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鋒

第一節 試劍大會·鋒芒初露

試劍大會是修真界三年一度的盛會,不論出身門第,隻要年紀符合的修士均可參加。大會魁首有仙盟盟主親自加勳的殊榮,還能進仙盟秘庫中修習秘法,得仙盟盟主親自指導。

試劍大會雖說有個“一視同仁”的名頭,但曆屆奪魁者還是以幾大門派的弟子居多。

是以,剛剛傳出九嶷山要參加今年試劍大會的消息時,不僅外界嗤之以鼻,連九嶷山的幾個弟子都以為這是個謠言。

詫異歸詫異,除了蘇若秋,其餘幾位弟子已經很久不曾遠行了。

白玨全然把“參加試劍大會”與“遊山玩水無所事事”畫了等號,興致勃勃地折騰他一院子的仆從給他打點行李去了。

“出門在外,知道最要緊的是什麽嗎?”容許把幾個師弟師妹拎到跟前,語重心長地問。

蘇若秋抱著劍沒吭聲,儼然是個湊數的。上官策倒是認真地看著他,卻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剩下一個白玨一個羽燭白,兩盞不省油的燈對視一眼,白玨恍然大悟,一敲掌心,鏗鏘有力道:“錢。”

羽燭白連連點頭,簡直不能再同意了。

容許屈起手指頭在白玨腦門上一彈,逐字逐句道:“是‘有話好說’。修真界魚龍混雜,你們把在家的神通都給我收一收,別招貓逗狗的討人嫌。俗話說得好,遇事退一步則海闊天空,你好他好我也好,明白了嗎?”

羽燭白小聲道:“有這麽句俗話嗎?”

試劍大會由仙盟盟主所在門派舉辦,現任仙盟盟主為山海門掌門,所以天下青年翹楚都要奔赴洛都山海門參會。

禦劍飛行,一日千裏,從九嶷山到洛都也不過三日行程。羽燭白老老實實地縮在江畫舟這個細皮嫩肉的大小姐殼子裏,被最靠譜的大師兄拎著,一路平安無事地到了洛都。其間她不斷往前頭的連京身上看,被容許抓了個正著。

“小舟,你老是看小師叔幹嗎?”容許忍不住問。

“大師兄,我們九嶷山有沒有什麽天資卓絕、風華絕代的女宗師啊?”羽燭白左思右想,最後從白玨的話本子裏尋到了一點靈感。莫非連京是對九嶷山某個女宗師癡情不改,才紆尊降貴地在這草台班子上演這麽一出?

旁邊的上官策聽到小師妹終於肯問點正事了,心下略有點慰藉,插話道:“我們九嶷山沒幾個女弟子,所以女宗師更是沒有的。不過修真界出過不少女‘大能’,比如露華山的碧華尊和朱雀門的丹頌君,都是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須眉。”

上官策循循善誘:“小舟想正經修道了嗎?師兄明日就可以給你加課。”

羽燭白敬謝不敏:“不了,謝謝師兄,當我沒說。”

山海門財大氣粗地包下了洛都所有的驛館,以供前來赴會的門派所用。領路的弟子認出了連京,恭敬無比地領著他們進了驛館。

“玉城君贖罪,實在是前來赴會的門派比往年多太多了。”弟子抹著汗道,“隻有這一間廂房了,委屈貴派的各位弟子將就一晚。玉城君是長輩不便與弟子同住,可隨晚輩前往山海門小憩。”

連京和容許交換了一個眼神,淡然同意了。

“小舟,過來。”連京對著羽燭白招了下手。

羽燭白正從白玨的乾坤囊裏翻吃的,嘴裏還鼓鼓囊囊地塞著一把果仁,茫然地看著連京,片刻後乖巧又溫順地說:“我可以將就。”跟著三師兄有糖吃。

“這是參會弟子住的地方,”連京道,“你湊什麽熱鬧?過來。”

羽燭白不情不願地被他牽著手離開了驛館。

剛出門,羽燭白不滿地把手從連京掌心抽回來,轉頭看見了路邊賣的糖人,立刻挪不動步子了。連京在她身側站了片刻,無奈地對山海門的弟子說:“你先走一步吧,我認得去山海門的路。”

“小姐,喜歡嗎?”賣糖人的小販笑嗬嗬的,“若沒有喜歡的,還能按您喜歡的樣子吹一個。”

羽燭白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糖人,又轉頭去看連京。

“喜歡就買吧!”連京溫柔地歎息了一聲,“怎麽跟個小孩似的?”

小販討巧地應和道:“公子,您這話說的。這位小姐可不還是孩子嗎?十五六歲正是家裏父母捧在手心裏疼的年紀啊!”

羽燭白充耳不聞,指著一個白衣翩翩的糖人說:“我要那個,那個像三師兄。”

連京看過去,那糖人形狀細長,外頭裹了件粗製濫造的白衣。白玨一貫最在意自己的儀容儀表,哪怕和上官策打得天翻地覆也要看看自己的頭發絲有沒有亂。

不知他聽見羽燭白這眼瞎了似的點評,會作何感想。

“還有那個,那個像小師姐。”羽燭白又指著一個紅衣的糖人。

連京看了一眼那五官寡淡的糖人,幹脆閉上眼睛,昧著良心道:“嗯,像,買。”

羽燭白在攤子上挑挑揀揀半天,挑走了四個最醜的,無意之間把幾個便宜師兄師姐都羞辱了個遍。她心滿意足地捏著糖人,跟著連京走了。

“你知道神魄不會影響肉體的吧?”連京垂下眼簾,覷她一眼,“換而言之,哪怕你是戰無不勝的滄雪神君,糖吃多了,‘江畫舟’該蛀牙還是會蛀牙。”

羽燭白剛剛一口咬掉了她那個冒牌“三師兄”的頭,聞言僵了一下,眼神隨著連京的袍子攀上了他的臉。

“蛀牙了會怎麽樣?”

