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命鎖1

第一節紅蓮·前塵現

忘川是分割陰陽的河流,河的這一側是生,另一側是死。河底有無數微光閃爍,那是被鬼王罰下的怨靈在被煞氣灼燒。忘川的兩側長滿了血紅的彼岸花,河上漂著一兩朵紅色的蓮花,將將結出花骨朵。

羽燭白一身白衣,長發潦草地用發帶束起,托腮望著河麵。

那隻筏子已經停在河麵兩個時辰了,上頭的鬼差戰戰兢兢地抱著竹篙。忘川河來往繁忙,羽燭白這一折騰,河邊已經積了不少要過河的鬼魂和鬼差。

然而沒有鬼敢有怨言,隻能祈禱這位爺看夠了風景趕緊走。

羽燭白也坐煩了,她突然撐著膝蓋站起來,把河中間那隻撐船的鬼嚇得手忙腳亂,腦袋都差點掉下來滾進河裏了。

“過來。”羽燭白對他勾了勾手,慈眉善目道,“我不吃你,我是來找你們鬼王的。”

小鬼不敢不從,如履薄冰地把筏子劃到岸邊請她上船。羽燭白自知名聲不好,便主動離那隻小鬼遠遠的,叼著根彼岸花的花莖,俯首看河底漂浮的靈魂。

滄雪神君這張臉極具欺騙性。

白龍一族,向來是白發銀瞳,不摻一絲雜亂的顏色。曆代族長也都是一副冰雪雕成,霜色繪就的模樣,看著不近人情,不可侵犯。所以,哪怕滄雪神君本人在昆侖山上是個欺負弱小狐狸的混賬,也不影響她在人前端神君的架子。

小鬼屏住了那口並不存在的氣,生生把過河的速度提到了平時的三倍。羽燭白也不為難他,爽快地跳下船,順手從路邊抓了個鬼差問:“你們鬼王在哪兒?”

鬼差生得一張死白死白的臉,被羽燭白抓著領子,嚇得卷軸都滾了滿地,抖得篩糠似的:“滄滄滄……滄雪神君……”

連京是在天譴過後的第二日醒的。

他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

連京看見蹦蹦跳跳的羽燭白挽著從前的自己在人群中走過,周圍人影憧憧,她的發梢起伏飛舞如飄雪。漸漸地,少女臂彎裏挽著的人化作了一捧縹緲的煙雲。她依然在向前走,隻是身邊的人影慢慢變成漆黑的鬼影。

她昂著頭,步履從容堅定,頂著那些不善的目光一步一步遠離了人群。

她孤身一人,大步走向深淵。

連京試圖伸手去拉住她,卻發現自己身體透明,根本無法觸碰到她。

然後他猛地醒了,驚出一身冷汗。

負責照顧他的是鬆石,這位前任仙盟盟主的愛徒被連日來的風波折騰得麵色憔悴。若不是他一封書信招來了九嶷山眾人,也不至於造成玉城君重傷、江畫舟第二次失魂的局麵。

鬆石盡心竭力地照顧連京,隻盼著這位玉城君早日蘇醒。

所有人都以為連京至少得躺一個月,不料他醒得這麽快,鬆石一時間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小舟呢?”連京睜眼後,第一句話問的便是羽燭白。

鬆石欣喜若狂的神色忽地落寞下來,悲戚地說:“玉城君,節哀……”

那日,眾人在坍塌的城牆邊找到連京和羽燭白時,連京緊緊地把羽燭白抱在懷裏,用脊背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雨。他失去了意識,卻仍像隻蝦子一樣弓著身子,保護懷裏昏迷的人。而江畫舟本應被疫毒折磨得高熱不退的身體,透著不祥的溫熱。

鶴風在短暫的試探後,搖頭表示江畫舟的身體裏,魂魄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常年佩戴的長命鎖護住了一縷殘魂,她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醫館裏清苦的藥味氤氳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來往奔走的大夫在一牆之隔外踩踏出綿密急促的腳步聲。沉睡的女孩被籠罩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下,臉色蒼白幾乎透明。

連京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這樣看著她恬靜的睡顏是什麽時候了。又或者說,他連這個人是否能在深夜安睡都不得而知。

