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羲錢

第一節 金印城·北堂勳

九嶷山滿山梨花將謝之際,便有附近的鎮民在山腳結界未覆蓋之處祈願。山下的樹林枝葉間有萬千紅色絲絛迎風而舞,是白玨和羽燭白春末消遣的好去處。

這兩人一個有錢,一個有閑,倒是遊手好閑得十分有默契。

“請仙人保佑我阿爹的病快快好起來。”臉上髒兮兮的小孩神色虔誠地許完願,為難地看著頭頂的樹枝,又看看自己手裏的紅色絲絛,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枝葉掩映下,有人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手指一抬,小孩手中的絲絛便自己浮起,纏繞在了樹梢。小孩含著兩包眼淚,被此情此景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連滾帶爬地躥了出去。

未及片刻,他又跑了回來,在氣根盤踞的樹底下放了一個小紙包。

“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請樹仙人庇佑我阿爹!”小孩說完又朝樹拜了拜,一溜煙跑沒影了。

半晌,樹上才倒掛下來一個人影。

羽燭白穿著白玨托人從江南郾城寄來的素羽織裁成的裙子,容許早上才給她梳的發髻現下潦草地用一根發帶束成了一把。

她腳尖勾著樹枝,探身下來摟走了那個冷冰冰的油紙包,靠在樹上解開,紙包裏剝出來一個冷透了的包子。她咬了一口,腥冷的油膩立刻糊滿了舌尖。

“算了,”羽燭白歎了口氣,“吃人的嘴軟。”

她和白玨在此處最大的樂趣就是聽來來往往的人許願,有求財的也有求色的,求權求勢的更是如過江之鯽。羽燭白對後者很是不以為意,她曾刻薄地對白玨說:“會相信一棵樹能給自己帶來權勢的人,此生的智慧也注定了他跟權勢隻有許個願的關係。”

而無論所求為何,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拿個肉包子來“供奉”。

羽燭白在心裏對自己唾棄道,讓你饞。

她隱匿了身形尾隨那孩子到了一間茅草屋,昏暗逼仄的屋子裏充斥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小孩進屋之前把臉上橫七扭八的淚痕抹幹淨了,又從井裏打了桶水上來燒熱,給屋子裏躺著的人擦身子。

羽燭白一眼就看明白了。

**的人並非是受病痛折磨,也不是有邪祟纏身——他隻是陽壽盡了。若是前兩者,她尚可幫這實誠孩子一把,可是凡人陽壽事關酆都,她也不能幹涉。

小孩裏裏外外地折騰了半天,突然被隔壁的人叫過去幫著做事。他才走沒多久,**的人便咳得天翻地覆,幾欲要從**滾下來。羽燭白看了一會兒,上前把身上的碎銀子都塞到了那破舊的被褥下,轉身離開。

在她離去的時候,身後的茅屋裏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哭大聲點,沒吃飯嗎?”

上官策板著一張臉,比戒律堂上掛的曆代掌門畫像還要嚴厲凶狠。

羽燭白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憋出來的兩滴眼淚已經幹了。她改行他道,一把抱住了上官策的腰,哭道:“四師兄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上次說‘再也’是在前天,”上官策冷酷無情地用絲帕擦了擦戒尺,眼前的琉璃鏡上折射出一道鋒利的光,“說了很多次了不要私自下山,我看你是跟白玨混久了,腦子也不好使了。今日我便給你好好長長記性,手伸出來。”

羽燭白咽了咽口水,上一個這麽跟她說話的神帝現下墳頭草已經高得可以埋兩個九嶷山了。她倒不是怕疼,就是拉不下這個臉——這要是讓神界那群吃飽了撐的沒事幹的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麽埋汰她呢!

羽燭白當機立斷,跳起來就跑。

白玨坐在邊上看熱鬧,左手邊的小廝捧著熱茶,右手邊的小廝捧著點心瓜果。他自己則是穿著一身寬鬆舒適的素色長袍,赤腳在涼席上爛泥似的癱成一團。

這廝一副富家公子的糜爛模樣,半點修道之人的清心寡欲都沒有。

“小舟,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白玨幸災樂禍道,“乖乖受罰吧,你今天就算躥到天上去了,你那棒槌似的四師兄還是要打你的手心。”

羽燭白三兩步躥上了牆頭,聞言扭頭過來對著白玨比了個鬼臉:“三師兄,管好你自己吧,我還沒把你編排小師叔話本子賣給書館的事告訴他呢!”

