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女祠2

白衣江上常年有商船行走,供奉、祭祀、香火樣樣不少,可水君的殿宇卻很冷清。這裏隻有水君一個人,連個作伴的都沒有,冷清寂寥得很。

水君領著她走進了一間收拾得很整潔的屋子裏,窗台上甚至還用白瓷花瓶插了兩枝山茶花。羽燭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兩枝山茶花是灰蒙蒙的水君殿宇裏唯一亮眼的顏色。

緊接著她就看見了那個抱著膝蓋坐在窗邊的人。

那人在唱歌,唱的是走漕幫的人哄孩子睡覺的小調。那個身影纖細單薄,下巴被幽幽的水光勾勒出一點孱弱的意思來。

羽燭白看清了那張臉,也察覺了那人身上的邪氣。神女本人死的時候大概十五六歲,容貌也停留在了那個年紀。

神女察覺到羽燭白的目光,轉過頭來對著她一笑,那笑容像是風裏搖曳的一枝桃花,秀美恬靜。

“我倒是沒想過,”羽燭白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的喉結,“神女居然是個男人。”

“這有什麽沒想到的?”神女起身,緩緩上前,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隔著幾步遠看著羽燭白,他笑盈盈地說,“我若是個尋常女童,白衣江底的妖邪怎麽會大怒之下破江而出,被那守株待兔的修士斬殺呢?”

“有道理。”羽燭白點點頭,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你是怎麽死的呢?”

“這位神君在問你呢,我是怎麽死的,”神女的目光一轉,落到了水君身上,“父親?”

羽燭白詫異地看了身邊顫抖不止的水君一眼。

水君是個相貌寡淡的男人,看著跟這位美得雌雄莫辯的神女沒有半分相似。

“哦,”羽燭白想通了,“難怪。我看你的魂魄是被人強行拘在這具肉身裏的,這肉身想必也是白衣江水君給你重塑的吧?活死人肉白骨,乃逆天而行,是要遭天劫的。水君好魄力啊。”

水君既沒有回應羽燭白陰陽怪氣的挖苦,也沒有回答神女滿懷惡意的明知故問。他沉默地立在原地,仿佛一截枯木。

“好吧,我父親飛升許多年,想必已經忘了。”神女的笑容裏像是淬了毒藥,“那我來說吧。在用我做誘餌斬殺妖獸之後,白梅鎮的人修建了一座神女祠,說是感懷我,其實是為了消除那些白白喪命的女童的怨氣。當然,也許他們真的認為我是個女孩也說不定。”

羽燭白心頭一動:“在你之前,死了多少個女童?”

神女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十七個。”

十七個,不多不少,正好和鎮上丟的孩子數量一模一樣!

神女笑吟吟地道出了羽燭白的想法:“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怎麽樣,是不是很公平?”

“你是要我稱讚你嗎?”羽燭白沒笑,“那我勸你還是不要自討沒趣。”

神女便移開目光,神色難明地注視著水君。

“後來又過了幾年,我和父親途經此地,白衣江發了洪水。”神女的聲音涼絲絲的,像是細細的針在人心上紮了一下,“他們有人認出了我和父親,求我們救他們。可是這次的洪水是天災,不是妖邪作祟。我父親哪裏能救他們呢?”

“他們發了狂,失了智,效仿當年把我投進了江裏。他們大概以為真是當年那些女童的血肉鎮住了江底的妖獸吧?”

羽燭白眉心一抽。

“我那心懷蒼生的父親為了救一群被洪水卷走的孩子,放棄了救我。”神女輕描淡寫地說完,欣賞著水君痛苦的神色,心裏越發快意,吐出了最後幾個字,“然後我就死了。”

“神君,你在神女祠裏看壁畫的眼神,我很喜歡。”神女的十指按在那道屏障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悲天憫人、高高在上——跟我父親一模一樣。”

“住口!”水君怒斥道,“你想死嗎?”

這是滄雪神君,殺了神帝被天道親手誅殺,本該灰飛煙滅的滄雪神君!神魔兩界都盛傳她的凶名,神界厭惡她的離經叛道,魔界畏懼她的劍鋒所指。惹怒了她,對兩人誰都沒有好處。

羽燭白突然抬手,一劍劈裂了水君設下的屏障。水君被她的動作嚇得肝膽欲裂,求她饒兒子一命的話還卡在喉嚨裏,就見羽燭白掐住了神女的脖子。

羽燭白不再規束自己的神息,神祇的威壓當麵撲來,壓得神女跪倒在地。

“我不關心你們的陳年舊事,我隻問你一件事,你從哪裏得來的青銅鏡碎片?”