連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描摹她的鼻尖和睫毛,這是一張與記憶裏截然不同的臉。

忽然,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連京起身推開窗戶,雨後初霽的陽光斜斜地灑進屋子,**躺著的女孩幾乎沒有呼吸。他沉默地坐在江畫舟床邊,洇著血跡的白色布條從肩膀一直裹到指尖。

“三天。”不知何時進屋的鶴風靠在門邊,細長的眼睛眯起,啜了一口酒,“最多三天,長命鎖護住的那縷殘魂就會散。如果找不回來剩下的魂魄,小舟隻有死路一條。”

不,連京想,隻要羽燭白在三天之內回來就行。他無比篤定,羽燭白會回來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鶴風見他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如你所見,小舟被人擄走了,布局的正是在郾城設下陣法的人。”連京編起謊話來眼睛都不眨,平靜地說,“我施了些小手段,才打開了設局之人逃走的密道,把小舟拉回來。”

“和白衣江那次是同一批人馬?”鶴風低聲問。

“也許是。”連京說。

鶴風緘默了片刻,仰頭看著房梁,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真是狼狽,人家的手都伸到我們屋子裏來了,我們還不知道對方是誰。連京,我……”

“師兄,我要下一次酆都。”連京忽然說。

鶴風愣了愣,險些懷疑連京在他肚子裏種了蛔蟲。

連京披上外衫,又在外頭罩了件白色披風,神色從容得不似剛剛從**爬起來的人。

“我去把小舟的魂魄找回來。”

蘇若秋坐在屋脊上,眯眼看著頭頂刺目的陽光。

腳底下的醫館吵吵嚷嚷的,是周圍的百姓在抗議,逼迫醫館把剩下的病人送出城去。

經過昨晚的行屍作亂,百姓們對屍體和將死之人充滿了恐懼,他們堅信醫館裏奄奄一息的病人隨時會暴起咬斷別人的脖子。

容許抱著劍不許任何人闖進來,然而他滿臉寫著“好說話”,旁人看他手裏的劍就像看燒火棍一樣。幾個人見容許雖然臉嫩,可異常的倔強,軟硬不吃,幾乎要在醫館門口動起手來。

蘇若秋冷眼旁觀,決定在心裏倒數十下,若他們還不收斂,自己便下去趕人。

她數到三的時候,白玨咋咋呼呼地端著一盆熱水對著人群裏最熱鬧的地方潑了出去。小公子虛情假意地跟人道歉,又做作地驚慌道:“那可是疫病患者擦身的水,你不會被傳染吧?真是對不住,要不要進來喝碗藥?”

原本攢在一起跟堵牆似的人群猛地裂開了口子,被潑了一頭一臉的人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往外頭跑。先前同仇敵愾的居民恨不得蹦出去三丈遠,生怕自己也染了瘟疫。

白玨還沒完,拍拍手,屋子裏跑出來十幾個端著水盆的家丁。

人群頓時作鳥獸散,一下子就清淨了。

蘇若秋這才低下眼睛,全神貫注地偷聽屋子裏的人說話。聽見鶴風說“三日”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傷口開裂。

蘇若秋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連慌張和悲傷都無處落腳。

葉嵐見人都走完了,便把水盆往地上一扔,頗有些敬佩地看著白玨。

白玨得意揚揚地和容許炫耀他對人情世故的拿捏,徹底把他所剩無幾的仙門弟子風範忘了,活脫脫就是個和地痞流氓鬥法獲勝的世家子。

朱雀門裏很少能有這樣的氛圍,葉嵐不由得會心一笑。她目光一掠,掃到了坐在屋脊上發呆的蘇若秋。

“她在幹什麽?”葉嵐順著蘇若秋空****的目光看過去,隻看到幾隻起落的飛鳥,“看鳥嗎?”

旁邊的上官策也看到了她,卻沒有直接回答葉嵐的問題:“葉姑娘,您小時候最害怕的事是什麽?”