白玨一口熱茶噴了出來,淋了跟前的上官策一身。上官策麵無表情地脫了身上的外袍,扔開戒尺,掏出了劍。

羽燭白禍水東引,得意揚揚地踩著牆頭翻上了屋脊。

九嶷山弟子很少,院子卻很大。她一眼就看見容許慌裏慌張地披上外衣衝出來,繞過曲折的長廊跑過來拉架。

羽燭白的視線越過樹梢即將凋零的素色,落在了最遠最僻靜的一處院子裏。

那是連京的院子。

自打從白梅鎮回來以後,這魔種便借口閉關,把羽燭白連同九嶷山一眾弟子擋在了門外。羽燭白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連京越是躲她,她就越是覺得詭異。

她當機立斷,幾個起落躍進了連京的院子裏。

連京的院子收拾得很幹淨,屋子裏沒有燃燈,反倒是後院傳來隱約的水聲。

羽燭白鬼使神差地摸到了後院。

草木扶疏之間,用青石堆砌著在地麵上引了山間清泉至此。月光盤旋著落下,春末的夜裏仍有些微的涼意,水池中絲絲縷縷的寒意撲麵而來。

一具完美無瑕的身體在羽燭白眼前展露無疑,她的目光從線條流暢的肌肉一路流連,把這人身上的骨骼走向都剖析了個遍。

湛青色的光芒從水中掠出,羽燭白下意識地後仰,倒行幾步退出了後院。

一陣水波搖曳的聲音後,連京披著濕透的長發和素色長袍走了出來。他麵色如常,既無慍怒也無羞惱,以至於羽燭白一時之間竟然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殿下,現下你在江畫舟的身體裏,我又是江畫舟名義上的長輩,”連京濕漉漉的睫毛一抬,深色的眼眸注視著她,“至少明麵上我們還是講究一點禮義廉恥吧?”

“真是稀天下之大奇,”羽燭白泰然自若地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自來熟地給自己倒了杯茶,聽見他這話也頗為驚奇,“魔種還講禮義廉恥呢?”

連京沒說話。

羽燭白也怕給這個臉皮出奇薄的魔種惹毛了,等會兒再跟她打起來就不好收場了,於是安撫道:“本神君絕非色中餓鬼,剛剛也不是有意窺探,不過是湊巧撞見罷了。我師尊昆侖君你知道吧?”

連京掀起眼皮看著她。

“我師尊的姿容可謂風華絕代,九天十地再找不出第二個。我和他在昆侖山上朝夕相處十幾萬年,我都沒偷看過他沐浴。”羽燭白牛頭不對馬嘴地安撫道,“所以你盡管放心,本神君不會對你見色起意的。”

連京凝視她半晌,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把她手裏的冷茶倒掉,又衝洗茶盞,焚香煮茶。

他方才沐浴,應當是未曾來得及熏香,可羽燭白仍從他的發絲間嗅到了似有若無的水沉香氣息。

“你不必對我如此冷淡,”羽燭白循循善誘道,“細算下來,這九嶷山上隻有我倆不是人,多少算個同類了。”

“我是個從八千丈血蓮花池裏爬出來的魔種,”連京道,“你跟我是同類?”

“我還是神界頭一個挨天譴的神祇呢,現在在天道眼裏,我跟你們魔種就是一丘之貉。”羽燭白用細軟的手指攏著圓潤的茶杯,挑眉道,“你不會不知道吧?那你未免也太沒見識了些,你們魔界都不嗑瓜子聊天的嗎?”

連京想到羽燭白和白玨在山腳的樹上貓著,拿人許願當唱戲聽,還要端著瓜子點心上去,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麽?”羽燭白掃他一眼,“我說,你在九嶷山演這一出總得是為了點什麽吧?可是九嶷山一窮二白,唯一能上稱賣幾兩銀子的,估計也就那四個小崽了。你不會是想把他們養肥了下酒吧?”

