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桃源夢

第一節 破局·止霜

烈日高懸,葉嵐久不見天日,被過於明亮的日光刺了一下眼睛,下意識地偏過頭去。壓著她的修士以為她不老實,狠狠地往她的臉上摜了一拳。葉嵐嘴裏被剮下來一層皮,吐出一口混著血的唾沫。

她扯著唇角笑了一下,扭頭看著打她的修士。

“看什麽?”那修士正是朱雀門的弟子,新仙盟中的主力大部分都是朱雀門弟子,鮮有不認識她的,“還以為自己是朱雀門首徒呐?”

鮮血自葉嵐唇邊滑落,凝成一線直直從脖頸劃到衣衫上,綁著她的縛仙索也沾染了一點血色。

葉嵐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麽,修士沒聽清,下意識地附耳過去,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了耳朵。

在修士驚天動地的喊叫中,噴灑在葉嵐身上的血燃為火焰,輕而易舉地燒斷了她身上的縛仙索。葉嵐獲得自由的刹那,一把掐住了那名修士的脖子,拎雞崽子一樣把他擋在了自己身前。

“別動。”葉嵐冷冷掃視逼上來的修士們,“我知道你們不在乎人命,可我要是一把火燒了他跟整個刑場,新仙盟的臉還要不要?”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去看高台上的人。新仙盟盟主及兩司掌使皆位列於上——戒律司那位邪性的掌使不在。三人中間那位表情淡漠甚至不太像活人的,就是朱雀門忽然冒出來的天才,即新仙盟盟主。

台下的民眾本是來湊個熱鬧,覺得修士打架怎麽也輪不到自己遭殃,總歸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此刻見變故突起,烏泱泱的人群立時慌亂起來,忙不迭地朝四麵八方的街口湧去。

這樣一來,那個戴著鬥笠、披著白衣逆流而行的人便顯得格格不入了。

那位新盟主不知是在沉默還是真的腦子不好使,好半天才麵無表情地對著底下的人揮了下手。

葉嵐心頭一顫,忍不住往被綁在一邊昏迷不醒的男人看了一眼。他生來就是一副斯文得近乎軟弱的長相,一直也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是以從不會讓葉嵐覺得他可以依靠。葉嵐也沒有想過要依靠他,可真當洪流席卷而來時,她又忍不住怨懟。

哪怕你能自己逃走,都是好的。

葉嵐心一橫,抬手燒斷了一旁尚有反抗之力的鬆石身上的束縛,二人背對而立,麵對著周遭環伺的虎狼。

“葉姑娘,”鬆石手裏虛虛地握著劍氣,低聲說,“稍候我拖住他們,你帶著葉師父走。千萬不要回頭。”

葉嵐的聲音同樣冷硬:“我們沒有這樣的交情。”

鬆石笑了一下,是兄長麵對無理取鬧的弟弟妹妹時那種無奈的笑容:“我是師尊撿回來的孤兒,在這世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死了就死了。葉姑娘和葉師父這樣的人活下去,比我這樣孤家寡人活下去要好。”

他說完,也不管葉嵐是接受還是拒絕,裹挾著一身銳不可當的劍氣殺了出去。

葉嵐胸口一滯,單手結印,洶湧澎湃的朱雀之火隨著鬆石的劍氣一同卷了出去。葉嵐知道這樣是不行的,她眼角餘光已經瞥見高台上的人想要下來。

可她從來就沒有束手就擒的習慣。

細微的風聲從她的耳畔掠了過去。

葉嵐側首望去,是一道符籙打碎了自她身後撲來的羽箭。

白衣翩然而落,來人撐著雲霧偕紅梅的油紙傘緩緩踏著石階走上來,仿佛在雨中的庭院漫步。

“玉城君。”葉嵐險些脫力,九嶷山的人果然來了。

連京略一點頭,隻是說:“鶴風在外麵接應你們,幾位多受鄙派拖累,抱歉。”

葉嵐還要說什麽,連京卻打斷了她:“快走。”

“那個盟主有問題,玉城君珍重。”葉嵐架起她師父,被鬆石護著往外逃。

連京抬了下傘簷,台上三個人目光陰沉沉地看著他。

他的目光在中間那位盟主身上停留片刻,又斂下眼簾,輕蔑地說了一句:“拙劣的把戲。”連京的手指在袖子底下飛快結印,一道湧動著紅色光芒的符籙盤旋成圓,對著台上三個急急忙忙要離開的人當頭拍下。

石塊堆砌的高台被碾為齏粉,高天之上陰雲匯聚,天雷蓄勢待發卻遲遲沒有墜落下來。

稽查司掌使、天演司掌使被無形的手按在地上,奮力掙紮卻無法起身。他們的骨骼瞬間扭曲、拉長,身上逐漸有鱗片和羽毛暴露出來撕裂了織物。兩頭形狀猙獰的巨獸露著長而尖利的獠牙,“吭哧吭哧”地往外流著口水。