從進入白梅鎮那天起,羽燭白就發現了混在邪氣裏的一縷神界氣息。在連京說這裏是一個巨大的幻境時,羽燭白第一個想到了神界的青銅鏡——世間萬般幻境,都抵不過青銅鏡鏡宮裏的一麵鏡子。

神界的青銅鏡、魔界的萬度瞳是神魔兩界最強大的幻境法器。

連京說的巨蜃和他們相比,隻是粗糙的小玩意而已。

青銅鏡以眼為媒,鎮上的所有人都進入了幻境,因為他們都在不同的情況下看見了自己在水裏的倒影。

神女畢竟是邪祟之身,羽燭白觸碰他的地方被神息灼燒出白色的小洞,還冒著嫋嫋的白煙。他好似從疼痛裏汲取了“不知死活”的力量,竭力仰頭看著羽燭白漸漸湧出銀色的眼睛,挑釁似的說道:“你猜啊?”

“你閉嘴!”水君又驚又怕地斥責他,“你當真不怕死嗎?”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神女嗤笑一聲,“難道你覺得我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也能算活著嗎?”

“這還不算死,”羽燭白冷冷道,“等我捏碎你的魂魄,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不入輪回,那才是你這條命的終點。”

“求之不得,”神女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笑,“我早就過夠了這種日子!反正你殺了我,也救不回他們了。青銅鏡不是普通的幻境法器,哪怕我死了,幻境也不會破的。”

“殿下!殿下,你答應在下留他一條命在的!”水君對著羽燭白跪了下來,以頭搶地,聲嘶力竭,“神祇一言出,既成因果,您不能食言!”

羽燭白有些想笑,她好像不合時宜地扮演了反派,就像白玨給她看的話本子裏那些注定不得好死的大魔頭。

白梅鎮上。

燕娘把院子裏晾曬的穀物都收了進來,喚了屋子裏的孩子兩聲,沒有人應。燕娘的心立刻提了起來,她家的孩子是第一個失蹤的,第二個孩子失蹤後,她沒少被那家人辱罵。

神女廟被燒後,孩子安安穩穩地回來了,她拉著那隻白白胖胖的小手哭了好久。

“啊!”

屋子裏的炕上一片水跡,她的男人仰躺在炕上,脖子被咬開了一大條口子,噴了滿牆滿地的血。

那趴在男人身上舔舐鮮血的小東西抬頭看了她一眼,整個眼球上爬滿了暗沉的墨綠色。小怪物不太靈活地扭了扭脖子,四肢蹬地,猛地撲了上來。

燕娘慘叫一聲,轉身便跑。就在身後那小怪物即將撲上來咬住她的時候,院門“砰”地碎裂,兩把仙劍厲風似的卷了進來。仙劍一紅一藍,死死地把小怪物的兩隻前爪釘在了牆上。小怪物奮力掙紮著,喉嚨裏“噝噝”地叫著。

容許先一步衝進來,扶起了軟成一攤爛泥的燕娘。

蘇若秋走上前,從形似小狼、皮膚發皺的小怪物脖子上勾起了一根紅繩。紅繩上係著一把長命鎖,鐫刻著熟悉的“歲歲平安”,背麵刻著孩子的乳名。

燕娘明白了什麽,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鎮上可是有十七個這樣的孩子。”蘇若秋一張鎮壓符拍在小怪物眉心,它立刻消停了,“師叔說得沒錯,回來的不是真正的孩子——或者說,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

蘇若秋拔下兩把劍,將藍色的縱雲劍遞給了容許。容許接過劍,不言不語,隻是對著她點了點頭。

水君殿宇裏,羽燭白凝視著神女,她頭一次遇上這種找死的,心裏新奇得緊,但她又不能真的弄死這個瘋瘋癲癲的神女。

倒不是忌憚水君嘴裏的“一言出,成因果”,而是羽燭白從這件事裏嗅到了某些熟悉的氣味,不願意放走這次接近真相的機會罷了。

“怎麽,大名鼎鼎的滄雪神君不敢殺我嗎?”神女盯著她,“你不會還懼怕因果反噬吧?”

“真是稀了個奇的,怎麽你也認識我?”羽燭白扔開他,拄著劍不講究地坐在了一邊,老神在在,“那個給你青銅鏡碎片的人告訴你的?”