連京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會怎麽樣,隻是會牙疼罷了。”

羽燭白戀戀不舍地把牙從糖人身上挪開了,“三師兄”的殘軀上還沾著她一串閃亮的口水。

山海門盤踞在洛都外二十裏的崇山峻嶺上,要進山海門,須得過十二道陣法封鎖的大門。

一萬零一層階梯上依次雕刻了太古洪荒時代到至今的神話傳說、名士大能,意在勉勵弟子不要辜負祖宗基業。

有弟子一早恭候在山門口,引著他們去大堂。

“諸位盟主和各派的掌門長老都在,特意囑咐過玉城君若是到了,先過去說說話。”

羽燭白看著連京若無其事地穿過了山海門的大門,再一看大堂上林林總總幾百位各門各派的長輩,內心裏不由得歎息一聲。這些嫉惡如仇的名門正派,要是知道自己尊一個魔種為座上賓,肯定恨不得一頭撞死。

“剛剛還說呢,連京這不是就來了嗎?”

一道懶散的聲音橫穿過衣袂如雲的人群,不輕不重地在羽燭白耳邊撓了一下:“小舟也來了?快來給掌門師叔看看。”

男子穿著一身粗布袍子,衣襟大敞,露出微紅的胸口。他坐沒坐相地倚在案邊,蓬蒿似的頭發潦草地用一根木簪束起,青黑的胡楂爭先恐後地爬滿了他的下巴。

羽燭白端詳他片刻,終於知道酒鬼掌門這副尊容為何如此眼熟了——他這模樣跟白玨進洛都時施舍的路邊乞丐如出一轍!

羽燭白深覺丟臉,攥著連京的衣角不放手,乖覺地用他的身影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躲開了無數試探窺伺的視線。

“小舟怎麽不說話,”酒鬼掌門憂愁地說,“該不會又傻了吧?”

羽燭白咬牙切齒,暗地裏掐了一把連京的腰。

連京垂眸審視她的神色片刻,羽燭白居然從他的眼神裏品出了一絲揶揄。

“小舟連日奔波,累了。”連京麵不改色道,“小孩子都比較嬌氣,我先帶她下去休息了。”

堂上最高位前垂著一幕紗簾,簾後的人溫聲道:“讓我門的女修帶小舟去休息吧,連京不妨留下來與眾人敘敘舊。”

羽燭白不置可否,反倒是連京拒絕了:“不了,我帶大的小孩都比較黏人。我帶她去就好,勞煩貴派的女修引路了。”

等到女修上來把連京和羽燭白都帶走了,堂上的氣氛才略緩和了些。

有人試探著開口:“聽聞金印城前些日子上九嶷山求親,不知此事成了沒有?”

金印城城主板著一張臉沒說話,隻是喝茶。

反倒是一邊的酒鬼掌門撿起了話頭,輕描淡寫道:“求哪門子的親,金印城家大業大,哪裏是我們這種小門小戶高攀得起的。您困糊塗了吧?老人家不比我們年輕人,不能熬夜就跟小孩子一樣去睡覺。”

金印城掌門的臉率先掛不住了:“隻是尋常拜訪而已,江小姐乃江樓掌門唯一血脈,豈容我等輕率?”

那酒鬼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喲”,便不再作聲,半點發作的機會都不給他。

羽燭白沒心沒肺地睡了一晚,完全不知道昨夜山海門大堂上的暗潮洶湧。

她一睜眼便去看窗台上插著的三個半糖人——像白玨的那個白衣糖人被她咬掉了一半。連京給這幾個糖人施了法,使它們不至於一夜之間便融化,還保持著昨夜剛買來時的模樣。

院子裏傳來輕微的茶盞碰撞聲。

羽燭白掀開被子,赤腳跑下去。

連京聽見屋子裏的動靜,應聲抬頭看過去,皺起了眉:“穿鞋,把衣服也穿上。”

羽燭白赤腳踩在涼透了的青石地板上,隻著一身白色裏衣,墨色長發柔軟地垂在肩頭。連京見她裝聾作啞,便起身輕輕巧巧地將她抱起來扔進屋裏的床榻上,又俯身給她穿上鞋襪和衣衫。

“大師兄不在。”羽燭白挽著自己的發絲說。

“知道了,我給你梳頭。”連京說,“等著。”

連京向路過的女修要了玫瑰頭油,回來給羽燭白束發。江畫舟身子荏弱,被容許經年累日,一日三餐精細地養著,卻也還是體弱多病,個子也長不高。她坐在銅鏡前,堪堪到站著的連京腰間。

連京熟練地給她挽了個發髻,修長的手指摩擦過她的頭皮,酥酥麻麻的。

羽燭白心口抑製不住地疼,可是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小師叔,師姐小時候不會也是你給梳的頭發吧?”羽燭白聯想了一下那場景,好比大灰狼給小羔羊舔毛,激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若秋的頭發一開始是你娘梳的,後來就是她自己梳。”連京挖苦道,“你以為誰都跟滄雪殿下你一樣嗎?”

