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命鎖2

稽查司前。

鶴風敞開衣襟,任由溫暖的陽光灑在胸膛上。他一麵喝酒,一麵從手邊的碟子裏夾一粒滾了細鹽的炸花生米或一塊豬頭肉放到嘴裏。

酒是坊間最便宜的黃酒,味道又糙又烈,下酒菜卻是老酒鬼都愛的菜色。

他什麽也沒說,好似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

隻是,在他身前七尺的地方插著一把劍,長劍之後是一群麵色各異的修士。

“鶴風掌門,新仙盟對天下仙門發出的命令您沒有接到嗎?”為首的修士麵色難看。

“叫你的主子親自來,你沒有資格同我說話。”鶴風搖晃著酒葫蘆,醉眼蒙矓道,“在此之前,誰要是踏過這把劍,我就要他的命。”

他說得輕描淡寫,邊上年輕的修士都氣憤不已,但為首的修士卻不敢輕舉妄動。

江樓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已經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符號了,他們未必理解江樓當年以一己之力壓得整個修真界喘不過氣來的恐怖。

而當年跟在江樓身後的鶴風,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來之前,那位新盟主特意囑咐他,鶴風表現得再墮落不堪,也不是他們可以輕視的。

“鶴風掌門,我們隻是奉命辦事,還請不要為難在下。”首領手心冒汗,但仍堅持道,“您此舉不僅是藐視新仙盟,還是與仙門百家為敵。”

“好話不說二遍。”鶴風懶洋洋地說完,便接著曬太陽了,完完全全地對眼前的修士們視而不見。

屋內,蘇若秋從窗戶的縫隙裏往外看。

“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辦?”葉嵐在旁邊問。

蘇若秋沒有回答,轉而問:“你還不走嗎?我看到朱雀門的人了。你在仙盟的時候為我說話,後來脫離門派也是很困難的吧,不怕他們找你麻煩?”

葉嵐豎起一根手指,說:“第一,我在仙盟不是為你說話,隻是陳述事實。雖然我不知道劍宗宗主的招魂術出了什麽問題,但我確信那晚你一直在屋頂上坐著沒有離開。”

接著,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在蘇若秋眼前晃了晃:“第二,我現在想走也走不了,前後都被他們的人圍住了。”

蘇若秋思索片刻,道:“抱歉,是我連累你。”

“沒關係,北堂勳不是你殺的,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們也不是真心想要替金印城討回公道。”葉嵐聳聳肩,“江樓掌門的本命劍有多少人覬覦,我也有所耳聞。”

“阿嵐,阿嵐!”屋外傳來中年男人慌裏慌張的聲音,一下子扯斷了葉嵐腦子裏隱隱緊繃的弦。

蘇若秋和她同時推門出去,看見了被新仙盟眾修士推搡著走到前麵來的男人。

陽光如利刃般懸在頭頂,越發顯得太陽地裏的影子顏色濃烈。那男人就是葉嵐的師父,蘇若秋曾見過幾次,是個木訥沉默的人,倒是看得出溫柔和軟弱。

男人被縛仙索捆著,兩個修士壓著他的肩膀把他摁跪在地上。

“師父。”葉嵐死死地盯著押他的人,那幾人穿著朱雀門的服飾。

“葉嵐,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要是你再不識好歹,就不要怪師兄我清理門戶了。”朱雀門修士神情倨傲,仿佛葉嵐不過他掌心裏任他拿捏的小玩意兒。

“你想怎麽樣?”葉嵐咬牙道。

“拿下你身邊那個邪魔外道,為新仙盟立下一功,興許我還能在盟主麵前為你美言幾句,你從前大逆不道做的那些事便一筆勾銷。”那修士拿劍柄敲了敲葉嵐師父的脖子,“否則,我今日便拿你們這對違背門派、鮮廉寡恥的師徒的血來祭仙盟的旗。”

鶴風聞言,轉過來看了葉嵐一眼。

葉嵐沒看任何人,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的師父。蘇若秋的手緩緩移到劍柄上,在心裏掐算著衝過去救人的距離。

“師父,”葉嵐忽然說,“你把頭抬起來。”

那個男人在瑟瑟發抖,劍鋒上的寒氣咬著他脖頸的皮膚。他緩緩抬頭,臉上有大片的淤青和擦傷,很是狼狽。

葉嵐握劍的手上青筋暴跳。

“阿嵐,”男人抖著嘴唇說,“別聽他的,你快走!”