僅僅是瞬息之間,人模狗樣的兩司掌使就被連京扒了人皮,原形畢露。

而那位詭異的“盟主”在陣法落下的一刹,就被拍成了笨笨的布偶娃娃,還在原地彈了兩下。布偶娃娃的兩顆眼睛是用黑曜石釘上去的,看著還有幾分明亮,在他略顯潦草的臉上顯得很是不合時宜。

連京靠近了那兩頭認的魔種。

他一言不發,小山丘似的魔種卻戰戰兢兢地把自家主子的底褲都抖了出來。

“大修羅王饒命,都是鍾寂讓我們這麽幹的!”魔種拚命地用爪子摁著自己的腦袋,一個勁地往下頭縮,把岌岌可危的刑場又往下刨了兩尺。

另一頭魔種忙不迭地點頭,生怕點慢了自己的腦袋就要掉下來,還添了一句:“我們都是被逼的!”

魔界的情況非常混亂,隻要是個拳頭硬點的魔種就能自立山頭稱自己是修羅王。但沒什麽本事的修羅王一般都活不長,畢竟魔界可供修煉吸收的資源非常少,魔種要增長修為,隻有同類相食。

修羅王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浪淘沙,最後有資格在連京這裏掛個名的屈指可數。

鍾寂就是其中一個。

“他在哪兒?”連京問。

兩隻魔種還沒吱聲,那隻落在一旁滾得灰撲撲的布偶娃娃忽然站了起來,針線縫製的大嘴對著連京咧出一個笑容。

它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蕭靳在窒息的痛苦中聽見了自己的頸骨“哢嚓哢嚓”的響聲,他的人生中鮮有這樣的時刻,命運被他人捏在手裏。他恍恍惚惚地想,怎麽又是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他明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除了痛哭流涕之外,什麽都做不到的人。

要活著。蕭靳試圖調動身上的靈力,從那雙無形的巨手中逃脫出來。

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非得活著,隻是不想就這麽死了。

小時候哥哥去買吃的,鬆開了他的手,從此二人就在人來人往的洪流中失散。他當時瘋狂地想活下去,想出人頭地,是為了找到哥哥,質問他為什麽丟下自己。

後來呢?後來是為了什麽?

好像是因為哥哥的目光總是停留在那位“天下第一”身上,而他想要哥哥看著自己。

然後呢?如今哥哥已經死了。

為什麽還要活著?

桎梏著他呼吸的那隻手猝然一鬆,大量空氣衝進肺裏,撞得他咳喘起來,吐出帶血的涎水。

蕭靳不動了。

一雙靴子踩在了他眼前的地麵上,蕭靳順著那雙靴子往上看,一張落拓不羈的臉映入他的眼簾。

“你還真是找死的好手。”鶴風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頰。

“我不過是來拿我的燈芯。”蕭靳喘息著說。

“你的燈芯?這裏沒有你的燈芯,那是我的徒弟。”鶴風冷著一張臉說,“蕭靳,這次沒有人護著你了。當年你哥和朱雀門要保你,聲稱阿許已經被你煉成了燈芯,要把他和你一起銷毀,逼我們讓步留你一條狗命。”

江樓雖則橫行修真界,卻也不願打破修真界當時得之不易的秩序,憋著一口氣退讓了。

但鶴風不是江樓,他沒有那麽多的顧忌和考量,如今也沒有值得他瞻前顧後的勢力了。

“這次沒人來救你了。”

蕭靳呆愣片刻,問:“我哥?”

“你哥。”鶴風冷笑一聲,“你哥挺了一輩子的脊梁,都讓你個畜生踩到泥裏了。我真是不明白,都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你的骨頭茬子怎麽能黑成那樣。”

“不可能,不可能的。”蕭靳喃喃自語,“我哥那麽冷血虛偽的一個人,什麽樣子都能裝出來的人,怎麽會為我徇私舞弊……”

蕭靳一直以為蕭暨為他受的十枚戒釘是逢場作戲,被朱雀門逼急了不能處死他,索性裝模作樣地替他受刑,全一個“好兄長”“心軟”的名聲。

“他若能大義凜然到底,今天你的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還能到我麵前來叫囂?”鶴風拔出了劍,“你若不信,便自己到忘川上去問他。”

鶴風見血封喉,蕭靳的五指徒勞地在地上抓出幾道深深的痕跡來。他推劍回鞘,冷眼看著蕭靳在漸漸擴大的血泊裏徹底寂靜下來。

鶴風這才抬頭看著幾個驚疑不定的弟子,目光著重在羽燭白顏色燦然的銀瞳上停留了一下。他似乎沒弄懂這是個什麽不著四六的臭美走向,沒心沒肺地說:“眼睛怎麽搞的?趕緊給我變回來。”

