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葉湖

第一節 酒鬼掌門·風波起

連京是在洛都的教坊司裏找到掌門的。

他甫一踏進這間暖香籠罩的閣樓,便有馥鬱的酒香混著女人的脂粉香迎麵撲了過來。

屋子裏的女人卻是自顧自地唱歌撫琴,那個不修邊幅得近乎落魄的男子獨自坐在窗邊,手邊放了一壇酒。

“你怎麽來了?”酒鬼掌門看了他一眼,語氣懶洋洋的。

“來找你說說極北的事。”連京揮了揮手,暖閣裏幾個想靠過來的女人被他冷冰冰的視線一掃,都識趣地退了下去。

方才還熱鬧喧囂的暖閣一下子冷了下去,女人們離開時衣裙帶倒了酒杯,果酒的甜香無聲無息地浸透到房間的每個角落。

“真沒規矩,連師兄都不叫了。”酒鬼掌門笑了一下,轉過來看著他,“坐著慢慢說吧。”

連京席地而坐,他分明置身裝潢奢侈的妓館中,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坐在潮濕陰暗的藏書閣中執燈抄經。

“今年一月上元節剛過,我便自九嶷山動身前往極北。世人皆知極北隻有一片冰原,傳說冰原盡頭佇立著與天接壤的不周山。”

酒鬼掌門擺了擺手,說:“還有人說那叫‘璿璣柱’,其下千裏不見天日,撐起了人間的天。都是傳說罷了,實際上極北之地的盡頭是什麽,誰也不知道。即便是修為頂尖的修士,也抵不住漫無邊際的風雪。當年師兄孤身前往,本就是凶多吉少……何況他的命燈已經熄滅了。十六年了,我早就不抱希望了。”

九嶷山弟子自拜入門下那一天,便會在戒律堂後供奉上一盞命燈。命燈以弟子的血和發煉製而成,人在燈在,人死燈滅。

“我找到了。”

酒鬼掌門猛地抬頭看著他,有一瞬間幾乎叫人以為他那雙被陳年烈酒泡得混濁了的眼珠,迸發出了清明的光芒。

連京道:“極北風雪蔽日,亦不可見星辰。我做了一個陣法,搜尋掌門師兄殘留的劍氣,一路摸索到了不周山。”

“極北荒無人煙,連個鬼都沒有。”酒鬼掌門咬緊了後槽牙,“誰能逼他拔劍?”

連京沒有直說,隻是道:“不周山塌了一半,我便用回溯之術,逆轉了十六年前的光景。來找你一同看看。至於看過之後,要不要公布這個消息……”

“全憑鶴風師兄做主。”連京還是叫出了這個名字,認真地看著他。

自從掌門印交到他手裏,便沒有人再叫“鶴風”這個名字了。小輩們叫他掌門、師尊、掌門師叔;外人則是表麵上略帶嘲諷地稱呼他“九嶷山掌門”,背地裏叫他酒鬼。

鶴風都不在乎。

此時此刻,連京再次這樣稱呼他,仿佛把他拉回了自己無拘無束的少年時代——被那個人庇護著的時候。

鶴風默然垂首,許久未打理的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無聲地笑了一下,點頭同意了連京的提議。

連京打了個響指,屋子裏的燈一下子便滅了。

鶴風眯起了眼睛,眼前一寸寸地亮起刺目的白,耳邊甚至有鬼哭般的風聲。

瞬息之間,他們已經置身十六年前的極北盡頭,不周山。

視線中一片蒼白,一道線條單薄的剪影忽地出現在他們眼前。鶴風的瞳孔一縮,即便知道這是回溯之術,那人已然葬身在十六年前的冰雪下,可看見那張臉,他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瘋狂震顫的心髒。

因生死相隔而緘口不言的思念和悲痛,在十餘年間釀成了一壺烈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緩解他的痛苦和委屈,才讓他在這世上茫茫人海中不至於迷失自我。

可那些日夜翻湧,卻最終封存的話語,一瞬間就要衝出唇齒,對著這段虛幻的光影淚如雨下。

鶴風還是忍住了。

青衣負劍的修士緩緩登上了不周山頂。

十六年過去,關於那人的傳說仍舊被說書人在大街小巷傳唱。

“一葉湖論道”“劍劈鬼城”“天下第一,半步封聖”,樁樁件件,都叫世人以為這人是如何的姿容絕世,高高在上不可侵犯。連鶴風自己都快忘了,江樓的模樣。

酒鬼掌門眼睜睜地看著這人和自己錯肩而過,那張瘦削清瘦的臉上還帶著他一貫的,漫不經心的神色。

江樓筆直地站在不周山頂,仿佛一根立在亂石中的竹,挺拔而不可摧折。他伸手拔出了斷劍,仰頭直視著白茫茫的天幕。

不知何時,雪停了,漸漸匯聚在不周山頂的是意欲摧城的烏雲。雲間的縫隙裏,有細小的雷電翻湧。

“怎麽會有天劫?”鶴風震驚地抬頭看著天空。

“是天譴。”連京輕聲道。

而江樓就鎮定得多。

他不知道是無知還是真的無畏,居然擺出了麵對雞飛狗跳的仙盟時那副渾不懍的嘴臉來。天譴壓頂,他也還是一臉的無所謂,仿佛天上掛的不是能把他劈得魂飛魄散的天雷,而是鄰家孩童放的紙鳶。

“凡人,你意欲何為?”

雲間傳來威嚴莊重的聲音,震得人的天靈蓋都在發顫。

“貧道九嶷山江樓,”江樓凝視著雲海深處那並不存在的天道,揚聲道,“不慎窺破天命。貧道願以此劍此身替人間,應此大劫!”

“狂妄。”雲海深處傳出的聲音透著不屑。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雷火從雲間傾瀉而下。

江樓揮劍,銳不可當的劍意縱橫天地之間,這一眼望到盡頭的風雪都被劍意橫掃一空。可即便是這樣強橫的劍意,也在天譴的威壓下被碾成粉末。

天譴重重砸落在不周山上,不周山轟然塌陷。

而江樓雙手結印,懸浮在空中,眼裏光芒翻湧。他的眼角和耳朵開始往外滲血,可見經脈也在寸寸斷裂。

“逆天而行,”雲海中的聲音歎惋道,“你已是個死人了。”

“在下不才,身無長物,唯獨不怕死。”江樓笑了起來,牙縫裏都是血,可下一刻,他怒吼出聲,氣貫山河,“劍——來!”

