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女祠1

第一節白梅鎮·水神廟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人沙啞的聲音隨著孤寂的打更聲在夜裏回**。小鎮近江,夜間總有潮濕的霧氣,打更人提著燈籠慢慢地行走在大街小巷裏。偶爾路過民居,聽著裏頭悲戚的哭聲,打更人也不免歎氣。

轉過牆角,便是鎮上的水神廟。

打更人照舊想進去歇歇腳,卻忽地在那扇永不關閉的大門前停住了腳步。

神廟內燈火輝煌,可神龕上供奉的不是莊嚴的水神像,而是一尊嫵媚邪氣的神女像。

“啊——”

燈籠跌落在地,火光一下子熄滅了。

池子裏遊著幾尾金紅色的錦鯉,魚尾魚鰭之間隱隱有金色的光芒流轉,鱗片仿佛大漠血玉雕琢而成。羽燭白趴在池子邊,睜大了眼睛去看那幾尾魚。她伸出手,那幾尾魚便湊了上來,親近她的靈氣。

白玨在一邊得意道:“好看吧?這是洛都一葉湖百年一產的赤金錦鯉,有市無價。這幾條是與我父親相熟的世伯送來的。”

上官策很看不上他那副滿身銅臭味的樣子,撇過臉看向羽燭白:“赤金錦鯉能助長人的氣運,給人帶來好運,它們和小舟親近,想必小舟近來有好事發生。”

羽燭白左看右看,舔了舔嘴唇,樸實無華地問了一句:“能吃嗎?”

兩個師兄在她亮晶晶的目光裏沉默了半晌。

上官策在內心懊悔是不是自己嫌棄小師妹聒噪,讓她跟白玨待太久了,才招致現在的情形。

白玨則像個嬌慣孩子的敗家母親,將扇子在掌心裏一敲。

“能,想吃清蒸還是紅燒?”

“我想吃剁椒魚頭!”羽燭白舉手道。

池子裏的錦鯉仿佛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殺氣,忽地躲進了荷葉下,尾巴扇起的水花濺了羽燭白一臉。

“這赤金錦鯉百年一出,已然有靈,食之與殺人無益。”

白玨和上官策聽到這個聲音都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行禮,羽燭白則繼續趴在池邊,抬頭看著他。

連京迎著日頭,垂首看她。

“我胳膊麻了,”羽燭白慢吞吞地解釋道,“起不來。”

連京似乎是琢磨了一下她這話的意思,不解地看著她。白玨幹咳一聲,知道小師叔沒明白她這個撒得很隱晦的嬌,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了。

羽燭白不動聲色地對著他行禮,心口一陣冷痛。

那日她在書館裏昏倒,醒來時身邊守著白玨和上官策,卻不見那蹊蹺得緊的小師叔。

羽燭白在九嶷山消磨這兩年,就是想等幕後那個讓她活過來的人現身。既然讓她活著,就想必是有事要她做,不會輕易讓她這具肉身死了。她何曾想這幕後主使沒摸到半根毛,倒是小師叔出手相助,還賞了她和白玨各兩千遍門規。

羽燭白也想過小師叔身份有異,隻是這人極少在自己跟前露麵,讓她沒有機會試探。沒想到這回他自己撞上來了。

“我今日要下山一趟,”連京說,“你們老老實實在山上待著。”

“師姐下山了沒回來,大師兄下山也沒回來,小師叔怎麽剛剛回來就要走?”羽燭白小聲抱怨了一句。

“大師兄在山上隻會給你煲黃芪黨參雞湯,還要拎著你的耳朵一天念八百遍‘不許下山’‘小心行事’和‘有話好說’。”白玨一挑眉,“至於師姐嘛,一天能說超過十句話,隔天想必就要下雨,稀罕得緊。他們在山上的時候不見你纏著玩,倒是天天欺負我。”

羽燭白被他一頓擠兌,惱羞成怒,張牙舞爪地對他做了個鬼臉,跑了。

從連京身邊過時,她極其敷衍地絆了下腳,整個人往他身上撲。連京穩穩當當地接住了她,那雙沉靜的眼睛看得她心頭一顫。

“好好走路。”連京收回了手,垂眸道,“赤金錦鯉能帶來好氣運,不可胡來,記住了嗎?”