“我窮講究,”連京眼皮都不抬,道,“不吃人。”

羽燭白見他拐彎抹角,知道從他嘴裏也套不出半個字的實話來,索性不再問了。

她喝完了那杯滋味寡淡的茶,伸手勾著連京的衣領,把他拽了過來。她眯起眼睛湊上去,溫熱的呼吸撲滿了連京的脖頸。

連京同樣垂眸看著她。

“我總覺得你很熟悉,我是不是見過你?”羽燭白凝視著他的眼睛,目光好似要把他臉上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線條都翻出來,細細地查看。她胸腔裏的疼痛熾烈燃燒著,幾乎要衝破這具脆弱的肉體凡胎。

“你為什麽……”

為什麽在白衣江底要多管閑事,為什麽看上去好像很在乎江畫舟這具肉身的死活?

院門“咚咚咚”地被人敲響了,硬生生地掐斷了羽燭白的話音。

“小師叔,金印城遞了拜帖,說是明日來訪。”容許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好。”連京一根根地掰開羽燭白的手指,眼睛裏映著羽燭白仰起的臉,“你進來說。”

容許莫名其妙地推開了院門,小師叔一貫不喜歡旁人進他院子,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怎麽今天還要他進來說?

在他推開門的刹那,羽燭白轉身掠上了牆頭,一晃消失在了牆頭的月色中。

怎麽感覺有點奇怪呢?羽燭白回到房間後想,跟**似的。這個念頭一蹦出來,就把她惡心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九嶷山後山有一處寒潭,被層層疊疊的密林包圍著。周遭樹木的枝葉蔓延出去,遮住了潭麵與天空的接觸。唯有水潭中心有一束天光乍泄,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塊青石上。

青石上紅衣的少女盤腿而坐,閉目靜靜地吐息著。

倏地,她一抬手腕,腕上一串古樸鈍拙的銅錢“叮當”作響。她並起兩指,以劍術的架勢對著潭麵斬落。

水麵並未起波瀾,她也不氣餒,按部就班地以指劍,劈、斬、刺、揮。

突然之間,輝然劍氣劈開了碧玉般的潭麵。少女指尖一撇,水麵上的枯枝落葉被橫掃而去,悉數落到了潭邊。

樹林中傳來一個孤零零的掌聲。

“練成了?”容許提著一隻燈籠,緩緩從林間走出。

“尚未。”蘇若秋歎了口氣,“化形為劍,哪有那麽容易?”

頂尖的劍修是不拘於形的,對於他們而言,肉身元神、流雲煙水抑或者落葉飛花均可為劍。而普通的劍修還要依賴於他們的本命劍或者鑄劍大師所鍛造的劍,借此將他們的力量發揮到最大。

“倒也不必著急。”容許盤腿在水邊坐下,“多少劍修一輩子都摸不到化形為劍的邊呢?你才多大。”

蘇若秋沉默半晌,問:“你知道仙盟邀請我們去參加今年的試劍大會嗎?”

“不過是去點個卯。”容許並不在意,“為著江樓掌門的麵子,這樣的盛會邀請,十幾年間從未斷過。”

蘇若秋搖了搖頭,說:“我聽說,仙盟盟主著意提過要趁此機會見見小舟。”

容許頰邊的肌肉略微繃緊了,沒有說話。

“你今夜怎麽忽然來了?”蘇若秋的目光穿過半個寒潭,落在容許的臉上。

“金印城遞了拜帖,說明日要來訪。”容許故作輕巧地笑了笑,“自打江樓掌門羽化之後,除了魔修和鬼修,還真是很少有人上我們九嶷山的門。”

九嶷山的大堂前已經被幾十口箱子填滿了。

從雪白瑩潤的白玉並蒂花到鑲鮫珠的步搖,從色澤純淨的赤金鳳凰頭麵到玲瓏剔透的琥珀貔貅鎮紙,一應珠光寶氣襯得九嶷山的大堂都寒酸了起來。此外還有裝在白瓷瓶中的丹藥、成箱的靈石和孤本古籍。

羽燭白探頭探腦地在白紙繪水墨山水的屏風後看了一眼,感歎道:“我們九嶷山什麽東西那麽值錢啊,小師叔的美貌嗎?”