神女怕說漏嘴,咬緊了嘴唇一個字也沒說。

“我不殺你,但是我有一萬種讓你生不如死的方法。”羽燭白抬起手,指尖霜花飛舞,“聽過我的尊號,聽過冰刑嗎?寒氣從顱頂灌進去,遊走在你的經脈裏,然後再一寸寸往外撕——你已經死了,肉身上的經脈也廢了,不過沒關係,作用在魂魄上道理是一樣的。”

神女往後瑟縮了一下,惡狠狠地盯著她。

“有膽子這麽看我的人可不多,”羽燭白裝小白兔裝久了,突然露出獠牙來還有些不熟練,本來冷酷的笑容有點扭曲,顯得很瘮人,“知道他們都是什麽下場嗎?”

神女轉身欲逃,卻被水君堵住。

“把青銅鏡碎片給她,”水君疲憊地說,“別鬧了。你也知道她是誰,你覺得你逃得掉嗎?就算她不動手,天雷也快到了。”

羽燭白沒心思看老子訓兒子,上前一掌拍在神女的天靈蓋上,把他拍得直直地跪了下去。神女背對著羽燭白,麵對著自己的父親,感受著寒氣灌注下來,麵容微微抽搐。

“滄雪神君,”神女的聲音發著抖,居然還帶著一絲惡毒的笑意,“那個人讓我問你,如果有一天讓你殺了昆侖君換天下蒼生的命,你殺是不殺?”

水君飛升的時候,羽燭白早就挨了天譴了,關於這位神君他也隻聽過隻言片語。“昆侖君”這個名號更是因為眾神諱莫如深,所以聞所未聞。可是這三個字一出,羽燭白身上的戾氣突然暴漲,他下意識地擁著神女往前躥了一步。

羽燭白那一掌正正地拍在水君肩頭,震得他魂魄都要碎了。神女也被那透過水君身體而來的神息灼燒著心肺,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恨不得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水君意識到羽燭白在一步步逼近他們,強行咽下了喉嚨裏的血沫,試圖回頭和她周旋。

“我改主意了。”羽燭白手裏拎著冰劍,眼底的銀色熾烈燃燒,“神界那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連麵鏡子都看不住。既然如此,青銅鏡碎片又關我什麽閑事?我殺了你,再去殺了你背後那條膽敢對著我亂吠的狗。”

水君猛地把懷裏的人一推:“快滾!”隨即他抽出法器迎上了羽燭白的劍。

羽燭白不愧滄雪神君的凶名,冰劍輕輕巧巧地一格擋,推開了對方的法器,一劍點向他的眉心。水君被那拈花摘葉般輕巧的一劍震得手腕發麻,法器登時脫手。

我要死了。水君凝視著逼近自己命門的劍鋒,心裏出奇地平靜。

滄雪神君弑仙,必定會招致天雷。一道天雷的時間,玉兒能跑多遠呢?他要是出去了還作亂,會被人打得魂飛魄散嗎?他會迷途知返嗎?

他晚來了幾百年的舐犢之情,就要把他送上絕路。

第三節神女·水君

“鏘”的一聲,冰劍劃在了一把傘上,劍鋒貼著傘骨斜斜地飛了出去。

傘麵上繪著雲霧和白梅。

羽燭白擰轉手腕,反握著劍把劍柄推了出去,重重地敲在執傘人肩頭。那人被她劍上的力道震得骨骼都要碎裂開了,卻硬生生地站著接了下來,沒有動,強硬地擋在她和水君之間,

“裝不下去了?”羽燭白看著連京,“你果然知道我是誰。”

“你瘋了嗎,江畫舟一具肉體凡胎,挨得住幾下天雷?”連京蹙眉道。

“入戲太深了吧,小師叔?”羽燭白冷笑一聲,但她怒火上頭,現在沒工夫跟連京計較。她眼角一挑,飛掠出去,一把抓住了沒來得及逃走的神女。

“殿下!”水君意欲上前阻止羽燭白,卻吐出一口血,一步都邁不出去,“求殿下——”

羽燭白剛剛對神女施展冰刑的時候就察覺出了不對勁。

她一隻手拎著這個輕飄飄的神女,另一隻手按在了他的左眼上,靈力如蛇一般鑽了進去。

“啊——”神女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羽燭白硬生生地把一枚閃爍著微光的碎片從他的眼睛裏拔了出來,水君腿軟地跪坐在了地上,驚出一身冷汗。神女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癱軟在地,唯有劇烈起伏的脊背讓人知道他還活著——如果肉身腐朽、魂魄被強行鎖住能算活著的話。