羽燭白一笑,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一溜煙地跑了。

“小舟的魂魄找回來以後,我們對她多有嬌慣。”上官策作揖道,“請師叔責罰。”

連京望了眼牆頭的梨花,沉甸甸的白色仿佛雪壓枝頭。

“不妨事的。”

上官策沒料到一向刻板的小師叔會說出這番話,倒是一愣。

“她就算修得大道,也不過幾百年壽命。這世上不如意之事如此之多,隻要不鑄成大錯,嬌慣她幾年便是幾年吧。日後這九嶷山困不住她,天下之大,你們想嬌慣都未必有機會了。”連京說完便走了,留下兩個弟子在原地發愣。

白玨沉吟許久,緩緩道:“小師叔這意思是……小舟剩下那一千遍門規不用抄了是吧?”他言語中似有憤懣,是對小丫頭不用和他共患難的惱怒。

上官策對他翻了個白眼,扭頭走了。

一牆之隔,羽燭白靠在影壁下,腳下樹影婆娑。她伸出剛剛觸碰到連京的那隻手,以另一隻手的指尖飛快地畫了道符文。掌心忽地湧起一陣灼燒的疼痛,淡金色的火焰一閃而滅,羽燭白的掌心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跡。

這是神界所用的破魔符,遇魔種氣息而燃鳳凰真火,魔種氣息越強,真火便越烈。

破魔符雖然反應並不激烈,羽燭白卻並不認為對方修為平庸——能在滄雪神君麵前壓抑魔息、裝神弄鬼的魔種,世間可沒有幾個。

可是為什麽呢?一個魔種,潛伏在這個破敗門派數十年,他所求為何?

羽燭白按著自己仿佛還在隱隱作痛的心口,無數疑雲湧上。

滄雪神君是見過大世麵的,什麽腥風血雨都見過,心髒不會沒事瞎活潑。可是那個人已經死了,在她麵前魂飛魄散。

連京會和那個人有什麽關聯嗎?

羽燭白忽然想起幾日前不聲不響下山的容許,還有離山許久未歸的小師姐,今天突然要離開的連京,眼皮一跳。她從袖子裏摸出幾枚銅錢,當即卜了一卦。

銅錢“叮叮當當”地掉在地上。

——大凶!

白梅鎮依山傍水,倚著白衣江成了個不小的碼頭,更有漁民以捕魚為生。鎮上供奉水神廟,每年慶典都很熱鬧,足見鎮民虔誠之心。可半月前,鎮上陸續有孩子消失,緊接著鎮上的水神廟一夜之間變成了無人見過的神女祠。

鎮民們驚恐不已,附近的修真門派立刻派出弟子查看,可那些弟子也都失去了音信。

其中便包括九嶷山大弟子容許,和歸山途中路過此地的小師姐蘇若秋。

羽燭白坐在人滿為患的客棧裏,聽著周圍修真門派的修士們低聲討論失蹤的弟子名單和仙盟對此事的態度。本來各家各派都隻是讓弟子們來謀個資曆,怎料軟柿子卻是塊鋼板,讓仙門百家把腳趾都踢折了。

仙盟和魔修、鬼修纏鬥多年,料定此事是他們所為,震怒的盟主勒令稽查司前來查探,見妖邪則殺無赦。而各個丟失了弟子的門派也派了長輩前來,至於是救人還是收屍,就要看各人造化了。

羽燭白正轉著杯子思索如何找到師兄師姐,肩上忽然搭了一隻手。

羽燭白心口一緊,轉頭對上了那雙眼睛。

連京似乎並不意外,隻是輕描淡寫地把她嘴角沾著的點心渣子擦了,而後拿了個鬥笠罩到她頭上:“跟著我,別讓人看見你的臉。”

