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琉璃眼

第一節 仙門百家·大亂

山海門一夕之間,風雨飄搖。

在蕭暨大開殺戒之前,早有稽查司的修士把容許三人帶到了安全的地方。待到奔湧已久的天雷墜落,容許不可置信地看著一瀉如洪的雷電落在大堂,掙脫了修士的桎梏便要衝出去。

“容公子,冷靜!”那修士的手臂冷定如鐵,死死地攔住了他。

“我師尊他們在裏麵!”容許目眥欲裂。

“我知道。”修士的目光沉靜而悲痛,“我乃仙盟盟主、山海門掌門蕭暨首徒,是掌門當年在饑荒時撿回來的。我的師尊也在裏麵。”

那修士看著容許的眼睛,說:“再等一等。”

“到底是怎麽回事?”容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攔住了按捺不住的兩個師弟。

“今日之後,仙門百家的格局便要從頭來過了。我師尊說,不破不立,百年前江樓掌門與我師尊一同構築了仙盟,換來百年安寧。今後修真界的未來,便寄托在九嶷山的諸位身上了。”

青年修士對著三人長長一拜:“三位便留在這裏,鶴風掌門會過來接你們的。”

“你要去哪兒?”容許問。

“在下雖天資愚鈍,也願為師尊效力,做一枚在洪流中前行的卒子。”修士轉身離去,身形沒入無邊的大雨之中。

白玨八歲上九嶷山之前,在家裏便是千嬌百寵地養著;上九嶷山之後,也是成日看花喝酒耍滑頭,這輩子沒見識過什麽大苦大難。

此刻,他卻無師自通地嗅到了一點大亂的味道,不由得生出一點慌亂來。

“別怕。”上官策忽然出聲,“師尊和小師叔都在,他們定然不會有事。”

上官策因為常年把自己埋在藏書閣裏,皮膚蒼白得像張紙。他嘴上鎮定,可臉色卻比平時還白上了三分。

“誰怕了?”白玨哼了一聲,不太有底氣。

“噓。”容許忽然束起一根手指,輕聲道。

三人屏住了呼吸,透過門縫看去,隻見幾名身著獬豸暗紋衣衫的修士,進了這間庭院。

是戒律司。

容許無聲地伸手,一手按住了身側的縱雲劍,一手屏退了兩個師弟。

羽燭白被鶴風摟在懷裏,是個長輩護佑晚輩的姿勢,像極了把幼崽藏在身下的野獸。他麵無表情地環顧四周逼上前的戒律司修士,一手按住了劍柄。

連京撐著紙傘,無聲地遮住了她。

蘇若秋緊緊地挨在鶴風身後,額心的梅花痕發燙。

“朱雀門掌門聯合劍宗宗主,謀害仙盟盟主,屠戮同道,當誅!”一道鏗鏘有力的聲音貫穿了雨幕。

鶴風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那是個年輕修士,他見過幾次,好像是蕭暨的弟子。

那修士高高舉起山海門的掌門印,迎著山呼海嘯的大雨,逆著人流過來。

“凡與二人同流合汙者,格殺勿論。”那修士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目光灼灼如火炬,凝視著九嶷山眾人。

走。修士無聲道。

容許拔劍出鞘兩寸,心像是被一隻小獸咬著,千絲萬縷的疼痛不斷地挑唆著他的怒氣,逼迫他動手。

“鬆石剛剛就是從這裏出去的,”一個戒律司修士道,“蕭暨養的狗,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

“好像有結界,”另一個人道,“是藏了什麽東西在這裏嗎?”

第二人的話音還沒落,便有一道赤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容許詫異地看著憑空出現的葉嵐。她施施然地收了手刀,掃視這間在雨中安靜得詭異的院落。

她身後跟著個神色怯懦的中年人,不安地到處打量。

“小嵐,我們快走吧。”中年人拉拉她的衣袖,滿臉苦相道,“掌門都死了,等一會兒稽查司搞不好就牽連到我們頭上來了……門內那些人又素來看我們不順眼。眼看多事之秋就要來了,你還在這裏惹是生非。”

“好了,我知道了,師尊。”葉嵐無奈地歎息一聲,跟著中年人離開了。

朱雀門掌門……死了?

容許心亂如麻,那蕭盟主呢?師尊呢?小師叔呢?小舟呢……蘇若秋呢?

“師兄,”白玨小心翼翼地問,“我們走嗎?”

“現下山海門一定亂了套了,我們若是無頭蒼蠅一樣亂竄,搞不好還會和師尊他們錯過。”容許冷靜下來捋了捋思路,按住了白玨的肩膀,“我們再等一盞茶的時間,若是師叔他們還不來,我們便出去。”

白玨的眉尖皺了皺,輕聲道:“師兄,你捏得我肩膀疼。”

容許沒聽見似的,悵然收了手,透過門縫看著庭院中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大雨。白玨也無心耍寶了,悶悶地抱著自己的扇子坐在房間角落裏。

上官策卻一改悶葫蘆的脾性,慢慢地湊到了白玨旁邊。

“你看。”上官策攤開了自己的掌心,輕聲道。

他的掌心裏,赫然是一枚銅錢,鑄著人首蛇身的伏羲。

“伏羲銅錢?”白玨愣了一下。

“小師姐被那個戒律司修士帶走的時候,偷偷取下來給我的。”上官策道,“伏羲銅錢有八枚,每一枚銅錢都和主人的氣數息息相關。這枚是‘離’,和小師姐的屬相最合。這枚銅錢安然無恙,說明小師姐現在沒事。”

白玨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上官策是在安慰他,心裏頓時五味雜陳。

沒想到這個書呆子還有這種向師兄盡孝的心,真是人不可貌相。

白玨幹咳了兩聲,想挽回一點師兄的尊嚴,於是裝模作樣道:“嗯,我知道了。你也不要怕,天塌下來有師兄給你頂著。”