羽燭白本來積蓄滿了情緒要跟這群人斷個幹淨,被鶴風攔腰打斷,竟然生出了一點被長輩批評的膽怯來,差點下意識地縮縮脖子說“好”。

鶴風見她沒動靜,還轉過來瞪了她一眼。

羽燭白深吸一口氣,還沒說話,胸腔裏忽然迸出一聲琴弦繃斷般的空****的聲響。

那一日她裝醉倒在連京身上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的手腕上係了一根線。那線是用她的一縷氣息凝成,連京不管是裝成人還是魔種真身,身上一直很涼,是察覺不出來的。

一旦連京遇到什麽危險,那根脆弱的絲線就會斷掉。

羽燭白隻是謹防不時之需,卻沒料到這一刻真的到來時,自己心亂如麻。

“連京在哪兒?”羽燭白一把薅住了要往屋子裏走的鶴風。

“什、什麽?”鶴風顯然被她的沒大沒小驚著了,雖然九嶷山一向沒什麽規矩。

“我問你他在哪兒!”

羽燭白的話還沒說完,洛都中心的天空上仿佛有黑色浪潮噴湧而出。然而僅僅隻是一瞬,那股妖異的氣息就消失不見了,仿佛隻是眾人眼花。

連京在哪裏不言而喻。

羽燭白拋開鶴風,與匆匆趕來的葉嵐三人擦肩而過。她的影子如風般掠過,路過的人隻能感受到微涼的空氣流動。蘇若秋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抄起劍就要跟上去,卻被上官策一把拉住了。

“師姐,別去了。”上官策對著她搖搖頭,“她是小舟,但也不止是小舟。”

羽燭白抵達刑場也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然而刑場上已經空了,獨留兩頭瑟縮在角落裏的魔種。

“他在哪兒?”羽燭白歪頭看著兩個魔種,沒有說名字。

兩隻魔種被她身上濃重的神息壓得肺都要炸了,他們不認識羽燭白,卻臣服於對方身上的威壓,毫無氣節地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

“是萬度瞳!”

“神君您要是要殺大修羅王就不必親自動手了,”魔種諂媚地說,“萬度瞳剛剛突破了境界,聽說大修羅王身上還有天譴留下的傷,一定會死。”

“嗬。”羽燭白低低地笑了一聲,笑得兩個魔種和追上來的小狐狸脊背一涼,“真是久不動手,什麽東西都敢在我頭上動土了。萬度瞳嗎?我上次就該抽了他的魔骨,把他挫骨揚灰。”

她這番責難堪稱無理取鬧,畢竟誰也不知道大修羅王身上掛了滄雪神君的名。

小狐狸從她的話語裏聽出了壓抑的怒火,這人當年還是個有什麽說什麽的直腸子,有點東西就藏不住。後來她不知道跟誰學了皮笑肉不笑的德行,遇上越叫她生氣的就越是要笑,笑得對方腿軟給她下跪,或是一邊笑一邊擰了對方的脖子才罷休。

羽燭白對著天雷徘徊的蒼穹伸出了手,眼瞳燦然如銀。

“止霜,召來。”

神界,無量天。

天穹明淨如水,飄著幾縷纖羽似的流雲,偶有白鶴引頸在一塵不染的水麵上啜飲。

這裏一派純淨恬淡,便顯得最宏偉巍峨的那座神殿前的景象越發格格不入。神殿前雕刻蓮花的石板被犁過了似的,支離破碎,填在縫隙間的血液至今未幹。

一萬年前,滄雪神君在神殿內與神帝密談,天道卻有異動。眾神祇強行撞開神殿大門,卻見滄雪神君將神帝一劍貫心,掏出了他的神魄。

神界所有的武神匯集於此,也不能將滄雪神君製服,不過阻攔了她迅速脫離的步伐,堪堪將她留在了無量天。

天道忍無可忍,就此降下了開天辟地以來最嚴厲的天譴。

而神殿前至今仍然狼狽,不是神祇們見神帝沒了心生怠慢,而是實在不敢靠近。天譴的雷火至今還在神殿前熊熊燃燒,路過的神祇見之神魄灼痛。而穿過近乎透明的雷火光影,隱約可見那把半截插進地麵的長劍。

“離曜,你怎麽在這裏?”