羽燭白的心口還是痛,她盯著這人牽著她的手,有些出神。她仰頭透過鬥笠上垂下的白紗去看連京的臉,試圖摸到點什麽蛛絲馬跡,可是她腦海裏連個可以對比的對象都沒有。

連京把她領回自己的客房,讓店小二送了溫熱的羊奶和一盅燉得軟爛的雞肉上來。

羽燭白被那熟悉的味道一頂,什麽心思都沒了,驚恐地後退兩步看著這個便宜師叔。

江畫舟的身體很弱,甚至可以說是個禁不住風吹的美人燈。婆婆媽媽的大師兄一日三餐精細地養著她,每日晚餐前都要看著她喝一碗溫熱的羊奶。羽燭白被灌了兩年的羊奶,現在聞到這個味道就想吐。

“過來吃飯。”連京對她的抗拒視而不見,抬手招她過來。

羽燭白勉強地笑了一下:“不了,小師叔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連京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辟穀了。”

羽燭白:……失策。

“你身體不好,不要任性。”連京理了下膝蓋上的衣擺,“吃完飯你再告訴我,你是怎麽下山的。”

羽燭白在心裏惡狠狠地揣測連京這個魔種肯定不安好心,把江畫舟養得白白胖胖的,必定是為了將來有一天一口吞了她。羽燭白一邊腹誹,一邊苦大仇深地喝完了羊奶,膻得她想把舌頭咬掉。

連京歎了口氣,把雞肉裏的骨頭挑出來,將鮮香的雞肉堆在了她碗裏。羽燭白看著裏頭紅紅白白的枸杞黃芪,恨不得現在就跟連京打一架,扔了這盅雞肉揚長而去。

“吃。”連京道。

羽燭白忍氣吞聲地吃完了。

“九嶷山的結界是我親手設的,”連京見她吞咽完最後一口雞肉,才開口道,“沒有道理你破了結界出來,我一點都沒察覺到。你是怎麽下山的?”

羽燭白慢吞吞地出賣了白玨:“後山山洞裏有個很窄的縫隙,結界沒有罩到。是三師兄帶我找到的!”

連京沉默了片刻,羽燭白也覺得無地自容——堂堂滄雪神君,居然鑽狗洞!

“那你下山幹什麽,”連京又問,“門規沒抄夠?”

羽燭白想起來上官策為她抄了一半多的門規,心虛地幹咳了一下:“我夢見師姐出事了,小師叔你匆匆忙忙地下山,我更害怕了,所以才溜下來。”

這蠢話倒是符合嬌生慣養的江畫舟的性子,連京半晌沒說話。

羽燭白還在心裏琢磨連京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也不在意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大光明地盯著連京看。

“你看我幹什麽?”連京忽然問。

“我看小師叔長得好看。”羽燭白理直氣壯地說完,又賤兮兮地問,“師叔,我聽說當年有姑娘自己備了嫁妝和彩禮上山嫁你,你為什麽不娶啊?”

連京那雙顏色很深的眸子盯著她,常人在這樣冷定的目光下怎麽都要矮上半截,羽燭白卻半點都不怕。她把自己心口熾烈的疼痛條分縷析地剖開了,有理有據地想,莫非這個魔種化的形和那個人有幾分相似嗎?