冰原上的風雪都停滯了,萬千劍意從山河之間蜂擁而出,迎上了第二次天譴。

江樓的身影被天譴雷火淹沒。

“師兄!”鶴風幾乎要衝上去。

“師兄,”連京攥住了他的手腕,冷靜道,“那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眼前的一切漸漸散去,鶴風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而暖閣中,歌女們打翻的酒都還未冷卻。

“剛剛那是天道嗎?”鶴風低聲問。

“我想,應該是的。”連京頷首道,“十六年前,小舟降生那日,掌門師兄卜了最後一卦,算出人間有一大劫。那一卦因為窺破天命,所以震碎了伏羲錢,掌門師兄決定以身應劫。”

“那一劫,究竟是什麽?”鶴風問。

“我也不知道,”連京搖搖頭,“但我想,更重要的是,那一劫被完全擋下了嗎?”

吃飽喝足,白公子又一擲千金,雇了條彩船遊湖。

羽燭白站在船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都說了別來,”容許抱怨著給羽燭白披上了大氅,“今日打噴嚏,明日便會咳嗽,後日說不定會染上風寒,再後日……”

“再後日我便直接入土了。”羽燭白握著大師兄的手,誠懇地說,“到時候還請大師兄看在同門之誼的份上,給我買塊風水寶地葬了,讓我來生投個好胎。”

“胡說!”容許氣急敗壞地敲了一下她的頭,“童言無忌,快呸呸呸!”

羽燭白有些無奈:“我這個年紀的女孩都可以嫁人了,還童言無忌呢?”

容許瞪著她。

羽燭白從善如流地“呸”了三聲。

“小舟別怕!”白玨醉醺醺地靠在船邊,口齒不清道,“三師兄有錢,買什麽都行。”

“哼,”上官策的琉璃鏡歪到了一邊,他臉頰緋紅,神色卻一如往常的刻板,“草包。”

這兩人都喝了溶月閣的果酒,這酒聞著香甜,不想勁頭卻如此之大,直接把兩人都放倒了。

“書呆子,小瞎子。”白玨手腳發軟地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卻軟綿綿地往邊上一倒,把自己撞得七葷八素的。饒是如此,他也不肯放棄,強扯著全身的肌肉啐了上官策一口,硬是扳回了一城。

上官策驕矜地一拂袖子,表示不與他一般見識,起身要走回房間,卻筆直地朝著湖裏邁步。

容許一個頭比兩個大,一隻手拎著上官策的後領子,一隻手拖著白玨的胳膊,把這兩人往船艙裏拽。羽燭白跟上去幫忙,拽住了白玨的另一隻胳膊,把這如玉公子往裏拽。

“有礙觀瞻。”容許歎了一聲,“出門可別自報家門,我們九嶷山丟不起這個人。”

“出門在外,最重要的是與人和氣!”白玨被容許拖著往裏走,還在大聲朗誦大師兄的處世之道,“有話好好說,不要動刀動槍的。”

上官策暈乎乎的,居然補上了最後一句:“跟小師姐一樣!”

角落裏抱劍靜坐的蘇若秋猛地抬頭,直直地看著容許。

容許頭皮發麻,扔開白玨,捂住了上官策的嘴,惡狠狠道:“就你話多,閉嘴。”

羽燭白哈哈大笑,不嫌事大地朝容許擠眉弄眼:“大師兄,你怎麽捂著我四師兄的嘴呢?別給他憋壞了,快放開。”

容許看著這個吃裏爬外的小崽子,很想讓她回九嶷山的戒律堂裏跪著抄門規去。

“這還沒奪得試劍大會魁首呢,便如此張狂?”

一道聲音自旁邊的船上傳來,每個字都在往外蹦躂著不屑。

羽燭白一轉頭,便看見一艘通身都透著“貴氣”二字的畫舫靠了過來。船上張燈結彩,站著一群與他們年齡相仿的修士,都穿著金印城的袍子。

眾人簇擁著的少年坐在正中間,他正倚著桌案飲酒。

那少年便是當日上九嶷山求親的北堂勳。

“不得無禮。”北堂勳輕描淡寫地訓斥了那名修士一句,轉而對著容許舉杯,“我派弟子出言無狀,還請容兄不要見怪。”

“無礙。”容許並不是很想搭理這位金印城少主,眼瞅著這人的目光不住地往江畫舟身上瞄,還是皺起了眉,“小舟,扶你三師兄進去。”

江畫舟嬌生慣養,既未修道,也不煉體。而白玨看上去雖然不算壯碩,但好歹也是塊百十來斤的肉,哪裏是這麽個嬌小姐扶得動的。

那側北堂勳微微皺眉,還未發話,蘇若秋忽地起身,粗暴地拽著白玨的領子把他和上官策都扔了進去。

白玨和上官策十幾年來從未如此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無知無覺地發出了兩聲嬌弱的哼哼。

羽燭白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師姐,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又捋了她家小師姐的逆鱗,連累了兩位師兄。下一瞬蘇若秋掀著大氅上的風帽,把羽燭白整張臉嚴嚴實實地罩住,轉手把她也推了進去。

“好看嗎?”蘇若秋抬眼看著北堂勳,語氣不善。

“抱歉,”北堂勳斂了目光,“在下失禮了。”

“真是囂張跋扈……”不知是誰低聲埋怨了一句,“少主何必怕她?”