“狗東西!”朱雀門修士罵罵咧咧地踹了他一腳,他本來被綁縛著就行動不便,被踹倒後更是爬不起來,蟲子似的在地上蠕動著。

“阿嵐,快走啊阿嵐!”男人滿臉塵土,聲嘶力竭道。

旁邊的首領似乎是覺得這樣很不體麵,剛想伸手製止,背後忽然有風。

他身體本能的反應救了他一命,一片飄落的青色楓葉在空中一滯,忽然裂為兩半。首領覺得耳朵上一涼,伸手卻摸到了溫熱的血。他的痛覺還沒反應過來,被割掉的耳朵“啪”的一聲落地,少年人的影子如風般掠過。

隻有極少數的人看見他旋身拔劍的動作,寒光乍泄,直逼人前那三個朱雀門修士的喉嚨。

三個修士被掃至麵門的劍鋒驚得向後倒去,少年借機揮舞劍鞘打在他們的胸膛上,把他們三個都推了出去。

同時,他抓住地上那個不斷喘息著的男人,腳下輕巧地帶著他退到了鶴風身後。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乃至於葉嵐撲過去割斷縛仙索的時候,被割掉耳朵的首領才捂著血淋淋的腦袋號叫出聲。

“各位,出門在外,有話好好說。”容許的笑容堪稱春風拂麵,他緩緩收劍,劍鋒上還沾著首領的血,“動刀動槍的幹什麽呢?天下仙門親如一家,傷了和氣多不好。”

蘇若秋上前和他並肩站在一起,遮住了背後的葉嵐師徒。

“師兄,”蘇若秋猶豫了一下,認真地說,“不要生氣。”

容許的笑容仍然無懈可擊:“我沒生氣。”

“九嶷山這是要與天下為敵了?”首領一手一臉的血,牙關止不住地打戰。

鶴風晃著酒葫蘆隻是笑,喉間竟然幽幽地哼起了調子。

在場稍有些音律底子的修士都聽出來了,那調子是《無題》,一位無名氏為江樓蕭暨一葉湖論道寫下的曲子。那調子孤傲高寒,雖是大晴天,卻聽得不少人汗毛倒豎。

“這場鬧劇,可以到此為止了。”男人的聲音不高,卻輕易地壓下了滿場喧囂。

眾修士中間裂開一條道路,鶴風眯起眼睛看著來人。

“鶴風掌門,別來無恙。”男人廣袖高冠,是儒雅隨和的打扮,可他的眼白上纏了密密麻麻的血絲,看著殺意驚人。

“我當是誰能揍服那群瘋狗,”鶴風笑了起來,“原來是他們當中最瘋的一條。”

“注意你的言辭,鶴風掌門。”男人的笑容也像是在往下滴著血,“我並不是新仙盟的盟主,但如今我是名正言順的戒律司掌使,你若是執意阻攔戒律司執行公務,我有權捉拿你。”

葉嵐在蘇若秋身後低聲提醒:“這人是朱雀門掌門的師弟,也是門內的一個瘋子……名叫蕭靳,當年因為捉拿鬼修的時候屢屢傷及無辜,太過不擇手段,險些被蕭盟主處死,是朱雀門力保,才讓他在水牢裏苟活了幾十年。”

蕭靳的耳朵抖了抖,目光遠遠地投向葉嵐。

他歪頭笑道:“小姑娘,你對我的評價我很喜歡。聽說你不顧我那個廢物師兄的壓力,仗義執言。我很欣賞你的膽色,但不看好你的愚蠢,你確定還要和他們站在一起嗎?”

“師父。”葉嵐和他對視一眼,轉頭用力地握了握師父的手。

這個懦弱了一生的男人此時手足無措,看向她的目光裏都是慌亂。兩個人相比,大多數時候葉嵐更像大人。

她很小的時候,雜役院裏的婆婆就和她說,阿嵐要聽話,你師父因為養了你,媳婦都不能娶啦;阿嵐要爭氣,否則你師父就白白挨那些人欺負啦;阿嵐要永遠記住師父的恩情,沒有師父你就淹死在河裏了,你以後有出息了一定不能忘了師父啊……