印象裏那個人確實長得很好看,也話少。

連京沒接話,羽燭白便得寸進尺地蹭上去一點:“小師叔,你的眼睛真好看,睫毛真長。”

她湊得實在是近,以至於可以嗅到他身上清冽冷淡的一點香氣。

連京忍無可忍似的,伸手在她的額頭上彈了一下。他手勁極大,哪怕放輕了力氣,也疼得羽燭白“嗷”的一聲叫了起來。

“你的長命鎖戴了嗎?”連京站起身來。

“戴了戴了。”羽燭白捂著額頭,眼淚汪汪地說。

“跟著我,不要離開我超過七尺。”連京握著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羽燭白這才注意到天黑了。

各家各戶亮起一豆燈光,像是星星點點的熒光落進黑不見底的河流裏。

“第一個孩子在失蹤的當天晚上回來過,他去見了他的玩伴,然後兩個人在次日清晨一起消失了。”連京和她站在客棧門口,看著白梅鎮在天黑的時候**了起來,“那兩個孩子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現了,和他們相見的孩子同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這樣,迄今為止,已經失蹤了十七個孩子了。”

冷風一掃,羽燭白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聽著像……倀鬼。”

倀鬼被虎所食,死無全屍,難入輪回。為了擺脫孤魂野鬼的日子,他們會引誘自己的家人給老虎吃掉,自己便可解脫。

可是那些孩子並沒有得到解脫。他們像是一捧朝露,在烈日之下憑空消失了。

“也有可能,回來的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孩子。”連京說著,對著過來的一隊修士遙遙拱了拱手。

羽燭白見那些人穿著繡了上古凶獸窮奇暗紋的白衣,個個腰間都配著小巧的符劍,步履沉著有力,便知這是仙盟的稽查司。上官策跟她說過仙盟三大司的標識和事跡,同時尖酸刻薄地諷刺了天機司的腐敗墮落、戒律司的傲慢無能,唯獨對稽查司還有一兩句好話。

領頭的修士跟連京見了禮:“玉城君也來了。”

“來尋我門兩個不成器的弟子。”連京淡淡道。

“這位是……”那人看見羽燭白被連京握在手裏細軟的手指,猜測道,“江姑娘嗎?”

連京微微頷首。

“這未免也太危險了,此處可能有魔修埋伏。”修士皺了皺眉,“玉城君不如與我們同行?免得江小姐受傷。”

“不必,有我在,不會。”連京道。

稽查司眾人隻好與他們告別,挨家挨戶地去找有沒有回來的孩子。

鎮上的居民們對這些修士又敬又怕,生怕他們把自家孩子當妖孽抓走——他們也知道孩子不對勁,可人總是對失而複得的東西抱有奇怪的執念。

“師叔,我們不去看孩子嗎?”羽燭白故作天真道。

連京沒搭理她。

鎮上的水神廟一夜之間變成了詭異的神女祠,本來夜夜香火不斷的神廟突然間無人問津,連燭火都沒人敢續了。

連京燃了一張符紙,從地上撿起蠟燭點燃,照亮了空曠的神女祠。羽燭白仰頭看著梁間垂下的青色紗幔,隻覺得一股濕冷的空氣從腳底下躥了上來。

她擎著燭火去看牆壁上顏料斑駁的壁畫,大片大片靛藍色的顏料畫出了洶湧的波濤,黑色的線條畫出了岸邊和岸上跪伏的一排小人。浪頭上有一張猙獰的獸臉,齜著滿嘴的白牙。

“噝!”羽燭白後退了一步。

連京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怎麽了?”

“真醜。”羽燭白嫌棄道。

連京無言以對,隻好說:“民間傳說裏的邪祟都是這樣,青麵獠牙,沒有好看的。倒是鬼修和魔修經常以色惑人。”

羽燭白讚同地點點頭,和她打過交道的那麽多魔種,不管真身多麽令人作嘔,化形總是千嬌百媚的。隻是他們魔界的眼光與神界和凡間都不同,往往要摸索許久才能達到“惑人”的水平。

想到這裏,羽燭白忍不住看了一眼連京,這個魔種又是化了幾次形?少說也得有百八十次才能化出這麽一張臉吧?