上官策像看傻子一樣盯了他兩眼:“就你?你別躺下來讓血濺我一臉我就謝謝你了。我是讓你拿去給大師兄看,他一身殺氣嚇死人了。”

白玨這才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羞惱之下,剛要反唇相譏,庭院內又傳來了聲音。

是連京。

仙盟在一夜之間亂成了一團,先是盟主蕭暨強登天人境,以一己之力強殺劍宗宗主、金印城掌門、朱雀門掌門及一幹長老,再有蕭暨親傳弟子鬆石執掌門印彈壓戒律司,打得不可開交。

一時之間,原本引起軒然大波的北堂勳之死,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鶴風帶著一群小崽子,趁亂從山海門溜走了,日夜兼程,一路回了九嶷山。

酒鬼掌門本是個泡在酒壇子裏的甩手掌櫃,於裝聾作啞一道很是精通,無論是誰捅了簍子,他都能糊弄過去。

這次回到九嶷山,他卻一反常態,成天逮著幾個弟子考校修行,把幾個人批得一無是處,折磨得苦不堪言。

“劍修力量最為強橫,而修劍之人最忌諱的便是道心不穩,走火入魔。”鶴風腳步飄忽,像是隨時會栽倒在地,可偏偏他對麵執劍的少年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樹影婆娑,在地麵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一片樹葉悠悠飄落,在一閃而過的銀光下倏地破裂。容許出劍的速度非常快,劍光幾乎淹沒在陽光自枝葉間泄漏的瞬間,難以察覺。

而鶴風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拎著一枝梨花枝,正在側首凝視牆頭的最後一朵梨花,仿佛是有些出神。

那一劍掀起的氣流微微拂亂了鶴風鬢角的亂發,他目光未有絲毫顫動,信手以花枝攪弄出一團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景,與劍鋒交纏,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淩厲的劍氣。

隨即,花枝略微一頓,他揮開容許手中的縱雲劍,猛地點在了容許的胸口。

容許一言不發地收了劍,高舉起雙手——是認負的意思。

簷下看熱鬧的四人都低低地抽了口氣,容許竟然沒有撐過三招,若與他對陣的人用的是劍,他想必已經是凶多吉少。

“急於破局沒有錯,畢竟世間局勢瞬息萬變,多一刻的猶豫便會生出無數險境來。”鶴風以花枝敲了敲他的肩頭,漫不經心地說,“可破局也是要用腦子的,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隻是把自己的咽喉送到人家的劍鋒上去罷了——俗稱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鶴風正經不過三句話,既不像嚴師也不像益友,活脫脫是個潑皮,把容許調侃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在徒弟身上找夠了樂子,一掃簷下鵪鶉似的幾個人,樂顛顛地拎著他的酒壺走了。

羽燭白眼睜睜地看著方才行雲流水地躲開了容許劍招的人,一頭撞在院門上,把自己撞得七葷八素。

“掌門!”容許是個不記仇的,嚇了一跳便要上去扶人,卻聽那四仰八叉的人打了個鼾。

容許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總覺得,掌門師叔就是拿你們找樂子。”羽燭白袖手旁觀,看熱鬧看得有幾分同情眾人,尤其多看了白玨兩眼,“三師兄,你的劍譜抄完了嗎?”

白玨笑容苦澀地搖搖頭。

回九嶷山這些日子,除了江畫舟,沒一個弟子能從鶴風手底下討到好。

蘇若秋挨的打最多,挨完打就得到掌門師叔一句“自己好好領悟”,然後抱著劍回房間一坐就是好幾天。

容許挨的數落最多,鶴風這些年不知道是從哪個橋洞底下爬出來的,說話極其刻薄,哪怕是雞蛋裏挑骨頭也能挑出幾百個不一樣的來。

至於白玨和上官策,一個被勒令抄完藏書閣所有劍譜,一個被扔到後山寒潭煉體。

鶴風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白玨往日裏對著容許撒嬌的手段全然無用。上官策連著幾日泡在寒潭裏,站在日頭底下都覺得骨頭茬子往外冒寒氣。

眾人沉默半晌,一致認為酒鬼掌門還是別在山上為好。

然而九嶷山上的結界均為小師叔所設,草木花鳥都是他的耳鼻喉舌,難保鶴風不會從他那裏聽到什麽。四人敢怒不敢言,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紛紛散了,留下羽燭白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在原地。

此時滿山桃花已經謝盡,隻剩一樹濃蔭在風中搖曳。

羽燭白翻了一頁書,忽然抬頭看著影壁下默然無聲的人影。

連京執傘站在影壁的陰影之下,仿佛濃墨中的一抹雪色。他垂眸側首,並不靠近羽燭白半步,但羽燭白知道,這個人在看她。

兩人之間橫亙著一個酣然入睡的酒鬼。

真是奇怪,羽燭白嘴裏叼著樹梢最後一朵梨花,心不在焉地想。

這個魔種到底圖謀什麽呢?

“我要回魔界一趟。”連京的聲音忽然出現在羽燭白耳邊,“滄雪神君好自為之。提醒您一句,天道可不隻會製裁魔種。”

羽燭白聽見這句話,不由得揚了揚眉。

可等她看過去,那裏已經沒有連京的影子了。

魔界血氣最重的地方,乃是八千丈血蓮花池,曆代大修羅王誕生之地。

每逢大修羅王自血蓮花池底殺出,便會倚著血蓮花池建一座城邦,為萬魔之都。如今的城邦,名為紅葉山城,由城中最高處的紅葉林得名。

據說,那本是一片尋常林子,因此代大修羅王從血蓮花池爬出來後,親手屠戮無數同類,流血漂櫓,染紅了樹林,才一舉成名。紅葉山城的每一條樹根底下都浸飽了血,每每有小妖或小仙誤入其中,都會被那血腥氣衝得腦子發蒙。