更囂張跋扈的還在後頭。

容許還未來得及阻攔,便聽蘇若秋冷冷道:“下回犯人家的忌諱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隻眼睛……幾根舌頭。”

羽燭白在船艙裏聽得咂舌,隻覺得這位小師姐的脾氣真是不好。

她還沒腹誹完,便見那二人掀了簾子進來。蘇若秋一身殺氣地坐在船艙角落裏,離羽燭白遠遠的。

容許坐到羽燭白身邊,語重心長道:“別和你小師姐學。”

蘇若秋不置可否。

“江小姐,我是特意為你來的!”湖麵上忽地傳來北堂勳的聲音。

蘇若秋猛地攥住了劍,手背上青筋暴跳。

“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為別的,更不是因為你是江樓掌門的女兒!”北堂勳臉上發燙,對著那艘船空空如也的甲板,字字深切,“我會誠心待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羽燭白打量著蘇若秋的神色,頭皮都快炸起來了。

她苦澀地想,自己十幾萬年的壽命,做外頭那小子的祖宗都綽綽有餘了。而小師姐顯然在怒火噴發的邊緣,北堂少主還真是不怕死。

“他騙你的。”蘇若秋一字一句道,“北堂家有近親聯姻的習俗,以保持血統純淨。他自幼便和北堂家旁係的一位女孩有婚約。北堂勳自詡清高,見不得北堂家的陋習,然而仙門女修矜貴,也不會入北堂家自汙。”

蘇若秋的眼睛裏折射出清寒的光。

“他才見你幾次就情根深種了?不過是見色起意,又欺我九嶷山門派衰落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羽燭白連忙解釋,“我不喜歡他的。他沒我大師兄溫柔體貼,沒我三師兄腰纏萬貫,也沒我四師兄博學多才,更沒有小師叔貌美如花,我喜歡他什麽呢?師姐不必擔心,我不會被他蒙騙。”

蘇若秋滿意了,點頭:“那我出去讓他滾。”

容許一腦門官司,無奈道:“你歇著吧,祖宗。”

鶴風側耳聽著湖心傳來的聲音,滿臉不可置信。

“我醉糊塗了嗎?剛剛湖上對姑娘剖白心意的那個二愣子,是金印城的小子?”

連京麵無表情地點頭。

“那他說的是‘江小姐’是我們家小舟?”

連京還是麵無表情地點頭。

鶴風咬牙切齒地捋袖子:“好你個北堂老兒,拴不住自家兒子的腿,我便替你給打折了!”

試劍大會最後一日,須得參會弟子進入預先準備好的秘境中捉拿其中的邪祟。最先捉拿邪祟者獲勝,取得試劍大會魁首之稱。

日前已有人在洛都的賭坊中開了盤,“蘇若秋”的名字下,押的賭金最多。

通明劍訣一鳴驚人,有江樓的名聲在前,又有蘇若秋在大會上無一敗績在後,這樣的局麵在人意料之中。

“這時候,我要是去賭坊裏押小師姐的對家,小師姐再故意輸掉,”白玨一拍手,小算盤打得劈裏啪啦地響,“我就賺大了。”

“三師兄,”羽燭白一言難盡,看了他半晌,最後委婉地說,“你好缺德啊。”

白玨頗為自豪:“過獎了。”

上官策這次反常地沒有出言譏諷白玨鼠目寸光。

“真是沒見識,仙盟盟主親自教導,難道還比不上賭坊裏的一局輸贏嗎?”有一旁的弟子嘲諷道。

白玨以眼角掃了那人一番,不堪入目似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刻薄道:“哪裏來的窮酸,這般沒見識,本公子跟你說話了嗎?”

“你!”

羽燭白這回卻不覺得白玨是在胡鬧。

因為沒有人能指點蘇若秋。

通明劍訣乃出世劍,可陰錯陽差,蘇若秋在山下遊曆,劍鋒是在一次次飲血中磨礪出來的,有入世劍之意。二者雜糅,以羽燭白之見,那位仙盟盟主還指點不了她。

蘇若秋抱劍立在所有準備進入秘境的修士之前,神色淡然。

“停下,都停下!”禦劍而來的修士大喝一聲,衣擺上的獬豸紋迎風招展。

“是戒律司。”上官策皺起了眉,“出什麽事了?”

仙盟中設有三司,以窮奇為徽記的稽查司,專司緝拿鬼修魔修,邪祟妖魔;以星羅為徽記的天演司,專司推演占卜;以獬豸為徽記的戒律司,則負責監督仙門眾修士,不得行惡。

這些年,天演司漸漸銷聲匿跡,而戒律司矯枉過正,誰家的雞毛蒜皮都要管,稽查司便越發顯得順眼起來。

“大會中止,”戒律司的修士落在眾人身前,不動聲色地將蘇若秋包圍了起來,“九嶷山蘇若秋,跟我們走一趟。”

第二節 北堂身死·迷霧

北堂勳死了。

金印城掌門老淚縱橫,若不是蕭暨身在紗幕之後,他定會撲上去抱著這位盟主的大腿,聲淚俱下地要求嚴懲凶手,替他那苦命的兒子討回公道。

“事情還未有定論。”蕭暨揉著太陽穴,頭疼地說,“金印城弟子的證詞隻能證明蘇若秋確實與令郎有衝突,並不能證明她就是凶手。北堂掌門還是不要一口一個討回公道了,冤有頭債有主,總得先把真凶抓出來吧?”

金印城掌門目光灼灼地注視著紗幕後的人,熾烈的眼神似乎要把那張紗幕燒穿。

“昨夜圍觀的人都聽到了,那蘇若秋揚言要剜去我兒雙目,拔去我兒舌頭……您去看看,便知曉我為何一口咬定蘇若秋是真凶了!”

“怎麽說?”羽燭白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房間的角落,盯著連京關門的背影。

“北堂勳是被戒律司的人從一葉湖裏打撈上來的。”連京毫不意外她會出現在這裏,“屍體被挖了雙眼,拔去了舌頭。雖然屍體上沒有發現若秋的劍氣,但是憑她昨晚的話,北堂家就不可能輕易放過她。”

“那位蕭盟主怎麽說?”羽燭白轉而問。

“蕭暨迫於壓力,把若秋關進了仙盟的水牢。”連京道,“蕭暨的為人,可以信得過。但是現在局勢對若秋很不利,如果我們不能盡快拿出證據讓他們放人,若秋恐怕會有性命之虞。”

“怎麽,金印城還想動用私刑嗎?”羽燭白輕蔑地笑了一下,“看來這世上的無恥都是一脈相承,十幾萬年了也沒個新意。”

連京沒有對她這句嘲諷發表意見,隻是說:“你打算怎麽辦?”

