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間霜

容許在蘇若秋被推出來的那一瞬間就拔出了縱雲劍。他與蘇若秋擦肩而過,縱雲劍氣橫貫整個刑場,甚至劈裂了堅硬的刑場,卻穿不透濃重的黑霧。

容許的眼底湧上血色,握劍的手上又用力了幾分,反推回去第二劍。

黑霧無動於衷,甚至有不依不饒地往他們這邊爬過來的趨勢。

天地震動,空中破開一線,一隻巨大的眼睛睜開。

墨寒川抱著羽燭白落地的瞬間,黑霧像是見了貓的耗子一樣,連滾帶爬地退散了。

“怎麽回事?”先出聲的是羽燭白。

沒有人回答她,叼著止霜劍的小狐狸也愣住了,劍“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羽燭白掙紮著從墨寒川懷裏跳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到了酒鬼掌門慘不忍睹的身體邊。鶴風現在的樣子就像是被野狗啃了一邊的布娃娃,身上找不出一塊巴掌大的好皮,有的地方甚至連血肉帶骨頭都被咬碎了。

可他的神情出奇地安詳,像是睡著了。

羽燭白見過不計其數的死亡,凡人尚有輪回,死亡並不是終點。可羽燭白感受不到鶴風的魂魄了。

魂飛魄散,酆都生死簿上就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名字。

鶴風再無轉世,他是真的死了。

羽燭白的腦子有些發蒙,那些魔種不是衝她來的嗎?那現在又是怎麽回事?他們隻是凡人,殺他們有什麽意義嗎?

墨寒川握住了她的手,強硬地把她帶離了鶴風的身邊,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是你的錯。”墨寒川隻是說。

“是我的錯,”羽燭白的眼皮貼著墨寒川微涼的掌心,喃喃道,“我要殺了他們。”

僵直許久的蘇若秋忽然出聲,道:“大師兄,掌門師叔說……”

“他說,掌門印在縱雲的劍鐔裏。”蘇若秋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無力地靠在身旁的柱子上。她緩緩坐了下來,淚流滿麵,哭得像個孩子,嗚咽著,“對不起。”

夏日陽光最盛的時候,鶴風被燒成一捧灰燼,下葬在九嶷山。

容許不知道他的籍貫,亦不識得他的父母族親,他好像天地間既無來處、也無歸宿的風,隻好湊合著跟他沒有血緣的師兄躺在一片墳地裏。

這樣也好,以他的性情,想必隻有如此才不會寂寞。

下葬那天天氣很好,萬裏無雲,惠風和暢。

葉嵐的師父做了一支笛子,迎著日光吹奏,笛音婉轉如流水。那是坊間酒肆流傳最廣的曲子,十幾年來經久不衰,每每有酒客們豪飲之後,便借著酒興彈箜篌、吹笛子,把滿屋子的熱鬧更燒上一層樓。

容許說,比起哀樂,師尊也許更喜歡這支曲子。

這些日子以來,容許瘦了很多,少年人身形本就單薄,因而越發顯得形銷骨立。

容許真的在縱雲劍的劍鐔裏找到了掌門印,那是一個印璽似的東西,入手頗沉,和白玨平日裏把玩的玉佩差不多大小。

他不知道鶴風是什麽時候把掌門印藏進去的。大概是鶴風施了個小法術,在劍鐔裏弄了一個類似於百寶囊的陣法,才無聲無息地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掛在縱雲劍上許久。

容許回憶著鶴風把他帶上山的那一日,也是這樣晴朗的好天氣,鶴風問他要不要拜自己為師。

“我們九嶷山呢,什麽都沒有,我也不如我師兄強。但隻是一點,我護短,你若拜我為師,我定會拿命護你到底。從此以後,但凡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被雨淋濕一根頭發,你永遠都有個家可以回,如何?”

