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歡喜麵

第一節 心火·誅殺令

“你這個大修羅王當得可真不怎麽樣,”羽燭白拎著酒壺坐在樹枝上,搖晃著雙腿,臉頰緋紅,“先是末及,又是蛇女,怎麽什麽貓貓狗狗都想咬你一口,你別是要被推翻了吧?”

連京無可奈何地站在樹下,既要盯著沒人過來,又要防著她從樹上掉下來:“是啊是啊,我特別可憐,在魔界誰都不聽我的。在魔界,哪怕是路邊要飯的狗餓極了也能上來咬我一塊肉,您滿意了嗎?趕緊下來。”

羽燭白忽然安靜了,目光沉沉地看著他。連京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裏“咯噔”一跳。

“這麽可憐啊。”羽燭白撐著屁股底下的樹枝,一搖三晃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露出一個猥瑣表情。

“我看你姿色不錯,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侖山吧,怎麽樣?”

連京被她的胡言亂語氣得眼皮亂跳,恨不得趁她喝醉了拎她下來揍一頓,但他還惦記著把人哄下來,於是忍住了。

“怎麽樣,要不要跟我回昆侖?”羽燭白反反複複地問,“在昆侖山,沒有人會欺負你,那裏是九天十地最安全的地方,沒有我的準許,誰都進不去。你要不要跟我回昆侖?”

“好好好,我跟你回昆侖,你快下來。”連京連聲答應,用誘哄小孩的語氣道,“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羽燭白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張開了雙臂。

連京下意識地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從樹上跳下來的女孩。她滿身酒氣,黏黏糊糊地把頭往他的胸口拱,像是一隻尋覓溫暖地方的小貓。

羽燭白裝醉,像是掙紮似的在他身上**了一通,確認這人身上的傷已經好完了,這才收回手在他懷裏安安分分地窩成一團。

“那說好了,你和我回昆侖。”羽燭白小聲咕噥著說。

你和我回去,我再也不讓任何人碰你。

九嶷山的藏書閣是一棟小木樓,裏頭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書架,空氣中滿是墨水和紙張經久散發出的味道,兩排書架之間隻能容一人走過,抑或是兩人麵貼麵地蹭過去,狹窄逼仄得叫人喘不上氣來。

此時,這裏的屋頂上開了一扇天窗,有澄澈的月光傾瀉。

“大晚上的,你在這兒嚇唬鬼呢?”書架頂上忽然倒吊下來一個人,白衣長發,嘴唇噘起來和鼻尖形成一個鉤子夾著一支毛筆。

上官策被突然冒出來的聲音驚得差點把手裏的書砸地上,他轉頭瞪著那個沒正形的人,抬手把手邊的兩本書扔到對方臉上。白玨輕車熟路地接住了書,腰腹發力把自己拉回了書架頂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上官策,眼神玩味。

“什麽書要到晚上才來偷偷摸摸地找啊?”白玨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師兄是過來人,能理解你,這是很正常的事。你別氣急敗壞啊!”

“以你那點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的腦子,再輪回十輩子不喝孟婆湯也理解不了我。”上官策冷笑一聲,捋平了手裏的書頁說,“畢竟腦子裏的糨糊不會因為年紀增大發生什麽變化,就算有變化,也隻是大糨糊生小糨糊。”

“我說什麽?哼,讓我看看是什麽好東西能讓你這個小古板三更半夜不睡覺出來翻。”白玨一邊念叨他,一邊借著幽微的燭火去看手裏的書皮,“《上古神明錄》?什麽鬼東西。”

上官策劈手奪過書,什麽也沒說。

白玨略一思索,神色有些變了:“你在查那天那個魔修說的話?”

他說的便是蛇女,即便是命懸一線的時刻,白玨也清楚地聽到了蛇女對羽燭白說的那句“滄雪神君”。

“嗯。”

上官策垂眸,琉璃鏡後的眼睛被掩映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我找了所有有關神明記載的古籍、民間傳說,都沒有找到尊號‘滄雪’的神君。你知道,天地之間的仙神分兩種,天生血脈和後天飛升的。民間有記載的大多是後者,受人間香火和信仰供奉,其尊號多半和地域、經曆以及修煉功法有關。‘滄雪’這個尊號一看就不是後者,我也沒有找到記錄。”

白玨靜靜地聽著他說,神情微妙。

上官策一向不在意他的看法,自顧自地捋著思路往下說:“天生血脈的神祇多半是上古時代誕生的了,出現在人間的時候也大多以真身出現——哪怕是以人身露麵,也不會被人當作仙人記錄下來。所以我翻閱了所有和‘冰雪’有關的神明、神獸的記載,除去太低等不可能成神和墮魔的,隻剩下一個記錄。”

無論在人間、魔界還是神界,嚴寒之地向來是生命絕跡的地方,鮮有活物,因而有關記載少之又少。

上官策把那一頁文字翻開,抵到白玨眼前,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白龍,生於神界聖地昆侖山。冰骨霜心,坐擁殺伐之血而有好生之德。”

那頁紙泛著黃,墨跡也在經年累日的磋磨中褪了顏色。

白玨一言不發,他想起了蛇女被冰劍從體內貫穿出來的死相。

“聽起來……我們的小師妹好像還是個好神。”白玨渾不在意地笑了笑,“換個思路想,那個窮凶極惡的魔修要殺她,不正好證明了她是個好人嗎?”

“我沒有說她不好。”上官策收起了書,淡淡地說,“我隻是擔心。如果那個魔修已經知道她是神,那魔修背後的人想要的真的是照淵劍或者通明劍訣嗎?能和神對上的,應該已經不是人了。”

“你打算怎麽辦,要告訴掌門嗎?”白玨問。

“不必。”上官策搖頭,“我深夜前來就是不想聲張。無論小舟是個怎樣的神,她始終都是我們九嶷山的小姑娘。我隻是想確認一下罷了,你也不要說出去。”

“話說回來,你不睡覺在這裏幹什麽?燈都沒點。”

“賞月啊。”白玨挑挑眉,示意他看天窗裏盈滿的月光。

“你是真的很閑。”上官策唾棄道。

“長夜漫漫,月色如此,不可辜負啊。”白玨大笑。

容許從寒潭裏爬出來,頭發濕漉漉的,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吐著寒氣。

他像是沒有感覺,潦草地把頭發抓成一把,攏好了衣衫。做完這些,他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他一個人的時候很少笑,臉上常常是茫然甚至淡漠的表情,像是粗製濫造的木偶。

“師兄的脾氣雖然好,但要是偷看我洗澡,我也是會打你手掌心的。”容許忽然說。

蘇若秋從樹後走了出來,垂首看著他眼球上的血絲。

“若秋,怎麽是你?”容許有些詫異,“我還以為是小舟。”

“不是。”蘇若秋淡淡地辯解,“我也沒有偷看你洗澡。”