少年回過頭,他眉間隱隱有金色翎羽的印記。即便他板著一張臉,也不會顯得老氣橫秋,反而因他英俊明朗的麵貌生出一種故作老成的稚氣來。

少年著一身金色的輕鎧,長發高高束起,身姿如鬆。

“兄長。”離曜對著身後的男子作揖。

“你什麽時候從葬骨川回來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好像又長高了一些。”

葬骨川是神界和魔界相交的一條山穀,埋葬了無數神魔的屍骸。而離曜正是當年那個和羽燭白互相拔羽毛、扒鱗片的倒黴小鳳凰。

如今離曜已經是神界安排到葬骨川的守界人,在此之前,這個位置是羽燭白的。

離曜流露出一絲窘迫:“兄長不要取笑我了。”

男子笑意融融,讓人即便不喜歡也生不出敵意來。他恰到好處地收斂了笑容,問:“又來看滄雪嗎?”

離曜僵硬地點了一下頭:“我總覺得她還沒有死。”

“這句話我聽不同的人說過很多次了。”男子打斷了他,“滄雪是神界空前絕後的天才,但也僅限於此,如此暴烈的天譴,她哪怕活下來了也沒有餘力逃走。”

離曜還要說什麽,地麵忽然顫動起來。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去看著雷火中心的那把銀鞘紅纓的劍,劍身上鐫刻的古文“霜雪肅殺止於此”仿佛波光一般流動著,這把劍在蠢蠢欲動,發出嗚咽般的嗡鳴。

“滄雪……?”

止霜劍掙脫了雷火的束縛,直衝雲霄而去。

山河震動,風雪驚擾,在神界無數個角落裏有不計其數的眼睛望向了天空中那道急速掠過的流光。

容許、蘇若秋、白玨、上官策等人趕到刑場的時候,正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光輝破開層層黑雲與雷電,直直地墜往地麵。

那道光仿佛有千鈞之重,羽燭白接下的時候卻如拈花摘葉,劍上殘存的天譴餘威咬蝕著她手上的皮膚,她卻視而不見。

羽燭白握住劍柄,手心不斷有鮮血湧出,染紅了銀白的劍身。她合上雙眼,舉劍橫在眼前,背後的氣流凝滯,腳下有霜花瘋狂地蔓延生長出去。

“趴下!”小狐狸的身形暴漲,一下子從憨態可掬的小玩意兒變成了一嘴能吞掉四個弟子的巨獸。

他口吐人言,幾個弟子還沒從震撼中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按著護在了柔軟的腹部下。

狂風攜著冰雪和劍意橫掃了整個刑場,刑場周遭的屋舍被摧枯拉朽地毀去,脆弱得像一張薄紙。小狐狸的脊背急劇地起伏著,雪白的皮毛上被刮了幾道傷口,心裏狠狠地罵著羽燭白。

羽燭白平平地揮出一劍,劍風在空中破開了一線,紫得發黑的顏色幾欲流淌出來。裂隙在一息之間被撕開,仿佛一隻沒有眼珠的眼睛睜開。在場所有人都有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羽燭白卻已經收劍跳了進去。

小狐狸疼得齜牙咧嘴,事已至此,他也顧不上這幾個人了,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第二節 心魔·鶴之墜

墨寒川茫然地看著房梁上懸掛的紅錦,任由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婆子和侍女擺弄他。

屋子裏能貼的地方都貼了紅紙剪的雙喜字,窗邊擺的瓷瓶裏也換了紅色的山茶花。從推開的軒窗望出去,院子裏的桃花開得正盛,仿佛雲霞壓彎枝頭。

“新郎官怎麽呆啦?”婆子注意到了他的異常,笑著打趣,“隻不過和新娘子分開了一晚,就得了相思病了?”

侍女也笑道:“姑姑別取笑公子了。公子和小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到大沒有幾天分開的,怎麽能不想呢?”

墨寒川看著銅鏡裏自己正在被妝點成新郎官的模樣,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

他要在這春意盎然的光景裏,迎娶和他相伴十年的少女。

民間婚俗,新婚男女在婚禮前夕不能相見。

墨寒川早早被婆子們七手八腳地收拾齊整,坐在屋子裏惴惴不安地等著吉時到來。

起初的茫然後,新嫁娘的笑靨便一點點地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墨家和羽家是世交,他年長於羽家那位千嬌萬寵的大小姐,一直如兄長般待她。

小女孩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兩家人便順理成章地定下了婚約。墨寒川也覺得並無不妥,他把女孩嬌縱成了那副樣子,自然心甘情願地拿一輩子去抵。

“公子在看院子裏的桃花嗎?”侍女推門進來,笑著說,“羽小姐喜歡春暖花開的景象,從前總是孩子氣地說要去江南住。公子在後院種的桃花和海棠都開了,也如這株桃花一般茂盛。待小姐嫁過來,一定會喜歡。”

墨寒川心下有些雀躍,也有些不安:“她真的會喜歡嗎?”

“那是自然,”侍女信誓旦旦地回答,“公子盡管放心。奴婢看公子平時對羽小姐頗為遊刃有餘,怎麽人要進門了,公子反倒惶恐起來了?”