“注意言辭,”羽燭白警告道,“我哪來的娘?那是江畫舟的娘親。”

連京懶得和她爭辯,給她戴好簪子便起身了:“走吧,試劍大會快開始了,戴好你的長命鎖。”

試劍大會第一日以比試切磋為主,每個人手上都拿了塊玉牌,有三次挑選切磋對象的機會。被挑戰者可以拒絕切磋,但不能超過三次,否則便要和敗者一樣留下玉牌,不能再參加後麵的比試。

連京不好跟著羽燭白上躥下跳,隻能跟在酒鬼掌門身邊,借著地勢高的優勢遠遠地看著她。

眾人向來默認距離盟主最近的位置為最尊貴,曆年來都是朱雀門、劍宗等門派的人坐在盟主身側,這次卻是個渾身酒氣的酒鬼坐在那裏。

不過玉城君倒是賞心悅目,那酒鬼便也不是那麽令人難以忍受。

連京不必環顧四周,也知道和他同座的人有不少正在偷偷觀察人群裏那個兔子似的女孩子。羽燭白今日穿的是白玨挑的料子,一塊湖藍色的薄雪紗裁剪的裙子。容許教她的禮儀似乎全被她拋之腦後,她捏著那三串糖人在人群裏穿梭,大呼小叫地呼喚九嶷山的弟子。

蘇若秋以劍鞘格開了那個差點撞到羽燭白身上的人,不動聲色地看著容許迎上去把羽燭白攬進懷裏。

“怎麽穿這個?阿策算出來今日晚些會冷,你的披風呢,我不是給你放到乾坤囊裏了嗎?”容許憂慮地皺起了眉,“這樣等會兒要著涼的。”

羽燭白急急忙忙地用糖人堵了大師兄的嘴,打斷了他無休無止的念叨:“大師兄你嚐嚐,我昨晚買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特別像你!”

容許捏著竹簽把那個糖人從嘴裏拔出來,一言難盡地看著被糊了一層口水、看不清麵目的糖人,近乎溺愛地讚同道:“嗯,像。”

然後眼不見心不煩地把它塞進了嘴裏。

羽燭白把紅衣的糖人和另一個呆呆的糖人分給了蘇若秋和上官策,二人也毫不意外地“像”了那醜兮兮的糖人一次。

輪到白玨時,這少爺嫌棄地用扇子掩住了口鼻:“不用給我,我一點都不想跟那醜東西像。”

羽燭白向他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兩手:“你那個被我吃了。”

“多謝。”白玨拍了拍她的頭,如釋重負,“不然大庭廣眾的,我還丟不起這個人。”

高台上,紗簾後的盟主看著九嶷山弟子的方向,問道:“那邊那個,戴著風帽的孩子就是江兄的親傳弟子吧?戴著風帽遮掩她的梅花痕嗎?”

“啊,是。”酒鬼掌門睡眼惺忪,聞言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視線完全落在和蘇若秋相反的方向,“什麽親傳弟子,她才入道沒兩年,我師兄就不在了,連我師兄的皮毛都沒學到。這些年都是連京在教——是你在教吧?”

“是。”連京盡職盡責地把他的頭推過去,“若秋在那邊。”

“不見得啊,”金印城掌門遞了個眼神過來,“江兄不是把伏羲銅錢都傳給她了嗎?”

“你說我師兄用來決定午飯吃什麽的那個伏羲銅錢嗎?”酒鬼掌門漫不經心地說,“那玩意兒早就碎了。”

“在下朱雀門弟子,葉嵐。”

人群中忽然分開一條道路,先前的喧囂也低下去不少。一個身著白底繪朱雀紋路的少女緩步走來,身後跟著一群同樣衣著的人。他們個個都在眉心繪著紅色的翎羽徽記,腰間佩劍亦係有紅色絲絛。

自稱葉嵐的女子其貌不揚,蜜色的肌膚和略顯凶狠的眉眼亦令人生不出親近或傾慕的心思。

她徑直走到容許跟前,脊背挺得筆直:“想與九嶷山首徒切磋一二。”

容許還停留在替羽燭白整理披風的動作上,一邊整理還一邊數落羽燭白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他聞言回過頭去,好言好色地拒絕了:“不了,我認輸。”

“容公子,你知道每個人隻有三次的拒絕機會吧?”葉嵐抱劍在懷,冷冽的目光注視著他,“我會一直挑戰你,直到用完這三次機會。倘若你一直拒絕,便會被淘汰。”

容許的長相早已脫離了白玨和上官策那樣的稚氣,可五官的棱角也並不鋒利,加上他每每和風細雨似的語氣,溫柔得讓人幾乎要產生一種“柔弱可欺”的錯覺來。

他麵不改色地替羽燭白撫平衣上的褶皺,聲色溫和道:“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挑戰。”

“久聞九嶷山江樓掌門與玉城君盛名,”葉嵐不滿道,“難道教導出來的全是不戰而退的鼠輩嗎?”

邊上的白玨已然不高興了,他此生從未被人這樣當眾羞辱還忍氣吞聲。他收了折扇便要開口迎戰,卻被身邊的蘇若秋按住了肩膀。

白玨和小師姐冷定的眼眸一接觸,便退了下去。

“那你不如先和我打過?”一直沒說話的蘇若秋突然出聲,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風帽,露出眉心鮮紅的梅花痕。

圍觀的弟子裏有人發出低低的驚歎。

“真的是蘇若秋,她手上的是伏羲銅錢嗎?”

“就是她斬殺了豐源村的疫鬼。”

“還有掃雪台的魅妖……”

一眾竊竊私語中,蘇若秋的聲音鏗鏘有力,如金鐵之鳴。

“九嶷山蘇若秋,領教閣下高招。”

第二節 朱雀門·通明劍訣

“沒想到今日第一場比試竟然是朱雀門和九嶷山的高徒。葉嵐是朱雀門首徒,蘇若秋是江樓掌門親傳,”座上有人幸災樂禍,不住地去瞟那酒鬼掌門的神色,“依諸位的高見,哪位弟子會更勝一籌呢?”