容許露出窘迫的表情,小舟還是小女孩,他在她麵前像是長輩,這樣的調笑無傷大雅。而蘇若秋與他年紀相仿,這話便有登徒子的嫌疑。容許抓了抓後腦勺,不知如何接話。

好在蘇若秋也不是一般姑娘,完全沒把這當一回事,她不由分說地扣住了容許的手腕摸他的脈象,容許甩了一下手,沒甩開。

“別亂動,”蘇若秋覷他一眼,“掌門師叔讓我來看看你的心火如何。你要是再掙紮,等會兒手腕就要被我掐紅了。”

容許瞪著她,蘇若秋卻像是根本沒長“看人眼色”那根筋,見他不動便以為是同意了,順理成章地探他的脈象。

稍有些修為的人都能摸出來,容許的脈象十分紊亂且劇烈。

瘋狂跳動的脈搏一般昭示著氣血的狂亂,若是普通人,很快就會因為氣血暴亂而亡。對於修士而言,這樣混亂的脈象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容許輕描淡寫地抽回手。

“平時也是這樣的,我剛剛從水裏爬出來有些累,所以稍微快了一些。不是什麽大事,不用告訴師尊。”

“你以為我是白玨嗎?”蘇若秋不吃他粉飾太平的這一套,直截了當地揭穿了他,“你的心火開始燒起來了。”

容許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不過是斬了那人一隻耳朵,沾了一點點血氣而已。不妨事,過幾天就好了。”

“這已經是我們回九嶷山的第十四天了。”蘇若秋冷酷無情地說。

容許苦笑道:“若秋,什麽時候你才能像小舟一樣?看破不說破是乖女孩的美德。”

“明天我動身去極北給你找雪蓮。”蘇若秋轉身要走。

“我說了不用。”容許語氣強硬,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蘇若秋扭頭看著他:“容許,你想死嗎?”

“哪裏有人會不死?”容許又換回了溫和的口吻,仿佛剛剛那一瞬間流露出來的暴戾隻是蘇若秋的幻聽。

他對著波光粼粼的寒潭伸出五指,不斷做著握劍收攏五指的動作,輕聲說:“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希望死在你手上。”

今天的早飯是在白玨院子裏吃的,白家趕他出門果然隻是演戲,院子裏的仆人一個沒少,衣食用度也照舊。

羽燭白喝完了整整一碗粳米粥,臉上紅撲撲的。

旁邊的小火爐上還煨著濃稠的魚湯,是在山溪裏抓的魚,用上好的天麻、白芷、紅棗和玉竹一起燉兩個時辰,燉得鮮香軟爛才是最好。

魚是大師兄抓的,湯也是大師兄燉的,照舊是令人沒什麽食欲的寡淡滋味。大師兄像個默默無聞的小廚娘,羽燭白每天都能吃到他做的菜,卻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據蘇若秋說,大師兄在閉關。

白玨裹著件披風歪在旁邊寫話本子,這是他新尋的消遣。

外麵在下雨。

羽燭白喝完了粥就開始左顧右盼。她慣會折騰,白玨這裏的瓷瓶被她摔了好幾個,院子裏種的月季也常常遭她毒手。白玨的注意力終於被她吸引過去,看她跟個兔子似的轉著腦袋到處看,難以想象這麽個幼稚的女孩會是神明轉世。

“你要什麽就自己拿。”白玨大手一揮,說。

羽燭白沒挪開屁股,她舔著嘴唇試探著問道:“掌門和小師叔呢?”

她醒來的時候手裏還攥著連京身上的玉佩,但一整個早上都沒有見到他。羽燭白現在非常恐懼厭惡這種感覺,連京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超過一炷香的時間,她的心跳就開始不正常。

“下山去了。”白玨若無其事地說,“小師叔走之前把封山大陣打開了,誰都進不來,山上很安全,別怕。”

羽燭白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炸開了:“他們下山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打探消息吧?新仙盟那邊折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少都是針對我們九嶷山的,我們總不能一直關著山門,當一輩子聾子瞎子吧?”

羽燭白焦慮地咬著手指甲,蛇女突然出現在人間,說明新仙盟背後的人一定是某個修羅王。

她關心則亂,自作主張地把連京粉飾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全然忘了他還是從血蓮花池裏爬出來的大修羅王。羽燭白越想越心急,恨不得立刻出現在連京身邊把他綁回來。

“咬什麽手指?小姑娘家家的難看死了。”白玨往她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我要下山。”羽燭白脫口而出。

“你下山幹什麽?”響起的卻是另一個聲音。

蘇若秋拿著一頁紙,拎著劍和鬥笠走進來。

羽燭白一見她就心虛,訥訥地不知道說什麽,她總不能說要去救連京吧?

“我和容許要下山一趟,你們老實在家裏待著。”蘇若秋說。

“出什麽事了嗎?”

白玨去拿蘇若秋手裏的紙,看見朱砂寫的三個猩紅大字——“誅殺令”。這次誅殺令下的名字不是蘇若秋,而是鬆石、葉嵐和葉明德。白玨沒聽過最後一個名字,猜想應該是葉嵐師父。

“新仙盟抓了他們,七日之後要在洛都行刑,以正修真界風氣。”蘇若秋說。

“所以你要去劫法場?”白玨有些傻眼,“師姐,雖然我也很想救他們,可是你要單槍匹馬闖新仙盟?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蘇若秋沒理他,拿回誅殺令疊好放回袖子裏。

誅殺令是她在鶴風的桌案上翻出來的,她借此推斷二人應該是去了洛都。她不是要去劫法場,而是要帶容許去找鶴風和連京。容許的心火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一點點的血氣像是火星子,點燃了容許胸腔裏的煤炭,烈火燎原。

為了不引人注目,蘇若秋套了馬車帶著容許前去洛都,等到了白梅鎮便轉水路北上。

蘇若秋快馬加鞭,馬車車廂裏傳來容許低低的咳嗽。雨點打在馬車篷上發出悶悶的聲響,蘇若秋的心裏有些急躁。

等到了白梅鎮,她勒馬停車時卻聽見了幾聲沉悶的響動。

蘇若秋按著劍柄,走進車廂和容許交換了一個眼神,容許指指邊上那個龐大的箱子。馬車是白玨的,箱子自然也是白玨的,不知道是這少爺拿來裝什麽東西的。

蘇若秋閃身到箱子旁邊,一腳踹翻了沉重的木箱。

箱子裏滾出來三個人。

容許目瞪口呆,震驚地去把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的羽燭白抱了起來:“小舟,你怎麽在這兒?撞到哪裏了?”