可是她的師父永遠都隻是問她冷不冷,餓不餓,飯夠不夠吃。他似乎從來沒有在她身上寄托過什麽。

葉嵐想,人活著做的事,總要圖些什麽吧?可師父好像真的什麽都不圖。

那個時候,沒人相信葉嵐能有什麽大出息。

她長得不好看,脾氣也又倔又冷,嫁人是嫁不到什麽好人家了。至於修煉,至於首徒,雜役院子裏的人又怎麽敢想呢?師父也說做人上人很累的吧,我們阿嵐做個普通人就好,每天回到家有個人給你燒飯吃就很好了。

可是葉嵐很要強,不甘心落於人後。她從小就覺得自己要保護師父,因為師父太弱了,所以她必須強勢,否則她們一家都會受欺負。

眼前的男人用孱弱的脊背支撐起了她十年的光陰,她便像隻小刺蝟一樣,用柔軟的腹部對著他,用堅硬的刺對著外麵的世界。

“阿嵐。”葉師父忽然覺得不安,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阿嵐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他逆來順受慣了,知道阿嵐是為他好,便也從不反抗。可這一次,看著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女孩的眼睛,他忽然有些慌亂。

“去裏麵,跟鬆石大哥他們待在一起。”葉嵐知道江畫舟不在這裏,以九嶷山的謹慎,不可能讓剩下的人帶著她獨自離開。他們一定會來這裏匯合,然後離開,在此之前,葉嵐必須和他們站在同一戰線。

她不信任對麵的豺狼,也從來不做與虎謀皮的蠢事。

葉嵐上前,拔劍與容許、蘇若秋站在了一起。

第三節故人歸·命鎖碎裂

伏羲銅錢、通明劍訣加上江樓的本命劍——照淵,是修真界和鬼修同樣趨之若鶩的東西。

之前有蕭暨彈壓,加上鶴風和玉城君都不是吃素的,那些明裏暗裏對此垂涎三尺的修士才夾著尾巴做人。

新仙盟裏考慮過最好的情況,就是鶴風識時務一些,不要為了兩個小丫頭片子葬送整個宗門,主動把她們倆推出來;最壞的情況,便是新仙盟不遺餘力地追殺九嶷山,雙拳難敵四手,拿下他們是遲早的事。

蕭靳的舌尖緩緩舔過齒關,他知道自己麵臨的是最壞的情況,渾身上下嗜殺的血液都忍不住沸騰起來了。

“那麽,鶴風,就讓我看看你有江樓的幾成功力。”蕭靳抬手輕佻地對鶴風招了招。

“且慢。”

稽查司的大門轟然洞開,鬆石捧著烏檀木嵌金絲的劍匣緩緩走出。

從新仙盟的走狗把稽查司包圍開始,鶴風就以“與你無關”的借口讓鬆石不要出麵。蕭暨以一己之力保住了蘇若秋,鶴風當然也要投桃報李。

鬆石作為蕭暨的弟子,修為資質樣樣不差,但在這種局麵下還是不夠看。而且新舊仙盟的衝突就夠他喝一壺的了,鶴風實在是不忍心他再來蹚這趟渾水。

“你是誰?”蕭靳看著他。

“仙盟盟主、山海門掌門蕭暨,正是家師。”鬆石此話一出,蕭靳的神色忽然就變得微妙起來。

鬆石麵不改色,雙手高舉劍匣走到蕭靳麵前。他垂首將劍匣奉過頭頂,姿勢如同獻祭,擲地有聲道:“家師為蕭靳先生留有一物,請先生查驗。”

即便是一眼看破蕭靳身份的葉嵐此刻也不由得愣怔在原地,她從未聽說這兩人有什麽瓜葛。

蕭靳的指尖拂過劍匣上斑駁的花紋,像是懷念,又像是厭惡。

“想用這個讓我放他們一馬嗎?”蕭靳嗤笑一聲,“我這位兄長,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可憐……罷了。”他一手抄起劍匣,看著鶴風身後的容許,眼底那種熾烈的殺意又洶湧起來,“那個小子,我等你二十年,二十年以後你來殺我……或者我殺了你。”

容許恍若未聞。

“讓他們走。”蕭靳一擺手說,“不讓路的,就自己拿脖子去試鶴風掌門的劍鋒吧。”