青銅鏡的碎片脫離境主的一瞬間,白梅鎮上的幻境轟然坍塌。廢墟中身首分離的神女像赫然變成了水神像,江邊的水鬼紛紛退散,朦朧混沌的雨霧也清晰了起來,隻有那些在民宅裏作亂的小怪物依舊張牙舞爪。

“真夠不講究的。”羽燭白皺著眉,把碎片在身上蹭了蹭,試圖化解掉上麵的邪氣。

忽然之間,那碎片化作了一團溫暖的光影。

羽燭白睜大了眼睛,茫然無措地看著那個光影裏熟悉的身形。白衣、長發,總是習慣坐在窗邊對著茫茫風雪吹笛,笑的時候會低下眼睛——羽燭白在昆侖山上畫過無數次他的樣子,卻始終記不住他的臉。

她照著第一幅畫臨摹了千萬幅,最後越來越不像他。

這一次,羽燭白也沒有看見他的臉,可那個身形、氣息都是這樣熟悉,仿佛千萬年來那個人一直在她身邊,從未離去。

好像她從來沒有失去他。

那個人似乎要在光影裏垂首俯身來抱她。

“寒……”那個名字消失在羽燭白唇間。

腥冷的血濺到了她頰邊。

神女在剛剛她失神的時候掙脫了水君的桎梏,突然撲向了她。滄雪神君以殺封聖,一身傲骨都是從屍山血海裏泡出來的,麵臨威脅時下意識的動作直接貫穿了他。神女的身體輕得像是一張紙,輕飄飄地靠在羽燭白肩上。

“我太累了,不和你們玩了。”他輕聲說。

神女勾著她的脖子,貼著她的耳朵說:“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這些人啊……心裏都是什麽呢?”

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白衣江水君。

鋪天蓋地的陌生畫麵悉數湧進了羽燭白的腦海裏。

幾百年前,我出生在南方一座小山的道觀裏。

道觀很小,隻有父親一個修士,也沒有香客來添香火錢。母親生我那天難產而死,我便和父親相依為命。道觀在山林深處,林子裏的精怪有時會到道觀裏搗亂,我自小便膽子小,往往被嚇得哭起來,父親便把我抱在懷裏輕聲細語地哄。

父親是個溫柔沉默的人,除了修煉便是看書。我根骨不佳,所以從未修煉。

“真正厲害的大修士都是在山外的,”石頭精笨拙地爬上窗台,用不甚靈活的四肢比畫著說,“譬如山海門宗主、九嶷山掌門,移山倒海、呼風喚雨。隻有沒本事的人才躲在山裏苟且偷生。”

“你胡說!”我生氣地把小石頭精推下去,“我父親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你們都怕他!”

石頭精是山崖上的一塊頑石,幾千年前有某位神祇在上頭歇腳,它便也沾了幾分靈性,修煉了幾千年,才笨手笨腳地化了個不倫不類的形,看著很是不聰明。

它跟烏龜似的艱難地翻身爬起來,語重心長地看著我說:“那是因為我們也不厲害!”

我被氣得說不出話。

石頭精得寸進尺道:“你看你,長得跟個女孩似的,又怕疼又愛哭,比女孩還嬌氣,日後想必也沒有什麽出息。以後留在這山裏吧,我同你做個伴。我勤加修煉,必定不會讓這山裏的精怪把你欺負了去。”

“誰要你保護,我阿爹自會保護我!我阿爹就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我氣鼓鼓地拿手邊的核桃去砸石頭精,石頭精便抱著頭跑開了。

我本以為我要在這小道觀裏和精怪們打打鬧鬧地過一生,不曾想後來天下大亂,偏安一隅的父親居然帶著我離開了風平浪靜的小道觀。

我們走過無數城鎮,度化厲鬼、斬殺妖邪,無數百姓對著父親感激涕零。

我滿心都是對父親的欽佩。我很想告訴山裏的那個小石頭精,你看,我父親就是不輸山海門宗主、九嶷山掌門的大英雄。

後來,便是白衣江上怒浪滔天。

江底的妖獸屢屢作亂,威脅居民月月以童女供奉,否則便水淹白梅鎮。十七個稚女哭喊著被推下了水,我看著那些人沉默又瘋狂的眼睛,膽怯地躲在了父親身後,一時不知道是妖獸更可怕,還是他們更可怕。

“妖邪食童女至陰之體,是為了增進他的修為。白衣江已然是他盤踞之地,在江底我奈何他不得,必須得將他引出來。”父親跟同行的幾個修士略一商量,目光無聲無息地壓在了我身上。

“玉兒,你怕嗎?”