連京回到魔界的時候,天上正在下雨。

他撐著傘行走在濃腥的紅雨之中,傘上的白雪紅梅俱化作墨色之上的紅楓。連京身上的白衣褪去,拖曳著一襲黑色長衫,臉上扣著鎏銀麵具。

街道上本來躁動不安的魔種紛紛隱匿於屋舍簷下或街頭巷尾的角落中,無數眼睛窺視著這個身影。

連京一路行至紅葉山城巔峰的宮殿之上,他站在殿宇之前,收起了傘,任由紅雨浸透他的衣衫。

隨即,他手中的傘被插入地麵。一股肉眼不可直視的力量自紙傘處橫掃出去,魔界中無數蠢蠢欲動的血氣被鎮壓,魔種們體內奔湧的滾燙血液也漸漸平息。

紅雨停了。

“主上!”黑羽赤瞳的鳥急匆匆地從殿宇頂上掠下,落在連京身前化作人形,匍匐在地。

“嗯,”連京揮了揮手,“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連京獨自一人進了宮殿,偌大殿宇空無一人,寒酸得讓人咂舌。他一路走到後花園,映入眼簾的是一潭清水,和水邊的枯木。

“果然還是……”連京話音未落,目光忽然一滯,抬頭凝視著魔界漆黑天空的某處。

連京陰沉地喚了聲:“汀羅。”

先前那隻黑鳥躥了過來,歪頭看著他:“回稟主上,是那隻狐狸精。”

“他怎麽在這兒?”連京詫異道。

汀羅咬牙切齒:“他說昆侖山的禁製他打不開,有來無回,已經賴在這裏好些時日了。”

“他幹了什麽?”連京略一皺眉,問。

“他……”汀羅還沒來得及倒苦水,連京卻突然抬手製止了他。

汀羅疑惑地歪著小腦袋看著他。

“不速之客。”連京說,“我出去一趟。”

與此同時,紅葉山城的妓館中,羽燭白看著那個媚眼如絲的舞姬,覺得有些眼熟。

羽燭白全身罩在一件青灰色的披風下,把頭臉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她混在一眾飲酒獰笑的魔種中,淡定自若。

曖昧的光線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睛。

貪婪、殘忍、嗜血是魔種的本性,因此紅葉山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便是賭坊、妓館與擂台。

妓館中央的那張桌子旁,舞姬隻著一身薄如蟬翼的金紗,隱約可見她凝脂般的肌膚。舞姬在腳踝上係了個金鈴鐺,隨著她踢踢踏踏,鈴聲牽動著妓館內所有魔種的目光。

魔種們看著她,方才隨著紅雨停歇而平靜的血液又沸騰起來,口幹舌燥。

她扭著腰肢,纖白的腳尖踩上了桌沿。有不安分的魔種想要伸手去抓她盈盈一握的腳踝,被她輕描淡寫地踩在了腳下。

那魔種身形魁梧,舞姬被他一襯托,越發顯得嬌小纖細。魔種舔了舔嘴唇,目光一寸寸地從她身上剮過,像是要生剝了她。

“你個狐狸精,給我滾下來!”怒氣衝衝的一聲嬌喝,硬生生地把黏在舞姬身上的目光都撕了下來。

妓館門口站著個千嬌百媚的魔種,叉著腰,怒氣衝衝地指著桌上盈盈而立的舞姬。

舞姬並沒有說話,隻是伸手勾住了方才要抓她腳踝的魔種的脖子,挑釁似的看了那女魔種一眼。

魔種之間沒有忠誠可言,自然也沒有伴侶一說。那女魔種發怒,不過是因為自己還沒有玩膩,而自己看上的人卻被勾走了,惱羞成怒而已。

羽燭白對這場鬧劇已經了然,眼見雙方就要大打出手,她看著那舞姬嬌媚的眼睛,忽地想來了。

舞姬敏銳地朝她看了過來,羽燭白從善如流地摘了鬥篷。

江畫舟的容貌在魔界自然不起眼,可羽燭白先前在這鬥篷上畫了符文,以遮掩自己的神息。隨著鬥篷掉落,她的神息如長風般席卷了整個妓館。

“是神!”

羽燭白身側一下子便清出一片空地,她悠然地勾著一隻瓷杯,目光晦暗不明地看著此時呆若木雞的舞姬。

“怎麽會有神祇混進來?快去找大修羅王!”

“怕什麽?她是獨身一人來的!”

“真奇怪,凡人的身體……撕碎她!”

眾魔種磨著後槽牙的竊竊私語中,羽燭白看著妓館中央的那張桌子,衝著舞姬勾了勾手指。

“過來。”羽燭白淡淡道,“別逼我抽你。”

舞姬猛地掙脫魔種握著她肩膀的手,撲到了羽燭白麵前。

羽燭白的手從她的頭摸到後頸,像是捏小動物的後頸一樣捏了一把。方才蠱惑得整個妓館裏的魔種都心神**漾的舞姬,忽然就變作了一隻小狐狸,乖順地被羽燭白提了起來。

那是隻貨真價實的狐狸精——還是隻公狐狸!

在眾魔種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小狐狸順著羽燭白的胳膊爬到了她的肩膀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頸。

小狐狸不住地顫抖著,滾燙的眼淚落進了羽燭白衣衫裏。

“一身血腥味兒。”羽燭白摸了一把他的後脖子,語氣略沉,“不好好待在昆侖山,居然跑到這種地方來鬼混。你的本事真是越發大了。”

“我回不去。”小狐狸委屈地說完,又心虛得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她的頸窩裏。

“沒出息。”羽燭白淡淡地嫌棄了一句,指尖劍意蕭索肅殺,“你是自願的……還是什麽人逼的?”

小狐狸嗅著味兒不對,隻覺得下一刻羽燭白就要拔劍殺人,連忙用兩隻爪子扒拉住她的手臂:“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的!”