蕭靳收了劍匣之後,竟然真的給他們讓路了。

鬆石對著鶴風長長地作揖,意思是抱歉自己的一封信函給他們惹來這麽多麻煩。鶴風擺擺手表示不重要,領著幾個人就要離開。就在此時,所有人都看見了三顆巨大的蛇頭。

“哦,”蕭靳露出一個滿懷惡意的笑容,若無其事地說,“我們是分兩路的,另一隊人已經去逮捕江畫舟了。”

羽燭白大病初愈,被上官策用白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活像個軟乎乎的麵粉團子。

從白家出來,白玨就一直牽著她的手,羽燭白能感受到他在止不住地顫抖。羽燭白不禁心生憐惜,罕見地覺得她這個沒心沒肺的三師兄有點可憐起來。

“三師兄,你……”

白玨一聽她說話就繃不住臉上沉痛的神情,齜牙咧嘴地伸手去揉肩膀:“我大哥下手怎麽這麽狠。”

羽燭白愣了一下。

“看我幹什麽?”白玨用“少見多怪”的眼神掃了她一眼,“我離開家才是保護他們。今天天沒黑透,全江南都會知道白家的兒子是個小白眼狼,為了追隨師門被趕出家族,從此要過上風餐露宿、流離失所的日子。然後就不會有修真界的人去找我們家的麻煩了,畢竟這些衣冠禽獸還是要點臉的。”

羽燭白生生把衝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後知後覺地問:“那你大哥是在跟你演戲?”

“那不然呢,真的讓我一輩子不回家?”白玨翻了個白眼,“我可過不了這種苦日子。我爹送我去九嶷山本就是讓我混日子,一輩子安安分分的最好,誰知道他押錯了寶,莫名其妙被卷進來,隻好趕緊補救。”

羽燭白看著他這副熟悉得叫人想往他臉上抽兩巴掌的欠揍模樣,對他的最後一絲憐愛也煙消雲散了,隻歎白家大公子怎麽不直接打死他。

白玨哼哼唧唧的,埋怨完他大哥又開始辱罵新仙盟的十八代祖先,把上官策煩得受不了,直想把他扔回白家。

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色忽然暗了下來,街道上湧過來的風裏夾雜著一絲腥臭味,像是深林裏腐爛的動物屍體的味道。

從這條街道轉過去便是稽查司,但這條街道十分僻靜,兩側的院子裏都種了老梧桐樹,遮天蔽日的樹蔭在街道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但總有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落下,所以這條街道從未有此刻這樣陰冷得叫人發顫的時刻。

羽燭白的眼中,道路兩側翠綠的梧桐葉顏色鮮潤得仿佛要滴下來。但最後從清晰可見的樹葉脈絡上緩緩爬過,墜落在地麵上的,是血。

這條街道像是下過一場血雨,未幹的雨水淅淅瀝瀝地往下滴。

“後退。”連京沉聲說。

白玨不由分說地拉著羽燭白向後退了兩步,他沒有逃跑,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如此輕視玉城君,說不定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上官策也握緊了羽燭白的手,他略一俯首去看羽燭白脖頸上掛著的長命鎖,像是從上麵吸收了一點力量似的,心裏安靜下來。

羽燭白卻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嗅到了魔種的氣息。

“噝噝”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首先從院牆後探出來的是一顆蛇頭。羽燭白眸光驟縮,那蛇頭的模樣實在是太熟悉了,三角頭、金色花紋,兩腮的地方伸出白骨的羽翼,骨架之間蒙著肉膜。

上官策和白玨從未見過這樣的蛇,它的腦袋看上去足以一嘴咬掉成年男人的頭,而它的眼珠子上蒙了一層白翳,仿佛患了什麽眼疾。

第二顆蛇頭也探了出來,兩顆蛇頭一前一後地觀察著他們。

羽燭白對那雙惡心的眼睛實在是太熟悉了,那是天裂之戰中蛇女豢養的玩意兒,她的“愛寵”。

羽燭白曾不慎掉落進她的蛇窟裏,那個黑暗、潮濕的地方裏到處都是蛇。

山壁上被鑿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裏塞著半透明的蛇卵,像是蜂巢。蛇女用引魔種發狂的藥劑喂養她的蛇,從鑽破蛋殼開始,小蛇們就學會咬斷同族的喉嚨,吃著對方的血肉長大。最後活下來的蛇會被蛇女投進爐子裏“煉化”,接受魔種的血液,變成她的同族。

羽燭白從那個鬼地方爬出來以後,斬了蛇女一條手臂,又一把火燒了那個蛇窟。

誰能想到,墨寒川當個大修羅王,沒把這些東西斬草除根就算了,居然還讓他們死而複生了!