我怕極了,然而我說:“我不怕。”

小石頭精說得不錯,我長得像個女孩。我穿上了女孩的襦裙,父親給我梳了個漂亮的發髻,燭光下,兩人都很沉默。

“別怕。”父親放下梳子,握了下我的手,一張符紙躺在我手心裏,“童子是至陽之體,你對他的修為無益。等他衝出江麵,你就捏碎這張符,他會帶你回來。”

“嗯。”我緊緊地攥住了符紙,用力點頭說,“我不怕。”

其實我怕得要死,可我的父親是那樣一個心懷蒼生的人,我若是怕了,他想必會對我很失望吧?

我被偽裝成鎮民的父親扶著坐上了小舟,轉瞬之間,小舟便被江水吞噬了。

江底的妖邪發現我是童子,果然怒不可遏,立刻就要上去宰了那群不識好歹的鎮民。我捏碎符紙之前環顧四周,水底沉著十幾具細瘦伶仃的白骨。

白衣江妖邪被父親斬殺於劍下,白梅鎮恢複了平靜。

十幾年後,我和父親途經白梅鎮,正是白衣江爆發洪水的時候。我站在那座神女祠前,看著姿容婉約恬靜的神女像,一時有些瞠目結舌。而外頭有眼尖的鎮民認出了我,成群的鎮民在神女祠外跪著,哀求我救他們。

可我隻是個身不由己的餌。

我下意識地去看父親,父親隻是皺著眉搖了下頭。

洪水在頃刻間翻湧上來,我跟父親幫著慌亂不堪的鎮民逃上高處。幾個孩子被洪水卷走了,絕望的母親跪地哀號。

父親禦劍衝了出去。

“你不是神女嗎?你為什麽不救我們?”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逼到了山崖邊緣。

“我們為你修祠,為你供奉香火,你為什麽不救我們?”

我被十幾年前我救下的人推了出去,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父親義無反顧衝向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人。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也僅僅是一眼。

刹那之間,我竟看不懂他的眼睛。

我死了。

江水灌進我的肺,泡腫了我的五髒六腑。我在江水裏沉沉浮浮,看見了十幾年前江底的那些白骨。白衣江的水太清太冷,就著窒息的痛苦,一下子洗幹淨了我腦子裏的疑雲——原來那是眾生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

我怨氣深重,魂魄困在江底盤桓不去。我守著十幾年前那些女孩的枯骨,看著我自己的身體被魚蝦啃食,慢慢腐爛。

江底寂靜得要命,我瘋狂地想念山裏的小道觀——我想回去,或者讓我死也可以。

等那人再找到我,我們已經一個是怨魂、一個是新飛升的水君。

陰陽兩隔,正邪殊途。

遊魂早晚會招惹酆都鬼差前來索魂,水君便把我的魂魄強行困在了那具腐朽的肉體裏。我有時會偷偷離開死氣沉沉的水君殿宇,浮上水麵去看人來人往的白梅鎮,水邊嬉戲玩鬧的孩子、碼頭上喊號子的纖夫。

萬家燈火,熱鬧溫馨。

好像沒了我,這裏更好了。

“姐姐,你怎麽在水裏啊?水裏很冷的。”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伸手想拉我,被我躲開了,怨魂陰氣重,對她不好。

“姐姐,我請你吃糖,你上來好不好?不要玩水了,會生病的。”小丫頭攤開掌心,那塊糖都被焐化了,想必她很是珍惜,舍不得吃。

“有水鬼!快去叫道長!”女人尖叫著抱住了小丫頭,連滾帶爬地遠離了江邊。

糖塊掉進了水裏,濺開一片漣漪。

我茫然地低頭,看著自己被長發掩住的腐爛了一半的臉,慢慢地笑了下。那笑容猙獰詭異,果然是很嚇人的,隻是剛剛那個孩子沒有看清楚罷了。鎮上歇腳的修士趕來之前,我爬出了江水,渾身上下濕漉漉地行走在僻靜的小路上。

我去到了原先的神女祠,那裏已經變成了水神廟。

原來我和那些女孩是一樣的。

我們都隻是被拋棄的人啊。我想,哪個更可憐一點呢?