葉嵐一愣,她認真思考過後,答道:“我是師父撿回來的,師父在朱雀門不過是個灑掃的雜役,養活我很不容易。在朱雀門,唯一尊崇的就是修為。師父脾氣軟,修為低,總是被人欺辱。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修行落後於人,看別人欺負我師父,卻無能為力。”

上官策微微點頭,了然道:“難怪葉姑娘如此要強。葉姑娘脫離朱雀門之前,已經是朱雀門首徒了,脫離朱雀門之後,也再無羈絆。想必這樣的憂慮已經很久沒有困擾你了吧?”

他話鋒一轉,對著屋脊上的蘇若秋抬了抬下巴。

“我師姐從小也很要強,尤其是江樓師伯去世之後。九嶷山親如一家,修為和規矩都很隨意,連白玨那樣的廢物都能活得自在逍遙。師姐要強,卻也是因為恐懼。從小到大,她最恐懼的事就是,小舟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這樣的恐懼是無法被消除的,他們終究是凡人,無論修成怎樣的神通,都無法與既定的生死抗衡。而蘇若秋要對抗的除了生死,還有所有覬覦江樓遺物的人。

葉嵐忽地沉默下來。

“江小姐……還是沒有醒嗎?”

上官策搖頭。

酆都的大殿裏是沒有鬼的。

鬼王最討厭黑漆漆的大殿,但酆都是陽光無法照耀之地,無論點燃多少燭火都照不透這深邃的夜。不見天日的鬼怪習性和魔種差不多汙穢,但這隻黑麒麟卻意外地附庸風雅,最愛幹的事就是在部下們“吭哧吭哧”埋頭幹活的時候,跑到忘川河上遊喝茶。

羽燭白很是見不得這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愛好。

因為酆都隻有一個地方有水,那就是忘川河。據羽燭白所知,忘川河底除了罪無可恕的陰靈,還有無數浪淘沙埋的白骨。河麵上的紅蓮與河岸上的彼岸花,都是靠吸食河底的血肉長成的,可想而知這水有多不幹淨。

鬼王風雅卻不風雅得周全一些,泡茶用的就是忘川的水。

“好久不見。”羽燭白自來熟地一撩袍角,就在鬼王身邊坐下了。

“是挺久了。”鬼王覷她一眼,“神君那麽久不來一次,一來就把我的部下嚇得人仰馬翻,可真是份大禮。”

“不止吧?”羽燭白眯起眼睛看著河麵上緩緩凋謝的紅蓮,“你的花也沒了。”

鬼王氣得笑了起來:“你是專門來氣我的嗎?”

“不是。”羽燭白搖搖頭,“順路來問你一件事。”

鬼王閉了嘴。

羽燭白看著河心沉下去的紅蓮花瓣,那朵紅蓮顯然剛結苞不久,馬上又遭了毒手。

“九嶷山江樓之女江畫舟,酆都的生死簿上,有這個魂嗎?”

鬼王稀奇地看了她一眼:“神君真是今非昔比——長大了,成熟了啊,竟然沒有自己去翻生死簿,而是好聲好氣地來問我。青某真是受寵若驚。”

羽燭白直截了當地問:“你就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殿下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鬼王笑而不語。

果然。

羽燭白沉寂已久的心髒又跳動起來。

她無數次麵對連京時發作的清心咒,和連京對“江畫舟”的在意,都不是巧合。

連京幾十年前就在九嶷山了,對大修羅王來說,所謂天下第一的江樓根本不足為懼,更遑論他的女兒。羽燭白在江畫舟的身體裏蘇醒以後,連京沒有再去找江畫舟的魂魄,而是分外在意這具肉體的安危。

可這具肉體除了特別脆弱,毫無其他特點。

那麽隻剩下最後一種可能,他自始至終注視的,是羽燭白本身。

明鑒說,把羽燭白的魂魄投入這具肉身的人是要保護她,把她推離天下傾覆的狂流中心。

羽燭白不信連京會閑極無聊地在人間帶孩子,他潛伏九嶷山幾十年,唯一的理由是——“江畫舟”從來就不存在,那具身體裏的魂魄一直就是羽燭白。

而他不僅僅是知情者,還是策劃一切的人。

“江畫舟”的魂魄殘缺之症也就說得通了,殘缺的不是江畫舟的三魂七魄,而是羽燭白的神魄。鬼王手中的輪回無法承受神魄進入,他顯然是用了什麽別的辦法,把羽燭白的神魄切割後依次投入輪回。