連京對她投以詢問的目光,羽燭白趕緊撇開眼神,接著去看壁畫了。

下一幅壁畫,是狂風大作、陰雲遍布百裏,小船被浪卷走的樣子,船裏坐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應該是個女孩。岸邊的人依然是跪伏的模樣。再下一張,白衣的修士負劍來到江邊,將一個小小的身影推上了船。

羽燭白往下看,隻見江底的妖獸破江而出,與修士纏鬥。修士將妖獸斬殺,血染紅了整片白衣江,白衣江邊又恢複了平靜,居民們修建了神女祠,供奉那個最後上船的女孩為救世神女。

羽燭白的指尖在牆上暗紅色的顏料上蹭了一下,放到鼻尖仔細地嗅了嗅,她臉色微沉:“是血。”

不是人血,是牲血。

哪怕這個鎮子以捕魚和碼頭生意為生,牛羊也是極重要的資產,耕地、產奶都要指望它們,沒有人會輕率地宰殺牛羊。隻有在祭祀供奉神明的時候,他們才會宰殺三牲。而這樣洋洋灑灑地用牲血畫了大半麵壁畫,可見信徒虔誠。

但是鎮上沒有任何神女祠的遺跡和隻言片語。

若這神女祠是假的,何以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上虛構得如此真實呢?

羽燭白撚著指尖幹涸的血跡沉思,抬頭看了看連京。他仰頭看著那尊含笑的神女像,麵色看不出情緒。神女像拈花而立,眉眼秀美,唇若點朱,嫵媚流麗得不似神祇端莊,倒有幾分妖女的惑人。

“小師叔,你在想什麽?”羽燭白在柱子上蹭幹淨了手指,這才拉住了連京的衣角。

“我在想,布局的人是魔修也好,鬼修也罷,他到底想要什麽呢?”連京喃喃道,“神女祠占了水神廟,可神女也沒有得到香火。除了侵占廟宇,背後的人也隻是誘騙走了孩子,他要做的難道就是讓鎮民們終日陷在驚恐之中嗎?”

妖魔邪物一般飲血食肉,修為稍微高一些的,便是啖其魂魄,最終都是為了增進自己的修為。以人的恐懼、怨憤等為食的邪修不是沒有,可孩子心性至純,一般而言不是此類妖邪最好的獵物。

羽燭白還沒來得及跟連京說壁畫的事,神女祠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

“小舟!”

白衣負劍的少年兩步衝了進來,神色緊張地拉著她上下打量,後頭跟著個紅衣的少女。

“師兄、師姐?”羽燭白目瞪口呆。

她就是怕身邊這個深藏不露的魔種圖謀不軌,到時候趁亂把小師姐和容許這兩隻白白嫩嫩的小羔羊囫圇吞了,才匆匆忙忙地下山的。可她到這裏不到半天,這兩人就自己冒出來了?

“你來這裏幹什麽,有沒有受傷?你的長命鎖戴了嗎?你是怎麽跑下來的?”容許從稽查司那裏聽說江畫舟跟小師叔都在鎮上,當場嚇出一身冷汗,生怕小師妹在這迷霧重重的鎮子上掉半根頭發。

容許見羽燭白安然無恙,甚至還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縷似有若無的奶香,滿腔憂心頓時化作了怒火,恨不得拎著這人的耳朵把門規灌進去:“我平日裏給你做那麽多飯是為了把你的膽子養肥,好過年下酒嗎?”

羽燭白忙不迭地躥到連京身後:“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連京摸了摸羽燭白的頭,出言安撫容許:“好了,無礙的。小舟是擔心你們兩個。”

容許身後的紅衣少女默默端詳了羽燭白片刻,這才理了衣衫對連京行禮:“若秋見過師叔。”

小師姐蘇若秋,若論輩分,她應當是二師姐。可是跟容許、白玨、上官策三人不同,蘇若秋乃是拜在江畫舟那英年早逝的父親門下,又由酒鬼掌門教導長大。這事便有些牽扯不清,因此比她小的三個弟子便不倫不類地喚她一句“小師姐”。