羽燭白忍不住去看連京,他先是引天譴開鏡宮,後是開黃泉路下酆都,來回折騰,臉色已然很不好看。可這人裝模作樣的功夫幾萬年如一日,羽燭白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

但羽燭白的想法很簡單,她已經找到人了,就不會再讓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掉一根頭發。

“滄雪殿下,你好啊。”

女人“咯咯”的笑聲黏膩得叫人作嘔,第三顆蛇頭升起,上頭坐著的女人對羽燭白拋了個媚眼。那女人裹著一身花紅柳綠的衣裳,衣衫不整地露出雪白細膩的大腿和肩膀,拗著做作又誘人的姿勢,叼著一根煙槍。

“她在叫誰?”白玨厭惡又恐懼的同時,心裏想。

“新仙盟令,九嶷山江畫舟乃為異人奪舍,應送往新仙盟審判。”女人吐出一個煙圈,愜意悠閑地把卷軸扔到地上,“殿下,不走嗎?”

“何方妖孽,竟敢妄言。”上官策冷冷地扔出一道符籙,正中往他們湧來的蛇群。

燃起的烈火燒著小蛇的鱗片發出“啪啪”的爆響聲。

連京單手結印,一個結界落在三人身上。

“別動。”連京說完便飛身掠了出去,他在半空中轉身,從傘骨上抽出了羽箭,引弦射向蛇女。巨蛇雖然大,卻並不笨拙,靈敏地躲開了第一箭。連京的第二箭緊緊咬著第一支箭飛了出去,同樣落空。

蛇女譏笑的話到了嘴邊,忽然見連京反手握弓,另一隻手打了個響指。

那兩隻落在地上的箭迸發出驚人的靈力,在瞬間連接,金色的光線橫過,利刃般截斷了蛇的身軀。眾人甚至沒聽見一絲聲響,隻是看見蛇的姿勢短暫的一凝,接著便有鋪天蓋地的血雨落下來。

蛇女反應迅速地從蛇的身上躍下,借著血雨蒙蔽連京的視線,轉身沒進了蛇群裏。

而另一邊,另外兩條大蛇不斷地用身體撞擊連京的結界,即便被結界表麵附著的靈力灼燒得皮膚潰爛也不停歇。

羽燭白的手在袖子底下飛快結印,結界外的大蛇身上忽然騰起純白的火焰——那是羽燭白的神息。

大蛇發出痛苦的嘶鳴,撞擊結界的動作越發瘋狂,力道卻弱了下來。

連京轉頭正要引弦射穿兩條大蛇的腦袋,忽然為背後的風聲所驚,調轉箭頭對著身後。

卻已經晚了。

蛇女像一隻飛鳥似的從他身側掠過,連京的身上多了一根蛇牙。

其實那一瞬間蛇女擲出去十二根蛇牙,盡管隻有一根命中,也足夠她得意了。連京毫不猶豫地拔出蛇牙,蛇毒卻已經順著他的血液瘋狂蔓延。

若在平時,蛇女是決計碰不到連京的,可天譴餘威令他日複一日地虛弱,反應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結界倏地破碎,上官策和白玨做出了同一個動作——一把摟住羽燭白滾了出去。

兩顆蛇頭重重砸落在地麵上,碎石暴雨般潑灑。細小的蛇尋著血氣瘋狂爬過來,上官策同時扔出去八道符籙,對應八卦,以離字位光芒最盛,八道符籙同時爆裂開來,整條街道都陷入了火海。

上官策的琉璃鏡在剛剛一番折騰裏摔得稀碎,他看不清,無法準確判斷敵人的位置,但沒關係,隻要橫掃整個戰場就可以了!

