,不敢冒頭。

劍鋒上的神息灼燒著末及的身軀,頃刻之間便將他燃為灰燼。

羽燭白並不在意這個修羅王,修羅王她殺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並不稀罕。

“幕後的人是誰?”羽燭白捏著明鑒的下巴,眼底有銀色的波濤翻湧,“我隻問一遍,想好了再回答。”

明鑒的眼神出奇地平靜,她抓住羽燭白的劍鋒,一寸寸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鮮血染紅了銀白的劍鋒,也染紅了明鑒素白的手腕和衣擺。她的眼神純淨得像個孩子,又偏執得像個瘋子,此刻,她稚氣的美麗燃燒起來,仿佛一朵在烈焰中被焚燒的白山茶。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羽燭白很累似的鬆了手,後退兩步靠在空****的鏡框上。

劍鋒頂穿她的心肺,透出了她的肋骨和皮肉。

鮮血從明鑒的嘴角流下,她竟然笑了起來:“殿下,你不明白……我活了十萬年,又好像隻活了那十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上了他,可是我知道,他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因為是神,所以就有權利玩弄他人的一生嗎?”

羽燭白抬首望著藍得幾乎透明的天穹,忽然說:“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

“若有一天,昆侖君發了瘋要覆滅天下,我便打斷他的腿,把他一輩子鎖在昆侖山。若是有一件事,非他犧牲不可,我就替他去死。”

以一己之力對抗所有人,她亦不在乎,她願意為那個人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是卻無法再牽他的手——她甚至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明鑒低低地笑了起來:“殿下,你真是貪心。”

“或許吧,神帝不止一次說過我孩子氣。小孩子不都是這樣嗎?什麽都想要,什麽都不想放棄。”羽燭白不太有所謂地聳了聳肩,“但是,已經不存在這種‘如果’了。”

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他了。

“殿下,您真是一點也不像神。”

明鑒笑了起來,那笑容明媚純淨,不染一絲塵埃,幾乎晃到了羽燭白的眼睛。白色神息如火焰般騰起,淹沒了明鑒細瘦伶仃的身體,她的目光那麽柔軟清亮,仿佛她迎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個溫暖的、屬於她的擁抱。

她的衣衫素白,皮膚也素白,像是白絹裁成的娃娃,在白色的火焰中一點點變得透明。她似乎很冷,於是像小貓一樣蜷縮起來,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羽燭白忽然想起來十幾萬年前,無量天上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小女孩。

她總是避開別人的目光,也避免看見別人的眼睛。羽燭白與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隻覺得這女孩的眼睛是真的漂亮……眼神也是真的孤寂。

孤寂得讓她不忍去看第二次。

“對不起,殿下……”明鑒輕聲說。

這是她此生留給羽燭白最後的印象。

“再見。”羽燭白也同樣輕聲回答了她的歉意。

明鑒的身體化作一捧細碎的熒光,無聲無息地飄散在這座荒蕪的鏡宮裏。羽燭白凝視她方才所在的地方片刻,呼吸開始沉重起來,她能感受到失去主人的鏡宮深處有一股狂亂的氣流在奔騰。

這是明鑒道歉的由頭所在,哪怕她死,也要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把羽燭白留在這裏。

她很抱歉,但她不後悔。

羽燭白忽然覺得很累。

她有很多辦法可以出去,譬如召回本命劍一劍劈了鏡宮,雖然不可避免地會驚動天道,但後果值得冒險。

可她突然覺得,如果被埋在這永遠打不開的鏡宮,也很好。

羽燭白能察覺到有一個龐大的陰謀籠罩了自己,而且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可她已經懶得去戳穿誰,解救誰了。明鑒沒有猜錯,她讓羽燭白親眼看見了昆侖君是怎麽死的,她徹底地撕裂了羽燭白腐爛的陳舊傷口。

羽燭白年少時自詡天下第一,卻保護不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這樣的神,又能救誰呢?