北山海,南朱雀,東劍宗,西露華。這四個門派近些年隱隱呈四足鼎立之勢,以山海門勢頭最盛,劍宗次之,再就是朱雀門。相比起來,縱然有連京撐著,九嶷山還是有些上不得台麵。

酒鬼掌門久久地沉默不語,其他人也不敢說話。這人是出了名的渾不懍,誰都不想被他濺一身泥點子失了體麵。

就在發話那人以為自己踩了九嶷山痛腳時,那酒鬼打了個柔弱婉轉的鼾。

連京不甚在意地給他披了件衣裳。

“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這個孩子身上看見江兄的通明劍訣呢?”紗簾後的盟主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連京沒有接話。

一群人迅速到了擂台周圍。修士比試所用的擂台周圍早就布好了法陣,擂台看上去不過三尺之地,實則台上的人身處其中,才知道廣袤非常。台上的法術、劍氣也不會襲擊到周圍觀戰的人。

蘇若秋咬著白布條,在右手虎口上纏了一層。

“何必和人爭口舌之利?”容許來到她身邊,歎了口氣道。

“你看掌門和小師叔坐的位置。”蘇若秋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

容許一愣,抬頭看去,麵色輕微地變了。

“有人非要我們站在風口浪尖上,不管我們怎麽做都是錯。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經沒用了。他們不是想看通明劍訣嗎?那就讓他們看個夠。”蘇若秋咬著布條係緊了,提著劍站起身來,腕上銅錢“叮當”作響。

“師姐,朱雀門弟子均修火係術法,修劍者劍意亦是灼熱。”上官策道,“但他們有一個致命的缺點,無薪者不燃——他們的耐久力太差。”

蘇若秋恍若未聞,徑直走上了擂台。

切磋者置身擂台之上,卻仿佛身處荒漠之中。蘇若秋麵無表情地和對麵的葉嵐對視一眼,對方身上的朱雀服在風中烈烈招展。

“蘇若秋,我聽過你的名字。豐源村疫鬼我晚去了一步,否則鹿死誰手還不一定。”葉嵐凝視著她腕上的銅錢,譏笑道,“江樓掌門傳授占卜之術給你了嗎?”

“你話很多,不知道言多必失嗎?”蘇若秋抬手橫劍於胸前,緩緩拔劍出鞘。

隨著光芒灰暗的劍身展露,葉嵐竟感受到了一絲壓迫,隱隱有一股力量攥住了她的肺,一點點地把其中的氣擠壓出來。

葉嵐大喝一聲,衝破了那股桎梏,同時踏步上前揮劍出鞘。

羽燭白看著葉嵐劍鋒漸漸燃燒起的赤色光芒,轉而去問容許:“師姐真的在練通明劍訣嗎?”

容許驚訝地看著她。

“藏書閣裏的書說,通明劍訣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之意,攻防兼備,劍勢緩和而有四兩撥千斤之力。”羽燭白語速飛快,“可是師姐那日和北堂勳交手時,劍意、劍勢無不淩厲逼人,想必用的不是通明劍訣。”

“不是。”容許承認了,“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用出通明劍訣,因為江樓掌門已經不在了。若秋的劍術是她孤身在山下遊曆時,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她殺邪祟斬魔修,每招每式都是衝著要害去的,所以外界傳聞她殺伐之氣太重。”

容許低聲言語間,擂台上葉嵐劍鋒所指均有烈焰燃燒。

蘇若秋並不與其交鋒,隻是不斷地閃躲。火光從她身前掠過,燒焦了她一縷飛揚的鬢發。蘇若秋穩穩落地,側身閃過葉嵐的鋒芒,抽空一抬手割斷了那縷焦糊的頭發。

台下已經有人在議論,蘇若秋迎戰時,眾人皆以為能看到一場惡戰。誰知道她是這樣縮頭烏龜似的打法,比容許拒戰還要令人不齒。

“小師姐莫非是在消耗葉嵐的耐力嗎?”白玨忍不住出聲道,“可上官策提出這點的時候她好像不是很讚同。”

“葉嵐是朱雀門首徒,她不會不知道朱雀門功法的弱點,不會輕易把這個破綻暴露出來,肯定會暗中蓄力。”容許搖頭道。

“葉嵐開始急了。”羽燭白卻道。

隨著她話音落下,台上的葉嵐停止了攻擊,負劍看著蘇若秋。

蘇若秋始終在麵對著她往後退,從容不迫、遊刃有餘的模樣,仿佛葉嵐迫人的攻勢在她眼前不堪一擊。她不知何時又把劍收回去了,袖手旁觀似的抱著劍,垂眸看葉嵐。

“蘇若秋果真名不虛傳。”葉嵐咬牙切齒道,一滴滾燙的汗水沒入她的鬢角。隻有她知道,蘇若秋看似在退走,甚至還顯得有幾分狼狽,實際上自己連她的衣角都沒摸到過。

“朱雀門首徒,就隻是這樣了嗎?”蘇若秋沒接她的話,歪著頭,有些失望似的。

蘇若秋這句話輕描淡寫,卻是給了在場的朱雀門弟子狠狠一個耳光。

葉嵐暗自咬牙,隨後以劍拄地,劍身上有暗紅色的光芒流轉而過。她抬眸看向蘇若秋,眼底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燒。

擂台上的空氣一時間沸騰起來,灼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這樣才對。”蘇若秋雲淡風輕地讚許道,“你要挑戰的是天下第一的通明劍訣,認真點。”

她最後一個字砸落在地麵,葉嵐身後揚起赤色光芒織就的羽翼,掀得漫天風沙飛舞。

葉嵐從地上拔出劍,一線明亮的劍光直直劃向蘇若秋的麵門。蘇若秋抬起劍擋住,那道劍光隻是在劍鞘上留下了一道白痕。

蘇若秋猛地拔劍,那烈焰形成的羽翼燃燒出的溫度將空氣都扭曲了,而她卻像是絲毫不受影響。霧朱劍出鞘的聲音好似穿透塵世喧囂的洪鍾大呂之聲,振聾發聵,硬生生地在一片叫人心煩意亂的熱意中劈開了一線清明。

“這一劍,你看好了!”