可過度透支靈力讓他的臉色看上去白得像一張紙,白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免得他跪在地上。

蛇女看著眼前的一切,還沒來得及耀武揚威,劍鋒忽然穿透了她的喉嚨。

霜雪從傷口滲入,流淌進她的血管,生成堅硬的冰淩。下一刻,冰淩如劍一般爭先恐後地頂出了她的皮膚,把她的骨骼連著血肉撕得支離破碎。

羽燭白低下眼睛,斂去了瞳孔中的銀色,這才踏著辟邪之火的痕跡走向連京。

連京一隻手撐著牆壁,抬眼看著她,說不清是什麽眼神。

羽燭白抬手擦了一下他唇邊的血跡,那塊沾了她血跡的皮膚像是被火舌舔了一下,滾燙的溫度過去後是牽連四肢百骸的痛。羽燭白是第二次知道,原來傷不在自己身上也可以這麽痛。

她忍住了把人捆回昆侖山關一輩子的衝動,故作輕描淡寫地道:“小師叔,下次身上有傷就別往前衝了。這麽鞍前馬後的,到時候神界關於我的醜聞,除了‘與昆侖君不知廉恥’以外,又要多一樁‘與大修羅王不清不楚’了。”

她一攤手,無奈笑道:“我一個武神,天天傳這種醜聞,也太丟臉了。”

連京聞言,居然垂眸笑了一下。

羽燭白立刻麵無表情,心想,他居然還有臉笑。

羽燭白的心思都放在以後怎麽收拾他這件事上了,一時間竟然沒有留意背後在地上輕微抽搐了一下的蛇女屍體。

肉眼不可見的絲線如蛇般遊走過地麵,被升騰的辟邪之火所覆蓋,隻隱隱地反射出零零星星的微光。絲線無聲鑽進了蛇女的身體,她鬆弛的關節“哢嚓”響了幾聲。

“小舟!”

羽燭白聽到了蘇若秋的聲音,她麵前的連京伸手就要推開她,卻被動作更快的羽燭白掀了出去。她有看著敵人的習慣,轉身的刹那,看見蛇女四肢扭曲的身體,握著白骨的長劍,以一個完美的進攻姿勢對準自己捅了過來。

聽見蕭靳的話,蘇若秋迅速衝出去,看見的第一幕便是修羅地獄般的長街。

火焰焚燒蛇的鱗片發出的爆裂聲不絕於耳,濃重的煞氣簡直叫人喘不上氣來。似曾相識的場景讓蘇若秋有些眩暈,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江畫舟。

江畫舟看上去安然無恙,甚至還去攙扶受傷的小師叔。

她剛剛鬆了一口氣,便見一個影子騰空而起,獵鷹捕食般撲向了江畫舟。

那一刻蘇若秋什麽都沒有想,隻是下意識地拔劍衝了出去。

眾人眼中,蘇若秋在那一聲呼喊後就如離弦之箭一般彈射出去。他們看不清她的身影,因為她整個人都淹沒在一團光裏。她拔劍、揮劍的動作精簡到了極致,氣息、肌肉與靈力的配合也達到了完美,劍鋒所過之處甚至留下了殘影。

這一劍劃出的是直線,不同於在試劍大會上蘇若秋對葉嵐揮出的那一劍,寫意如同畫師手下的工筆畫,帶著些稚氣。這道直線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毅,仿佛再現劈開天地混沌的那一斬。

此劍過後,便是破曉。

通明劍訣。

“師尊,通明劍訣的要領是什麽呢?”大汗淋漓的蘇若秋揉著酸痛的手腕,仰頭問。

男人叼著根草,滿臉高深莫測:“通明劍訣的要領啊,那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為師也很難說得清。要不然這樣,你去哄你師娘開心,讓她別再生氣了,你師娘不生氣,為師心情也好。為師心情一好,說不定就想明白怎麽說了呢?”

屋子裏傳來女人的罵聲:“江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居然指使小孩子勸和!秋秋別理他,我們不練劍了,來和師娘吃點心看話本。”

“娘子,娘子你怎麽又生氣了?我錯了娘子!”

那是蘇若秋第一次去求尋通明劍訣的修煉之法,但江樓隻讓她每日重複那些劍招。後來江樓死了,再沒有人能指點她,她便下山遊曆,這裏學一點、那裏學一點,雖則不倫不類,但隻為求勝的劍法威力亦是驚人。

偶爾她也會通過伏羲銅錢上附著的靈力,去摸索通明劍訣的修煉之道。可是男人留下的靈力從不說話,隻是舞劍,看上去像是喝多了隨便擺弄的。

直到鶴風告訴她,她可能不適合修煉通明劍訣。

“通明劍訣的修煉者,須得心裏沒有一絲雜念,真正做到‘劍心通明’。師兄是生在紅塵但超脫紅塵之人,生來便有劍心通明的境界,但是若秋,你的執念太重。也許通明劍訣並不適合你。”