“我也不知道。”墨寒川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垂著鴉羽般的眼睫笑了起來,竟有一種更勝女子的容色懾人來,“可能是因為太好了吧,太美好的東西握在我手裏,我總是疑心它會碎掉。”

侍女怔怔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外頭的人已經催著要去迎親了。

“走吧。”墨寒川起身說。

婚禮流程漫長煩瑣,墨寒川隻在拜堂的時候見了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就被人拖去敬酒了。等到他喝倒了所有人,自己慢慢地走進新房,已經是月上中天。

滿院如水的月光流淌,隨著他推門流進房中。

燭火搖曳,暖意熏人的香氣撲麵而來,撞得墨寒川有些眩暈。他拿起托盤上的喜秤,挑去了新娘的紅蓋頭。綴著珍珠和金線的蓋頭揭去,暴露出那張帶著淡淡紅暈的臉來。

羽燭白別扭地側過頭去,避開墨寒川的目光。這個動作讓她纖細的脖頸線條暴露無遺,暖軟的燭光更襯得她的肌膚有種玉石般的光澤。

滿頭疊綴的珠翠隨著她的動作輕響,可珠玉的光輝也壓不住她眸間流轉的風華。

“身上一股酒味,”羽燭白小聲抱怨著,“難聞死了。”

墨寒川從愣怔的狀態裏回過神來,淡淡地笑著說:“抱歉,以後不會了。”

羽燭白像是鼓足了勇氣,轉過來直視她的夫君,目光有點凶。

“怎麽了?”墨寒川動作輕柔地為她卸去珠釵鳳冠,女孩溫熱的帶著芳香的呼吸噴灑在他指間、手腕。

羽燭白歪頭認真地看著他:“你不開心。你不想娶我嗎?”

“沒有。”墨寒川的指尖停留在她的鬢角,仿佛捧著稀世罕見的瓷器,眼神有些怔然,“隻是有些不敢相信。”

羽燭白端詳了他的神情很久,也不知道看出了什麽來,最後勉強接受了他的說辭。

她眼眸靈動得仿佛林間小鹿,起初的羞澀褪去後又大膽起來,主動伸出手臂勾住了墨寒川的脖子。她手腕上的鐲子“叮叮當當”,雨點般叩在墨寒川的心房上。

“寒川。”羽燭白的眼神有些迷離。

“我在。”

毫無意義的呼喚後,羽燭白吻了上去。墨寒川卻偏了一下頭,讓這個吻落到了耳畔。羽燭白用一種很受傷的眼神看著他,墨寒川卻沒有給出解釋。

忽然有風聲。

一線銀白的光芒破開滿室曖昧朦朧的燭光,撕裂了那溫暖明媚的紅,自新娘背後斬了過來。

墨寒川下意識地把新娘摟進懷裏,伸手去抓那氣勢洶洶的劍刃。

執劍人似乎是震驚了,劍刃一滯,錯失了把墨寒川連同新娘一起斬斷的機會,劍鋒咬進了喜床浮雕龍鳳的柱子上。然而僅僅是眨眼間,執劍人不容拒絕地把新娘從墨寒川懷裏拎了出來,壓在金線刺繡並蒂蓮的喜被上,一劍砍下了新娘的頭顱。

墨寒川心口刺痛,對上了一雙銀色的眼睛。

小狐狸看見墨寒川和那個新娘牽著紅錦拜堂,司儀拉長了嗓子喊“夫妻對拜”的時候,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寒戰。他不敢去看羽燭白的表情,她顯然已經知道了墨寒川就是大修羅王的事實,隻是現下局勢混亂,沒空和自己算賬。

“昆侖君他一定是被迷惑了,這肯定是他的心魔。”小狐狸試圖掙紮一下,免得等會兒羽燭白發起瘋來控製不住,“那個新娘肯定長著你的臉。”

“不。”羽燭白輕聲說。

小狐狸驚恐地抬起了頭,難道昆侖君心裏的人並不是她嗎?

“這是我的心魔。”

十萬年前的天裂之戰,滄雪神君首次遭遇了魔界幻術大成者萬度瞳。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醉夢般的幻境,在最後關頭,羽燭白親手把劍鋒送進了“墨寒川”的心口才得以脫身。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羽燭白不握著墨寒川的手就無法入睡。每每她從鮮血淋漓的夢中驚醒,都會慌張地去尋身旁墨寒川的脈搏。

墨寒川眼前薄霧般的幻境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飄浮著幽光的空曠宮殿。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開裂的胸口,幻境中的新娘貫穿了他的心髒,那個暖軟的吻其實是準備撕裂他喉嚨的刀片。隻可惜墨寒川的魔魂並不在那裏,她撲了個空。

墨寒川後知後覺地感受出疼痛來,低低地喘息一聲,借機避開了羽燭白的目光。

“隻是這樣躲就夠了嗎?”羽燭白欺身上前,強硬地鉗住他的下頜,讓他看著自己,“怎麽不跑呢?不是隱姓埋名、改頭換麵嗎?這一次裝我的小師叔,下一次裝什麽,給你一次過夠演長輩的癮怎麽樣……墨寒川?”