“這劍氣……是滄雪神君!”

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本來還摩拳擦掌的魔種們猛地回憶起了血蓮花池上肆意縱橫的風霜,頓時作鳥獸散。

羽燭白站在空無一人的妓館中,施施然收了劍氣,一把薅住小狐狸的脖子,把他從自己身上拎了下來。

“回去再收拾你。”羽燭白把他扔到地上,從自己的衣領裏捏出一簇毛,嫌棄道,“再往我身上掉毛,我就讓你跟鳳凰一起拿自己的毛織布。”

小狐狸在地上滾了兩圈,乖覺地跟著她走:“你怎麽在這兒?”

“找人。”羽燭白頭也不抬地說,“看來他自己來了。”

第二節 魔界·大修羅王

幽光與泥濘交織的街頭,那人白衣不染半點塵埃,執傘緩緩走來。

“你看看他,”羽燭白低聲對小狐狸說,“你覺得他長得像寒川嗎?”

小狐狸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打昆侖君沒了之後,從羽燭白嘴裏聽見這個名字的人大都膽戰心驚,生怕這祖宗一言不合就發瘋。

小狐狸先是看了羽燭白兩眼,確認她眼神清明,不像是要瘋的前兆,這才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連京來。

片刻之後,小狐狸謹慎地回答她:“不像。”

羽燭白神色未有異樣,笑盈盈地看著連京:“真巧,小師叔。”

“滄雪神君果然和傳聞中一樣,”連京麵色淡淡的,“聽不進人話。”

“我倒是沒有聽過有關大修羅王的什麽傳聞,真是失禮了。”羽燭白抬起指尖,笑道,“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要披著這張人皮,不累嗎?”

“殿下說笑了,”連京道,“千金難買我樂意,聽過嗎?”

羽燭白不置可否。

連京走後,她便開始琢磨這魔種的心思,忽然想起近期便是血蓮花池沸騰之日。作為萬魔之都,匯聚了不知多少大魔的地方,必然是群魔躁動。

連京這時候回魔界,如果不是把自己洗白白端上餐桌,那麽隻能是另一種可能。

他是回來鎮壓群魔的。

“曆來隻見過借機挑動群魔去神界家門口找事的,沒出息一點的也會去騷擾人界。”羽燭白的目光細細地從連京的臉上描過,“強行壓下血蓮花池血氣,彈壓群魔的大修羅王,我倒是頭一次見,稀罕得緊。”

連京的眼神從小狐狸身上一掠而過,輕描淡寫地說:“殿下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小玩意兒吧,別人的事,少插手。”

羽燭白垂眸看了一眼撒歡撒到別人家裏來的小狐狸。

小狐狸心虛地把自己團成了一團,腦袋深深地紮進自己的身軀裏。

“你跟我裝什麽相,”羽燭白不把連京的挖苦放在眼裏,反唇相譏道,“血蓮花池造反,你也不好受吧?我現在要是跟你打一架,你就等著回爐重造吧。”

八千丈血蓮花池是曆代大修羅王誕生之地,修羅王在血蓮花池底廝殺,最後活下來的那個成為大修羅王。這地方,也同樣是魔界血氣之眼。

血蓮花池每逢十萬年沸騰一次,洶湧的血氣會鼓動魔種種在血脈裏的瘋狂。

每每這個時候,大修羅王要麽揮兵進攻神界,要麽被發瘋的魔種圍攻。

“所以呢?你跟著我來,是要趁機殺了我嗎?”連京平靜地問。

“殺你,我還用趁機嗎?”羽燭白輕蔑地一笑,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她俯身把那隻不省心的狐狸摟到臂彎裏,與連京錯肩而過,徑直走開了。她的背影在魔界黑雲壓城的天空下顯得纖細脆弱,可她也隻是對著回首望她的連京揮了揮手。

“魔界我也沒少來,大修羅王不必盡地主之誼。還有,短時間內,你不要回九嶷山了。”

連京沉默地注視她的背影,連黑鳥停在附近的長街上,也沒有在意。

“尊上,要跟著她嗎?”黑鳥小心地打量著連京的神色,問。

“你跟著她,找死嗎?”連京搖頭道,“不必了。”

九嶷山。

陽光繾綣的午後,鶴風正抱著他的酒葫蘆,沒骨頭似的縮成一團,靠在院子的角落裏酣睡。

“師尊,不好了!”容許急急忙忙地從牆頭上翻過來,大聲喊道。

鶴風被他嚇得一哆嗦,見是自己最靠譜的大弟子,也不由得有點緊張:“怎麽了?”

“小舟跟著小師叔跑出去了!”容許揮著一張信箋,焦急地說。

“哦。”鶴風聽完,又躺了回去,甚至懶得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容許瞪著他。

“跟著連京能有什麽事,我們九嶷山上還有比連京更靠譜的嗎?”鶴風滿不在乎地說,“她和連京在一起,總比跟你們在一起好吧?昨晚上我還看到她偷偷把每日必喝的羊奶給倒了。”

“要是在連京身邊,她哪裏有耍小聰明的機會。”說完,鶴風又陷入酣睡之中。

容許默然無語,因為無法反駁。但江畫舟自還在繈褓中嗷嗷待哺開始,就是他在帶,說他是江畫舟的半個娘也沒錯。

容許就是放不下那顆“兒行千裏母擔憂”的心,回去寫了十幾頁“如何飼養江畫舟”的文章,用靈鴿寄給了連京。

羽燭白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噴了小狐狸一身口水。

打小便臭美的小狐狸大概是沉浸在這人死而複生的喜悅中,懶得和她計較。

“我們去哪兒?”小狐狸看這路不像是去人間,不由得緊張起來,“你不會要回神界吧?”

“我就算回神界,他們又能把我怎麽樣?”