她在試劍大會上揮出的那一劍看似威壓驚人,實則隻是她竭盡全力的虛張聲勢罷了。她模仿了通明劍訣的形,卻始終摸不到它的精髓。

“鏘”的一聲,霧朱劍與蛇女手中的白骨劍相撞,霧朱劍即刻出現了裂痕,轉瞬便要崩裂。蘇若秋的氣血湧上喉頭,她隻覺得劍上傳來的壓力猶如山嶽,而自己的骨骼正在寸寸開裂,下一刻就要被碾成泥灰。

她額頭的梅花痕色澤穠豔,仿佛鮮血畫就,下一刻就要順著肌膚滑落。

我要死了嗎?蘇若秋茫然地想,小舟怎麽還不走?

她以為時間過去了很久,然而一切都發生在一息之間。蘇若秋從胸口裏推出了那口氣,大喝一聲狠狠撞開了蛇女。蛇女不為所動,弓身在牆壁上一彈,第二劍飛速而至。

方才那一下已經耗盡了蘇若秋的氣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必殺的一劍劈到頭頂,卻無力閃躲。

蘇若秋知道江畫舟就在她身後,卻連把她推出去的力氣都沒有。

忽然,羽燭白胸前的長命鎖迸發出熾烈的光芒,電光石火間,她抱著蘇若秋滾了出去。

蛇女那一劍並沒有落下來。

一個縹緲的光影凝在半空中,抬手輕輕巧巧地接住了蛇女的劍。

他青衫落拓,眉眼間帶著蘇若秋熟悉的散漫神情,仿佛他隻是在後庭擺弄花草。蘇若秋怔怔地看著擋在她身前的男人的殘魂,落下淚來。

“通明劍訣的三重境界,分別是破天地、破生死、破我心。”男人嗓音溫潤,諄諄教導,仿佛他們身處在早春的書堂上,他罕有那麽正經溫柔的時候。

鶴風愣住了,白玨和上官策也愣住了。

在場所有在畫冊上見過“天下第一、半步成聖”的江樓掌門畫像的人都愣住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兩個女孩身前那個虛幻得像是會隨風飄去的影子,內心充滿了震撼。

“師尊……”蘇若秋喃喃道。

“唯有窺破內心深處的心魔,忘卻天地、生死和自己,才能揮出那斬碎所有黑暗、勢不可擋的一劍。”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在引著她去求索人間最強的劍道,像是要彌補他缺席的十幾年,“心中若有一個‘我’字,便會牽絆你拔劍的決心。劍修的每一劍,都是要斷了敵人的命,也是把自己的命押在賭桌上。通明劍訣,這是玩命的劍法!”

男人話音落定,周身燃燒起璀璨不可直視的光芒,他手中的劍影輕描淡寫地推出一條直線,仿佛撥開雲霧的一縷風。

然而一劍足矣,蛇女的身體、白骨化作的劍在半空中無聲無息地裂為兩半。

空中傳來琴弦繃斷的聲音,像是中空的朽木被敲擊發出的聲響。街道的磚石地麵、青石堆砌的牆壁像是薄紙一樣被快刀裁開,連哀鳴都來不及發出。

蛇女的身軀軟綿綿地砸在火海裏,噴射出的血液在火海中蒸騰為了血霧。

蘇若秋看著那個漸漸透明的影子,掙紮著要去抓他的指尖,聲音嘶啞:“師尊,你別走……”

她有很多委屈想要訴說,有很多思念想要傾訴。十幾年來積攢的話語到了嘴邊卻隻有輕飄飄的一句呼喚,像極了多年前男人牽著她的手走在夕陽下,騙走她的糖葫蘆以後,她小心翼翼地撒嬌。

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她什麽都留不住。

影子轉過來抱了抱羽燭白,動作輕柔,好像羽燭白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羽燭白隻覺得像是被風擁抱了一下,她看著這個“父親”,心情複雜。鬼王幹的缺德事,羽燭白對這個爹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她說不出半個字來,男人卻看著她寬容地笑了笑,轉而麵對淚如雨下的蘇若秋。

“別哭,”影子伸手去為她擦眼淚,卻隻是徒然地穿過了她的身體,他的笑容一如從前,仿佛歲月蹉跎卻沒有改變他分毫,“秋秋做得很好,這不是你的錯。”