方才末及消失的地方,撒落一地的柱子嗅到了血氣,興奮地探出頭來。

也不知道末及是什麽惡心的愛好,豢養的東西不是扭著半人半蛇、雙目失明的蛇女,就是皮膚像癩蛤蟆一樣布滿了膿包和疙瘩的巨型壁虎。

羽燭白抬頭,與鏡像劈至眼前的那一刀對視,眼神平靜無波。她沒有注意到,胸前垂著的長命鎖在殺意逼近的那一刻迸發出的光芒。

頃刻間,天崩地裂!

一切轉折發生在短短的一個呼吸之間,那一箭撕裂了漫天紛飛的碎片與殺機而來,自鏡像的後腦貫穿至喉頭。

整個鏡宮在天譴雷火的震懾下顫抖,羽燭白神魄上天譴所留的痕跡也難以自抑地灼燒起來。雖然她並沒有把鏡像的那一刀放在眼裏,可那猶如神兵天降的一箭熟悉得叫她心頭狂顫。

箭風散去,那一襲黑衣紅傘從天而降,在急速崩塌的鏡宮中握住了她的手。

羽燭白覺得心口疼得像是要裂開了。

鶴風知道江畫舟丟了,隻是讓容許去找連京,然後自己捏了一個小小的陣法。

蘇若秋死死地盯著鶴風掌心浮現的金色絲線,心裏卻抑製不住的暴躁。絲線漸漸勾勒出古奧玄妙的花紋,然而花紋隻是平靜的浮動著,沒有任何異常。

鶴風的臉色略微變了變。

“怎麽了?”蘇若秋敏銳地問。

“找不到長命鎖的氣息,”鶴風皺起了眉,“除非小舟已經不在郾城了。”

“不可能。”鶴風矢口否認,“郾城有連京布下的陣法,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小舟?”

蘇若秋的掌心滲出了冷汗:“如果是幻境呢……就像白梅鎮那一次一樣。”

蘇若秋越想越心驚,劫走江畫舟的人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上官策呢?對方難道不怕上官策泄露他的線索嗎?如果江畫舟不是被劫走的,而是像白梅鎮那次,被幻境控製了心智自己離開的呢?

鶴風忍不住罵出了聲:“連京死哪裏去了?”

他話還沒說完,屋外忽然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仿佛九天之雷轟然墜落,雷霆威光斬斷一切。

鶴風和蘇若秋的第一感覺是恐懼,那種刀鋒逼至眼前的恐懼,令他們的呼吸都短暫地停滯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惡心的眩暈,他們耳朵裏塞滿了嗡嗡的蜂鳴聲。

鶴風最先壓製住不適,抓住蘇若秋的手腕給她灌注靈力,令她強行清醒過來。

房門被人猛地撞開,上官策狼狽不堪地趴倒在地上,琉璃鏡歪到了一邊,耳朵正緩緩往外流著血。

“掌門,是……天譴!”上官策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軟麵條似的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上官策曾在古書上讀到過所謂“天譴”。書上描述天譴是“天道之怒”,乃有威震四海,踏破山河之能。人間無數大能,所招來的無非就是天劫,天譴隻存在於傳說之中,且波及範圍極廣,不像天劫那樣隻對準一個人。

與此同時,郾城的城牆已經塌了。

小狐狸從折斷的柱子下鑽出來,抖落一身雨水和碎石,震驚地看著他。

“昆侖君,你……”

“別那麽叫我。”連京吐出一口血沫,“別逼我給你下血契。”

小狐狸趕緊閉了嘴,這人還有力氣威脅他,想必問題不大。

血契是不可違背之誓言,和神明的一語成諾相似,背誓者會受到可怕的反噬。

連京仰頭任大雨衝刷他嘴角的血跡,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小狐狸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此時的模樣實在是稱不上“沒事”,他握傘的手上不斷有小股鮮血流下,另一隻握著雷霆的手上已經有焦黑的痕跡飛速蔓延開。