霧朱劍上似有明淨澄澈的靈力傾瀉而出,那是照耀在嬰孩眉心的晨曦,是世間第一柄劍出鋒時的光輝,是撕破鴻蒙混沌的第一縷光明。

葉嵐身後的羽翼猛地一振,萬千攜著火焰的翎羽對準了蘇若秋,傾瀉而下。

蘇若秋視周遭的火焰為無物,掌心的霧朱劍筆直地推出一條銀線,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撕碎了所有擋在她身前的東西,筆直地指向葉嵐的眉心。

仿佛她掌心的已經不是一塊鐵,而是一條掙脫了鎖鏈的龍。

高台上的掌門、長老皆是大驚失色,不由自主地起身。酒鬼掌門也被驚醒了,想要出手阻止,但仍慢了一步,身側的連京已經飛掠出去。

羽燭白看見蘇若秋拔劍那一瞬間就察覺大事不妙,她尚未動手,就見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彈指打碎了擂台結界。

除了她,沒人看清連京是怎麽過去的。蘇若秋劍鋒排山倒海般的威勢被他輕飄飄地打斷了。連京一手結印推開了僵在原地的葉嵐,一手以拈花摘葉般的輕盈握住了蘇若秋的手腕,不容分說地遏製了通明劍訣的力量。

“既然不能收劍入鞘,就不要輕易拔劍。戒律堂沒跪夠嗎?”連京冷淡地說。

蘇若秋抿緊了唇,下一刻近乎貪婪地吸入空氣。待她緩和過後,連京才放開手,她一言不發地收劍。

“我們九嶷山的小孩胡鬧,差點就犯規了。”酒鬼掌門打著哈哈,“我記得試劍大會的規則是點到為止吧?既然如此,願賭服輸,這一局算我們輸了。”

“是我們朱雀門技不如人,還要勞煩玉城君出手相助。這局是我們輸了,等會兒葉嵐自會把玉牌雙手奉上。”朱雀門掌門冷冷地撂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試劍大會第一天就這麽過去了,有蘇若秋珠玉在前,後頭的比試再精彩也被通明劍訣的光芒給掩蓋了。

本來還想挑戰白玨和上官策的人,想起蘇若秋那一劍,都不敢輕舉妄動了。畢竟試劍大會三年一次,誰也不想第一天就打道回府。

然而在外頭耍完威風,回家還是要受罰。驛館裏自然不會有戒律堂給蘇若秋跪,但抄門規是免不了的。用過晚飯,蘇若秋便捏著毛筆一筆一畫地默寫門規,身姿端正。

外頭一陣吵鬧,是上官策在閉門謝客,拒絕了所有上門拜訪的人。

“把手攤開。”容許端著一盆熱水放到桌上,道。

蘇若秋好說話地攤開了左手。

“我說你握劍那隻手。”容許在她的掌心抽了一記,“快點,等會兒小舟過來了。”

蘇若秋便解開了右手被血浸透的布條,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卻仍在嘴硬:“小事,過幾日便自己好了。你跟小舟多嘴什麽?”

“誰跟她多嘴了?她嫌山海門的夥食難吃,跟白玨出去買東西了,一會兒便過來。”容許攥緊了她要抽回去的手腕,用擰幹的熱帕子細細地把血擦幹淨,拿了藥粉過來撒上,再仔細地包紮好。

“早知如此,我便自己上了。”容許皺著眉說,“你打不過她嗎?用什麽通明劍訣,跟北堂勳那一戰才被小師叔罰過跪戒律堂,你比小舟還要不長記性。”

“你上去的話,連劍都不會拔出來便認輸了,葉嵐能放過你嗎?哪怕你耐得住性子和她演,她哪有那麽好糊弄。”蘇若秋伸展了一下五根指頭,不甚在意,“小師叔不來,我也收得住劍。”

“是收得住,可是通明劍訣何等霸道?你強行收劍,必然會經脈逆行,傷及自身。”容許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又要說‘無所謂’,你能別把自己的命看得那麽賤嗎?你在山下這些年好的沒學,倒學了一身亡命徒的毛病。”

“我有分寸。”

門外,三個小的蹲成了一排,一個看天,一個看地,一個盯著手裏的叫花雞流口水。

“我們為什麽不能進去啊,”羽燭白眼巴巴地望著手裏的叫花雞,“三師兄你聽見我的肚子在說話了嗎?”

“說什麽?”白玨不餓,正對著月光把玩自己剛買的琉璃扣,心不在焉地應了她一聲。

“它說想要這隻叫花雞進去陪它。”羽燭白咽了咽口水,“我們進去吃飯吧?”

“不行,大師兄和小師姐在吵架呢。”上官策摸了摸她的頭,“他們倆不吵完,我們進去也是受罪。你想讓大師兄把這隻叫花雞下鍋加紅棗枸杞燉了嗎?”

羽燭白抱緊了懷裏的紙包,一個勁地搖頭,滿臉驚恐。

“蹲門口幹什麽呢?進來!”

院子裏容許一聲怒喝,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白玨剛買到手的琉璃扣當場粉身碎骨。三個人磨磨蹭蹭地走進去,並排站在牆根,生生地把容許給氣笑了。

“蹲門口要飯也該出點聲吧,站進來這個樣子是要上刑場嗎?”容許揮了揮手,“小舟,過來把你今天的羊奶喝了,然後吃飯。”

白玨心疼剛剛失手摔了的琉璃扣,憋著一口氣,聞言抬手慈愛地摸摸羽燭白的腦袋,挖苦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九嶷山沒給你飯吃。”

羽燭白衝他齜著一口白牙,抱著叫花雞跑過去坐著了。蘇若秋見她過來,便要起身離開,卻被她抓住了衣袖。

“師姐,這個是給你的。”羽燭白收回自己的爪子,察覺蘇若秋不喜歡自己和她靠太近,便把那包鹵雞爪放在桌上推過去,眼睛亮亮的,像隻努力討好的小貓,“四師兄說吃哪補哪,我特意給你買的。”