白玨站在她旁邊,小聲和她指點:“看見幾個老頭子中間那油頭粉麵的小子沒?那是他們金印城的少主北堂勳。”

“師兄,你認識啊?”羽燭白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著白玨。

白玨一展折扇,掩住了半張臉,輕聲道:“我不認識。不過你知道北堂家鮮與外姓通婚嗎?所以細算下來,北堂勳的母親應該是他的遠房姑姑。北堂氏一家子血緣都亂得很,姑姑母親的分不清。”

羽燭白瞪大了眼睛,一臉恍然大悟。

上官策在旁邊聽得頭皮發麻,粗暴地把手裏的芙蓉糕塞進了白玨嘴裏:“閉嘴吧你!”

“貴派這是何意?”

堂上傳來連京的聲音。

連京穿著一身天水青的袍子,頭發用一根玉簪隨意束起。

他向來不假辭色,外界傳他“顏色純然如玉”,除了玉石的美,也兼具玉石的冷硬。他坐在堂上,鴉羽似的眼睫一低,已經不動聲色地把座下的人都打量了一遍。

容許負劍站在連京身側,不言不語。

碎嘴子大師兄不說話的時候,倒也有幾分名門高徒的風姿。容許知道幾個師弟師妹都在屏風後頭,時不時悄無聲息地往那邊遞一個眼神,唯恐他們鬧什麽幺蛾子出來,丟人現眼。

來客都穿著帶金印城徽記的袍子,幾個白發白須的老者中間坐了一位少年。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舉手投足間帶著不容忽視的驕矜。

少年起身走到大堂中間,對著連京遙遙一拜。

“晚輩北堂勳,求娶江樓掌門之女江畫舟小姐。”

北堂勳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裏回**,屏風後的羽燭白愣了一下,不知道這熱鬧怎麽就燒到自己身上來了。旁邊的白玨已經“啪”的一聲收了扇子,麵色冷了下來。羽燭白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同樣麵色不虞的上官策,有些莫名。

“哦?”連京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把北堂勳打量了一遍,袖子下的玉魚被他無聲地捏得粉碎。

金印城是當今修真界陣術、符籙集大成之門派,門中多出陣法大師。金印城與其他修真門派不同,他們鮮與外姓通婚,多由本姓“北堂氏”傳承門派。修真界沒少因此嘲笑金印城,但除了連京,修真界還未出過在陣法符籙上能超過金印城的修士。

北堂勳正是金印城掌門的嫡子,不出意外,今後也會是金印城的掌門。他在修真界年輕一代中素有薄名,也曾在試劍大會上奪魁。

這樣的身世、天資,配江畫舟一個孤女綽綽有餘。

“小舟和貴派少主並非良配,這樁婚事我看就不必了。”連京輕描淡寫地說,“諸位請回吧。”

第二節 蘇若秋·伏羲銅錢

北堂勳從小被眾星捧月,修行上也是順風順水,從未有過坎坷。

他年少英俊,天資過人,也有不少仙門百家的仙子對他多有青睞。起初父親要他來提親,他是不願意的,看了江畫舟的畫像又聽了父親分析的利弊,這才勉強答應。

他對江畫舟本是勢在必得,卻在連京這裏碰了釘子,一時有些惱羞成怒。

“我金印城掌門和貴派江掌門是故交,若不是江掌門英年早逝,江小姐和我們少主該是青梅竹馬才對。”金印城長老的目光在連京身側的屏風上一掠而過,笑嗬嗬道,“玉城君不必急著拒絕,不如先讓江小姐出來見見我們少主?”

白玨在屏風後咬著後槽牙和羽燭白道:“這小子油頭粉麵的,沒師兄我們半分英俊。你要是嫁過去,日後必定會被他納的十八房小妾欺負,日日以淚洗麵、生不如死,更沒有冰糖葫蘆、桂花糖吃!”