她的語氣陰惻惻的,聽得人後背寒毛直立。

羽燭白的手上還沾著新娘的血,在墨寒川玉白的臉上留了幾個穠豔的血印子,像是被惡意抹在白瓷瓶上的胭脂。

她忽然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蠻橫地掠奪著他滾燙的呼吸。

墨寒川情難自抑地伸手抱住了她的脊背,仿佛安撫受驚的小獸。羽燭白被這個熟悉的動作激怒了,凶狠地咬破了他的唇。墨寒川疼得一顫,任由她鬆開自己,把唇上的鮮血塗抹開。

“我給了你三次機會,遇到危險的時候叫我的名字,這是第一次,你沒有做到。”

羽燭白摸著他的臉,動作親昵充滿溫情,說出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本來我想,要是有第二次,我就掀了紅葉山城,讓你再無藏身之處;若有第三次,我就打斷你的腿,把你一輩子鎖在昆侖山哪裏都去不了。”

墨寒川抓住了她的手,感受著她躁動的脈搏,皺起了眉。

“但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羽燭白語氣森然,“隻是一個沒看住而已,墨寒川。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第二次了。”

“那你想怎麽樣?”墨寒川凝視她銀色漸深的瞳孔,隻想盡快安撫她,免得她入魔,“怎麽樣我都聽你的。”

羽燭白想,又來了。

墨寒川對她從來都是千依百順,鮮有拒絕她的時候,所以常常給她一種這個人絕不會騙她的錯覺。事實上墨寒川的溫柔隻是他實現眼前目的的手段,他的固執並不會因為他的溫柔而有任何改變。

羽燭白心底有一頭小獸,磨牙吮血地攛掇她。

綁住他,困住他,讓他永遠離不開你,這樣你就不會失去他……第二次了。

墨寒川不安地感受著羽燭白逐漸狂亂的脈搏,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燭白?”

“嗯,怎麽了?”羽燭白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你的心魔在躁動。”墨寒川直截了當地說,“穩住心神。”

“不。”羽燭白語氣輕快地拒絕了。

墨寒川瞪著她。

羽燭白心滿意足地享受著墨寒川全部的目光停留在她一個人身上,摸了摸他眼角細軟的睫毛:“我想把你永遠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又不忍心你受傷,實在是下不去手。所以就讓我時刻處在險境之中吧,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了,我知道你舍不得。”

“羽燭白!”墨寒川吼出了聲,“不要任性,我跟你回昆侖。”

“你還說過,會一直在昆侖山上等我,不論我離家多久、何時歸來。可你都幹了什麽,我還能信你的話嗎?”羽燭白冷冷地和他對峙,“你還活著,為什麽會變成魔種,為什麽要指使白冉去盜定八荒,為什麽……”

羽燭白咬著牙問:“為什麽不回家,你還有更大的局嗎?”

墨寒川覺得很累,他總是拿羽燭白沒有辦法。

江畫舟的身體承受不住萬度瞳的魔氣侵蝕,也無法承載滄雪神君的殺氣,羽燭白嘴角已經有血液滲出。墨寒川的傷口已經痊愈,不打算和羽燭白這樣幼稚地糾纏下去,強行抱起她準備離開。

羽燭白心緒怔鬆,止霜劍鏘然落地,久不敢靠近的小狐狸湊過來叼起了劍,被劍上繚繞的殺氣冷得顫了一下。

羽燭白在墨寒川的頸側咬了一口,顫抖著道破了他不為人知的計劃:“你根本就沒打算回昆侖,你以大修羅王的名義行於世間,想的不就是在我眼前悄無聲息地死嗎?那‘連京’又算什麽,你精心雕刻的傀儡嗎?墨寒川,你真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

“別說了,都是我的錯。”墨寒川低頭親親她的眼角,“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釋。”

“我恨死你了。”羽燭白在他的懷抱裏打戰,溫熱的血淚浸透了他的衣襟。

墨寒川的心髒像是被張牙舞爪的小獸撕咬著,泛著密密麻麻的疼。羽燭白從未對他說過這種話,他還守在羽燭白身邊時,這個明媚的女孩從未有過這樣悲切的時刻。

字裏行間洶湧的悲傷幾乎要將他沒頂。

可他什麽都沒說。

墨寒川的記憶裏,昆侖山似乎是靜止的。除去經年飛舞的細雪,就隻剩滿山撒野的女孩能證明這不是一幅靜止的畫了。

他常常獨自在枯死的梅樹下和自己對弈,偶爾抬頭看一眼把自己埋進雪堆裏的羽燭白,快要靜止的心髒才又在胸腔裏掙一下。

自從進入昆侖山,在天裂之戰爆發前,他再沒有踏足過外麵的世界。而羽燭白更甚,她從出生開始就被困在這座龐大的牢籠中。兩個人從堆積的書本中了解外麵的一切,羽燭白對風雪之外的世界表現出了濃重的興趣。