“這不該問你嗎?”羽燭白嗆聲道,“我知道她沒殺人。換作是我,有這個理由就夠了,管他們做什麽,去水牢劫了人便走。天大地大,何處不可為家?”

“任性。”連京不鹹不淡地訓斥道。

“那你說怎麽辦?”羽燭白難得好聲好氣地問,“你精通陣法符籙,不如去施一個回溯之術,昨夜發生了什麽便明明白白。”

“我已經去試過了,但是我剛剛借口前段時間從極北歸來,力有不逮,施展不了,拒絕了蕭暨的懇請。”連京抿著唇,神色凝重,“知道為什麽嗎?”

羽燭白有種不好的預感。

“回溯中,昨夜殺了北堂勳的人,就是若秋。”

白玨昨夜還未完全散去的酒氣此刻散了個幹淨,他抬頭看看不停擺弄算籌推演的上官策,又看看一言不發、難得板著臉的容許,胸中壓著一口氣吐不出來。

他想著被關在水牢裏的蘇若秋,又想想不靠譜的掌門,心裏隻覺得小師姐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一時間悲從中來。

“我剛剛打聽到了,說小師姐在水牢裏服了吞鐵丸。”白玨咽了口唾沫,“她說她沒有殺北堂勳,吞鐵丸沒有生效,但是金印城不肯罷休。”

吞鐵丸是仙盟的審訊手段,這東西本是魔修研製出來的,服用者若有虛言,便會穿腸爛肚。後來戒律司竟然也學了過來,進水牢的不分人鬼,必得經曆這一遭。

沒有人應他,屋子裏又靜了幾分。

“我又闖禍了,”白玨抱著頭喃喃自語,“我就不該拉著你們去一葉湖。”

“不關你的事。”上官策破天荒地開口道。

白玨看著他,眼珠上迸出來兩根血絲。

“下山前我算過,此行必有一劫。”上官策頓了一下,“我以為會應在小舟身上,沒想到……”

沒想到是應在他們那個看似無堅不摧的小師姐身上。

“可是誰會殺北堂勳呢?”白玨抱住了頭,生平第一次那麽慌亂,“我聽說戒律司這兩年跟瘋狗一樣,見人就咬。要是抓不到真凶,戒律司不會判糊塗官司,莫名其妙地拿小師姐去抵命吧?”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狠狠地把容許心底那隻野獸紮醒了,他攥著茶杯的手猛地一緊,把茶盞捏得粉碎。

兩個師弟驚異地看著他。

“我看誰敢。”容許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四個字。

隨後他掃去了茶盞的殘軀,若無其事地說:“師尊和小師叔都在,不可能讓若秋有事的。你們別擔心,老實在屋子裏待著,別出去闖禍。”

容許三言兩語把他們安撫住了,自己卻心亂如麻。

他很清楚蘇若秋沒有殺人,但是幕後的人既然動了手,想必不會輕易被他們抓到破綻。有連京這樣的陣術大師在,對方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地誣蔑蘇若秋?

真的有人會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嗎?

山海門大堂內,停著一具棺槨。

棺槨裏躺著麵色青白的少年,他被肅穆的白衣包裹了起來,白綾覆蓋的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金印城掌門哀痛欲絕,要不是被弟子扶著,幾乎要跌倒在地。

這樣緊繃的場麵下,鶴風居然還在喝酒,好似生怕金印城的怒火燒不到九嶷山上。

“我兒被凶徒一劍貫心,剜去雙目與口舌。”金印城掌門身著縞素,顫巍巍地說,“還請戒律司與仙盟,還我兒一個公道!”

“北堂掌門,還請節哀。”高堂之上,蕭暨在紗幕之後說,“玉城君受極北之行拖累,無法施展回溯之術。為今之計,隻有招魂了。”

“這個法子不錯,令郎總不能連誰殺的自己都不知道。”鶴風第一個讚同,隨即道,“但招魂之術,須得氣運、修為都十分了不得的修士,才能承受其反噬。放眼修真界近一百年,也隻有我師兄曾用過,事後修為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不知道北堂掌門是否願意擔這個風險呐?”

眾人的目光齊齊望向金印城掌門,他臉上的悲痛之色差點繃不住。

招魂之術,乃倒逆陰陽,將已經離體的魂魄從九幽之下的酆都強行召回——是跟酆都鬼王扳手腕的活計,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當年江樓的修為如何了得,也隻讓召回來的魂魄開口說了一句話,還險些被震碎心脈。

他其實並不痛惜這個兒子,北堂家重血脈,所以他有很多個兒子。

但北堂勳是天賦最高的一個,於他而言,北堂勳更像個珍貴的瓷器、書畫,或者別的什麽奇珍異寶。他可以容忍北堂勳的任性,驕矜,卻不會為了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真相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說明白了,他其實隻是想借題發揮,讓身負通明劍訣的蘇若秋死。

“看來北堂掌門是力有不逮了。”鶴風笑了一聲。

露華山掌門微微皺眉,不悅地看著他:“九嶷山掌門行事向來隨意,可人命關天,不宜玩笑。您這副樣子,是否有些不妥?”

露華山是醫修門派,最講究“慈悲”二字。

“確實人命關天,”連京頷首道,“北堂少主的命是命,我們若秋的命也是命。就憑孩子之間幾句口角,戒律司就把人關進水牢,是不是太欺負人了?要說得罪人,金印城得罪的鬼修魔修,難道不比我九嶷山多嗎?怎麽就一口咬定我們的弟子不放?”

“荒唐!洛都有山海門坐鎮,什麽妖邪膽敢在此放肆?”朱雀門掌門怒喝道。

“褚掌門還是把自己拍馬屁的神通收一收吧,”鶴風嗤笑一聲,“當年九嶷山有我師兄坐鎮,不還是有不怕死的邪修千裏迢迢地上門送死?”

“你!”