容許毫不猶豫地就磕了頭,他早慧,並不輕信鶴風的承諾。

他當時隻是想活下去罷了。

現在想來,鶴風收他為徒也是賭氣吧?因為生氣江樓不肯為了容許跟蕭暨死磕到底,怕江樓怠慢了他。

十幾年來,容許沒有一刻覺得這位師尊是靠譜的。

人都走光了,隻剩容許一個人,他便盤腿在墳前坐下。容許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白玨的那些話本子裏,這種情景是剖白心跡、賺看客眼淚的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容許的手指摩挲過墓碑上的字跡,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師尊,你還真是……言出必踐啊。”

說到這裏,他忽然低頭笑了一下,從墓前撈起一瓶酒打開,跟另一瓶碰了下杯,然後一飲而盡。

容許是個吃飯穿衣乃至晨昏作息都恪守“養生”二字的人,很少飲酒,猝然被這陳年烈酒衝了一下喉嚨,裏頭火辣辣的,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容許直咳出了眼淚。

“師尊,走好。”

白玨坐在屋頂上,看著從瓦藍天空下掠過的白鳥,眯了眯眼。

“你打算在上麵把自己曬成一根蔫巴茄子嗎?”底下的上官策說了一聲。

白玨低頭看著他,罕見地沒有反擊回去。

上官策也有些不習慣,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問:“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白玨伸手擋了一下明晃晃的日光,避開了上官策的眼神,“吃飯睡覺練劍,逢年過節去給師尊掃個墓。”

“師姐要走了。”上官策忽然說。

白玨愣了一下。

“現在整個新仙盟都在追捕我們九嶷山的人,師姐以前風頭太盛,很多人都認得她,她不想留在九嶷山了,怕給我們惹來禍端。”上官策不急不緩地說,“大師兄想讓你回家。現在沒有掌門護著我們了,小師叔也未必……總之現在九嶷山很凶險,能走的都走吧。”

“我就在這裏,哪裏都不去,”白玨毫不猶豫地說,“少管我。”

上官策挑起眉:“你不是喜歡做少爺嗎?回家去做不是更順手。”

白玨張牙舞爪地對他比了個鬼臉,沒搭理他,轉身踩著屋脊走了。

白玨有些憋悶,漫無目的地亂走,竟然闖進了臨時給葉嵐師徒二人收拾出來的院子裏。

雖說是大白天,可是爬人家姑娘牆頭著實不是什麽光彩的行為。尤其是姑娘本人就站在院子裏,跟他大眼瞪小眼。

葉嵐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淡定自若地招呼他下來喝茶。

白玨還真厚著臉皮下來跟人坐在一起喝茶,葉師父坐在旁邊不住地打量他,打量得白玨脊背都挺直了。

白玨有在書館茶肆間鬼混的經驗,卻沒有在秦樓楚館裏流連的經曆。他雖然**慣了,可他曾經麵對的姑娘不是萍水相逢、撩撥完了就過的,就是像蘇若秋和江畫舟這樣親人一樣隨意自在的。

葉嵐這種正兒八經和九嶷山有交情的,白玨還是頭一次打交道,一時間連眼珠子往哪裏放都不知道了,怕顯得輕浮怠慢。

他剛坐下,心裏就開始後悔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沒話找話道:“葉姑娘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承蒙不棄,貴派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很願意為貴派重建出一份力。”葉嵐捧著茶杯說,“按鶴風掌門原先的思路,是要掀翻新仙盟,直到如江樓掌門、蕭暨盟主這般的人重建修真界秩序。隻是不知道容掌門有沒有繼承鶴風掌門遺誌的打算?”