天裂之戰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神魔戰爭,妖族和人間被魔種肆意踐踏,羽燭白不得不出山。戰局膠著的時候,橫空出世的白龍終結了這場戰爭,以大修羅王的血重新鑄就了無量天的榮耀。

在這之後,天道加冕羽燭白為“滄雪神君”。

神帝在無量天為滄雪神君建造了一棟殿宇。墨寒川默默地聽著羽燭白興奮地描述殿宇周圍錦繡般的花海、空氣中飄浮的蓮花清香和會親昵地將頭送到她手下請求撫摸的仙鶴,她的眼睛明亮閃耀。

那時,他隻覺得羽燭白再也不會回來了。

墨寒川近乎悲愴地想,羽燭白沒有理由回頭,畢竟她不止一次說過想去溫暖的地方居住,最好一年四季都有花盛開。

而昆侖山之外有她喜歡的所有,滄雪神君的榮光受九天十地景仰。

所有人都喜歡她。

在他已經做好一個人守著昆侖山的雪直到死的時候,羽燭白又冒冒失失地跑回來撞開了他快要鎖閉的心門。墨寒川壓抑著心底卑劣的欣喜,故作平靜地問她為什麽回來了,是有人欺負她,還是不喜歡無量天。

“最喜歡寒川,隻喜歡寒川。”

墨寒川說不清,在那些孤寂到令人想死的歲月裏,究竟是羽燭白需要他,還是他需要羽燭白。可是在羽燭白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墨寒川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切正在失去控製,無可救藥地滑向深淵。

羽燭白已經有了拿捏他的資格,隻要她願意。

哪怕永不見天日,他也想拉著羽燭白的手走下去。隻是他連這樣的資格都沒有。

世界的真相猝不及防地鋪開在他麵前,他隻能孤注一擲,與神帝對峙。再後來,就是漫長的蒙昧的時光,他一點點地找回自己殘破的魂和記憶,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卻再一次與羽燭白擦肩而過。

天譴落下那一日,墨寒川叩訪酆都。

忘川河上的紅蓮被他身上尚未熄滅的天譴雷火逼得凋謝,他遍體鱗傷,死死護著懷裏火苗似的神魄。

天道虎視眈眈,神界並不安全。天道可以處置犯下罪孽的神明,但不能隨意擺弄人的命運。酆都的生死簿是另一套秩序,若天道在人間肆意妄為,則會造成秩序崩塌,這是天道不願意看到的。

墨寒川提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他要把羽燭白的神魄塞進輪回。

人間話本中的仙神輪回轉世、下凡曆劫是不可能的,因為神魄之強大是輪回無法容納的,一意孤行隻會造成輪回的坍塌。但鬼王比他還瘋,他親手切割了羽燭白的神魄,分十六次放入輪回。

墨寒川親自挑了九嶷山這個地方。

鬼王在一眾“命中無子”的人中給羽燭白挑選肉身的“父親”,生死簿上的一切有始有終,即便是他,也不能肆意更改。而以隱姓埋名為目的,江樓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她會喜歡這個地方的。”墨寒川隻是說。

九嶷山溫暖濕潤,滿山的梨樹可以開好幾個月。

最重要的是,九嶷山從不下雪。

“你為她捏造了一個桃源鄉的美夢,那你呢?”鬼王抬眼問他。

羽燭白的第一片神魄已入輪回,隻待時機一到,她就會轉世為人。

“我?”墨寒川伸手接住天空中飄落的細雪,淡淡一笑,“自然是去奔赴我的結局。”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甚至抱著隱秘的私心,捏造了連京這麽一個身份守在她身邊。

有朝一日,墨寒川悄無聲息地死去,灌注了他畢生心血的人偶“連京”也能陪著羽燭白。若是羽燭白喜歡上了與墨寒川有諸多相似之處的連京也好,若她愛上了別人也罷,總之墨寒川自己是看不到了。

墨寒川唯一沒有料到的事,是在如此慘烈的經曆之後,羽燭白居然還是願意摻和進天道的事當中去,以至於窺破了他的身份。

這場美好得近乎虛幻的美夢,終於還是破碎了。

小狐狸追著羽燭白的影子消失在了那隻眼睛裏,隨即眼瞳合上,一切如常。

蘇若秋目睹一切,呼吸短暫地停滯了一下。這些事已經超出了凡人修士能理解的範圍,雖然修仙的就沒有幾個不想飛升的,但真正的神明站在他們麵前,還是讓人有些難以接受。何況這位“神明”昨天晚上還在因為晚飯之後沒有糖吃而鬧脾氣。