羽燭白被他一番威脅,有些想笑。

白玨見她不當一回事,捏著她的下巴警告道:“別看他帶著黃金萬兩來提親,這點東西算不得什麽。黃金千萬兩你師兄我都有,你千萬不能答應他,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羽燭白點頭道。

羽燭白施施然地拎著裙擺走出屏風,規規矩矩地在連京身邊站定了。連京卻沒跟她說一句話,甚至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羽燭白用舌尖數了一遍牙,思及身側這人昨夜的舉動,麵不改色地俯身,像是尋求長輩意見,看著溫柔恭順。

可羽燭白卻低聲問他:“小師叔,你不是很煩我嗎,怎麽不借機把我踢出去?”

尾音中充滿挑釁。

連京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

堂下的北堂勳見一個穿著露水綠衣裙的少女從屏風後走出來,眉眼曼妙如畫師細細勾勒的工筆畫。她垂眸站在那裏,仿佛水中生出的一枝蓮花,端靜典雅。

北堂勳的臉有些發燙,隻覺得畫師沒有描摹出真人的半分風姿。

他聽聞江畫舟自幼魂魄殘缺,是個木頭美人,近幾年才得了機緣慢慢恢複,於修道一途並沒有什麽建樹。可這麽一個美人,哪怕是畫,求回去掛在牆上日夜相對也是好的。

“她說了不算。”

這聲音如利刃般截斷了北堂勳的綺思,強橫地掃過了整個大堂。

蘇若秋不知何時到了門口,披著一身紅衣站在堂前盛放如雪的梨花下。她握著霧朱劍,眉心的梅花痕殷紅如血。

“九嶷山就是這樣的規矩嗎?”金印城長老不動聲色道,“長輩說話,哪裏有小輩插嘴的道理。”

蘇若秋走上前,抬起了手腕,紅繩上七枚銅錢“叮當”作響。

“晚輩蘇若秋,江樓掌門親傳弟子,‘通明’劍道唯一的繼承者。江畫舟能不能嫁、嫁給誰,玉城君說了不算,我們掌門說了也不算。”

蘇若秋逼視金印城為首者,一字一句地說:“我說了才算。”

座上的人都變了臉色,瞳中映著那串古樸的銅錢。

蘇若秋對他們的神色視而不見,轉而看著北堂勳:“你要娶江畫舟,有聘禮不夠,金印城少主的身份也不夠。”

她把劍橫在北堂勳眼前:“打贏我,否則你不配。”

“師姐!”羽燭白想說沒必要,她不會答應的,可她下一個字還未說出來,北堂勳已經出手了。

北堂勳此生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兩張“千鈞符”追上了蘇若秋的劍。蘇若秋直覺腕上沉甸甸地一墜,霧朱劍重如千斤,直直往下墜。北堂勳不依不饒地仗著符劍殺上來,蘇若秋睫毛都沒顫一下,一腳踹開了霧朱劍鞘。

霧朱劍鏘然出鞘,劍光朦朧,仿佛劍上蒙著一層血光。

默不作聲的連京打了個響指,一個結界當頭把兩人罩住,擋住了想要衝上去的金印城長老。

蘇若秋執劍橫掃開,蠻橫的劍氣直直衝破了北堂勳方才砸下的法陣,無數光輝在霧朱劍鋒之下被碾成粉末。她徑直伸手握住了北堂勳擲過來的那張符籙,對掌心熾烈燃燒的火焰視而不見,生生捏碎了符紙。

北堂勳雙手飛快結印,腳下騰挪數歩,站到了“震”字位上。他步履輕盈如風,手上的動作快得叫人看不清,最後一道結印完成,一道驚雷轟然砸向蘇若秋。蘇若秋不躲不閃,眼角掠過一絲輕蔑。

霧朱劍在雷電墜落的瞬間,於蘇若秋掌心旋轉半周,被她引著落在了結界上。

結界猛地一震,北堂勳疾退數歩,掌心的符文飛快旋轉,金光大盛,抗下了蘇若秋的一劍。蘇若秋腳下的青石隨著她每一次移動碎裂,她擰轉劍鋒,屏息凝神間,身後虛空中浮現出無數劍影。