“回去吧。”水君找到了我,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如從前。

從前,從前,想到從前我的頭便疼得要裂開了。

“殺了我吧。”我輕聲說,“現在來裝好人,我也不會原諒你的。”

“我會治好你的身體的。”水君不接我的話。

“我的糖丟了,”我沒頭沒尾地說,“我恨死你了。”

我在江底的殿宇裏待了很久。小丫頭給的那塊糖沒有找到,水君給我帶了很多糖,可是我腐壞的舌頭已經嚐不出甜味了。

水君用了很多方法,總算是讓我腐爛的肉身恢複了原來的幾分樣子。可是我仍然是個不人不鬼的東西,我無法行走在陽光下,也無法離開水君殿宇。我的肉身一次次腐爛,他一次次嘔心瀝血地幫我修複。

我也不肯再去看江上的景象,不肯再叫“阿爹”。

我一遍遍地回憶道觀裏的一點一滴,那個說要勤加修煉保護我的小石頭精,知不知道我已經是這麽一個東西了呢?如果知道的話,小石頭精會不會厭惡地跑開?畢竟一個正經修煉的精怪,應該是很討厭這些汙穢的東西的吧?

我日複一日地消磨著無趣的時間,忍受著身體腐爛又被修複的疼痛。有時我也會懇求水君殺了我,可是水君總是沉默,從不拒絕我,也不答應我。

怨氣這樣深重的魂,進了酆都大概是會被鬼王扔進煉獄裏洗淨了才能輪回的吧?煉獄業火洗濯魂魄,會比修複身體還疼嗎?這是我思考得最多的問題,我實在是很怕疼。

後來有一天,有一個人趁著水君不在,不請自來。

“做你想做的就好。”那人把青銅鏡碎片按進了我的左眼。

做我想做的嗎?

我借著青銅鏡碎片俯視著白梅鎮,水神廟燈火不休、老人兒孫繞膝。沒有人記得江底白骨,沒有人記得曾經的“神女”,一筆一筆的血淚輕描淡寫地就被“歲月靜好”蓋得一幹二淨。好像那十七個女孩子連同我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神女在內,都是活該。

誰讓我們被選中,又被拋棄了呢?

“我想要他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我按著左眼,輕聲道。

那些記憶衝進羽燭白的腦海,她一把推開了神女,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神女踉蹌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神息如火焰般爬滿了他全身。他倔強地看著他的父親,如品佳釀般欣賞著水君臉上由驚愕變幻到震驚和痛楚的神色,開懷地大笑起來。如果他還能流淚,必然已經是淚流滿麵。

他猛地倒在了地上,被烈火侵蝕著每一寸骨骼、皮肉般的痛楚使他如嬰孩般蜷縮起了身體。

他本就是個很嬌氣的孩子。

水君後知後覺地撲上去握住他的手腕,試圖為他輸送靈力,或者挽留下他的一縷魂魄。可都是徒勞,那具單薄的身體在淡淡的銀色流光裏一寸寸地坍塌下去、化為灰燼。

我曾經向你伸過手啊,可是你沒有救我。神女看著父親錯愕的眼神,胸口裏燃燒著報複的快感。

所以我不會再求你了。

白梅鎮的十七個孩子償還十七個童女的命,你的痛苦就來償還我的命好了。

神女泛白的眼珠子盯著水君,唇邊似有笑意,嘲諷又瘋狂。

山裏的小石頭精,知道他死了,會為他哭嗎?神女痛得意識模糊,他思緒混亂地想,精怪會流眼淚嗎?

一滴淚水落在地上,濺開泛著幽光的漣漪。

神女錯愕地看著水君頰邊的淚痕,隨後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沒有怨懟、沒有憤懣也沒有仇恨。一時之間,他好像又是幾百年前道觀裏那個稚弱的孩子,趴在窗沿聽蟬鳴看雪落,清眸不染半點塵埃。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樹林裏的風悠長的一聲歎息。

“阿爹,如果我們沒有下山就好了……”

隨著這句話,他在水君懷裏化作了一縷飛灰,消散得無影無蹤,好似他從未來過這世間。

羽燭白被因果反噬的力量撞得後退了一步,喉頭腥甜。

連京扶住了她,這目的不明的魔種身上竟然有點讓人心安的水沉香氣息。羽燭白沒頭沒腦地想,白玨是不是拿著那塊水沉香去這人房間裏獻殷勤了?不是說好給她的嗎?