羽燭白眼淚汪汪地捂著頭:“撞到腦袋了。”

蘇若秋額角青筋暴跳。

容許心疼地去給羽燭白揉腦袋,手掌不經意間擦到了羽燭白的額頭。

滾燙。羽燭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端詳容許。

他皮膚滾燙,看上去很疲憊,可是他穿得很厚,像是怕冷。那雙溫柔安靜的眼睛裏爬滿了血絲——他身上的氣息像極了那些餓了的魔獸,渾身上下都湧動著對血和肉的渴望。

然而羽燭白知道他不是魔種,也不是妖邪,他是那個婆婆媽媽、生怕幾個小崽子吃不飽穿不暖的大師兄。

他在墮入魔道的邊緣。

“大師兄……”羽燭白的手有些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明明這個人今早還給她煲了魚湯,“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小舟不怕,”容許輕輕地抵住她的額頭,一如多年前小女孩被雷聲嚇哭,少年唱著歌謠哄她入睡的模樣,“師兄隻是生了一點點小病。”

第二節 洛都·血魄燈

船艙外傳來有人和蘇若秋搭話的聲音:“客人是要去洛都嗎?現在很多修士都在往洛都去,說是什麽新仙盟要召開肅清大會。嗐,我們也不懂這些。總歸是又要鬧起來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太平日子算是到頭嘍!”

容許睡得迷迷糊糊的,抓緊了身上裹的大氅。

他不自覺地用力,指節發白、指甲掐破了手心的皮肉也沒有感覺。有一隻細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拳,那隻手太小太纖細了,他下意識的鬆開了手指,生怕碰碎她。

來人握住了他的掌心,一縷微涼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身體裏,撫平了血管裏叫囂的暴虐。

容許嗅到了一點奶香。

小女孩身體不好,每日晚飯都要喝一碗熱羊奶,這還是他定下的規矩。他不知道這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何以就能有這樣的靈力,怕她透支體力傷了自己,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便想抽開手。

“大師兄,師兄不怕。”女孩雙手握住了他的手心,誤以為他在被心火折磨,語氣有些慌亂,“很快就好了。”

羽燭白做過滿手血腥的殺神,也做過千嬌百寵的大小姐,就是沒做過供人依靠的肩膀。

她的一生恣意灑脫,甚至稱得上隨意,想一步走一步,實在不是個可靠的神。羽燭白安撫的話語單薄又笨拙,還是從漸漸蘇醒的“江畫舟”的記憶裏刨出來的蛛絲馬跡裏剽竊的。

小時候江畫舟生病,容許就這麽哄她。

看著沉睡中的容許,羽燭白氣得渾身打戰。

她不知道是什麽人、什麽時候對容許下的手,但她能感受出來,容許的身體裏有一簇邪火,泛著血肉腐爛的氣息。容許之所以會如此痛苦,是因為他身體裏有一道枷鎖,鎖住了那團火,使他不至於墮入魔道,可兩股力量相爭,折磨的隻有他一個人。

而羽燭白還不能輕舉妄動,這團火與容許的命門息息相關,要是她掐了這團火,說不定容許的性命也要受到牽連。

所幸壓製一團邪火,對她來說不難。

外頭的蘇若秋打發走了人,推門走了進來。她就站在門口,多一步都不肯靠近,遠遠地看著守在床邊的羽燭白。

蘇若秋向來不在意人情世故,自然也不會安慰人。她知道容許一向驕縱小師妹,也能看得出來小師妹對容許的親近,卻開不了口說“會沒事的”,於是隻有默默地看著。

“師姐,”羽燭白轉過來看她,“我們還有多久到?”

“天黑便能到。”蘇若秋說。

這是他們離開九嶷山的第六天。

如今,洛都已經不是雲集天下繁華的那個地方了,據說新仙盟的總壇定在洛都之後,洛都滿街都是逮捕反抗新仙盟的人的戒律司修士。但有傳聞說這些修士身上隱約有些邪氣,竟然有點鬼修的模樣。

不少蕭暨在位時受刑關押的重犯都被放了出來,仗著新仙盟的勢頭耀武揚威。

而坊間或有對新仙盟、朱雀門有微詞的修士,隔日就會暴斃荒野。

一時間,整個修真界被恐懼不忿籠罩著。

如今已經鮮有商船敢去那邊做生意,這艘船都是遠在江南的白家私底下調過來的。

事態如此,饒是蘇若秋心急如焚,也不敢帶著容許禦劍。

羽燭白為容許整理了一下汗濕的額發,她知道這是那團心火被壓下來了。但越是壓抑,爆發的時候就越是猛烈,誰也不知道這團火徹底燒起來的時候,容許會變成什麽樣子。

洛都,新仙盟。

牢房裏昏暗潮濕,無孔不入的寒氣恨不得把人的骨頭茬子都咬一遍。

從外頭進來,一眼望去,這牢房裏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上裝了精鐵的柵欄,柵欄上還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用以壓製水牢中人的靈力。

抱著溫熱油紙包的修士頂著大雨跑了進來,一把甩開蓑衣和鬥笠,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什麽鬼天氣!老子脖子裏都是水。”

“別抱怨啦,這世道尚且如此,說變就變,何況天氣?”同伴打著哈哈,接過油紙包打開,用力吸了一口裏頭鮮香的肉脯氣味,稱讚了一聲,“香!這家店還開著呢?”

“馬上就要關啦,洛都眼看就要亂起來了,老板有點小錢,不想把命吊在這裏。”修士唏噓道,“你說現在的仙盟像個什麽樣子,戒律司到處收拾不服氣的門派,稽查司四處抓人,天演司倒好——一直裝死,新仙盟也沒理他。”

“這算什麽,你沒看蕭靳都被放出來了?”同伴看著修士好奇的表情,神神秘秘地說,“你們年輕的不知道,蕭靳其實是蕭暨盟主的親生弟弟!”

“真的假的?我都沒聽說過這個蕭靳,他是什麽來頭?”

“騙你幹什麽?蕭暨盟主自己就是苦寒出身,兩兄弟小時候失散了,哥哥進了山海門,弟弟進了朱雀門。蕭盟主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結果弟弟長成了大魔頭。”同伴喝著小酒,身子暖起來了,膽子也大了,“蕭靳這人桀驁得很,爭強好勝又睚眥必報,而且不擇手段。他為了引誘邪祟出來,可以殺人做血食。諸如此類的事多了去了,隻是朱雀門看他天賦修為都高,一直壓著消息。”

男人的聲音伴著打在窗台上沙沙的雨聲。

“後來這事被稽查司的人誤打誤撞查出來了,蕭盟主知道了,勃然大怒。你是沒見到當時那個場景,蕭盟主的劍都要砍到他親弟弟的脖子上了,”同伴慢悠悠地說,“後來朱雀門硬是把他保下來了,蕭盟主親手往蕭靳的經脈和大穴裏打了十七枚戒釘,還下令把他鎖在水牢裏,永世不得放出。”

十七枚戒釘,修士被打下去一個也就相當於廢了。

修士不由得咂舌:“其實蕭盟主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吧?不然他真的一劍劈了蕭靳,朱雀門又敢怎麽樣?”