“不要總是活得那麽難啊,我的女兒……”

影子的最後一句話和他的身體一起消失在風中。

羽燭白胸前的長命鎖在影子消失的那一刻崩裂成兩半,裂口無比整齊,像是有人一劍從中間劈開了長命鎖上的那朵蓮花。

碎裂的長命鎖砸在了地上,蘇若秋猝然吐出一口鮮血,被羽燭白架著肩膀扶住了。

滄雪神君這輩子難有這樣被人以命相護的時候,尤其對方還是個孱弱的凡人。雖然蘇若秋不是手無寸鐵的尋常人,但在動輒崩山陵、移江海的神魔眼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羽燭白很受震撼,受震撼的結果就是她以自己的血魂飼養了蘇若秋三天三夜。

她後來去檢查蛇女的屍體,發現蛇女的身體裏被種了傀儡絲。

傀儡絲是魔種的缺德玩意兒,被種下了傀儡絲的人,生死都不由己。而蛇女當時爆發出的力量,已經遠超當年與羽燭白交手的水平。

意思是,蘇若秋接下來的那一劍等同於接了修羅王一劍,沒被震碎心肺和魂魄不知道是要說她命大,還是通明劍訣——抑或是長命鎖裏江樓的殘魂護住了她。

但即便如此,這樣的重傷,也是肉體凡胎難以承受的。

白龍的血魂一點點把蘇若秋殘破的身軀縫縫補補起來,羽燭白卻日複一日地蒼白下去,總是忍不住在蘇若秋的病榻前打瞌睡。毫不知情的白玨一邊嘲笑她,一邊攆她去休息,被她插科打諢地混過去了。

雖然你沒有大師兄那麽溫柔、沒有三師兄那麽有趣、沒有四師兄那麽博學,可是你還是在明知道會死的情況下衝了出來,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明明很在意我卻又不肯讓我接近,每次躲我都像在躲鬼一樣。

羽燭白在心裏溫柔地歎氣,怎麽那麽別扭呢,小師姐?

蘇若秋醒來的時候,是回到九嶷山的第三天,窗外正在下雨。

“師姐,你醒了。”羽燭白看著她睜開眼睛,困倦地說。

她在這裏守著蘇若秋,實則是給她輸了三天的靈力,吊著她那一口氣。

“別離我那麽近。”蘇若秋嘶啞著聲音說。

“哦。”羽燭白收回了手,趴在床邊玩她的頭發。

滄雪神君沒有任何照顧病人的經驗,很久了才想起來問:“師姐你要喝水嗎?”

半晌蘇若秋才動作滯緩地點頭,羽燭白扶她坐起,端來熱水喂到她嘴邊。蘇若秋喝了好幾口,才有力氣開口問:“長命鎖……修不好了嗎?”

羽燭白沉默片刻,說:“就算修好,裏麵的……也已經散了。”

蘇若秋點點頭,什麽也沒說,喝完水便躺下了。她轉身麵對著牆壁,隻留下一個後背給羽燭白,是個拒絕的姿勢。

羽燭白合上門出去了,卻沒有走遠,她站在簷下看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庭院裏,水坑映著蒼翠的枝葉。

她從懷裏摸出那塊碎掉的長命鎖,凝視片刻。

羽燭白終於知道為什麽九嶷山眾人總是盯著她有沒有戴長命鎖,越危險的局麵越是如此,而且不管羽燭白做什麽,他們從來不懷疑她是被奪舍了。

起初她以為這滿門的人都是一根筋的愣貨,直到蛇女那一劍落下之後,羽燭白才知道,他們如此篤信她是真正的江畫舟,隻是因為長命鎖一次次地保護她。

世人垂涎的照淵劍,照淵劍裏可助修士一舉突破瓶頸、甚至半隻腳踏進飛升大門的修為,其實早就不存在了。

據鶴風所說,江樓當年用照淵劍的斷鐵融成了這隻長命鎖,裏麵封了他的部分修為和一縷魂魄。江樓自知死期將至,想用這樣的方式看著他期盼已久的孩子長大,想盡一點父親的責任守護她。

蘇若秋等人麵對羽燭白怪異的行為、突然痊愈的魂魄殘缺之症,沒有絲毫懷疑,隻是因為他們相信這世上不會有父親認錯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