她一邊享受著這人身上令人心安的氣息,一邊忍受著清心咒發瘋似的折磨。

“我們走吧?”連京把她抱了起來。

羽燭白點點頭表示同意,江畫舟身體太弱,她一通折騰,已經腿軟得快撐不住了。

“滄雪殿下。”白衣江水君忽然出聲,連京停住了腳步。

羽燭白心想這水君莫不是要找她麻煩?現下,她要麽強撐著再打一架,要麽就得靠著連京脫身。她在心裏掂量了兩下,覺得實在是累得慌,於是很沒骨氣地抓著連京的衣襟往裏鑽,裝聾作啞。

連京穿得一絲不苟的衣衫被她拱得亂七八糟的,卻也默默地縱容了。

“天道說,因果輪回。我修道時,曾立誌救天下蒼生於水火。我這一生,從未愧對於蒼生,卻是這樣的結局,那麽當初……”水君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垂首跪坐在原地,又像是一息之間垂垂老矣,但仙本該不會老的。

“是我做錯了嗎?”

“據我所知,救一兩個人遠遠夠不上飛升的門檻。”羽燭白有氣無力地問了句毫不相幹的話,“你是怎麽飛升的?”

“我以身飼陣,擋下了洪水往下麵的城鎮蔓延。其實我不該飛升,我該死的啊。”水君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喃喃道,“殺一人救千萬人,難道那一個人的命就比其他人賤嗎?”

沒有人回答。

連京抱著她離開了。

白梅鎮上。

蘇若秋拎著一罐水淋到劍上,洗淨了劍身上黏稠的黑色血液。她收劍入鞘,用一根白布纏好了掌心裏的傷口,抬眼看著爭吵不休的人群。

稽查司的修士們圍成一圈,他們之間是用伏魔網困住的怪物。那些怪物互相撕咬著。

“道長,道長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一個鎮民跪在了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死死地抱著容許的腿不撒手,“他才六歲啊!他一定是被妖邪附身了,您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您這是幹什麽呢?快起來說話!”容許從長相到氣質,一看就比蘇若秋和稽查司的修士們和善,算是目之所及最軟的柿子了。

那鎮民聞言更是不肯撒手了,當場號啕大哭起來。

這一哭便引得其他鎮民齊齊落淚,又哭又跪地哀求起來——仿佛前一天晚上在神女祠前氣勢洶洶要“自己救自己”,然後一把火把神女祠燒了個幹淨的不是他們一樣。

蘇若秋耐著性子聽了片刻,她心裏裝了個生死不明的小舟,本就暴躁難耐,沒多久便拖著伏魔網走到了一眾人跟前。

“既然是你們的孩子,那便來分一分。”蘇若秋以劍鞘翻過來一隻小怪物,那怪物齜著滿嘴帶血的白牙,剛剛咽下去同伴一隻眼睛。

“這是你家的嗎?”她問的正是那個抱著容許大腿的鎮民。

那男子嚇得仰倒過去,手腳並用地爬回了人群裏,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

“那是你家的,還是你家的?”她目光鋒利,從那些人的臉上一個個掃過去。

鎮民們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

他們其實心知肚明,那網裏的不可能是他們的孩子,卻還是要死纏爛打,怕修士們離開了便沒人給他們找孩子了。

蘇若秋忽地拔劍,一劍刺穿了兩隻疊連在一起試圖咬斷對方脖子的怪物。

鎮民們見她下手果決,不由得身體一顫,畏懼地看著她。容許皺著眉去按蘇若秋的手,被她不領情地推開了。隨即她擰轉劍柄,抽出了霧朱劍,一陣血霧噴到地上,直濺了最前麵的人一臉血。

一陣尖叫中,蘇若秋收劍走向江邊,冷冷地擲了一句:“不知所謂。”

“如此狠厲,”稽查司的修士皺了下眉,看著容許不滿道,“貴派弟子怕是要多加管教了。”

容許並不接話,隻是拱了下手便追著蘇若秋走了。

“你不該如此。”容許跑到蘇若秋身邊,道。

“我不想浪費時間。”蘇若秋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她遠遠地看見了江邊的那個身影,拔腿跑了過去。

“小舟受了點傷,不嚴重。”連京一隻手抱著羽燭白,讓她靠在自己肩頭沉睡,另一隻手撐著傘遮住了雨,低聲道,“已經沒事了,白梅鎮的幻境破了。我們休整一下便可以回去了。”

蘇若秋迫不及待地接過了羽燭白,羽燭白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是。”容許恭敬道,“小師叔,鎮上失蹤後回來的孩子都變成了失智的怪物。我們和稽查司的人把他們抓住了,稽查司想問問您的意見。”

“稍後再說吧。”

稽查司把那些怪物留了一隻,其餘的當場引辟邪之火燒了。

連京略過青銅鏡碎片、滄雪神君和白衣江水君的部分,挑挑揀揀地把神女的事說了,也算是把他們蒙了過去。

連京回到房間時,羽燭白又不見了。他心頭一動,上了屋頂,果然看見羽燭白裹著件毛茸茸的披風坐在屋脊上。她縮成一團,隔著纏綿不休的雨眺望一片廢墟的水神廟。

幻境中的東西有真有假,鎮民們憤怒之下焚燒的神女祠卻是真正的水神廟。幻境中的神女祠和現實中的水神廟坍塌作了一處,埋葬了一隻鬼和一個仙,又或許,隻是埋葬了一個愛哭的孩子和一個做錯事的父親?