白玨聽著大師兄被人叫“掌門”就一陣別扭,他把玩著茶盞,說:“我不知道我師兄的打算,但我師兄這個人看上去好聲好氣的,性格卻是出奇固執。雖然此刻力有不逮,但他是不會罷休的。”

“嗯,我想也是的。”

葉嵐就此沉默下來,二人一時相對無言。

“我聽說蘇姑娘要離開九嶷山。”

白玨點了點頭。

葉嵐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讓我師父留在九嶷山叨擾各位一段時間。我陪著蘇姑娘下山,不論她是要曆練還是尋仇,至少我能幫襯著她。”

“叨擾是沒問題的,隻是我師姐未必肯讓你跟著。”白玨聳聳肩,無奈地說,“我師姐的脾氣不比我師兄好。”

“脾氣不好”的蘇若秋正在戒律堂裏擦拭靈位。

江樓沒有屍骸留下,後山的墳塋也不過是衣冠塚,蘇若秋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江樓封在長命鎖裏的最後一縷殘魂散去了,他已經徹底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而除了市井傳說,唯一能證明他曾來過這人間的江畫舟卻不屬於人間。

蘇若秋把靈位擦淨擺放整齊,然後走到戒律堂正中央,認真地磕了三個頭。

窗台上忽然傳來輕微的響動,蘇若秋扭頭望去,隻看見一隻鐫刻著蓮花的長命鎖。她走過去拿起長命鎖放在手心,隱約看見牆頭的花枝一顫,仿佛有飛鳥經過。

長命鎖已經被熔了重鑄,它仍然是江樓斷劍的碎片,卻不複其中的靈力和殘魂,隻是一塊凡鐵罷了。

蘇若秋的手指從長命鎖中間拂過,仿佛觸摸早已消融的傷疤。

“若秋,”容許出現在門邊,看著融在陽光裏的背影說,“我們談談。”

“談什麽?”蘇若秋沒有回頭,“如果是勸我不要下山,大可不必。我不會改變主意的。若有道別的話要說,站在那裏講就可以了,我聽得見。”

“不是勸你留下。”

容許和蘇若秋之間明明空空如也,卻仿佛有一道脆弱又堅硬的屏障,隻要他稍一靠近就會崩潰。

容許謹慎地掐著蘇若秋會抗拒的距離,靠近了兩步,在蘇若秋即將發怒的時候停住了。

“我是想告訴你,不是你的錯。”容許輕聲說,“不用道歉。”

蘇若秋猝然攥緊的拳頭輕輕地顫抖著,幾乎要捏碎手裏的長命鎖。

“說完了,你可以走了。以後我和九嶷山沒有關係,就不多餘叫你這一聲師兄了。”

羽燭白漫步在樹影婆娑的林間,細碎的光影投在她的衣擺上。小狐狸從她身後追上來,幾步躥上她的肩頭,老老實實地扒著她。

“還給人家了?”羽燭白問。

“嗯。”小狐狸驕傲地宣稱,“沒讓她發現我。”

“哼。”羽燭白不置可否。

在破開萬度瞳幻境後,羽燭白總算有時間拷問小狐狸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狐狸賭咒發誓自己並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連京的身份,被羽燭白連嘲諷帶訓斥地擠對了一通:“不知道他是誰,你就敢盜定八荒,這一萬年你光長臉沒長腦子是吧?”

小狐狸委屈地按著耳朵,怕她罵得興起過來揪他的耳朵。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小狐狸問。

“去算賬。”

羽燭白最後看了一眼墨綠色林海起伏的九嶷山。

九嶷山的山門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慘遭毒手,山石裏切割出來的構架塌了一半,有氣無力地支棱著,往上便是掩映在重重林木後的青石板小路,蜿蜒著通往她熟悉的院落。

江畫舟的記憶裏,天冷的時候鶴風就會揪著幾個師兄到山下的小溪裏,輪番打滾、磨煉身心,三個人每次都會被凍得哆哆嗦嗦地跑上來。

年幼的江畫舟被裹得像個小粽子似的,固執地坐在第一級石板路上等著他們。容許往往會一把將她抱過肩頭,一路小跑著上山。

江畫舟的眼睛平靜清澈,倒映著天光雲影。

她在這裏做了兩年的夢,總算是醒了。

“如果我運氣好的話,”羽燭白想,“也許還能和寒川看見明年的梨花開。”