隨著“江畫舟”年複一年地長大,羽燭白的神魄逐漸完整,直到兩年前徹底蘇醒。

“你的紅蓮之前謝過吧?河上剛剛謝的是花苞。”羽燭白忽然說,“忘川河的紅蓮和魔界八千丈血蓮花池同根同源,隻有天譴才能令其凋謝。然而無量天之遠,天譴餘威是燒不過來的。所以是某個人,身上還殘留著天譴的氣息,就來拜訪你了。”

羽燭白的語氣平靜無波,隻有她自己知道,從她嘴裏吐出來的一字一句都伴著陳年淤積在傷口裏的汙血。她心中一片茫然,清心咒利刃般地在她的心髒上進進出出,劇烈的痛楚也無法令她回過神。

當初,天譴降下的時候,羽燭白是主動放開劍的。

縱然她之前與神帝交手受了傷,麵對天譴也不至於毫無抵擋的力氣。可她太累了,看見天譴的那一瞬間,她竟然感到了解脫。

羽燭白後知後覺地想,難道當時寒川就在旁邊看著嗎?

寒川從小就不嬌慣她,該練的劍、該修習的符籙一個都沒落下過。可羽燭白若是磕磕碰碰到一點,他都要皺眉許久。羽燭白年幼時,隻覺得寒川糾結矛盾得可愛,總是哼哼唧唧地拿著一點點小傷在他麵前撒嬌。

可寒川親眼看見她粉身碎骨,是什麽心情?

我又讓他難過了,我又做錯了。羽燭白怔怔地想。

直到鬼王歎了口氣,羽燭白才略略拉回自己混亂的思緒。

“當時我就和他說,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追查真相的心和能力,並且最後一定會找到這裏。”鬼王目光幽幽,抿了一口茶說,“他說,他隻想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如果做普通人,不做滄雪神君,也許會活得快樂一些。”

自始至終,鬼王都沒有提那個人的名字。

羽燭白知道,墨寒川一定是與鬼王立了血契,不能透露這件事給任何人。

他為了騙自己,竟然這樣下功夫。

“他還活著,”羽燭白泫然欲泣,卻流不出眼淚,隻餘喉間嗚咽的悲鳴,仿佛失孤的幼鳥,悲切欣喜之餘,被欺騙的憤怒又讓她咬緊了牙,“他居然敢騙我,居然在我麵前裝模作樣……”

鬼王憂愁地看著她,她的悲喜都寫在臉上,簡單得像個孩子。

“滄雪……”

羽燭白什麽都聽不見了,她的腦子裏走馬燈似的跑著許多畫麵。

第一次在書館裏,連京從天光中緩緩落下;連京在華燈初上的洛都街頭為她買糖人,無奈又溫柔的笑意;連京神色淡淡地說“神魔殊途,我們不是同類”……

他還活著,那他為什麽不回昆侖山?

她的腦子裏一片混亂,他為什麽成了大修羅王,為什麽……要騙我?

羽燭白覺得心口劇痛,恍然間有鐵索迸裂的聲音,震得她籠罩著心肺的肋骨都要碎了。她下意識地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來,軟綿綿地撐著桌案才不至於倒下。

“滄雪!”鬼王嚇傻了,“你怎麽了?”

除神帝之外無人可解的清心咒,被衝破了。

神帝為她種下清心咒時,所灌輸的兩個思想分別是“昆侖君已死”和“昆侖君是無關緊要的路人”。後者被羽燭白用昆侖君的武器朔風箭遏製,前者在既定的事實下分崩離析。

至此,神帝為保“滄雪神君”時刻清醒的最後一道枷鎖被徹底劈碎。

“別告訴他。”羽燭白抓住了鬼王的手腕,鬼王的皮膚泛著青白色,皮肉連著骨血都是冷的,可他被羽燭白碰到時還是忍不住一顫。

“別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

“我什麽都不會說。”鬼王歎了口氣,“同樣的,你知道這件事與我無關。你的傷是怎麽回事,還能在酆都久留嗎?”

羽燭白緩過一口氣來,搖了搖頭:“我得回去,‘江畫舟’命不該絕,她還有很多事沒做完。我還有一件事要問,那個神帝親手修改命格的凡人,還活著嗎?”