劍意威壓鎮得堂中數人都有些喘不上氣來。

“停手!”金印城和九嶷山眾人不約而同喊道。

羽燭白自己就是神界劍道巔峰之人,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劍訣”。不同於蘇若秋方才的小打小鬧,劍訣對劍修的心境、修為都有很高的要求,許多野路子的劍修一生都摸不到劍訣的邊。

瞬息之間,蘇若秋斬出了那一劍,結界、陣法、符文和光輝在虛空中凝出的劍鋒下如琉璃般破碎開。北堂勳隻來得及死死攥住逼近心口的殷紅劍鋒,隨即被淩厲的劍意砸得倒退著飛出了大堂。

金印城眾人憤怒的喊聲之中,蘇若秋縱身追了出去,落在北堂勳身前。她橫劍在北堂勳頸側,飽飲鮮血的劍鋒緊貼著北堂勳嬌嫩的皮肉。

北堂勳被那一劍震得心脈都要碎了,嘔出一口鮮血,強撐著和蘇若秋對視。

“若秋,你做過頭了!”最先躍到蘇若秋身邊的是容許,他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按住蘇若秋的肩,“停下。”

蘇若秋一歪頭,冷硬銳利的目光一寸寸地從北堂勳的皮肉、經絡上遊走過。北堂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蘇若秋的目光好似打量豬肉的屠夫,冷靜無情。他想起來有關蘇若秋的傳聞,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好多年都沒人敢打她的主意了。”蘇若秋的聲音孤寒,“我知道你們在覬覦什麽,回去告訴你老子,想都不要想。她是我師尊的女兒,誰敢把髒手伸到她身上,我就砍下那隻手,再放幹他的血。”

蘇若秋收劍回鞘,不再施舍他一個眼神:“滾。”

等金印城的人大呼小叫地上來扶起北堂勳,蘇若秋已經走到了羽燭白身邊。

羽燭白很少和這位師姐接觸,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小白兔似的呆呆看著她。連京不鹹不淡地訓斥了蘇若秋一句“下手不知道輕重”,順勢言辭委婉地讓金印城的人滾蛋。

蘇若秋像是誤解了羽燭白的沉默,笨拙地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仿佛猛虎小心翼翼地用柔軟的掌心蹭了一下小貓的頭。

“別怕。”她說。然後她很快就把手抽走了,似乎摸的不是羽燭白的頭,而是個燙手的紅薯。

金印城的人飛快地走光了,臨走前連過場都懶得走。蘇若秋安安靜靜地站在堂前,直到他們全部離開了,才扶著門框吐出一口血。

“師姐!”羽燭白上前想要扶她,卻被蘇若秋用劍鞘格開了手。

“沒事。”蘇若秋抬手擦了一下唇角,“休息一下就好。”

羽燭白悻悻地收回了手,“哦”了一聲。

“去戒律堂跪著。”連京突然說。

羽燭白轉頭盯著他,眼神無聲道,你幹什麽?

“強行動用超出你修為之外的劍訣,等同於動用禁術被反噬。急功近利、好高騖遠,”連京道,“你這樣早晚害死你自己。”

蘇若秋沉默地服從了連京,拱手行禮後便離開了。

蘇若秋跪在戒律堂裏,往常跪在這兒的都是白玨和羽燭白。

她覺得膝下觸感不對,伸手從蒲團底下摸出來兩頁話本子,還有一包鬆子糖。蘇若秋有些想笑,在晦暗的燭火下無聲翹了翹嘴角。

“你太衝動了。”窗邊傳來一聲歎息,“我就不該告訴你。”

蘇若秋不用抬頭,也知道那是容許。

“你不告訴我,日後我遇到北堂勳,他隻會更慘。”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當著金印城的麵,把伏羲銅錢露出來。”容許看著她的臉在燭光下被染上一層溫暖柔軟的光暈,“若秋,你這樣做隻是把火從小舟身上暫時引到了你的身上而已。”