“確實如此,當時蕭盟主要是慢一步,九嶷山就要先動手了。”同伴喝得微醺,幾乎有些口不擇言了,“當年那位江樓掌門,最見不得這些事。要是他還在,仙盟哪裏會淪落到現在這個樣子?老百姓看了修士跟見了鬼一樣。”

“這話可說不得!”修士連忙上去捂他的嘴。

“沒事,誰聽得到?”同伴不在意地推開了他。

不遠處,全身浸泡在冷水裏的葉嵐微微仰首,牢房裏的燭光透過柵欄落在了她的臉上。

葉嵐全身被精鍛的玄鐵鐵鏈鎖住,鐵鏈的另一頭熔進了砌水池的石壁裏。鐵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她能精確地熔斷鐵鏈的某一個部位,但是柵欄上的咒文鎖住了她的靈力。葉嵐身上全是傷,泡在水裏已經開始有些發燙了。

劍修身心堅毅,葉嵐能忍受這些,她隻是擔心師父。

明天新仙盟就要處決他們了,葉嵐知道這是新仙盟引九嶷山出來的誘餌。

她深深地呼吸,知道明天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與此同時,城中一處偏僻驛館。

這間驛館是以白家某個遠在鄉下的老管家的名義置辦的,本是白家老爹為自己以後養老準備的。院子裏有一口古井,還種了一院子的海棠,很是雅致。驛館外是爬滿了青苔的小巷和寂靜的街道。這樣的深夜,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連京為容許把完脈後,告訴鶴風,他的情況正在好轉,心火也在被慢慢壓製下去。

鶴風鬆了口氣,轉頭把蘇若秋罵了一頓:“大驚小怪地把人帶過來,還帶了一窩,你知道我們明天要幹什麽嗎?你們幾個小崽子真是會給我找事幹!”

蘇若秋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隨他罵。

連京則轉頭看向了羽燭白,她正從白玨和上官策兩人之間的縫隙往裏擠。

“三師兄四師兄,你們讓我進去,我要看大師兄!”羽燭白扯著嗓子喊。

“看個屁,”白玨拎小貓似的拎著她的後領子,“找麵鏡子看看你眼睛底下的烏青吧!別去煩大師兄了,誰都沒你黏人,快滾回去睡覺。”

羽燭白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偏偏連京在邊上拱火。

連京說:“白玨說得不錯,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睡覺。”然後這人就不由分說地把羽燭白拉走了。

房門一關,連京順手在門上施了個法術,隔絕了外麵對房內聲音的窺探。

“你鬧什麽?”連京抱著胳膊靠在門上,問。

羽燭白難得這樣直白地打量墨寒川的這副新皮囊,她用一種挑剔的眼光把連京上下剝了個精光,覺得還是他原來的樣子好看。

隨即她在心裏翻了一遍舊賬,湊足了怒火,擺出和他一模一樣的姿勢來,冷笑道:“我是不是說過,除了昆侖君,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管教我。”

連京看了她很久,深呼吸幾次才忍住了抽她一頓的衝動。

羽燭白把他惹毛了,心裏就舒坦了,收斂了一點陰陽怪氣,說:“你是為了調查新仙盟背後的主使才來的?”

連京被氣得不想說話,紆尊降貴地點了個頭。

凡人怎麽可能驅使魔種,還是蛇女這樣在滄雪神君麵前掛了姓名的魔種,用腳想也知道幕後指使不簡單。

對方對他們的動向也抓得很準,知道連京剛剛接了天譴,正是虛弱的時候。隻是他們沒想到羽燭白會冒著風險為連京出手,否則蛇女至少可以重創連京。

“他們算盤打得劈裏啪啦地響,江南兩次失手,已經暴露得差不多了,這次會露麵嗎?”羽燭白懷疑道。

“會。”連京說,“因為血蓮花池的沸騰之時還沒有過去,我身上又有天譴的傷,這是萬年難遇的能要我性命的機會。”

羽燭白輕笑一聲,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太不了解墨寒川了。

墨寒川人前人後都是一副從容優雅的模樣,時時刻刻端莊如畫上的神像。他不在意旁人的讚美,亦不在意對他的詆毀,仿佛世人的眼光於他而言隻是袍角的浮塵。

這樣狷狂的話語從大修羅王嘴裏說出來理所應當,在墨寒川身上卻不合時宜。

“其實還有一個思路。”羽燭白因為這點新發現,心裏微妙地軟下來一塊,語氣也和善了一些,“北堂勳之死發酵得那麽快,事發突然,仙門百家都急著借機定蘇若秋的罪。偏偏這個時候,劍宗宗主這個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宗門裏的老頭子跑了出來,還來得那麽是時候,他一定有問題。”

連京露出一絲欣慰又擔憂的笑容,但那縷微笑轉瞬即逝。

“我的人已經去探過劍宗了,在那裏發現了傀儡絲的痕跡。”

羽燭白頓了一下:“又是傀儡?”

傀儡術在魔界算不得什麽高明的法術,幾乎是個魔種就會。

低級的傀儡術,施術者隻需將煉製好的傀儡引子種在目標身上,便可以控製對方。越高級的傀儡術,留在被控製者身上的引子越隱秘,目標被控製的痕跡也越不明顯,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看不出他身上的破綻。

“我想起來一個讓我印象不太好的魔種。”羽燭白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倦。

她連日替容許壓製心火,還要克製神息不被發現,消耗了太多精力,江畫舟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連京把她抱起來放到**,為她脫了鞋襪,拆了發髻,讓她躺在**。連京摸摸她的頭,說:“這九天十地,有什麽能攔得住滄雪神君的?先睡一覺,說不定明早一醒,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我從會握劍起,就不做這種夢了。”羽燭白喃喃地說。

她想,人的理解真是神奇,若不是知道連京就是墨寒川,自己恐怕會將這句話理解為揶揄或嘲諷。可一想起是墨寒川在這具殼子裏跟自己說這句話,她竟然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柔和驕縱。

她小時候寫不完功課,一邊畫符籙一邊哭,哭得眼睛都紅通通的,寒川便哄她去睡覺。

“也許一覺睡醒,功課就做好了呢?”

每次她被哄睡著後,第二天清晨醒來,枕邊便放著一遝勾畫完美的符籙。

羽燭白忽然屈指在連京的額頭上彈了一下,一縷神息進入連京的識海蟄伏,連京愣愣地看著她。

“我給你三次機會。若你有危險,便喊出我的名字,無論你身處何地,我都會出現在你麵前。”

“大修羅王命懸一線,喊滄雪神君的名字,合適嗎?”連京無奈地笑出聲,卻咬著話語的尾音陷入了沉默。

羽燭白睡著了。

“你到底……”連京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鬢發,終究沒有問出口。

房門被人敲了敲。

“進來。”鶴風說。

門被從外麵推開,蘇若秋握著一張卷軸,渾身都被淋濕了。

“怎麽搞的?”鶴風皺眉,“快進來烤一下火。”

“掌門師叔,我讓小策幫我查了一下舊仙盟戒律司的卷宗。”蘇若秋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氣的,握著卷軸的手連著肩膀都在顫抖,“關於蕭靳的。”

鶴風的表情和動作都凝固了,片刻後,他說:“你進來說,外麵冷。”

“不必,我就在這裏說。”蘇若秋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二十年前稽查司抓了一批用人血和魂魄煉製血魄燈‘燈芯’的鬼修,從裏麵得知他們的組織者乃是朱雀門首徒蕭靳。這件事鬧到了蕭暨盟主案頭,蕭靳本來應該死了——他為什麽還活著?”