羽燭白渾不懍地說完,瞅著小狐狸脊梁骨都抽緊了的模樣,敷衍地擼了一把他的毛,安慰道:“暫時不回神界,我現在去找萬度瞳。”

魔界的萬度瞳和神界的青銅鏡是神魔兩界最強大的幻術法器,而鮮為人知的是,兩者的鑄造中有同一樣東西。

采自堯山深處最純淨的琉璃精魄。

“你找萬度瞳幹什麽?”小狐狸困惑地問,“你是神,用不了那玩意兒……難道你要去砸了它嗎?”

“我要用它找到青銅鏡的下落。”羽燭白言盡於此,已經勻不出多餘的耐心和這聒噪的男狐狸精解釋來龍去脈,於是簡單粗暴地堵住了他的嘴,“你怎麽會在魔界,昆侖山裝不下你還是神界裝不下你,非得來這兒找死?你那點修為夠幾個修羅王塞牙縫的?”

小狐狸被她三言兩語砸得說不出話來,隻是囁嚅著說道:“我不喜歡神界……”

羽燭白本來對青銅鏡不感興趣,但是自打連京在回溯之術裏親眼看到蘇若秋殺了北堂勳之後,她便覺得自己被一個巨大的陰謀包圍了。

蘇若秋沒有殺人,這是毋庸置疑的,而連京作為大修羅王也絕對不是誰都能糊弄得過去的。

那麽最大的可能是,殺了北堂勳的,是一個從外貌、氣息,乃至於各種細枝末節都和蘇若秋如出一轍的人。

羽燭白當時就想到了青銅鏡的“鏡像之術”,她曾見識過那個小鏡靈施展這種法術,捏造出一個與宿主一模一樣的人來。

白衣江神女一事中,她本來還心存疑慮,存了一絲“青銅鏡靈為人所迫”的僥幸。可到了蘇若秋被誣陷栽贓一事,她徹底擯棄了自己幼稚的想法。

她稍微琢磨一下,便明白了對方耍這些小手段的目的。

若是沒有連京阻攔,白衣江底,她想必會手刃一心求死的神女和拉偏架的水君;若沒有蕭暨以命相搏,山海門大堂內,蘇若秋被仙門百家強扣罪名,她也一定會親自出手。

然而天道已經探知了她的所在,若是她以神祇之力強行幹涉人間的事,必會招致天劫。這具肉身如此孱弱,一道天雷都扛不住。

待到“江畫舟”身死,她便不可避免地要魂歸神界,任憑天道拿捏。

羽燭白心念飛轉,突然感受到一股熱流蹭了自己一脖子。她垂眸望去,那蠢兮兮的狐狸已經睡著了,嘴裏掛著一串亮晶晶的哈喇子,正往自己的衣領子裏流。

羽燭白深吸一口氣,勸說自己道:“這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生氣。”

然後,她伸手從自己瘙癢的後頸處捏出來一簇狐狸毛,長歎一聲,嫌棄道:“一萬年不見,修為不見長進,腦子也不見長進,居然還開始掉毛了。”

“哪個長毛的動物不掉毛啊?”小狐狸迷迷糊糊地醒了,埋怨她的刻薄,又貪婪地湊上去親近她的氣味,“你終於回來了……”

“鳳凰就不掉毛。”羽燭白沒心沒肺道,“嗯,我沒死,你不是在做夢,也不用哭喪。”

小狐狸嘀嘀咕咕地念叨了幾句,又貼著她睡著了。羽燭白踩著隨手凝成的劍,禦劍一路暢行無阻,最終停在了一片黑漆漆的山頭上。

小狐狸摟緊了她的脖子,問:“我怎麽不知道,你和萬度瞳也有交情?”

“誰說我和他有交情?”

小狐狸把一雙嫵媚的眼睛都瞪圓了:“那人家憑什麽幫你找青銅鏡?”

“打到他願意幫忙不就好了。”

羽燭白話音落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忽然亮起了無數形狀、大小、顏色各異的眼睛,像是色彩斑斕的鬼火,在這片被黑暗和濃霧籠罩的區域無聲燃燒。

那些眼珠子靈活地轉動著,最後對準了這裏唯一的一狐一神。

羽燭白的神魄雖然還在凡人肉身中,但她刻意釋放出的神息也令來人瞬間了然了她的身份。

“滄雪神君,別來無恙。”一個尖刻的聲音笑了起來。

“上一次見,還是在八千丈血蓮花池上,你和昆侖君聯手誅殺了當時的大修羅王。”那聲音又尖又細,像是一根針戳著人的耳膜,“止霜和朔風的風華,真是叫魔一見難忘。他們說你從不稍離昆侖君片刻,你在這兒,昆侖君上哪兒去了?”

萬度瞳最後一句似是誠心發問,卻把小狐狸一身冷汗都給問出來了。

他不是怕萬度瞳,是怕羽燭白。

萬度瞳和青銅鏡一樣,都不是死器。萬度瞳還曾在幾萬年前的天裂之戰中參戰,化形是個身上掛滿了琉璃珠子的瞎子。而青銅鏡的化形則是個嫻靜乖巧的少女,看人都抬不起脖子似的。

人界有人傳唱:“眼是情媒,心為欲種。”(此處引自馮夢龍《喻世明言》)

萬度瞳有無數眼睛,能看穿人心中的欲求,是以他行事一向不怕死——他拿捏住了人家的命脈,又嘴賤,總是能狠狠踩中人的痛腳,叫人心神大亂。

小狐狸早有耳聞,卻不料這魔種找死找到羽燭白頭上來了!

“你這一招,還真是——”羽燭白起手,無數劍氣匯聚於山頂之上的天穹,劍意壓城,“用不膩啊!”