當年江樓在修真界一騎絕塵,修真界無數翹楚都難以望其項背。江樓自創的通明劍訣乃當世一絕,伏羲銅錢的占卜之術亦是聞名天下。

江畫舟身為江樓的女兒一直藉藉無名,反倒是蘇若秋一直孤身在外闖出了名聲,現下還露出了伏羲銅錢,很難不讓人把歪心思打到她身上。

“無所謂。”蘇若秋拆開那包糖,拈起一粒扔進了嘴裏,“他們不是想要師尊的劍,想要通明劍訣嗎?那就盡管來拿——如果他們不怕死的話。”

江樓其實是個很不著調的人。

蘇若秋的記憶裏,江樓在人前總是人模人樣的,他有做師尊、師兄的威嚴,要擺“九嶷山掌門”的款,要端著“天下第一”的儀態風度。可他在江夫人麵前則像個孩子,露出他年少時的幼稚和玩心來。

蘇若秋有時覺得,這人把自己撿回來也隻是看她髒兮兮的樣子,像個小貓似的,為著好玩罷了。

江樓是劍修,卻是以心入道,伏羲銅錢占卜亦是天下一絕。可他卻不太把這東西放在眼裏似的。

“來,秋秋扔一個。”江樓和夫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就會把她拎到兩個人中間,把伏羲銅錢塞她手裏,“扔到正麵,中午我們就吃番茄雞蛋麵,扔到反麵,我們就吃鱸魚羹。誰都不許耍賴。”

江夫人很是看不上他這點出息,冷哼一聲道:“反正都是你做飯。”

江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瞪眼道:“我做飯你還要挑三揀四的?”

蘇若秋掂著銅錢插了一句:“那師尊想吃番茄雞蛋麵還是鱸魚羹?”

“番茄雞蛋麵,”江樓毫不猶豫地說,“鱸魚羹難吃死了,還要多刷一個碗。”

蘇若秋拋了銅錢,然後很遺憾地告訴他:“反麵。”

江夫人撫掌大笑,往蘇若秋嘴裏塞了塊糖,摸了摸她的臉道:“好孩子。”

江樓每日必卜三卦,問早膳吃什麽、午膳吃什麽和晚膳吃什麽。若是他或者江夫人心中有成算,便略去這一節。

江樓鬱悶地下廚房做了鱸魚羹,蘇若秋乖巧地提出要刷碗,卻被江夫人拎走了。江夫人聲稱“他拿你當閨女養呢,不可能讓他閨女刷碗的”,然後拉著尺子給她量尺寸,要給她做衣裳。

江夫人的手指白皙細軟,身上總帶著點暖香。每次她把蘇若秋抱在懷裏,蘇若秋總是僵著身子不敢動彈,小心謹慎地把自己裝成個乖巧的瓷娃娃。

江氏夫婦二人都很盼望能有個孩子,可是一直以來總是失望,蘇若秋便努力地討好他們,想讓他們開心些。

江畫舟出生的那一日,七月飛雪,魔修圍攻九嶷山,江夫人血崩而亡。

穩婆把新生兒抱出來,那孩子麵色鮮紅,卻呼吸微弱,也不會哭。蘇若秋驚慌失措地捏著孩子小小的手,給她輸送靈力去續那口隨時都會消失的氣。

等到江樓和小師叔連京趕來,連京才告訴她這孩子魂魄殘缺。而江樓沒有看新生兒,他有些茫然地去握夫人漸漸冷下去的手。

“我今日用伏羲錢起了一卦,”江樓用帶血的手給夫人整理鬢發,劍修的手最穩當不過,單手提千鈞也不在話下,他此刻卻止不住地顫抖,“窈娘,你猜卦象說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江夫人隻是個凡人,血崩之下沒有活命的道理。

碎裂的伏羲銅錢在蘇若秋震驚的目光中掉了一地,“叮叮當當”地響成一片。江樓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放聲痛哭,那哭聲像極了山中受傷的野獸。