血魄燈是個很邪門的法器,莫說鬼修,就是正經修士也聽過這臭名昭著的玩意兒。無他,隻因為這血魄燈的煉製方法很是刁鑽且凶殘,須得生辰八字帶煞的人作為燈芯,再以上百人的血肉魂魄和怨念煉製燈油。

仙盟成立百餘年,前後都沒人煉成功過血魄燈。

一是大部分鬼修自身修為不夠,在煉製過程中容易為未成形的血魄燈所惑,反而把自己的魂魄投了燈;二是所謂生辰八字帶煞的人不多,真的煞氣深重到能做燈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再者是仙盟成立之後,稽查司對鬼修的風吹草動十分敏感,殺百人取其血肉魂魄這麽大的動靜很難不被發現。

所以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血魄燈威力究竟如何,也無從考證。但不能否認的是,所有鬼修都以做出血魄燈為莫大的榮譽。

鶴風張了張嘴,半晌,無力地問了一句:“容許知道了嗎?”

蘇若秋把手裏的卷軸扔了出去,險些把燭火砸滅,她壓抑著聲音,低吼道:“他不知道!我怎麽敢讓他知道?從小策把卷宗給我,到我帶大師兄來洛都的一路上,我都不敢讓他知道一個字。”

鶴風吐出一口氣,脫力一般坐在椅子上。

他仰頭看了漆黑的房梁很久,才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臉。

當年把容許帶回九嶷山後,關於那起慘案,鶴風借口會影響他的心性而潦草帶過,並沒有細說。所以容許並不清楚其中細節,反倒是一直跟著江樓的蘇若秋做了年紀最小的旁觀者,還牢牢記住了蕭靳的名字。

修真界裏,知道蕭靳被囚禁和那起震驚世人的“燈芯案”有關的人屈指可數。

蕭靳出現在稽查司的時候,鶴風一直暗中觀察容許的反應,看他還算平靜,以為這一關算是過去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件事會被蘇若秋翻出來。

很久以後,久到蘇若秋以為鶴風就要以沉默把她糊弄過去的時候,鶴風才開口道:“不要告訴容許,反正這次蕭靳一定會死,知道這件事對他而言沒有好處。至於蕭靳為什麽活到了現在……因為他活著,所以容許才能活,你明白嗎?”

“什麽意思?”

“這是一場博弈,”鶴風的目光略暗沉,“朱雀門、蕭暨和九嶷山各退一步。留蕭靳一條命在,我和師兄才保得住容許。這件事之後,師兄和蕭暨翻臉,很久沒有往來。”

鶴風接著說道:“你不告訴容許是對的,他破了殺戒,心火正是蠢蠢欲動的時候,讓他知道這件事隻會遂了蕭靳的意。蕭靳在稽查司麵前說等容許二十年,明顯就是認出了他。我這次來,要斷新仙盟的主心骨是其一,殺蕭靳是其二。我絕不允許有人把髒手伸到我的弟子身上來,這樣的事不會發生第二次。”

容許難得晚醒。

他習慣早起,去廚房給幾個師弟師妹熬粥,然後備上茶水和一日的功課,在靜堂裏坐一天。其間少不了要調停白玨和上官策的爭吵乃至鬥毆,還有旁邊江畫舟的拱火。不過他二十年如一日都是這麽過的,已經麻木了。

今天醒來後,容許看著陌生的環境,還茫然了不短的時間。

喚醒他的是門外女孩的聲音。

“師兄師兄,你醒了嗎?你穿衣服了嗎?沒有**吧?我要進來嘍,我真的要進來嘍!”

女孩嘰嘰喳喳的,但還是先把門推開了一條縫,試探著伸進來半個腦袋和一隻眼睛觀察,沒有莽撞地衝進來。

“怎麽了,餓了嗎?”容許坐起來,招手示意她進來。

羽燭白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把腦袋送到容許手底下隨他揉,乖巧地說:“師兄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容許沉默了片刻,他對船上那幾日滲進身體裏的靈力還有記憶。

按道理來說,江畫舟不該有這樣的靈力。

“小舟,你和師兄說實話,”容許表情嚴肅,“你是不是修煉什麽禁術了?”

羽燭白愣住了。

容許見羽燭白發呆,以為她是被自己拆穿了不知所措,一下子就急了:“禁術好比獨木橋,稍有不慎便會失足,你怎麽那麽不聽話?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聽到過什麽奇怪的聲音嗎?”

羽燭白手忙腳亂地推開了上上下下檢查她的容許,說:“我沒有修煉禁術!”

容許板著臉說:“什麽時候了還說謊!”

羽燭白哭笑不得,她想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湊到容許麵前,說:“大師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神。”

容許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眼神逐漸變得憂慮,“你看的是什麽書,是藏書閣裏的嗎?快告訴我,師兄不怪你。”

羽燭白抓狂。

窗外傳來悠長的鍾聲,影子緩慢地向那個既定的方向移動。

“師尊他們是要去劫法場吧?”容許忽然說。

“應該是吧,”羽燭白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想到掌門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要學話本子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憑他和小師叔的能力,偷偷摸摸劫獄得手的可能更大吧?怎麽還非得裝這個相。”

“師尊不是要裝相。”容許在羽燭白的腦門上輕輕地彈了一下。

“他是要做給天下仙門看,不是誰都能做這個新盟主。誰要借機興風作浪,他就取誰的項上人頭。師父這是為蕭盟主下完後半局棋。”

第三節 蕭靳·容家血案

人間殺戮若是太過,陰陽失衡、正邪倒序,天道便會降下神罰。

可羽燭白知道這風起雲湧的修真界背後,有一雙不屬於人世的手在推動著一切。倘若天道有眼,就該一道雷劈得那攪弄腥風血雨的混賬魂飛魄散,而不是讓這場風暴橫行無忌。

所以羽燭白一貫看不慣天道的自以為是。

遲來的光輝再明亮,也照不到死難者的額頭。

羽燭白心裏千思萬緒,麵上卻還是裝出小女孩的嬌憨,踏踏實實地憂心她這便宜師兄的心火。容許看上去倒是平靜得很,一麵喂她點心吃,一麵翻著書頁。

外頭鬧得天翻地覆,容許又焉能心如枯井,平靜無波?羽燭白知道這一切都是表象罷了。

羽燭白簡單粗暴地想,實在不行就把他找個清清靜靜的地方關上幾十年,把他臉上和藹心裏罵娘那套表裏不一的作風磨幹淨,等他真正能做到不悲不喜、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了,再把人放出來。