“等等!等等!”萬度瞳忽然喊停,連帶著那些眼睛都顫了顫。

“怎麽,等一會兒是良辰吉時,宜送死?”羽燭白冷冷道。

“我已幾萬年不出山,是誠心問候昆侖君的。”萬度瞳歎了口氣,“滄雪神君莫急,有話好好說。您要我幹什麽盡管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留我一條命在行嗎?”

小狐狸瞠目結舌:“你好歹是魔界赫赫有名的魔頭,能不能有點氣節?”

那些眼睛在一聲歎息中合上,霧氣和黑暗都散去了,有點點幽光亮了起來。一個披著黑衣的人緩緩從遠處走來,眼上覆著白綾,身上掛了一長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他身形孱弱,像個吃不飽飯的少年,聲音也文弱得緊。

“小狐狸,你懂什麽?和名聲比起來,自然是活命要緊。”萬度瞳攤手道,“你沒看你家神君馬上就要把我給劈了嗎?我們魔種向來沒有禮義廉恥,我沒反手把大修羅王賣了,都算我惦念著魔種和神族的血海深仇。”

這魔種不要臉得如此坦然,小狐狸無言以對。

羽燭白卻有幾分欣賞他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對著自己的蠢狐狸一抬下巴:“聽見沒?學著點。”

“好說,好說。”萬度瞳擺了擺手,“那不知道,滄雪神君有何貴幹?”

“我要你的琉璃眼。”羽燭白直截了當地說。

“行。”萬度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可以借給你,但是你不能帶走。你能殺了我,大修羅王也能,還請滄雪神君不要為難我。你拍拍屁股走了倒是瀟灑,我還要在魔界混日子的。”

“也行,”羽燭白掃視周圍環境,“那我順便借你洞府一用。”

“沒問題。”萬度瞳爽快地答應了,隨即捋著自己身上那串琉璃珠子,從上麵摘下了一顆最明亮的遞給羽燭白。

那顆琉璃珠裏有著纖細透明的紋路,繁複華麗得像眼瞳中層層疊疊的花紋,可它的澄澈純淨又讓人想起春天枝頭的第一滴露珠。

小狐狸多看了兩眼,竟忍不住湊上前去,想要觸摸羽燭白掌心的琉璃珠。

羽燭白一收五指,阻斷了小狐狸的視線,低頭看著他。

小狐狸猛然驚醒,驚慌失措地看著羽燭白,明白自己剛剛被琉璃眼魅惑了。可他回想起剛剛眼前閃過的那一幕,忍不住貼上去確認她的存在,輕輕地顫抖著。

“瞧你那點出息。”羽燭白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頭,總算是明白了上官策看江畫舟的心情,“你在這裏等著我,一炷香的時間我就回來。”

萬度瞳按捺不住本性,嘴賤道:“神君對我可真是信任。”

羽燭白覷他一眼:“哪怕你吞了他,我也能把你開膛破肚,把他給掏出來。不信你就試試。”

萬度瞳笑著舉起雙手,表示不敢。

羽燭白蹲下來,在小狐狸脖頸上纏繞了一縷神息,才邁步前往萬度瞳的洞府。

她要借世上獨一無二的琉璃精魄搜羅青銅鏡的蹤影,所用陣法名為“搜靈”。這個陣法的複雜龐大難以想象,不能受旁人打擾。所以這隻動輒一驚一乍的小狐狸,她自然不能帶進去。

第三節 萬度瞳·青銅鏡

小狐狸憂慮地看著她的背影,躊躇不前。

“你剛剛,看見什麽了?”

萬度瞳不講究地坐在一根巨獸的白骨上,撐著下頜,溫溫柔柔地笑著看他。

他麵色蒼白,這一笑莫名有些詭異,小狐狸沒有羽燭白撐腰,不由得把屁股挪遠了一尺,警惕地看著他。

琉璃眼是萬度瞳的眼睛裏最強的一顆,由堯山的琉璃精魄淬煉,修為略低一些的,看上一眼便會陷入此生最恐懼的場景。

剛剛若不是羽燭白出手打斷,這小狐狸怕是會沉淪進去。

“別緊張,你家滄雪神君占了我的洞府,我沒地方去,隻好在這裏和你聊聊天。”萬度瞳饒有興味道,“我之前聽說滄雪神君挨了天譴,連血蓮花池都震動了。她既然殺了神帝,怎麽還沒墮魔?”

“你很希望她墮魔嗎?”小狐狸甕聲甕氣地問。

“那當然。為天道征戰魔界的神祇,卻被神界所棄,最後背離天道墜入魔界。”萬度瞳伸出猩紅的舌尖,舔著自己白森森的牙齒,笑得十分猙獰,“你不覺得這種橋段很激動人心嗎?”

小狐狸瞪著他,萬度瞳卻無所謂,隨便他瞪,甚至笑得越來越得意。

“她和你們不一樣,”小狐狸偃旗息鼓,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不再看他,“她不會墮魔的。你又不是真的瞎子,看不到她身上的神格嗎?”

“我就是看到了才奇怪啊。”

萬度瞳靠著獸骨,把自己擺出一個舒服愜意的姿勢,像是一隻曬太陽的大貓:“天道一道天譴打下來,看那樣子是衝著要她命去的。可她的神格還在,說明天道還沒有放棄她。你們神界彎彎繞繞的東西可真多。”

萬度瞳又開始沒話找話。

“當年我和滄雪神君在天裂之戰的戰場上相逢,她不慎中了我的幻術。那位昆侖君從天而降,一箭射穿了我一隻眼睛。”萬度瞳撚著自己身上的琉璃珠子,帶著一縷玩味的笑容,“滄雪神君中的幻術是‘欲’,你猜,她看見的是什麽?”