蘇若秋本來可以說“我已經辟穀了”,不然也可以說“離我遠點”,反正哪個都很契合她不近人情的作風。可她看了心虛的上官策一眼,又看看滿臉期待的羽燭白,還是鬼使神差地掂了掂紙包,拿走了。

夜深人靜,明澈寒冽的月光傾瀉而下。

飛挑而出的簷角仿佛紅鳥的羽翼,羽燭白一身月白的衣衫,輕飄飄地站在纖細的簷角上,像是隨時會隨風而去。

她的影子投在巡視弟子的眼前,不過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身後有衣衫振動的聲音,羽燭白頭也不回道:“喝酒嗎?我偷偷從酒鬼掌門屋子裏順出來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連京沒有撐傘,隻是靜靜站在她身後,仿佛收攏羽翼的白鶴。

羽燭白心裏有種詭異的感覺,那種朦朧不清的熟悉感又湧上心頭,就跟今天連京扼住蘇若秋失控的那一劍時一樣的感覺。好像這個人已經站在她身後千年萬年,無論光陰怎樣流轉,山海如何倒懸,他永遠默默地注視她的背影,從未離去,也不會離去。

清心咒又開始發作了,羽燭白疼得想要跪下去。

連京拉住了她的胳膊,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情緒,說:“等容許明天發現你一身的酒氣,你就等著挨罵吧!”

“撒個嬌就好了,算什麽大事。”羽燭白舔了舔嘴唇的酒漬,湊近了盯著連京的眼睛看,想要看出什麽端倪來,“小師叔,沒看出來你還挺關心那幾個小蘿卜頭的。魔種也有心嗎?”

連京坦**地和她對視:“我不喜歡別人動我豢養的小羔羊,有問題嗎?”

“那江畫舟也是你豢養的羔羊嗎?”羽燭白不依不饒地追問,“我也是嗎?”

這是個極具逼迫性又極曖昧的姿勢,但羽燭白酒勁上頭,絲毫沒有察覺。

她半個身子都窩進了連京懷裏,被他輕輕地按著後腦勺、攬著肩膀。連京緩慢地吐息,鼻尖都是她唇齒間馥鬱的酒香。

“我哪敢。”連京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你醉了,我帶你回去休息。”

朱雀門所宿的驛館中。

葉嵐扒了上半身的衣服,**出肩背上大片的燒傷。她把帕子疊起塞進嘴裏,拔出匕首在燭火上燒過,又過了一遍清酒,才慢慢地刮去肩背上萎縮的皮肉。

刀鋒一與皮膚接觸,她便疼得死死咬住了嘴裏的帕子,頰邊繃起鋒利的線條。

她剜去了那層皮肉,勉力抵著桌邊喘了一會兒氣,渙散的眼神才慢慢凝聚起來。接著她拿起藥粉往傷口上倒,又迅速用幹淨的布條包紮好。

做完這些,她已經有些脫力,屋外細細碎碎的議論聲一個勁地往她耳朵裏鑽。

“聽說今日掌門在眾多門派麵前失了麵子,發了好大的火。”

“那蘇若秋凶名在外,據說北堂勳都敗在她手下,要我說還是葉嵐輕率了。”

“她這首徒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

葉嵐靜靜地聽著,麵上並無怒色,也不打算出去與他們爭辯。

輸了就是輸了。

門口的聲音倏地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叩門的聲音。

“葉嵐,是為師。”

“師尊稍等,徒兒整理一下衣衫。”葉嵐攏好衣襟,又對著房中銅鏡整理了儀容,才去開門。

在朱雀門中,“首徒”一名由能者居之。她雖是朱雀門首徒,卻不是掌門的弟子。是以,雖然從腳步聲中判斷出門外有兩人,她卻不曾設想另一人是掌門。

葉嵐收斂了驚詫的神色,把二人迎進來。

“今日的事,你有什麽想說的嗎?”掌門神色晦暗不明。

葉嵐“咚”的一聲跪下,垂首道:“弟子首戰便敗,令我派顏麵掃地,甘願受罰。”

掌門身側的師尊麵露不忍,卻也隻敢訥訥道:“倒也沒有那麽嚴重,今後行事更謹慎些便好。江樓掌門的親傳弟子哪裏是那麽……”

“你倒是不找借口。”掌門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哼道。

葉嵐沉默不語。

“也罷,既然你無緣試劍大會魁首,那我便交給你一個任務。”掌門翻過手腕,露出一道繪著窮奇紋路的卷軸,“今年三月,南方白梅鎮發生了一起怪事。有邪祟把整個鎮子拉入了幻境,化神廟為鬼廟,無數仙門子弟入其中不得出。後來還是玉城君出手破局。”

“稽查司有錄文,當時九嶷山江畫舟也在其中。”掌門把卷軸放進她手裏,羊須胡一顫一顫的。

“這是……戒律司的秘令。”葉嵐很是震驚,“戒律司要查江畫舟?”

仙盟下設三司,稽查司誅殺邪祟,戒律司約束修道中人行為。

“江畫舟在白梅鎮行為有異。”掌門道,“即日起,你便在暗中監視她,記錄她的一言一行。做成這件事,日後你在戒律司便會有一席之地。”

第三節 仙盟盟主·無題

試劍大會第二日還是擂台戰,由參會弟子抽簽決定對手。

旁人看了,隻有感歎九嶷山果然是門派衰落,都是群扶不上牆的爛泥。

不少人也不懷好意地偷偷打量蘇若秋——九嶷山曆代不乏走火入魔的修士,其中有幾個特別出名的大魔頭,還是由他們自己清理了門戶。

羽燭白今日沒能下去找這四個人,她被連京帶著坐在了身邊。這時候容許拎著她耳朵灌進去的規矩難得派上了用場,她安靜地端坐在連京身側,乖巧得像個絹布娃娃。

羽燭白看著下頭興高采烈和她揮手的三師兄,還有他們周遭不善的視線,心裏感歎一聲,真是缺心眼。

轉頭,她又看看旁邊連眼睫毛都嚴絲合縫地契合了“規矩”二字的連京,覺得渾身都難受——他怎麽這麽能裝?