可惜這種法子她也隻敢想想,真要把人關在那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怕是會瘋。

窗外的鍾聲響了第三下,容許握緊了羽燭白的手,習慣性地安撫她:“小舟不怕。”

羽燭白腦海裏,屬於江畫舟的朦朦朧朧的記憶又湧了上來。

從小到大,容許都是個不會生氣的哥哥。不論是江畫舟學不會拿筷子,笨手笨腳地摔了碗;還是生病反胃,吐了容許一身,他都不會責怪她。

容許對江畫舟如此,對蘇若秋、白玨和上官策亦是如此。

有人出言挑釁他亦不露怒色,寧可頂著別人輕蔑的眼神,也要推掉切磋。

這樣想來,他其實並非真的是個沒脾氣的泥菩薩,隻是受心火所累,絲毫怨懟、憤恨、嫉妒一類的情緒都不能有。

他上九嶷山時才是那樣小的年紀,卻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個隻會掛著笑臉的泥偶。

羽燭白無端地憐憫起他來,隻是一個小孩子罷了,怎麽活得這樣辛苦?她那點泛濫的同情心一發不可收拾,聯想到年幼時同樣不易的墨寒川,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渾身的毛都奓起來了。

她捏著容許手指上的小窩,悶聲悶氣地問:“大師兄,害你變成這樣的人,死了嗎?”

容許身體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回答:“當然,不然我怎麽長到這麽大呢?”

“那就好。”羽燭白想,受害的人在這世上苦苦掙紮,若害人的還能逍遙自在,那也太惡心人了。她多嘴問這一句,是知道這世上之事並非樁樁件件都有公道。她既然已經在這裏,就不能容許不公。

“年紀不大,操心的倒不少。”容許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還沒和我解釋清楚,你幫我療傷的事。”

羽燭白張牙舞爪地對他比了個鬼臉:“不告訴你。”

容許還要說什麽,院子裏傳來三下叩門的聲音。劍修很熟悉這個聲音,是劍柄在撞木門。對方很有分寸,點完三下便不再動作。

守在院子裏的蘇若秋在門響之前就起身了,她隔著很遠就聽到了對方的腳步聲。

蘇若秋抬頭與走到二樓窗邊的容許對視一眼,對他豎起了一根手指——意思是一個人。她五指並攏握住了劍柄,緩步靠近院門,大門的縫隙間插著一張拜帖。

院門外的人不知道出於什麽想法,嚴嚴實實地收斂了自己的氣息。

蘇若秋取下拜帖,一眼掃過去,神色劇變。

“‘燈芯案’首腦、容家七十二口人血債債主、朱雀門蕭靳前來拜訪。”

蘇若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甩開了拜帖。樓上的容許看出她不對勁,剛要翻身躍下來,卻被蘇若秋喝止了。

“容許,別過來。”

蘇若秋神色冷凝,隻隔著一塊薄薄的門板,她已經感受到了逼迫到眼前的殺氣。而她隻有三成的把握能把劍鋒送到對方的心口裏去——她不知道蕭靳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也無暇去想掌門和小師叔的計劃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現在,她背後的驛館裏有除了花枝招展一無是處的白玨和隻會埋頭讀書的上官策,還有苦苦壓抑心火的容許和孱弱的小舟。

她沒有退路,她退一步,可能就會踩在同門師兄弟的血泊裏。

“我知道你是江樓的徒弟,我的目標不是你,也不是江樓的女兒。”門外傳來蕭靳低低的笑聲,像是毒蛇吐信的“噝噝”聲。

“我隻是來取我的燈芯。你現在滾開,我就放過你。”

蘇若秋冷漠地握緊了劍柄,身後忽然有風呼嘯而來。她知道是容許如鷹一般從樓上撲了下來,而她的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容許殺人。

幾乎是同一瞬間,容許的指尖從蘇若秋肩頭擦過,她卻帶著劍鋒狠狠地撞了出去。

大門被霧朱劍撕成碎片,暴雨一般掃了出去。蘇若秋在漫天飛舞的木屑中,筆直地將劍推了出去。對麵站著一個影子,全身罩在青灰色的鬥篷裏,隨著霧朱劍劍鋒推出而後退。

蕭靳的風帽被劍鋒撕裂,暴露出那雙赤紅的眼睛來。

下一刻,蕭靳猛地伸手攥住了霧朱劍鋒,滾燙的熱浪順著劍脊攀援而上。蘇若秋果斷棄劍,飛身一腳揣在蕭靳的肋骨上。

沒有任何流派會教劍修棄劍,劍於劍修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另一根脊骨。蘇若秋這打法看起來不像“天下第一”的高徒,倒像是街頭摸爬滾打的地痞。可饒是她反應神速,掌心也留下了兩道皮肉翻卷的焦黑痕跡。

蕭靳被她踹得後退,肋骨當場就斷了兩根,他眼神一凜,把手裏蠢蠢欲動的劍擲了出去。

霧朱劍無聲震顫著,劍上裹挾著零星的火焰。

蘇若秋要是接下這一劍,不可避免地便要受傷,若是不接,霧朱劍很有可能受到損傷。

一隻手不容拒絕地按住了蘇若秋的肩膀,同時上步擋在她身前,抬手接住了霧朱劍。他的動作行雲流水,舉重若輕,就像他在簷下擺弄茶盞的時候一樣。

容許觸碰到劍柄的瞬間,霧朱劍上的火焰就被壓了下去。

他把霧朱劍還給蘇若秋,另一隻手上還攥著方才落在地上的拜帖。

“我還從來沒看見過,債主找到苦主頭上來的。”容許不笑了,冷冷地撕毀了那張含著惡意的拜帖。

蕭靳饒有興味地看著飄落的紙片,挑著嘴角笑了起來:“本來我想等你二十年,可是你的好師尊這麽急著要我的命,我也無須領我兄長的情了。”

他伸手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盒子,把裏麵的東西悉數倒了出來。

十根灰蒙蒙的釘子“叮叮當當”地落在地上,泛著詭異的光。

那是十根戒釘。

從前仙門百家處置犯錯的弟子最嚴重的刑罰也不過如此。

“這是我兄長那蠢徒弟上次給我的。”蕭靳舔著幹裂的嘴唇,笑容陰森,他認真地端詳著容許臉上的神情,“當年我的好兄長賞了我十七根戒釘,罰我入水牢終生不得離開。他要全他的大義,又對我有愧,所以替我受了後麵十根戒釘。當日在江南,我看在這十根戒釘的份上沒有為難你們,現在……”

蕭靳的話說得含糊又曖昧,好似親手把戒釘打進他身體裏的人不是蕭暨一樣。他如願以償地看見容許冷酷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容許緊繃的麵皮微微抽搐,像是在忍耐極大的痛苦。

“我們容家七十二條人命,就隻值十七根戒釘嗎?”容許眼神空洞,聲音輕飄飄的,不知道是在問蕭靳,還是在問已經灰飛煙滅的蕭暨盟主。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心裏的枷鎖轟然落地。

此後便是一片死寂。

“容許!”