小狐狸雖然不是九尾狐,隻是羽燭白從路邊撿回來的雜毛狐狸,但對於“欲”之一字理解再深刻不過了。世間但凡和“欲”沾點邊的,大都和“色”脫不開關係。

他聽了一耳朵,以為這不知羞恥的魔種要給他口述春宮,趕緊伸爪子把耳朵捂住了。

萬度瞳輕笑一聲,道:“昆侖君。”

他萬分感慨:“怪不得你們神界那幫老東西看不慣滄雪神君,按他們的倫常來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家神君玩得可真花。”

小狐狸怒目而視,齜著一口白牙,想撲上去撓他個滿臉花。

萬度瞳見把這軟綿綿的小狐狸惹毛了,趕緊抬手往下壓了壓,以示安撫:“閑聊嘛,怎麽還生氣了?神界養出來的狐狸精臉皮那麽薄嗎?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萬度瞳有心再逗逗這隻小狐狸,惡劣地在心裏挑揀措辭。沒等他揀出個明白來,一道威壓如利劍般無聲無息地懸在了頭頂。

他抬眼望去,一道如霜如月的影子踩著雲頭立在天上,無聲地俯視著這座山頭。

小狐狸也發現了那個人,緊張地抬頭望著他。

“大修羅王也來了。”萬度瞳喃喃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熱鬧?”

羽燭白畫完了陣法,卻沒有立刻將作為引子的琉璃眼放進去。

她在猶豫。

自己用琉璃眼鎖定了青銅鏡的位置,那麽便也是不可避免地將她的行蹤泄露給了萬度瞳。這魔種雖然不要臉,但是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那柔柔弱弱的小鏡靈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討到好。

但羽燭白也僅僅隻猶豫了一瞬。

管他的,羽燭白想,她都往死裏算計我了,我還考慮她死不死?

思及此處,羽燭白抬手把琉璃眼扔進了陣法中心。

原本暗淡的陣法紋路忽地亮了起來,周遭氣流陷入了死水般的寂靜,隨即有千絲萬縷的氣息從千山萬水間紛至遝來。那些氣息像是飛鳥掠過雲端留下的痕跡,又仿佛落花沉入水中劃出的波紋,最終都化作純白的絲線,歸於這不見天日之地的陣法中。

遙遠的人間,有人從灰色的風帽下抬起頭,望著湛藍的天幕。

身側的同伴亦是停住了腳步,望著她:“怎麽了?”

“滄雪神君……”那人輕聲道,“她在找我。”

羽燭白對著絲線匯聚的陣法中心伸出了手,猛地收攏五指。那些絲線被她抓在手心,漸漸交纏、幻化,絲線中的琉璃眼將一副景象投在虛空之中。

如雲的樓閣連成一片,柔軟的屋脊線在青灰色的天空下起伏。長街上處處是撐傘的女子,各色羅裙匯成了一片彩色的雲霞。朱色的小樓上,隱約可見女子秀氣的側影,垂首撫琴,脖頸線條柔潤如飲水的天鵝。

畫麵中忽然出現一個少女,她站在湖邊,對著水麵揭開了自己的風帽。

相由心生,雖則皮囊於神魔而言可以千變萬化,但法相卻無法修改。

羽燭白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稚弱無辜的臉,她和青銅鏡靈在無量天碰過數麵。鏡靈不比萬度瞳,她須得永遠保持純淨,否則於自身修行有損。因而她一直都是孱弱青澀的少女模樣,仿佛枝頭欲放的白色花苞。

她低頭對著水麵,羽燭白猝不及防地通過水麵看見了她的眼睛。

羽燭白猛地起身,硬生生地將琉璃眼從陣法裏撕扯了下來。那些絲線煙消雲散,琉璃眼卻忽然在她的手裏流淌出淡淡的光華來。

羽燭白察覺不對,身後仿佛有人,她並指為劍,在轉身之前已將一道劍氣揮了出去。

“燭白。”

身後那人喊她,聲音淡而溫柔,像是用滾燙的喉頭暖了冰冷的茶水,才繾綣萬分地叫出這個名字。

羽燭白愣了一下,神魄上的清心咒又開始作祟,叫囂著要撕裂她的心髒。羽燭白記不得這個聲音,清心咒讓她遺忘了那個人的容貌、聲音,那個在她的生命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人如今隻像話本上措辭模糊的一段記述。

疼痛卻讓她永遠記得這個人是誰。

“寒川。”羽燭白的嘴唇顫抖著,說。

她動作滯澀地轉身,那人站在這處洞府唯一明亮的地方。萬度瞳在山洞裏開了一扇天窗,又自娛自樂地造了個拙劣的月亮。不甚清澈的月光從那處缺口灌進來,襯得那人衣衫如雪,肌膚也如雪,隻有眉眼如墨。

莫名的,她想起寒川曾和她說,琉璃眼是世上最純淨的眼睛,人在這樣的純淨前,總是將自己最真實的欲望暴露無遺。

在羽燭白模糊的、斷斷續續的記憶裏,那個人最愛幹淨,永遠像昆侖山的雪一樣一塵不染。她最討打的就是經常故意弄髒他的衣角,再抱著他的腰撒嬌,央求他不要生氣,然後看著那人無可奈何的模樣嘿嘿傻笑。

那時羽燭白太幼稚,就是喜歡寒川為她無奈,為她妥協,為她退步。戰無不勝的神,用小孩子耍賴的方式拚命確定這個人是她的,永遠不會離開她。

在天裂之戰後,她以殺封聖,受神帝加封尊號“滄雪神君”。

聽聞她不喜昆侖山亙古不化的冰雪,神帝便在無量天上為她辟了一座殿宇。那殿宇裏春意盎然,永遠不會有寒冬,還有香香軟軟的仙娥陪她解悶。

可是寒川不願意離開昆侖山,也拒絕和神祇們接觸。他並不阻止羽燭白離開,甚至把昆侖山上除他們之外唯一的活物——小狐狸也打包給了羽燭白,讓她一並帶走。讓羽燭白更加失落的是,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來不舍,仿佛她是可有可無的。

在無量天的日子很快樂,快樂得像是一場令人沉醉的夢。

神帝待她很好,幾乎是有求必應,就連她和小鳳凰大打出手,把對方的羽毛拔下來做了扇子,神帝都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地拉偏架。

小鳳凰委屈地抱著自家哥哥號啕大哭,哭得神帝一個頭比兩個大,隻好擺擺手讓羽燭白趕緊滾回自己宮裏,別在邊上拱火。

羽燭白氣衝衝地回到自己的殿宇裏,抱著小狐狸薅他的毛。

等到小鳳凰的兄長找來,她也隻是倔強地抬頭瞪著這人:“你要拔我的鱗片給你弟弟出氣嗎?”