江樓不願意看新生兒,他像是瘋了一樣,瘋狂地報複魔修。而新生兒不會哭也不會笑,蘇若秋不敢碰她,隻有容許和連京日日照料。

江畫舟滿月那天,江樓頂著大雨上了山。蘇若秋從夢中驚醒,醒來時身邊坐著沉默的江樓。他一身粗布麻衣,胡子拉碴的,像個山賊草寇,眼神卻像頭受傷的豹子。江樓摘下鬥笠放在一邊,渾身冒著冷雨的寒氣,有些忐忑不安地伸出手指去觸碰女兒柔嫩的麵頰。

“她好乖。”江樓說,“那麽安靜,和她阿娘一點都不像。”

“小師叔說,小舟魂魄殘缺,和尋常孩子不一樣。她沒有知覺,所以不會哭也不會笑,可能以後連話都不會說。”蘇若秋老老實實地說。

“哦,我倒是忘了。”江樓有些苦惱,“叫小舟嗎?連京取的?”

“嗯。”蘇若秋點頭道,“乳名是這個,小師叔說大名等師尊回來取。”

“‘江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那就叫江畫舟好了。”江樓輕聲說,“窈娘一直都很想回江南去看看,她十六歲就跟著我到處跑了,一直都沒能回去看一眼。是我對不住她。”

“師尊……”蘇若秋的眼角瞥到了桌上的斷劍,劍對於劍修意味著什麽她再清楚不過。她驚惶之際,忍不住喚了他一聲,卻說不出下文。

江樓把一把長命鎖放到了搖籃裏,對著蘇若秋一笑:“小舟出生那日,我占了一卦,你猜卦象說什麽?”

想起那日碎掉的伏羲銅錢,劇烈的不安湧上心頭,蘇若秋無措地搖頭,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江樓摸著她的頭,也沒和她說那卦象究竟是什麽,隻是低聲說:“我要走了。我把伏羲銅錢留給你,把小舟也留給你。你喜不喜歡做姐姐?她那麽安靜,不會很煩的。”

蘇若秋咬著嘴唇,哭著搖頭。

“不喜歡你就甩給連京吧,我看他帶孩子有癮。”江樓也不勉強,灑脫道。

“師尊,你要去哪兒?”

江樓笑了笑,風馬牛不相及地說:“秋秋,你知道嗎?我年少的時候隻覺得這天底下沒有什麽事能難倒我,我便是要做這天下第一的修士,你師祖說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後來我牽掛太多,你師祖又說我六根不清淨。他老人家啊,專挑我毛病。”

蘇若秋素來敏感,從他不著四六的話語裏嗅到了不祥的味道,抓著他的袖子不撒手。

“後來我想開了,我就是那麽一個滿身牽掛的俗人,裝什麽光風霽月的高人啊。”江樓揉亂了她的頭發,“我啊,就想這天下四海升平,沒有那麽多凶險的事。我的秋秋和小舟都能平平安安的,去關外看雪,去江南郾城看雨,去洛都看十裏紅塵。等到來年開春雪化,我的女兒們穿著繡金的嫁衣嫁給如意郎君,一輩子順風順水。”

江樓一生得意,從未有過如此落寞的神色。他捏了捏嬰孩柔嫩的小手,似乎這能給他一點安慰。

“我不是個做英雄的命,做父親和師尊似乎也不稱職。我的秋秋還沒來得及學到什麽,就要獨當一麵了。”江樓不顧蘇若秋掙紮,把伏羲銅錢塞到了她手裏,強硬地說,“我把它修補好了,你戴著它,但永遠不要用它來占卜我的下落。”

蘇若秋紅著眼睛看他。

江樓拎著斷劍起身離去,消失在無星無月的夜晚。

蘇若秋再也沒有見過他。

伏羲銅錢裏用靈力封存了一段影像,是江樓自己講解“通明劍訣”的影像。蘇若秋每每用靈力喚醒劍訣,便會看見那個懶散的男人在中庭舞劍,嘴裏絮絮叨叨地念著心法。

這大概是世上最聒噪的劍道秘籍了。

蘇若秋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天光大亮。身側的窗外傳來一絲細微的響動,她轉頭望去,隻看見搖曳的樹影,和窗台上的一包桂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