蘇若秋平素不苟言笑,清秀的眉眼間便帶了幾分冰雪的顏色,偏偏她又在眉心點了一抹梅花痕,顯得色如春花。

“外麵出什麽事了?”連京看著兩人,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們倆又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容許沉沉地歎了口氣。

幾日前,蘇若秋從北方斬殺妖獸歸來,途經此處,聽說了孩童失蹤的事。

她一邊傳信給容許,一邊留下來調查這件事,卻發現自己已然無法脫身。先是同行的其他門派弟子傳不出去寄音紙鶴,到後來他們發現根本走不出白梅鎮。

每當旭日東升,他們便被困在不知何處的圍牆裏,動不得說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人來人往。而當夜幕降臨,那些孩子流竄在鎮上,他們才從青磚裏解脫。但他們仍然出不去鎮子,他們嚐試過跟著那些孩子,可小孩子跑到水神廟裏便消失了,像是朝陽下的露水。

蘇若秋意簡言賅地把這段時間的經曆說完,外頭的吵鬧聲已經壓不住了。

“事情還不清楚,尚不能輕舉妄動!”稽查司的修士成排堵住了神女祠的大門,門口擠滿了舉著火把的人。

“這個邪祟侵占了水神廟,要害我們的孩子!你們不去抓妖邪,反倒搜我們的孩子、守著妖女的廟宇幹什麽!”

為首的修士無奈地解釋道:“這廟宇沒有邪祟的氣息,可見不是妖邪的真身,你們燒了也沒用,反倒激怒她!”

然而群情激憤,焦慮、恐懼和憤怒好似一鍋熱油,把凡夫俗子的五髒六腑翻來覆去地煎了個遍,稽查司冷靜的話語像是一瓢冷水——冷水澆熱油,當即炸開了鍋。

“要不是你們的弟子在這裏失蹤了,誰會管我們死活!誰知道這是不是你們弄出來的邪門歪道的東西?”

“你們不是修仙嗎,為什麽不救我們!”

“我們自己能救自己!你們不要多管閑事,今天我們就要燒了這東西!”

這句話像是最後一粒撞了鍋底的火星子。

不知是誰第一個扔出了火把。

羽燭白還在發呆,突然被旁邊的連京抱孩子似的一攬,整個人被按在了他懷裏,往邊上退了幾步。

有人把裝了桐油的桶扔進了神女祠,木桶砸在地上轟然碎裂。緊接著不計其數的人拋出了火把,烈火一下子便躥了起來,直接燎著了神女祠梁間懸掛的青色紗幔。

燈光灰暗的神女祠忽地明亮起來,神女唇邊的朱砂殷紅如血。

仙盟眾人不得對凡人動粗,稽查司氣得臉都青了,也隻能在烈火下退走。連京抱著羽燭白躍上牆頭,仿佛一隻翩然的雨燕,離開了神女祠。

羽燭白最後一次回頭看了一眼神女像,熊熊烈火中,那神女像微翹的唇角竟然有幾絲嘲諷。

第二節白衣江·幻境

神女祠被燒成了一片灰燼,神女像矗立在斷壁殘垣間,又被怒從心頭起的鎮民砸了個粉碎。羽燭白坐在客棧的圍牆上一下一下地晃著腳尖,遠遠地看著神女漆黑碎裂的頭顱,一言不發。

“小舟,別看了,下來。”容許站在牆下,對她張開了雙臂。

天亮了,蘇若秋和容許、其他門派失蹤的弟子、鎮上走丟的孩子都沒有消失。鎮民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一把火燒掉了妖女的根,隻有修士們知道怎麽回事。

他們出不去了。

白梅鎮四周仿佛被濃重得不可穿透的霧氣籠罩了起來,無論他們是引辟邪之火照明還是蒙眼不視景物,都無法走出白梅鎮半步。然而鎮民們在家裏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對滯留於此的修士越來越不滿。

羽燭白跳下牆頭,被容許穩穩地接在懷裏。

“小舟不怕。”容許揉了揉她的腦袋,輕聲安慰道,“會沒事的。”