鬼王沒有必要裝傻,神帝親臨酆都這種事他不可能忘記。

他坦然地點頭道:“自然。除非魂飛魄散,否則生死簿上的名字不會消失。隻要生死簿上有她的名字,她就有進入輪回的資格。”

羽燭白了然,她盯著河麵上光禿禿的蓮梗,低聲說:“我會結束這一切的。”

連京是在忘川河上遇到羽燭白的。

白發銀瞳的少年神君站在河對岸,背後是黑影叢生的酆都,腳邊是浮著點點幽光的河流。她像是誤入此間的雪絨,與周遭汙穢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連京的心髒莫名其妙地狂跳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他穿過羽燭白身體的透明的手。

清心咒一解開,羽燭白回憶裏的“墨寒川”便不再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了。她無所顧忌地端詳著連京的臉,這才發現,連京確實沒有半點和墨寒川相似的地方。

羽燭白忽然想,白冉那隻小狐狸知道墨寒川還活著,並且就是大修羅王嗎?

羽燭白磨著後槽牙想,要是那隻又又笨的小狐狸敢和墨寒川合起夥來騙她,她就在昆侖山上挖個洞把他種進去。

天上飄起了雨,透著腥臭氣息的紅色雨滴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一群小鬼慌裏慌張地頂著葉子到處找地方躲雨。

羽燭白巋然不動,等著連京走到她身邊,為她撐起傘。那把傘上繪著雲霧和梅花,矜貴清傲。羽燭白一言不發,默默地和他並肩而行,衣角拂過被血雨打得搖曳不止的彼岸花。

“大修羅王真是太客氣了,”羽燭白皮笑肉不笑地說,“又是引天譴開鏡宮救我出來,又是親自下酆都來接我。你圖我點什麽,不如直說吧?你這樣我不安得很呐!”

我看你能編出什麽花來,羽燭白咬牙切齒地想。

“我希望殿下可以安安分分地留在人間,不要回神界。”連京沒有笑,神色淡然,眉宇間還帶著隱隱的疲憊,“殿下做江畫舟貌似也很開心,就不要回神界阻攔我要做的事了。我聽聞神界對殿下很不好,想必殿下也不想回去。”

羽燭白微微挑眉,表麵上輕輕巧巧地答應了。

她不讓鬼王告訴墨寒川,她已經知道了江畫舟不過是他煞費苦心打造的一個桃源夢,就是為了看看這人究竟打的什麽算盤。

連京猶豫了一下,還是問:“殿下來酆都幹什麽?”

“順路。”羽燭白斜斜地掃他一眼,一如既往的驕橫,“大修羅王,我希望你能擺正你自己的身份。你要攪弄腥風血雨,我不回去給你添堵,我倆頂多算是狼狽為奸、各取所需。我的事,你少問。”

兩個人心裏各有思忖,一路返回了人間。

連京依舊為羽燭白撐傘遮擋日光,兩人如風一般穿過了圍在房門前的人群。房間裏被布蒙得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兩具肉身被擺在屋子中間,隻燃著一盞燭火和一炷香。

回來時,香才燃了一半,可見連京動作之快。

羽燭白垂眸看著江畫舟的身體,即便是昏迷,她的頭發和手指也都被細細地清理過,足見照料的人有多用心。

連京沒管她,俯身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片刻後,守在房門外的眾人聽見了模糊的腳步聲。隨即房門被打開,連京扶著門框,臉色蒼白,神情憔悴。

“小舟醒了。”

第二節抉擇·新仙盟

羽燭白的心情有些複雜。

一方麵,她因為占據了江畫舟的身體,曾對九嶷山眾人有著隱秘的愧疚,可如今她知道自己便是真正的江畫舟,卻還是坦然不起來。另一方麵,羽燭白橫行無忌、沒大沒小那麽多年,突然有了名正言順的父母長輩,一時間非常不適應。

當然,這些苦惱都是不能說的。

於是白玨便發現小師妹喝補湯的表情,一天比一天苦大仇深。

白玨沒心沒肺慣了,偏偏對命途多舛的小師妹有那麽一點點心軟。他以為是廚房燉的補湯太難喝,便不依不饒地把廚房的人訓了一頓,訓完才發現,湯是大師兄親手燉的,那點心疼便沒有下文了。

“沒出息。”羽燭白痛心疾首地譴責他,“三師兄,你可是九嶷山的親傳弟子,怎麽能那麽容易低頭呢?我們修道之人,就是要不畏艱難險阻、不懼妖魔鬼怪。那麽容易就退縮了,你對得起我們九嶷山的列祖列宗嗎?”