“盟主,九嶷山江小姐求見。”堂下有弟子報。

從提了一句“招魂”後便再不開口的蕭暨在紗幕後微微點頭,聲音沙啞道:“請。”

羽燭白在山海門弟子的引路下走進大堂。她一出現,大堂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著她。

修真界最津津樂道的不是江樓的修為,而是他的私事。

他與江夫人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哪怕在修真界平步青雲,也從未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嫁人當嫁江郎”,江樓也曾是修真界無數仙子的夢中情人。

江畫舟肖似其母,堂上不少人看見她,便想起幾十年前那個和江樓並肩立於九嶷山山頭的女子。

羽燭白施施然地和眾人見禮,不動聲色地和連京交換了一個眼神。

連京無聲道:你搞什麽名堂?

“小舟,怎麽了嗎?”蕭暨溫和地問道。

“蕭盟主,小舟有人證可證明我家小師姐的清白。”羽燭白認真地說。

“小舟,你和你的師兄們都得避嫌,不能算是有效的人證。”蕭暨提醒道。

“不是我九嶷山的人。”羽燭白一字一句道,“這位人證,乃是朱雀門弟子,葉嵐。”

堂上不少人微微肅然,還有人不住地打量朱雀門掌門,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跟九嶷山混到一起去了。

“為何這麽說?”蕭暨疑惑道,“據我所知,朱雀門當日並無弟子在外遊玩。”

“葉嵐姑娘乃是孤身一人暗中前往一葉湖,至於目的,則是為了監視我。”羽燭白道,“昨夜我一直與我師姐在一起,想必監視我的葉嵐姑娘也看到了,她沒有時間去殺北堂少主。故我懇請盟主將葉嵐姑娘喚來做人證。”

朱雀門掌門感覺紗幕後的那人看了他一眼,僅僅是一眼,便差點讓他冷汗落了下來。

隨即他聽見蕭暨說:“那便把葉姑娘請上來。”

山海門弟子領命去了。

鶴風皮笑肉不笑的,掀起眼皮看了朱雀門掌門一眼:“褚掌門,解釋解釋?”

“無可奉告。”朱雀門掌門借喝茶掩飾了神色。

片刻後,葉嵐被人領了上來。朱雀門掌門深深地凝視著她,可葉嵐並未看他。

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葉嵐雖然資質修為在門中都是上乘,卻並非他的弟子,早些年也沒少受冷落。除此之外,這丫頭還是個一根筋的蠢貨,不見得會在這般風雲詭譎的局麵下靈活一些。

“葉嵐,接下來我問你的事,須得如實稟告,不得有一句虛瞞。”蕭暨起了身,在紗幕後緩緩踱步,“昨夜你是否一直在暗中監視九嶷山五名弟子,沒有片刻稍離?”

這是警告她不要說謊,蕭暨言辭雖然溫和淡定,但不必他說,眾人也知道,他有一萬種讓人口吐真言的方法。

蕭暨與江樓是故交,雖說修為不及江樓,但能坐上仙盟盟主這個位置的,想必不是什麽善茬,沒點能服眾的手段是不可能的。

暗地裏也有人在腹誹,當年蕭暨不過是山海門中一個修為低微的弟子,誰能料到他有朝一日居然得登掌門之位,還當上了仙盟盟主,一手改寫修真界格局呢?

可現下看來,這人真是一點也不懂得變通,居然如此偏袒九嶷山,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上不得台麵。

“晚輩僅僅在監視九嶷山江畫舟小姐一人,不過也沒有差別,他們五人幾乎是形影不離。”

“那昨夜蘇若秋與北堂勳在一葉湖上發生衝突後,蘇若秋可有離開江畫舟身側半步?”

大堂裏一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回答。她的證詞至關重要,方才等待她來的過程中,蕭暨已經差人調來了稽查司發下去的那封秘令,證實了她在監視江畫舟的事。

有人在看葉嵐,也有人在看江畫舟。

這傳聞中弱不禁風的嬌小姐神色淡然,好似一點也不擔心葉嵐會說出對蘇若秋不利的話。她和葉嵐並肩,雖則身形細弱,卻也有幾分勝券在握的篤定。

葉嵐身著朱雀紋的服飾,腰背筆直,是劍修慣有的身姿。

她直視紗幕後的人,少頃,拱手躬身,篤定道:“沒有。”

蕭暨翻著手中的冊子,這是稽查司暗探慣用的情報冊子,十分小巧,隨冊附有一支炭筆,方便記錄。這樣的東西他看過不少,或是記錄邪修蹤跡,或是謄寫邪修罪行,字裏行間都是血腥湧動的氣味。

葉嵐記錄的這本則不然。

才短短兩日,這冊子竟然已經用去了小半本,可見她做事認真。

冊子上記錄的無非是前日白玨給江畫舟買了若幹小玩意,昨日上官策又因為江畫舟不背書發了火,今日江畫舟把容許給她熱的羊奶偷偷倒掉了等等雞毛蒜皮的事。

其中江畫舟的小零嘴占了冊子的半壁江山,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這是本食譜。

“蘇若秋甚是在意江畫舟,卻不肯有半步靠近,怪哉。”

蕭暨才看完這句,便有穿堂入室的風拂動了他的紗幕。鶴風沒規矩地拎著個酒葫蘆,一步三晃地搖了進來,摸索著椅子坐下了。

他身上濃重的酒氣顯得屋子裏的檀香都寡淡了許多,而他本人毫無破壞了蕭盟主雅致品味的自覺。

“稽查司是想死嗎?”鶴風聲線慵懶地問了一句。

“你知道的,仙盟盟主隻是個名頭,三司並不歸我管,也不是山海門部署。”蕭暨道,“他們懷疑小舟被奪舍了,怎麽,你沒有懷疑過嗎?”

“我有我不能說的理由,但是,小舟是不會被奪舍的。至少目前來說沒有。”鶴風擺了擺手,“如果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那我沒什麽好說的。我自家的孩子,我比外人清楚。”

“還有另一件事,”蕭暨道,“你們盡快離開洛都,回九嶷山去吧。”

鶴風沉默了片刻:“出什麽事了?”