“小舟用過早飯了嗎?”那襲紗簾後穿來一個溫和的聲音,羽燭白忍不住看了過去。

那一幕輕紗後的身影清瘦,不像傳聞中叱吒風雲的仙盟盟主,倒像個文弱的書生。不過羽燭白向來不為外貌所惑,她從來不覺得自家那個軟柿子似的大師兄是個好惹的主,同樣,也不會輕視這位仙盟盟主。

“用過了。”羽燭白溫聲細語地回答道。

“我聽說你身體不大好,每日晚飯前要用一碗羊奶。近日正好有弟子從山下采買了母羊,精心喂養著,晚上我讓人給你熱好了羊奶送過去。”

羽燭白麵有菜色,深吸了一口氣,才把那句“滾”咽了回去,溫文爾雅地道謝。

座上的人卻聽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仙門中人大多已經辟穀,山海門縱然有不入流的弟子還要進食五穀,自然也是忌葷腥的,怎麽會有采買母羊的這個“正好”?要不是盟主本人並無道侶子嗣,他們都要懷疑這人也覬覦著江畫舟的婚約了。

紗幕後傳來細細的咳嗽聲,他伸手遞出來一碟精致的點心:“太甜了,是小孩子才喜歡的味道。給你了。”

“盟主好意,小舟心領了。”連京在羽燭白伸手之前把碟子推了回去,掃了她一眼,“她牙不好,在戒甜食。”

席中傳來低低的抽氣聲——昔年天下第一的女兒,不是天資卓絕、豔絕天下的天才就罷了,居然還是個尚未辟穀,連吃糖都要被家裏長輩管束的孩子脾性。

簡直是太荒謬了!丟人現眼,不少人暗地裏唾棄道。

葉嵐站在自家掌門身後,不由得多看了垂頭喪氣的羽燭白兩眼。這樣嬌氣得跟菟絲花一樣的女孩,會跟白梅鎮的異象有關係?簡直不可置信。

然而她還未將目光收回,便覺得有一道冷厲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臉上。

“九嶷山蘇若秋對劍宗白北!”

這是蘇若秋的第四場比試,也是她今日的最後一場。

唱名的弟子聲音洪亮,把白玨的瞌睡趕走了一些。他昨夜挑燈看了半夜的話本子,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腦袋一點一點地就要往上官策身上倒。

“你要是靠我肩上,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上官策涼涼地說。

白玨懶得和他計較,身子一偏,沒骨頭似的栽到了容許肩上。容許被他沒輕沒重地撞得手一抖,手上的《茶經》差點被撕成兩半。他歎了一口氣,任勞任怨地用另一隻手展開扇子給白玨遮太陽。

“哪家大師兄做成我這樣?”容許無奈至極,“這哪裏是大師兄,分明是你們幾個祖宗的奴才。”

“師兄,我要是你,我就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進去。”上官策唇角嘲諷似的一勾,“反正他在地上和在土裏都是一樣的,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埋了幹淨。”

“師兄,你別聽他胡說。”白玨悶聲悶氣地說,“昨天我都被曬掉皮了。”

“你那分明是看師姐和葉嵐切磋時湊太近,被葉嵐的火燎的。”上官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俗稱活該。”

“小瞎子,你不嗆我不會說話是吧?”白玨惱怒地推開了容許為他遮陽的扇子,抬腳就要往上官策身上踹,被容許一扇子敲在了膝蓋上,又委屈地縮了回來。

“有話好好說,”容許教育他,“不要動手動腳,動刀動槍的……”

他話才說到一半,台上蘇若秋一劍就把人給掃了下來,結束了這次比試。那人正正砸落在幾人身前,把那片石板都砸碎了,一粒石子嘣到了容許額角。

容許看了眼負劍下台的蘇若秋,鄭重其事地跟兩個師弟補充道:“跟你們小師姐一樣。”

“我可以下去找師兄他們嗎?”羽燭白拽了拽連京的衣角,用商量的語氣問他。

連京覷她一眼,沒說話。

羽燭白當機立斷,抬手扯了一下前麵酣然入睡的酒鬼掌門的頭發。酒鬼掌門“嗷”的一聲叫了出來,轉頭瞪著她。

“掌門師叔,師姐贏了。我們下去找她吧?”羽燭白說。

“自己去,”酒鬼掌門一揮手,撐著額角又睡了,“我又沒捆著你。”

“得嘞。”羽燭白拎起裙角就跑下去了。

葉嵐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忽地聽見那紗簾後傳來一聲輕笑。她愣怔片刻,身側的掌門卻咳嗽了一聲,她便也悄悄地退了下去。

“小舟,你看你,身上穿的是江南郾城一尺百金的綢緞,頭上戴的珠釵雖不是鮫珠,但也湊合。能不能有點千金小姐的樣子?”白玨捏了捏她的臉,有點嫌棄,“你剛剛一路跑過來,頭發都亂了,步搖打臉不疼嗎?”

白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盯著她的眼睛,咬牙切齒道:“我在洛都最好的酒樓訂了雅間,去給小師姐慶祝慶祝如何?”

“你什麽時候訂的雅間?”容許奇道。

“昨晚啊。”

“昨晚你就知道你小師姐會贏了?”容許忍不住笑出聲。

“要是小師姐輸了,那就慶祝我們早點回家嘍!”白玨無所謂道,“再說了,我們小師姐怎麽會輸呢?”