蘇若秋驚呼出聲,容許握著縱雲劍已經殺了出去。

白玨和上官策從上山拜入師門以來,就是被容許牽著手帶大的。小師叔也總是在容許拿兩個小孩子沒辦法的時候教導他們,不要惹大師兄生氣。他沒有說明緣由,但兩人都懵懵懂懂地知道容許身上大概是有類似於戒律不可觸犯的東西。

而容許和蕭靳在言語之間,一口一個血債人命的,聽得旁觀者膽戰心驚又出離憤怒。

一道符咒搶在容許之前打中了蕭靳的肩膀,蕭靳不甚在意地撕下符咒,對指尖縈繞不去的灼熱視而不見。

容許被身後的上官策沒輕沒重地抱著腰往旁邊一滾,劍鋒偏離走勢,一頭紮進了土裏。蕭靳趁機一掌拍向容許後心,旁邊猛地刺出來一道劍影,死死地架住了他。

“小瞎子,”白玨咬著後槽牙,手腕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像是要掙破那層細嫩的皮膚,他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擠出來,“快滾!”

蕭靳在心裏冷笑一聲,打算一掌結果了這個花拳繡腿的小崽子,一道凜冽劍氣卻直奔他頸側而來。他掌心推出一道顏色深得發黑的火焰,輕描淡寫地把白玨推滾了出去,同時轉身兩指夾住了與他瞳孔隻有一線距離的霧朱劍鋒。

蘇若秋一手握劍,一手結印,蕭靳還未做出應對,便覺手上傳來灼燒般的疼痛。

他一把甩開了霧朱劍,手指上赫然是朱雀火留下的印記——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學了朱雀門的秘法!

另一邊的白玨重重地撞在了院門上,被不知何時走出的羽燭白扶住了。羽燭白見他喘息不止,便在他幾個穴位上點了一下,逼進去一股夾霜帶雪的靈力。

白玨立刻吐出黑色血塊,震驚地看著人畜無害的小師妹。

“你要謀殺三師兄啊?”白玨嘴唇上帶著血地說。

羽燭白眯起眼睛,笑得純潔可愛:“是啊,害怕嗎?”

白玨感到胸口裏那股滾燙的氣息消散了,對著她吐了吐舌頭。

被上官策挾製著的容許沒有掙紮,他好似壓住了那股吞天的怒火。容許的脊背不住地在上官策懷裏起伏著,隔著兩層皮肉和肋骨,上官策感受到了這具皮囊裏狂躁的心跳——像是渴望血食的野獸的心跳。

容許的胸腔裏好似揣了一麵鼓,發瘋的鼓手幾乎要把鼓麵捶破。

“大師兄,你冷靜啊!”上官策一身是汗,大聲喊道,“他就是故意激怒你的!”

容許的耳朵裏卻習慣性地隻灌進了“冷靜”兩個字。

冷靜?容許空前冷漠地想,冷靜幹什麽呢?

他十幾年來苦苦克製心火,戒嗔癡、免愛恨,杜絕一切可能會滋養心火的情緒,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一尊假菩薩。無論受到怎樣的侮辱與不公,他都要蒼白無力地勸慰自己,不要這樣,不能這樣,要冷靜要淡然要視之如塵埃。

然而他隻是一個不到百歲的凡人罷了,縱然修煉得一身劍骨,卻仍然是一顆由血肉捏成的心。

鶴風將他從那個煉獄裏帶出來時說:“人雖身死,但魂魄意念殘存,也許你死去的親人們還在流雲煙水中看著你……所以不要糟踐你自己。”

容許亂糟糟的腦子裏,一個念頭無比清晰。

他們都死了,肉身被棄之荒野,魂魄被煉為燈油。容家的宅邸在歲月蹉跎裏荒草叢生,他們的墓碑上爬滿青苔,街頭巷尾提起這一家人,唯有感歎“命不好”。沒有人記得他們,沒有任何痕跡能證明他們的存在——除了容許。

而倘若他們尚能睜眼,看見親手取他們性命的惡鬼尚沐浴在陽光之下,又真的能安息嗎?

容許支撐到現在,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也死了,就不會再有人記得那個宅子裏盈滿陽光的海棠花和那些嬉笑怒罵、生動鮮活的人了。他像個破破爛爛的泥偶,捧著那點不為人知的回憶,獨自熬過了這許多年。

可是他愛的和愛他的人永淪地獄,而罪魁禍首卻還好端端地活在這世間。

十七根輕飄飄的戒釘,就能換七十二條人命嗎?憑什麽,就憑蕭靳有個好哥哥嗎?

容許沒有意識到,他胸腔裏的那點火愈燒愈烈,吞沒了他的最後一絲理智。他的眼中隻有插在土裏的縱雲劍,他伸手要去拔劍,卻不得動彈。於是他不自覺地外放劍氣,把上官策剮得遍體鱗傷。

上官策咬著牙,忍著劍氣從自己皮肉上滾過去的劇痛,死死地抱住容許不肯鬆手。

容許無知無覺。

他滿懷惡意地揣測當初鶴風把他帶回九嶷山的動機,莫非就是為了把這一樁驚天的醜事永遠掩埋?蕭暨堂堂仙盟盟主,他的麵子九嶷山焉能不給,相比起來,容家的人命算什麽,公道正義又算什麽?不過是手握劍鋒之人嘴皮子上輕飄飄的一句話罷了。

忽然,一隻冰涼柔軟的手點在容許的眉心。

仿佛一滴雨水落下,容許感受到了絲絲縷縷的涼意,內心波濤洶湧的怒火被這隻手輕易地撫平了。

容許好像看見了陽光。

他還是小小的一團,縮在流雲錦的白衣裏,困倦地在女人膝上打了個滾。

女人笑容恬淡,縱容了他的撒嬌。她的發絲在一幕陽光裏垂下,渲染上淡淡的金色,仿佛壁畫上用金色粉末塗抹繪畫的神女。

女人的手指纖長細白,一下一下地摸著他的頭發。

“阿許乖,好好睡。”女人聲音溫柔,她的側臉淹沒在下午的陽光裏,仿佛要融化在那片無瑕的白裏。

遠處傳來小侍女和小廝拌嘴的聲音,窗邊看書的男人望著槐樹下依偎的女人和孩子,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一叢潔白的槐花落在女人的懷裏,甜蜜的香氣撞了容許的鼻尖一下。

他怔怔地看著女人輕微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

“阿許喜歡弟弟還是妹妹呢?”女人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柔柔地問。

“妹妹!”容許聽見自己的喉嚨裏傳來雀躍的聲音。

容許流下淚來。

他醒了。

他想起來淹沒在熊熊烈火中的浸飽了鮮血的容宅;想起母親被刀劍貫穿的胸口和被剖開的微隆的肚子;想起抱著他想要逃離,卻被釘死在門上的侍女。

他被不記得容貌的人鎖在陰暗潮濕的枯井下,那裏到處彌漫著腥臭的屍油氣味,他什麽都看不見。枯井下的寂靜叫他害怕得發瘋,求生的本能讓他摸索著身邊一切可以咀嚼的東西往嘴裏塞。

不知過了多久,枯井上的封印被人解開,男人走進這座陽光下的煉獄,抱起了他。

“別怕,沒事了。”男人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根布條,“我叫鶴風,九嶷山弟子,你要跟我走嗎?”