蕭暨掀開紗幕走了出來,平靜地直麵鶴風的驚詫:“我要死了。”

第三節 劍宗宗主·蕭暨之死

蘇若秋早上才被關進水牢,天還沒黑便被放了出來,看樣子似乎連塊油皮都沒破。

私下裏便有不少人議論,九嶷山這破落戶是不是掐著盟主的**?金印城的那群術士最先憋不住,把腦袋伸出來當了這個出頭鳥。

那群衣袂雪白的人擋到九嶷山眾人前時,蘇若秋下意識地一抬手把羽燭白擋在了身後。

“蘇若秋,你好不瀟灑。”一個眼睛通紅的女修站在前頭,惡狠狠地盯著她,“殺了人還能這麽若無其事,不愧你‘凶劍’之名。你等著,你會遭報應的!”

羽燭白看那姑娘唇紅齒白的,說話卻不分青紅皂白,倒是白瞎了那張嘴。

她還沒開口,便見她那花架子三師兄搖著小葉紫檀的扇子,一捋滾著流雲暗紋的衣擺,擺足了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派頭,尖酸刻薄道:“這位不知道姓什麽的小姐,先別關心別人的報應了。你知道酆都裏頭有‘拔舌獄’這地方嗎?專收留那種張嘴不說人話的小東西。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白玨一串話砸了對方一臉,還不消停,分明是要與她計較到底:“凡人一個腦子兩隻眼的,尚有斷了冤案的可能。鬼王手眼通天,功德譜上可沒有算錯善惡的道理。天道好輪回,咱們走著瞧。”

“三師兄,”羽燭白也聽不下去了,歎了口氣,拉拉他的衣袖,“咱積點口德吧。”

“好好好,”那女修淚盈於睫,連說了三個“好”字,弱不勝衣的,便要栽倒在地,“可憐我表哥,竟然枉死於你們這般無名小卒之手!今日我便……”

白玨被羽燭白拽著,正要把滿腹怨懟和惡毒噴她一頭一臉,便有一個稽查司修士匆匆趕來,製止了這場爭吵。

“請九嶷山蘇若秋修士,往大堂一敘。”那名修士神色不明,隻是強硬道。

山海門的大堂由青銅澆鑄,每每站立其中,便覺得寒氣入骨。

蘇若秋一步步走進大堂,隻覺得兩側坐席上投來的目光,仿佛獵人望著陷阱裏的獵物。羽燭白一路摸到了連京身邊站定,低聲問他:“怎麽回事?”

“劍宗宗主來了,說要行‘招魂之術’。”連京輕聲回道。

“劍宗宗主又是個什麽東西?”羽燭白直覺大事不好。

“一個很久不入世的老東西。”鶴風在旁邊抿了口酒,懶洋洋道,“除了能活,也沒什麽別的可取之處。當然,如果再不突破天人境界,怕是也沒幾年好活了。”

羽燭白看著連京,眼神裏有幾分憂慮——招魂之術招回來的魂,是不會說假話的。

她心知肚明,蘇若秋沒有殺人。

可連京的回溯之術都被幕後那隻黑手給騙得團團轉,一個凡人修士的招魂之術,也不見得會高明到哪裏去。

鶴風的聲音不高不低,既沒有挑釁的意思,也沒有刻意避開,周圍一圈的人都聽見了。

那位須發花白的劍宗宗主冷哼一聲,自座上起身,隨隨便便地朝首席上那幕紗簾後的人一拱手,便站了起來。

不知為何,羽燭白總覺得身邊這酒鬼掌門好像老是往蕭盟主那邊瞟。

招魂之術極其複雜,對於羽燭白來說,不如直接下酆都來得方便。劍宗宗主以朱砂事先在棺槨上畫好了符文,他的手掌甫一拂上少年的眉心,那符文便如被烈火點燃,熊熊燃燒起來。

堂上的空氣卻一下子冷了下去,大堂外簷下懸掛的引魂鈴瘋了似的振動起來。

劍宗宗主好似被那詭異的火焰抽走了所有氣血,臉色瞬間蒼白下去。

一個浮煙般的人影從棺槨中坐了起來。

“來者何人?”劍宗宗主強撐著問道。

“金印城,北堂勳。”

“爾為何人所害?”劍宗宗主緊接著問道。

那人影動作遲滯地轉動著眼珠子,把堂上的人都掃了一遍似的,慢慢轉身,看著平靜無波的蘇若秋,抬起了手指。

羽燭白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下一刻,大堂外天雷滾滾,那人影忽地崩散了。

“鶴風掌門,你還有什麽話可說?”金印城掌門猛地一拍桌案,指著鶴風的手指都在發抖。

“我勸你別指著我。”鶴風一隻手拎著酒葫蘆,一隻手倚著劍,慢悠悠道,“不然今天你什麽都別幹了,就在地上找你的手指頭吧。”

“豎子敢爾!”劍宗宗主一聲怒喝,長風直嘯,掀得那襲紗簾獵獵作響,“盟主在堂,豈容你放肆?”

“我豈非一直如此放肆?”鶴風一挑眉,“你們也別逼蕭盟主了,你們打的那點算盤狗都能聽明白……”

“鶴風,”紗幕後那人站了起來,聲音略微嚴厲,“閉嘴。”

“我不。”鶴風一字一句道,“你少管我,這世上隻有我師兄才能這麽跟我說話。他老人家屍骨都不知道埋哪兒呢,你要麽先把他挖出來,要麽滾。老東西,我告訴你,我家的小孩不可能殺人,你少拿那些有的沒的來忽悠我,我不信這一套。”

羽燭白詫異地看著這平時喝成一攤爛泥的人,忽然就跟長了四百多根骨頭似的,還都是反骨。

“你說了算嗎?”劍宗宗主冷冷地說,“事關人命,此事當由盟主決斷。”

“讓她走。”蕭暨道。

“什麽?”劍宗宗主一愣。

“盟主,這不合規矩。”朱雀門掌門起身道,“哪怕是江樓掌門的弟子,也斷沒有殺人不用償命的規矩。”

“雖然我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麽問題,但是,”蕭暨道,“我親自去驗過了,霧朱劍上沒有人的血氣。蘇若秋吞鐵丸也服了,她人現在好好的站在這兒。你們朱雀門的弟子不也證明了,蘇若秋當夜並未離開江畫舟,沒有下手機會嗎?”