白玨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毫無羞恥之心地說:“我們這些紈絝子弟挨罵的時候,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的一句話就是‘你對得起我們家的列祖列宗嗎’。我連我自己家的祖宗都不在乎,還在乎九嶷山的嗎?”

上官策一麵慢悠悠地翻著書頁,一麵對這毫無常識的兩人嗤之以鼻:“九嶷山收徒不論血脈親緣,沒有‘對不起列祖列宗’的說法。放眼整個修真界,隻有金印城訓斥自家子弟才有資格這麽說。”

羽燭白長歎一口氣。

“我不想再吃天麻燉豬腦了,師兄你們救救我吧!馬上就要到午飯的點了!”

“小舟乖,”白玨笑眯眯地喂了她一顆葡萄,摸摸她鼓起來的腮幫子,慈愛地說,“我們九嶷山的弟子之間,就是應該兄友弟恭。大師兄親自洗手作羹湯,你怎麽能不領情呢?那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羽燭白向來不像話,索性借著出恭的理由,翻牆跑出了院子。

郾城疫鬼之事爆發得很快,解決得也快,傷亡沒有慘烈到這裏一息之間便荒無人煙的地步。但收拾殘局還需要修士,九嶷山眾人便留下來幫忙。

白家客客氣氣地奉他們為座上賓,還為稽查司的重建出了不少錢,以至於鬆石見了白玨都像見了財神爺。

羽燭白翻牆的時候把鞋給蹭掉了一隻,幹脆把另一隻也甩開,赤腳在白家宅子裏閑逛。

白家大得很,不是處處都有人的。白玨的大哥特意吩咐了不許叨擾九嶷山的仙人,他們住的院子便顯得更加幽深寂靜。

空氣裏還殘留著艾草焚燒的氣味,混著雨水濕潤的氣息,頗有幾分清爽。

羽燭白手欠地摘了朵花叼在嘴裏吮花蜜,忽然聽到幾句低低的人聲。

“你不要命了,怎麽跑這個院子裏來了?”年長些的侍女嗬斥道。

“我來給九嶷山的江小姐送點心,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奴婢大意走錯了路。”年紀不大的侍女被訓出了淚水,委屈地說,“姑姑向來寬厚,奴婢不過是走錯了地方,便饒了我一回吧!”

“若是平日裏就算了,如今這院子裏住的是九嶷山的蘇小姐。”姑姑也心軟了,壓低了聲音道,“那位蘇小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你沒聽說金印城的少主慘死也和她有關嗎?要是你笨手笨腳哪裏冒犯了她,仔細你的小命!”

小侍女抹著眼淚被姑姑拽走了,一邊走一邊發抖。

蘇若秋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叫人望而生畏,加上這似是而非的傳聞,尋常人見了她都要打哆嗦。

羽燭白暗地裏歎了口氣,明鑒雖然身死,但造的孽卻不會消失。青銅鏡可觀人心,捏造一個容貌、氣息、行為和蘇若秋一模一樣的人並不困難。

當初明鑒想借此逼羽燭白出手,從而被天道強行召回神魄,卻不料蕭暨橫插一腳,護了蘇若秋一回。

但沒有用,劍宗宗主施展招魂之術,北堂勳的亡魂當眾指認蘇若秋是凶手,想來蘇若秋一輩子都洗不幹淨這個汙名了。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院子深處就有人大呼小叫地喊了起來。

“小舟,你在哪兒?”

羽燭白還沒應答,就見白玨以介乎於大鵬展翅和猴子望月的姿勢蹲在牆頭上四下掃視。白玨一眼就看見了她,急急忙忙地翻下牆來抓她。

“師兄我錯了!”