容許徒勞地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已經不會說話了。他掙紮著去扯眼睛上的布條,卻被男人按住了。

“你太久不見光,不遮住眼睛的話,會受傷的。”男人的話語柔和而不容拒絕。

所以容許沒有看見,他背後的枯井裏倒吊著七十三具屍體,容家的所有人都在這裏,包括他尚未出生的妹妹。

他本該……有個妹妹。

容許的眼淚落在羽燭白手上,像是滾燙的鋼水,燙得她瑟縮了一下。

上官策扶著牆抹去嘴邊的血,驚魂未定地看著突然平靜下來的容許。就在剛剛,容許像頭發怒的公牛,蠻橫地把他扔了出去。容許周身都是繚繞的黑紅色霧氣,濃鬱的邪氣正是入邪的征兆,而他的眼神空茫,仿佛置身空無一人的荒野。

上官策心急如焚,卻手足無措,這時羽燭白走出來,像摸小貓腦袋一樣摸了一下容許的額頭。

“師兄……”羽燭白沒有明鑒那樣的能力,她能壓製住容許心中的邪火,卻看不見他因何悲傷。

她幾乎有些手足無措。

這時,不遠處和蘇若秋纏鬥的蕭靳捏碎了懷裏一枚小小的琉璃扣。

濃重的血腥氣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叫人喘不上氣來。黑色的雲霧鋪天蓋地,無處歸去的鬼魂在虛空中俯視地上的生靈。所有人耳邊都是鬼魂尖利的哭叫,野獸爪子一樣刨著眾人的耳膜。

萬鬼同哭。

上官策被容許傷到了,又被這鬼哭狼嚎的聲音擾了心神,頭一歪,又嘔出來一口血。

蘇若秋僅僅是一刻慌神,黑氣便不依不饒地纏上了她的劍鋒,進而扭曲成巨大的獸口,想要一嘴吞了她!

白玨立時就急了,雨時劍光芒大盛,乘風刺出。

蕭靳一側一閃,四兩撥千斤地把白玨扔了出去。白玨的後背砸出一聲巨響,他隻覺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要斷了,胸口的皮膚一片刺痛。他扒開衣領一看,一片皮肉已經燒焦了。

蕭靳得了一絲喘息的空間,對著佝僂著身子掩麵流淚的容許喊了一聲:“知道為什麽是你嗎?因為你八字帶煞,天生就是入魔的料,不如就來做了我的燈芯。至於你家裏那些人,不過是順帶,血肉至親是血魄燈燈芯絕佳的養料。”

蕭靳滿懷惡意地一笑:“換句話說,他們都是為你而死。”

“師兄。”羽燭白忽然握住容許的手,分走了他的一點注意力。

這樣混亂的局勢裏,容許竟然還不由自主地想,她的手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又生病了?

他想起江畫舟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小貓一樣瘦瘦小小的女孩,看著就像是養不活的模樣。那時候連京不在山上,蘇若秋不敢碰她,鶴風更不會照顧人,是容許一點一點用米湯把她喂大的。

她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羽燭白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銀灰色鋪滿了她的瞳仁,霜花瞬間綻放。

“師兄不要哭了,”羽燭白擦掉了他的眼淚,乖巧又溫和地問,“我幫你殺了他,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她的語氣像是在問,卻不需要容許的回答。

容許很難說清羽燭白此刻的神情,像是悲傷又像是擔憂……更像是悲憫,神憐憫世人痛苦的神情。

容許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手,羽燭白已經閃身出去。

蕭靳驚愕地看著忽然掠至眼前的女孩,他原本預計這裏最棘手的應該是蘇若秋。

蕭靳和羽燭白銀色的眼睛對上的一瞬,險些戰栗著跪下——那是一種弱小對強大生物絕對臣服的本能。

背後的黑氣中,一道銀光破空而出,直直地對著蕭靳的後心撞了過去——是蘇若秋!

蕭靳腹背受敵。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從天而降,撲著蕭靳滾了出去。蘇若秋慌亂地收劍,避免傷到羽燭白。羽燭白卻絲毫不慌,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強硬地把霧朱劍推回了鞘中。

羽燭白無視了蘇若秋眼中的驚異,轉身直直地看著踩在蕭靳背上的小狐狸。

“滾開。”羽燭白冷冷地說,她現在不想計較這狐狸吃裏爬外的事。

“你不能殺他,”小狐狸焦急地說,“天道在看你!”

神明屠殺凡人,必遭天劫。羽燭白現在僅剩神魄困在肉體凡胎裏,一道天雷都抗不住!

“祂最好在看著我。”羽燭白麵無表情地說,“善惡有報、因果輪回是天道鐵條,這世上沒有人雙手血腥還能逍遙自在的道理。既然規矩擺在這裏,天道又瞎了狗眼,那麽一筆血一筆仇,我們好好地算清楚。天道不報,我來報!”

她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砸落在滿地塵埃裏。

小狐狸心一橫,心想既然這個凡人非死不可,那麽他來下手又如何?

但羽燭白一眼就能看穿他那點心思,他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被一道劍氣掀開了。小狐狸摔得七葷八素,居然膽大包天地抓住了羽燭白的胳膊。

蕭靳抓住這個空隙,身形一晃就要逃走。

羽燭白動手之後,被蕭靳召出來的怨靈連尖叫都來不及發出便灰飛煙滅了。

羽燭白麵無表情,對眾人投射在她身上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

背後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聲音有些吃力:“小舟,夠了。”

羽燭白轉頭對上容許的眼神,沒有責難也沒有恐懼,他的目光平靜溫柔一如從前。

容許剛剛強行以劍氣灌進自己的經脈裏,硬生生地截斷了試圖四處遊走的心火,此刻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似的痛。

“別把自己的手弄髒。”容許見她沒有收手,有些急了。

“我的手一直就不幹淨。”羽燭白看著他的眼睛說,“師兄,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師兄,我拿這個人的命來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容許心裏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雖然震撼於江畫舟的表現,卻仍然天真地覺得這是自己家的事,可以回到九嶷山慢慢說。

旁邊的小狐狸瞅準空隙,猛地撞開了羽燭白的手。蕭靳得了一絲喘息,軟著四肢要爬出這個地方。容許反應極快,死死地攥住了羽燭白的手,不讓她掙脫。

羽燭白轉過去對小狐狸怒目而視,小狐狸毫不畏懼地瞪了回去。

蕭靳被突然湧進肺裏的空氣嗆得死去活來,卻仍然沒有喪失求生的意誌,一點點地往外爬著。

我不能死。蕭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