蘇若秋對他這個馬屁毫無感覺,並沒有回應。

白玨也不尷尬,從善如流地攬著羽燭白的脖子往外走。

幾人從山海門趕到洛都時,天已經擦黑了。洛都和江南郾城是人間繁華之最,夜色未上樹梢,華燈已上街頭。白玨口中“最好的酒樓”,名為“溶月閣”,是一棟以朱木搭建在一葉湖邊的小樓。

溶月閣最出名的菜便是魚,以一葉湖中打撈出來的紅鯉生切,配以滋味淺淡的醬汁,更能透出魚肉鮮美的味道和潤而嫩的肉質來。

白玨侃侃而談,可惜屋子裏都是群不解風情的俗人,他純屬對牛彈琴。

羽燭白伏在窗邊,眺望盈滿了月色的湖麵,如鏡般的湖水上有一兩隻點著彩燈的小船漂著。她耳邊飄來一陣縹緲的笛聲,是湖上有人吹笛。那笛聲如飛鳥翼梢在簷下掠過,直入雲間,高亢孤寒。

“是一支曲子,叫《無題》。”上官策不知何時來到了羽燭白身邊。

羽燭白知道自己這個四師兄是故紙堆成的精,除了嘲諷白玨輕易不開口。此情此景,想必這曲子是有一番典故,她便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片湖叫一葉湖。許多年前,還沒有試劍大會,天下最強盛的門派是山海門,無數修士奔赴洛都求教。但是門派傳承森嚴,想要得山海門指點,哪有那麽容易?跨不過山海門門檻的青年修士便在一葉湖邊坐而論道,或彈琴焚香,或切磋招式。”

上官策一邊說,一邊用熱水洗了茶盞,垂下的眼睫濃密纖長。

“後來有一個年輕人,他說修道者本是擯棄俗世,如今卻還是落入門第的桎梏,實在是作繭自縛。有人不服,與他在一葉湖邊論道七天七夜,最後一日,大雪落滿洛都街頭,反對者終於被年輕人說服。有人便以此樁美談,寫成了這支曲子。”

上官策話音落下,抬眼端詳羽燭白神色:“那個年輕人就是你父親,江樓掌門。”

江畫舟的身體實在是很差,入夜便手腳冰涼。

羽燭白一麵攏著裝了熱茶的杯子暖手,一麵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道:“可是試劍大會的魁首少有四大派之外的修士,可見修真界十幾年如一日的沒有長進。”

羽燭白搖頭。

“當今山海門掌門,仙盟盟主蕭暨。”

羽燭白啞然:“所以後來有了試劍大會?”

上官策點點頭:“今日蕭盟主同你說話了嗎?”

“問了我身體如何,還分我點心吃。”羽燭白說起來就生氣,“點心被小師叔攔下來了,我就吃一塊他也不許。”

“小舟,蕭盟主同江樓掌門的情誼非比尋常。若有一日……”上官策沉吟片刻,抬頭對她笑道,“蕭盟主不會害你。”

“四師兄。”羽燭白伸手捧住了他的臉,她沒正經修煉過,連劍也不曾摸,手指細潤得像一塊脂玉。

她語重心長道:“你怎麽成天老氣橫秋的?再這樣下去,等你到大師兄那個年紀,臉上的皺紋都深得能夾蒼蠅了。”

雅間裏什麽都沒幹的容許無辜被殃及,被她一句話戳得心口涼颼颼的,不大高興地扣了書,質問道:“我什麽年紀?”

“大師兄這種風華正茂的年紀。”白玨仗義地給羽燭白找補,打了個岔問,“菜怎麽還不上來?”

角落裏的蘇若秋“騰”地站起來,風似的躥了出去:“我去催一催。”

白玨看著她的背影,半晌說不出話來,生怕她去把人廚房給砸了,小聲道:“倒也沒有那麽急……”

羽燭白無聲地仰頭往屋頂上掃了一眼。

葉嵐急急忙忙地往房頂上一躍。身後那人單手抓著魚鱗似的瓦片貼著屋頂滑了出去,瞬間躥到了葉嵐身前,她把劍鞘卡在屋頂的縫隙間,借力躍了起來。

葉嵐扭身便走,霧朱劍鏘然出鞘七寸,劍鋒橫在她喉間。

“你再動一下,我就不保證出鞘的是幾寸劍了。”蘇若秋冷冷道。

葉嵐察覺了空氣中暗湧的殺機,抬起了雙手。

“跟著我們幹什麽?”蘇若秋盯著她的眼睛,“或者說,我該問,跟著小舟幹什麽?”

葉嵐不語。

“你覺得我不敢殺你,閉嘴就萬事大吉了嗎?”蘇若秋冷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北堂勳差一點就被我廢了?”

“我並非要害她,”葉嵐吐出一口氣,“我隻是奉命辦事。”

“奉誰的命,辦什麽事?”

“戒律司秘令,”葉嵐道,“他們懷疑江畫舟被奪舍了。”

“所以你是在監視她,還是在為那些懷疑她被奪舍的人捏造證據?”蘇若秋咄咄逼人。

葉嵐深吸一口氣,壓抑了自己的怒火,道,“天下難道隻有你九嶷山才是光明磊落的名門正派,別人都是卑鄙下流的無恥之徒嗎?”

“你是什麽人你自己清楚。”蘇若秋收回霧朱劍,淡淡道,“你走吧,不用在小舟身上浪費時間了。她沒有被奪舍,也不會被奪舍。”

“你就這麽篤定嗎?”葉嵐皺眉道,“魂魄殘缺說是病症,其實藥石無醫,千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痊愈的例子。江小姐從小如此,蕭盟主私下也沒少為其奔波,怎麽這堪比得道飛升的運氣忽然就砸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