“下來。”羽燭白對小狐狸說。

“為什麽?”小狐狸問歸問,動作卻毫不遲疑。

羽燭白單手結印,幽藍色的光芒從她指尖湧出,潮水般淹沒了整個九嶷山。

山上的人察覺異動,紛紛走出屋舍,看著仿佛被藍色光幕籠罩的天空。寒風過境,正值盛夏的時節,空氣中的暑熱卻消失無蹤,甚至隱隱有濕寒的氣息湧動。

風卷著細雪撲進來,吹滅了兩盞燭火。

蘇若秋心頭微微一顫,想起江畫舟出生那一日的雪,又想起江樓撿到她時,那條被白雪覆蓋的小巷。

她走到門邊,伸出手去,接住了從天幕中娓娓飄落的雪花。

“下雪了?”

容許心事重重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敏銳地察覺了身邊陽光的潰散。

他的記憶裏,隻有江畫舟出生的時候九嶷山才下過雪。容許驚訝地伸出手去,冰涼的觸感落在他的手心,他才驚覺自己不是做夢。

白玨回到自己的院子裏,溫了一壺酒,坐在窗邊。

他翻開自己寫的話本子,提筆卻遲遲無法落下半個字。從鶴風離世到他下葬,白玨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他自己都驚心於自己的冷血。

此刻四下無人,心底驟然翻騰的孤寂卻像是要將他淹沒。

外頭忽然傳來下人大呼小叫的聲音,白玨不耐煩地推開窗,撞上風卷著細雪闖進來,落了他滿身。

上官策站在簷下,簷角掛的黃銅風鈴被風勾得“叮叮當當”地響。

他撿起了地上散亂的算籌,望著頭頂的風鈴。在民間,風鈴是招魂之物。而在九嶷山,每有一個同門過世,便有一隻風鈴被掛上長廊。

此刻,整條長廊的風鈴都在低聲吟唱,上官策這個腦子裏缺根弦的卻不覺得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然而,想象中的“魂兮歸來”卻沒有發生,隻是有素白的雪盤旋而下。

法印結成,霜花與龍的圖案在空中一閃而過,仿佛轉瞬即逝的煙花。

羽燭白被胸口掙紮的劇痛撞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被身後突然冒出來的人穩穩扶住。羽燭白沒有回頭,隻是看著暗淡下來的天幕,低聲說了一句:“有緣再會。”

她不知道魔種襲擊九嶷山的人是殺紅眼了捎帶手,還是真的對他們有所圖謀。

但她已經不能在這裏久留,江畫舟什麽都做不到,滄雪神君才能破開這個波雲詭譎的局。

神明不能過分幹涉人間秩序,否則於秩序平衡不利,她能為九嶷山做的僅限於此。這個結界困住了裏麵的人,也同樣攔住了外麵的人,沒有她的允許,誰都無法出入。

墨寒川站在她身後為她打起了傘,傘上紅楓濃烈。

他把羽燭白往自己身邊一攬,完完全全地把她罩進傘下,提醒她:“天道在看你。”

“看吧,”羽燭白吊兒郎當地說,“看半天我也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氣死祂。”

無量天,梧桐蔭。

梧桐蔭密密匝匝的梧桐樹裏辟了一眼清潭,隨著天色變化,會變幻出各種各種的景象。此時此刻,羲和倚靠在一株梧桐樹下,靜靜地坐著。不同於他在外人麵前一板一眼、讓人挑不出一絲不周到的端莊坐姿,他的姿勢放鬆隨意,左肩略略向下塌——好像有誰靠在他的肩上似的。

清潭裏倒映著混亂的星空,無聲昭示著一場即將肆虐的風暴。但在這樣的無序之中,位居北方的一顆星辰亮得灼目,仿佛迷霧中的燈塔,強行遏製住了在全麵崩盤邊緣的星河。

羲和素來溫和從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不耐煩。

“白龍,真是麻煩啊……”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撣去肩上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