“可招魂結果在此!”劍宗宗主厲聲道,“盟主怎知朱雀門弟子不是被障眼法所惑?招來的魂魄根據氣息辨認凶手,絕不會認錯。”

“這位不知道姓什麽的宗主,”羽燭白忽然道,“霧朱劍和我師姐身上都沒有血氣,北堂少主的魂魄又是根據氣息辨認殺害他的人,你不覺得蹊蹺嗎?難道我師姐一個活了你一半年紀不到的修士,就有洗去血氣的本事了?”

羽燭白抱著手臂,不陰不陽地笑了一下:“若是暗地裏修煉假的招魂之術,想必同樣不會輕易讓人知曉。”

“我不同你這黃毛丫頭掰扯。”劍宗宗主冷淡道,“蕭盟主,是殺是剮,你說一句公道話。”

簾幕後那人靜了片刻,在鶴風終於無法忍耐的時候,他出聲了。

“放她走。”

“好你個蕭暨,你今日既然要偏袒到底,我便來扶一扶這仙盟歪掉的脊梁骨!”劍宗宗主話音未落,已經一道劍氣打向旁邊的蘇若秋。

金色符文“砰”地將那劍氣打歪,蘇若秋往旁邊撤了幾步,堪堪躲開。連京麵不改色地收回手,對劍宗宗主的眼神視而不見。

蘇若秋眯起眼睛看著那位素不相識的宗主,心念微動,身形一掠,已經站到了鶴風身邊。

“什麽歪掉的脊梁骨?”蕭暨掀開紗簾走了出來。

眾人的目光觸及他的模樣,都是微微一緊。

修士修煉到一定境界後,容貌便不再發生變化,譬如鶴風的容貌便停留在他二十來歲時的模樣。而蕭暨,無論是在民間畫冊,還是眾仙門印象中,都是個儒雅隨和的青年書生模樣。

此時此刻站在那高堂之上的,卻是個朽木般的老人。

他須發皆白,樹皮般粗糙的皮膚上爬滿了老人斑,整個人透著日薄西山的氣息。

他要死了。羽燭白想,若換在神界,這便是天人五衰之相。

無論是哪個倒黴催的神,出現天人五衰後,便會找一處懸崖或雪山,安安靜靜地等死,保全自己最後一點體麵。

“你們真的在乎北堂勳的命,就不會急急忙忙地想要蘇若秋死了。”蕭暨眼神冷淡地從眾人臉上掃過,“你們想要真相,還是害怕第二個江樓壓得你們喘不上氣?南宮宗主,你匆匆忙忙地從劍宗趕過來,又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她有沒有殺人,會不會殺人,在座的各位心裏沒點數嗎?”

他們要蘇若秋死,無非是在她身上看見了少年江樓的一點影子。擂台上通明劍訣一鳴驚人,沒輕沒重地把他們的心魔連窩一起捅了下來。

那個驚才絕豔的天才,無數修士的心魔,以一己之力撐起了一個門派的脊梁,壓得天下修士抬不起頭來。這樣的人,他們絕不允許再出現第二個。

朱雀門掌門斂了眼神,沒說話,卻也沒有後退。跌了境界的蕭暨,在他眼裏跟拔了爪牙的老虎是一樣的,中看不中用。

“你們想要什麽?伏羲銅錢?通明劍訣?還是傳說中蓄了江樓畢生修為的本命劍?”蕭暨放眼望去,無人敢與他對視。

眾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被蕭暨捅破,他們卻也不至於慌張,反而有種解脫感。

他們不相信蕭暨不想要,隻覺得這人裝得真好。

至於那稚弱的孤女,愛死不死,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多說無益!”金印城掌門直起了身,死死地盯著蕭暨,“既然蕭盟主鐵了心要包庇凶手,那我們隻好自己討一個公道了!”

“你跟他討什麽公道。”鶴風的指節在劍柄上敲了敲,漫不經心道,“冤有頭債有主,你看看我成嗎?”

羽燭白覺得好笑,也不知道江樓是怎麽想的,把九嶷山交給鶴風這麽一個刺頭,這是生怕火燒不到自己身上來嗎?

可隱隱的,她又覺得這兩人是在把對方身上的火往自個兒身上引。

鶴風和蕭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不讚同。

一炷香前。

“半年前我強行突破天人境界,失敗了,境界大跌。”蕭暨伸出枯竹般的手指,不由得苦笑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想來是活不了幾天了,所以有的話是時候告訴你了。”

鶴風歎了口氣,沒骨頭似的往椅子裏一靠,仰頭看著房梁,麵無表情道:“讓我猜猜,是我師兄當年孤身前往極北的事吧?”

蕭暨很意外:“你知道了?”

“也是剛知道。”鶴風擺了擺手,“所以那震碎伏羲錢的一卦,到底是什麽?”

“陰陽失衡,人間大劫。”蕭暨神色很淡,仿佛在說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天道欲降雷火大劫於人世,洗濯怨氣汙穢。決明先後在河圖、雲中、江南郾城阻擋了天劫,最後招致天譴。為了不殃及無辜,他才前往荒無人煙的極北。”

“我此次借你們九嶷山眾人,來挑起仙盟中心懷不軌之人蠢蠢欲動的野心。北堂勳的死不在我籌謀範圍內,但現下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們回去吧,我要親手拔除仙盟骨頭上那顆腐朽的毒瘤。”

“十六年了……”蕭暨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那裏仿佛還殘留著幾十年前,一葉湖論道時冬雪的溫度。

他說:“若人世間還有第二個人去擋這浩劫,隻能是我。”

大堂中一時風起雲湧,最先出手的是劍宗宗主。

鶴風口中一無是處的老頭子以極其淩厲的劍意攻向蕭暨,招招都像是直奔他的性命去的。蕭暨略一側首,臉頰便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手邊沒有劍,以指尖拈起桌上花葉,便化作鋒利的劍鋒,反手撲了回去。