連京把傘移到羽燭白頭頂:“你在想什麽?”

羽燭白閉著眼睛,很冷似的把自己抱作了一團。

“我在想白衣江水君會不會墮魔。”她不是冷,是疼,連京每靠近她一步,她心口的疼痛就張狂一分。可她無意阻止,她早就習慣了疼。

“如果他墮魔,你要殺了他嗎?”連京隨口問。

羽燭白笑了一聲:“跟我有什麽關係,那是天道的事。你好歹也是個魔種,不知道我被天道一個天譴差點打死在無量天嗎?那你未免也太孤陋寡聞了。我身為天道千萬年來唯一一個叛逆,管什麽墮魔不墮魔的閑事呢?”

“我到那裏的時候,那個神女問你,如果有一天要你殺了昆侖君才能救這天下蒼生,你殺是不殺。”連京的聲音平靜深邃得像是一片湖,“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也想知道。”

羽燭白猛地睜開了眼睛,自下而上地掃了連京一眼,像是要把他的皮肉一片一片剜下來。連京安安靜靜地和她對視,仿佛不知道自己剛剛在羽燭白的逆鱗上薅了一把。

“你膽子真的很大,不怕我殺了你嗎?”羽燭白最後隻是收回目光,把下巴靠在膝蓋上,輕聲說了一句,“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這句話像是回答了,又沒有回答。

羽燭白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神女的記憶,幽深山林裏的小道觀、笨手笨腳的石頭精和沉默溫柔的男人。

真可憐啊。羽燭白在心裏說,如果你們沒有下山就好了。

她的思緒混亂起來,眼前一時是千萬年來風雪綿亙的昆侖山,一時又是被血染紅的無量天。

昆侖山風雪不休。

朱紅色小樓簷角掛的風鈴、唯一一株常開不敗的桃花樹、雪裏打滾的雜毛狐狸和那個總是坐在窗邊默默看著她的人。羽燭白最喜歡在小樓頂上,枕著那個人的腿,看雪花仿佛要全部飄進她的眼底。

“等我修煉好,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她在那人腿上滾來滾去,把他一身整潔的衣袍滾得滿是褶皺,仰頭玩著他垂下的頭發,“你喜歡哪裏?”

“哪裏都好。”他笑了一下。

“我喜歡暖一點,一年四季都有花開的地方。”她猶豫了一下,問,“你喜歡嗎?”

後來,無量天前,蓮海無邊,眾神環繞,低頭俯視著他們。

那個人一身白衣浸飽了血,垂首跪在其中,長發漫下來掩住了他的臉,可他的脊背依然筆直。他素來愛幹淨,卻沾了一身一臉的血,無力地靠在她肩頭,氣若遊絲還習慣成自然地想抬手幫她擦掉頰邊眼淚。

“哭什麽?”他微微皺著眉,已經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別怕,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她茫然又慌張地接住那隻垂下的手,抬眼直視擋在她麵前的神帝,另一隻手握住了劍柄,咬牙切齒道:“滾開,不要擋我的路。”

“滄雪,你在幹什麽?你不該站在他身邊。你知道他是誰嗎?”神帝的瞳中映出雪白無垢的蓮花,滿懷悲憫地注視她,“他在騙你,你應該親手殺了他。”

神帝法相莊嚴,袍角雪白不染塵埃,腳邊扔著那條快要成形的龍骨,上麵還帶著血。

如果我沒有下山就好了。

那個人在她懷裏的最後一刻,她握著那隻清瘦的手,這樣想道。

羽燭白的心口無法自抑地疼痛起來,她滿頭冷汗,脫力地倒在連京的懷抱中。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咬緊了牙關,痛苦地喘息著。清心咒和朔風箭的力量在那顆心上博弈,幾欲把她撕裂。

“誰敢拿他的命威脅我,”羽燭白忽然睜開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殺了誰。”

她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朦朧一片,像是被夢魘住了。

連京抱著她,一隻手輕輕地摸著她的頭,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