他笑出聲來:“我為什麽要拔你的鱗片,你的鱗片能幹什麽?”

羽燭白垂下頭,孩子氣地哼哼道:“對不起。”

“我知道是我弟弟先出言冒犯昆侖君,殿下氣不過也很正常。”他溫和地說,“我之前聽聞神君喜歡溫暖的地方,最好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所以和神帝陛下一起在這座宮殿下造了一個陣法。”

羽燭白眨眨眼睛,沒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殿下是最後的白龍血脈,九天十地敬仰的神君。神帝偏愛您,神祇們也希望您能快樂地長大,殿下有什麽想要的,都可以開口。殿下隨我來。”他對羽燭白伸出手,引著她到了宮殿外的林海前。

鳳凰的兄長抬起手,便見林海深處,如同有風發出悠長的呼吸。萬千枝葉迎風搖曳,樹梢抽出嬌嫩的花苞,花骨朵在風中綻放。

轉眼間,眼前已是一片連綿的花海,仿佛世間流光溢彩的錦繡鋪陳。

“殿下喜歡嗎?”他問。

“我想回昆侖山了。”羽燭白輕聲說。

鳳凰的兄長愣了片刻:“為什麽呢,殿下不喜歡無量天嗎?”

羽燭白搖搖頭,隻是說:“我想回昆侖了。”

她跟神帝告別,隨後摟著小狐狸麻溜地回了昆侖山。

羽燭白遠遠地看見寒川坐在圖剩枯枝的梅樹下,倚著梅樹吹笛。大雪紛飛,他的側影像是隨時會被雪湮沒。

“寒川!”羽燭白沒輕沒重地撲了上去。

寒川驚訝之餘,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她,任憑她像小獸一樣在自己懷裏拱來拱去。他伸手為她理了理額發,問道:“你怎麽回來了,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羽燭白窩在他懷裏,用力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寒川,你身上好香啊。”

“那就是你不喜歡無量天?”寒川不在意她登徒子似的那句話,仍舊溫柔地問。

“喜歡啊……”羽燭白忽地咬斷了話頭,改口道,“不對,我喜歡寒川。”

“最喜歡寒川,隻喜歡寒川。”

事隔經年,羽燭白仍然記得,她親眼目睹百花盛開時,心底無聲蔓延開的寂靜。

她什麽都可以不要,唯獨他,是不可舍棄的。

天上地下,沒有什麽能和她最重要的人相比。

羽燭白安靜地凝視著那張臉。

她知道,無論她怎樣在自己的記憶裏深刻這副容貌,待到幻術破除,清心咒也會把一切與他相關的東西抹除。

羽燭白顫抖著伸出手去觸摸那張臉,滾燙的眼淚濺到了衣襟上。

“怎麽了?”“寒川”皺著眉,去擦她的眼淚。

“我很想你。”羽燭白的手指從他的臉龐滑落到頸後,摟著他的脖子,借勢抱住了他。她的身軀隨著心髒跳動而顫抖,眼淚落進他的衣衫裏,竟然灼得他一顫。

“我知道你是假的……”羽燭白的指尖無聲無息地抵住他的胸膛,在他耳畔輕聲道,“你們都知道他是我的逆鱗,可怎麽就不明白呢?在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配頂替他。”

她的指尖如利刃般刺進了“寒川”的胸口,鮮血迸濺。

那張虛幻得令人悲傷的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張她熟悉的臉。

連京低頭看著她的眼睛,沒有立刻把她推開。二人維持著這個介乎於貼身刺殺和交頸而眠之間的姿勢。

片刻之後,羽燭白眼底氤氳的情緒散去,連京才握著她纖細素白的手腕,咳出一口血。

羽燭白那一擊,已有神息滲進了他的身體。連京隻覺得血管裏有火焰在燃燒,痛得他五髒六腑都仿佛在開裂。

羽燭白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連京捂住胸口的傷,後退兩步靠在山壁上。羽燭白有些失神地看著他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沒頭沒腦地想,他的衣服髒了。

她胸口熾烈的疼痛沒有消失,折磨得她眼前發花,不由偏過頭去,避開了連京的身影。

“醒了?”連京喘息著,問了一聲。

“找死找到這份上的,你還真是頭一個。”羽燭白緩過一口氣來,冷漠地扔下這句話,就要出去找萬度瞳那個陽奉陰違的魔種算賬,然後把那個不知死活的鏡靈揪出來扔回神界。

“不是萬度瞳,”連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圖,“是青銅鏡。她大概是發覺了你在找她,反擺了你一道。”

有沒有傷到羽燭白另說,反正肯定是給羽燭白的怒火添了把柴。

羽燭白深吸一口氣,轉頭看著這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小師叔。她一開始是覺得這魔種盤算著要吞掉九嶷山的哪隻小羊羔,後來卻發現他的注意力始終都在自己身上。

思來想去,羽燭白回憶起剛剛那個擁抱,把自己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連京見鬼似的看著她,笑得胸前的傷口都裂開了。

眼見羽燭白掛不住麵子要發火,他趕緊順毛捋了一把,正色道:“明白。”

“明白就好。”羽燭白鬆了口氣,“剛剛那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江南郾城。”

羽燭白一怔,白玨的家就在江南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