“怎麽辦?”這句話沒頭沒尾的,蘇若秋也不知道是在問誰。

白玨無力地說:“雖然知道很多餘,但還是忍不住擔心小舟吃虧啊。”

容許環顧四周,氣急敗壞的鶴風已經追過來了。鶴風平時就是一副邋邋遢遢不講究的樣子,迎風一吹他稻草似的頭發,看著像沿街要飯的。

容許不知道,新仙盟表麵上的幾位領頭人都已經沒了。

風裏傳來一聲很低很陰沉的笑。

容許全身上下的寒毛都奓起來了,不遠處的鶴風顯然也聽到了。和風一起漫過來的,還有鋪天蓋地的邪氣,比剛剛蕭靳召出法器的時候更甚。

容許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邪火在往上躥,叫囂著要衝破這具肉體。

蘇若秋的肢體也僵硬了,霧朱劍在劍鞘裏無聲震顫。白玨和上官策下意識地靠了過來,四個人背對背地挨在一起。

黑霧遮掩了鶴風撲過來的身影。

上官策有些喘不上氣,身上帶的辟邪符自己燃了起來——這意味著靠近他們的魔修遠超他們從前遇見的。白玨一把按住了上官策的肩膀,灌了一股靈力進去,讓他鎮靜下來。

上官策滿頭是汗,右手不斷在袖子底下掐弄。

“坤字位。”上官策低聲說。

蘇若秋深深地呼吸,在吐氣的一瞬間踩著上官策的尾音衝了出去。霧朱劍隨著她旋身,潑灑出去一道寒冷清澈的光輝,劍氣以極致的直線被推出,卻並沒有撕破黑暗。

相反,霧朱劍的劍氣被黑霧所吞沒。

這是“通明劍訣”的第一式,蘇若秋最熟練的一招劍技。

但這一招失效了。

黑暗一點點侵蝕他們腳下的地麵,四個人本能地畏懼,靠得越來越近。

“別害怕。”容許輕聲安慰他們,調動了身體裏所有的劍氣凝聚成劍。

突然,光明瀑濺。

四人錯愕地看著那個被撕開的口子,鶴風雙手握劍,五官扭曲的麵孔上帶著凶狠。他現在倒是不像要飯的了,像攔路打劫的山賊。

鶴風身邊的劍氣像是大江入海,澎湃、洶湧,也隱隱有決堤的危險。

容許反應最快,一手一個,拎著上官策和白玨就往鶴風身邊衝。蘇若秋為他們殿後,稍微落後一步,在轉身的瞬間被黑氣纏上了腳腕。她被狠狠一拽,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麵,地上伸出無數枯瘦的鬼手抓住了她,把她往下拖。

容許目眥欲裂,鶴風卻一把將他們三人推出去,同時提劍揮出一道圓。劍鋒上燃起了光,不是火光,而是日光——與江樓的殘魂揮出完美的“通明劍訣”時一樣的光芒。

鶴風的身體帶著劍和光墜落,仿佛一輪圓日撞了下來,鬼手被純白的光輝燒得尖叫,紛紛鬆開了蘇若秋。

鶴風抓著蘇若秋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麽,然後不容拒絕地提著她的領子把她扔了出去。

“師尊!”

“師叔!”

鶴風的身形被黑霧所湮滅,留給四個弟子最後的印象是他唇邊的鮮血。

在同門弟子中,鶴風的資質並不算上佳。加之有江樓這樣一個師兄的存在,所有人都要仰望,什麽天才在他麵前都黯然失色。但鶴風從不嫉妒,他腦子裏就沒有爭強好勝那根弦,九嶷山門下四個弟子,爛泥扶不上牆的白玨最像他。

他把自己逼得太急,走火入魔,幸而被連京拉了回來。不幸的是,他的經脈就此受損,若是不靠酒來麻痹自己的感覺,他便要日日承受經脈開裂的疼痛。

鶴風拄劍站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方才那一劍是他畢生所學的極致,一個劍修一生能有這麽一劍,也算是求仁得仁。

但這一擊也徹底毀掉了他的經脈,亂竄的靈力連帶著撕碎了他的五髒六腑。鶴風感受著身體裏翻江倒海的疼痛,意識逐漸渙散。

鬼手欺軟怕硬,見這男人不複方才的凶狠,便猖獗起來,抓住了他的四肢。鶴風無力反抗,茫然地感受著鬼手上咧開的唇齒一點點咬著他的血肉。

他們以後,怎麽辦呢?

鶴風感歎自己真的是個老媽子的命,都要死無全屍了,還要操這個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