朱雀門掌門最先對著出神的羽燭白下手,被連京一道符文打了回去。

頃刻間,金印城、朱雀門的掌門和長老竟已經嚴嚴實實地圍了上來。其他門派的人沒有動,既沒有動手,也沒有阻攔,隻是靜觀其變。

“連京,帶著小孩子們出去。”鶴風推劍出鞘半寸,背對著連京道。

忽然,厲風割麵般的壓力橫掃了環繞九嶷山的一群人,眾人均是後退了幾步,不由得去看出手的人。蕭暨應付著劍宗宗主,卻還能空出一隻手來逼退他們。

他宛若一隻引頸的白鶴,懸浮在這青銅大堂中,周身流動著狂亂的劍氣。

“鶴風,”蕭暨意簡言賅,“走。”

“蕭暨,”鶴風卻道,“你別亂來。”

“蕭盟主,有話好說!何必如此!”露華山掌門大喊了一聲,見無人搭理她,便悄悄地退出了大堂。

“強行提升境界?”劍宗宗主咽下喉中的血沫,老**似的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笑容,“你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不是想要江樓的劍嗎?”蕭暨淡淡道,“你已經到了瓶頸期,突破無門的滋味不好受吧?找不到江樓的劍,本尊的劍也湊合能用,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命來拿!”

蕭暨的喉中發出一聲長嘯,那嘯聲恍若龍骨製成的長笛吹出了最高的音,笛音直入崇雲,震得笛子都要碎裂。

他身後的劍意如大江入海,帶著不可阻擋的壓迫感。

堂上已經有人開始逃竄,不明情況的弟子進來查看,又很快被人逼退。朱雀門眾長老見鶴風被蕭暨吸引注意力,欺身便圍攻上去,被連京一連串符文掃落。

“蕭暨,停手!”

鶴風那雙仿佛永遠醉意朦朧的眼睛無比清明,像是映著無數刀光劍影。他一劍把一個朱雀門長老連劍帶手骨劈得粉碎,不管不顧地要往上衝,去製止蕭暨。

連京一把攥住鶴風的手腕,死死地把他扣在了自己布下的結界中。

天幕上奔湧的雷霆與蕭暨的劍意一同落下。

有人愴然回首,想要極力掙脫這失控的殺意形成的漩渦,卻來不及。有人頂著七竅流血的壓力,強行抵擋這無堅不摧的力量,卻被撕得粉碎。

無形的劍穿透了他們的胸膛、咽喉。

羽燭白的眼中,那些人的胸口緩緩開裂,迸發出的血霧妖豔得好似永不凋零的花。而在眾人眼中,不過是轉瞬之間,大堂中已然是一片死寂。無數鮮血塗抹上了大堂的青銅地麵、牆壁,仿佛古奧又猙獰的壁畫。

朱雀門掌門身上燃燒起的熊熊烈火,也無法穿透這鋪天蓋地的殺意。

劍宗宗主的劍陣才堪堪成形,便被衝破了。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風暴中心的人,忽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是一片滾燙的鮮血。

劍意如洪流般席卷了整個大堂,青銅澆鑄的大廳被雷霆轟碎了一半。

劍意斬落的瞬間,蕭暨強行衝破了境界,躋身為天人境。這傳說般的境界,碾壓性地擊敗了修真界的半壁江山,也招致了雷劫。

羽燭白想,他好比一盞將熄的燈,用盡全力燃燒了最後一次。

鶴風第一個衝了出去,看著倚在斷壁殘垣上的蕭暨,手指微微顫抖。

大雨滂沱。

“不會是要哭吧?”蕭暨扶著身後折斷的柱子,勉力站直,輕輕地笑了起來,“殺了他們,修真界才能從根上開始痊愈。鉤心鬥角、不擇手段……仙盟早就從骨子裏開始腐爛了。決明說的對,試劍大會救不了修真界。”

鶴風沒說話。

羽燭白沉默地走到了蕭暨身邊,莫名的,她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做。也許是因為蕭暨看她,或者說看江畫舟的眼神,實在是太像一個暮年慈愛的長輩。

叫她想起神帝。

“叫小舟,對嗎?”蕭暨伸出手,輕輕地蹭了一下她的臉頰,“真是個乖孩子。別怕,以後不會有人能傷害你了。”

他的手指勾住羽燭白脖頸上那根紅繩,將那塊長命鎖摸出來,輕輕地摩挲著。

“戴好它,別弄丟了。戴著它,你就什麽都不用怕。”蕭暨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那些逗弄孩子的大人。他的臉色一點點地灰敗下去,忽地吐出來一口血。

鶴風輕輕地把羽燭白攬進懷裏,遮住了她的眼睛,“真難看啊……逞什麽英雄呢?”

“怎麽,這偌大的修真界,隻許你師兄一個人犯逞英雄的病嗎?記得幾十年前,我們在一葉湖邊論道嗎?我當時就說,想做個英雄。”蕭暨笑容輕鬆,撐著一根斷掉的柱子,他身上滿是雷劫灼燒過的痕跡,胸口跟殘破的風箱似的,劇烈地起伏著。

“也算是,求仁得仁。”

蕭暨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恍然之中,他仿佛還是幾十年前山海門中那個修為低微、天資尋常的弟子,借著灑掃的由頭偷聽長老授課。他飽受冷眼,卻無動於衷,還會在聽著書館茶肆間那些傳記時熱血沸騰,幼稚又青澀。

仿佛又是一葉湖邊,那個借著初雪煮茶論道的年輕人。他第一次見到了這世間山海之廣闊,豔羨過、嫉妒過,又釋然過。他看著那個驚才絕豔的年輕人,和他身後不著調的少年,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熱烈的一段戲碼。

此後的幾十年,孤寂和寒冷,他都隻有一人走過。

“我江樓,此生便要做這天下第一,第一逍遙自在、第一快活風流之人。”

“我蕭暨,立誓此生護佑蒼生,為天下太平執劍!”

“我鶴風,隻願一輩子在師兄屁股後麵混吃等死,什麽事都不用管。”

年輕人們的聲音飄散在一葉湖氤氳的雨霧中,少年們或垂垂老矣,或埋骨他鄉。

最終還是,都沒能如意啊。

蕭暨歎息一聲,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