“還有第二道雷,”連京聲音沙啞,“躲遠點。”

他話音未落,小狐狸年幼時挨欺負的危機感忽然湧上心頭。他沒來得及多想,已經躥出去十幾丈遠。

小狐狸慌忙逃竄的同時,忽然感覺脊背上猶如山嶽壓下,差點沒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擠出來。他憋著喉頭一股老血沒噴出來,扭頭去看連京,嚇得心髒都要停跳了。

連京的左手仍然握著他的紙傘,右手卻攥著那團一直侵蝕他身體的雷火,強行迎上了自無邊天穹上飛落的第二道雷霆。

他手中的光芒璀璨不可逼視,小狐狸隻看了一眼,便覺得眼睛都要被刺瞎了。連京全身的血液都在尖叫沸騰,他的瞳孔迅速渲染上了濃烈的紫色,眼角、手背上鑽出細小、漆黑的鱗片。

連京對著虛空擲出那把雷火。

他是在賭,賭青銅鏡靈已經墮魔。他不要命地以修羅王血印強行侵犯殘留的神帝法印,就是要引來天譴。

隻要天譴降世,強行打開已經沾染邪氣的鏡宮不是問題。

紫得發白的雷霆在虛空中燃燒,猛地爆裂開來,迸濺的火花打在連京身上,立刻燃燒起來。

連京視若無睹,隻是死死地盯著空中睜開的,沒有瞳仁的眼睛。他猛地躍起,彈入了那枚眼睛裏。

刹那的黑暗過去後,目之所及便是漫天飛舞的鏡子碎片和狂流般的殺意。無數水銀鏡在緩慢地崩裂,映出同一張臉不同的神情,像是數不清的眼睛正在開裂。

連京一眼就從天塌地陷的混亂裏看見了那個細瘦的身形。說來奇怪,嬌生慣養長大的江畫舟,一看就是個孱弱的紙娃娃,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滄雪神君沒有半點相同。可羽燭白此時的相貌卻無端讓連京想起了那個仰頭去看梨花飄落的,呆呆的孩子。

如出一轍的寂靜。

連京眼睜睜地看著一把刀直逼羽燭白眉間,不做多想,抬手從紙傘上抽出了一條傘骨。

羽燭白轉頭與他對視,連京看著那雙眼睛裏的希冀淪為失望,隻能咬牙拉住她的手,逃離即將鎖閉的鏡宮大門。

脫離鏡宮的同時,連京又是玉城君那副光風霽月的皮囊了。

羽燭白的神魄又被鎖回江畫舟的身體裏,反撲的疫毒咬得她骨髓都在發燙。她四肢疲軟,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卻仍抓著連京的衣領。

連京抱著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落地時險些站不穩,用肩頭撐著斷壁殘垣才不至於跪下去。

他咬著牙,說:“鬆手。”

羽燭白的手指僵硬地攥著他的衣領,無聲無息——像是已經死了。

連京衣衫下的皮膚為天譴所傷,已經找不到一塊好皮了。焦黑色的灼燒痕跡縱橫交錯,傷痕邊緣隱隱泛著紅色的幽光。他的魂魄受到重創,把羽燭白從鏡宮裏撈回來,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了。

小狐狸猶疑地看著他們二人,躊躇不前。

他們相擁的模樣,仿佛被荊棘叢刺穿的一對鳥兒。

鶴風趕來時,看見的便是這幅場景。

他聽見第二道天雷落下,掌心裏捕捉長命鎖痕跡的陣法忽然被打亂,心裏便知道有什麽超出他控製的事發生了,於是狠狠地咬了下舌尖,強迫自己清醒,趕了過來。

“羽……燭白?”連京的視野中隻有一片朦朧的紅色,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試探羽燭白的鼻息,隻覺得懷裏這人的呼吸微弱得像是將熄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