羽燭白認錯已經成了習慣,隻要幾個師兄師姐神色稍有不對,她便低頭認錯,毫無辯駁的心思和骨氣。每每這時,四個人都很無奈,他們知道羽燭白隻是想息事寧人,並不是真的覺得自己錯了,也不會改。

但這回白玨沒罵她,隻是匆匆把她抱起來往外走:“趕緊走,那些臭不要臉的來圍攻我們九嶷山了。”

“白玨。”

白家大哥扶著戒尺坐在門口,冷定的目光落在白玨身上。白玨牽著羽燭白,身前站著連京和上官策。

“你不用走了。”大哥和連京見過禮,轉而對著白玨,用陳述的語氣說,“父親早前已經和鶴風掌門說過了,要你退出師門回到家裏來。鶴風掌門說他沒有意見。從此刻起,你和九嶷山、修真界都沒關係了。”

白玨看著他大哥那張神情從容的臉,咬緊了後槽牙,臉頰上拉出一根堅硬的線條來。

“大哥,你漏了一句吧?我師尊後頭應當還有一句‘如果白玨同意’。你擅自把這句話忽略,是覺得我的想法不重要嗎?”

“你還太小,不知道現在修真界是什麽樣子嗎?”大哥厲聲嗬斥道,“家裏什麽都有,你偏要出去混什麽日子!當初送你去九嶷山拜師學藝,並非是求你悟得大道、得登仙途,隻是……”

“隻是找個由頭打發我,免得我在家裏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白玨淒涼地笑了一聲,搖著頭道,“大哥,我雖然是個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誌向的人,可你也不必如此坦誠。我知道家裏不缺我這一口飯,但我好歹也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吧?如果我一定要隨你們擺弄,父親找個傀儡回來玩不是更方便嗎?”

大哥臉色慘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你們都是這麽想的,隻是沒有說而已。”白玨擺了擺手,“我能理解你們,但是這一次,我是真的得走。”

大哥沉默片刻,看著他道:“你可知道,父親說若你不從,後果如何?”

白玨身軀一顫,看向大哥手裏的戒尺,愣了片刻便一撩袍角跪下。他這一跪,膝蓋骨撞著地麵,聲音頗有些響,驚得他大哥眉峰一顫。

白玨深深伏首扣頭,三個響頭磕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

大哥攥著戒尺的手背上青筋條條迸起,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小嬌生慣養的弟弟,揚手狠狠抽在了白玨背上。

上官策看不下去,白玨在九嶷山再怎麽混賬,受過最重的責罰也是去戒律堂跪著。他細皮嫩肉的,哪裏吃過這種苦頭?上官策正要上前阻止,卻被麵無表情的連京拉住了。

大哥像是要把這個不懂事的弟弟抽醒過來,他毫不留情地用戒尺抽了白玨三下,每一下都抽得白玨險些跪不穩。可他三戒尺抽完,白玨還是跪在那裏,垂下的脖頸看著竟然有些可憐。

大哥惡聲道:“滾!”

“多謝……”白玨臉色蒼白,看著他大哥,“白大公子。”

“這三戒尺抽下去,你便不再是我江南白氏的人。”大哥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才定下神來,他啜著口腔裏的血腥味,說,“你好自為之。”

蕭暨死後,仙門百家陷入了短暫的混亂。

但修真界的英才好比韭菜,一茬更比一茬新,很快各家門派就換了新的掌門人。在新一輪爭奪裏,以微弱優勢取得勝利的,是朱雀門。

“新仙盟”成立後,既沒有打擊趁亂胡作非為的鬼修,也沒有支援各地孤木難支的小門派。他們在對其他門派飽以老拳之後,向仙門百家頒布的第一條命令,是對蘇若秋的誅殺令和對江畫舟的逮捕令。

新仙盟聲稱前盟主蕭暨縱容九嶷山蘇若秋殘害同道,包庇被妖邪奪舍的九嶷山江畫舟,乃是不仁不義之人。為了“天下第一”江樓掌門的遺孀和修真界的清明,新仙盟命九嶷山伏罪,否則殺無赦。

此條法令頒布的時候,郾城正是風雨飄搖,所以除了無門無派的葉嵐,沒有人前來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