羽燭白仰頭看了一眼紙糊似的太陽,笑著對容許點了點頭。他們身後,蘇若秋安安靜靜地抱劍站在簷下,亦是抬頭望著光芒暗淡的太陽。

客棧裏坐滿了白衣的修士,每個人都把脊背挺得筆直,衣白如雪。小二被這喪葬似的陣勢嚇得心裏發涼,倒茶水時都差點倒溢出來。

“對不住,對不住。”小二手忙腳亂地把桌麵擦幹,他盯著這位仙君的手指又看了幾眼,心裏一聲驚歎,隻覺得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物,不染纖塵似的。

“無礙。”連京道,“麻煩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們會再叫你。”

“好嘞。”小二趕緊走了,還給他們帶上了門。

稽查司的首領坐在最高位,掃視了一眼列座各個門派的人,開口道:“九嶷山玉城君也在,就請他給我們講講這鎮子的古怪。”

連京起身對著他們拱了拱手道:“隻是猜測。整個白梅鎮的人應該都陷入了一個幻境之中,包括我們。我們現在看到的東西,有的是假的,有的是真的。在這幻境中毀掉的東西應該在現實中也會相應被毀去。”

有人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幾十名修士,包括以陣法符籙之術聞名天下的連京在內,竟然沒人發現他們進了幻境?

“此地的水神廟受居民香火供奉百年有餘,沒有妖邪能侵占神廟卻不招致天劫,但這幾天白梅鎮一滴雨都沒有,更遑論雷劫。”連京道,“除非那是假的。而且大家也試過了,我們出不去,如果是陣法,這麽大一個陣法,必然有巨大的靈力波動,可我們誰都沒有感覺到。我們所有人在進入白梅鎮的時候,應該就已經走進了幻境之中。”

有人忍不住道:“有這樣的幻境嗎?”

能夠將鎮上的一草一木都臨摹下來,分毫不差,自始至終沒有人發覺,這該是何等龐大的幻境?

“有的。”連京略一停頓,“東海有巨蜃,可使百人入幻境而不自知,進入幻境的人在巨蜃的胃裏化成白骨的最後一刻,眼前都是自己一生最渴望的場景。雖然這樣的例子很少,但不是沒有。”

“那我們該如何破解?”

“世上每個幻境破解的方法都不同,但有一條是毋庸置疑的。”連京的聲音冷淡,“境主死,幻境破。”

“玉城君,我有最後一個問題。”有人問,“眾所周知,進入幻境必須觸發一定條件,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那麽現在這個幻境的進入條件是什麽?莫非走入白梅鎮的人都會進入這個幻境嗎?”

連京將白瓷茶盞裏的茶水潑到地上,道:“可能是水。白梅鎮的鎮民,先後來到這裏的修士人數眾多,境主很難讓所有人接觸同一事物。我能想到的隻有水。白梅鎮依江而建,鎮上的人飲用的都是同一條水渠裏的水。”

天上飄起了小雨,羽燭白仰躺在屋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屋子裏的人說話。

她被容許裏三層外三層地套了一身錦羅,但手腳仍是冰涼的——江畫舟的身體底子實在是太差了。

羽燭白聽著眾人商議要下白衣江查看,決定先行一步。

她踩著蜿蜒的屋脊,身影在屋簷旁的樹梢邊一晃,便不見了。

連京聽見頭頂傳來的細微響聲,微微皺了皺眉,起身出門抓住了容許:“小舟呢?”

容許茫然地看著他:“小舟不是在房間裏嗎?”

轉角走過來的蘇若秋聽見二人對話,臉色也是一變,手裏的糖人險些被捏碎:“她剛剛和我說想吃糖,在屋簷底下坐著等我。”

三人尋至房間裏一看,哪裏還有羽燭白半個影子!

容許的頭皮都炸了起來,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師妹被妖邪叼走了。

連京心知肚明,咬牙切齒——這個惹禍精!

羽燭白站在江邊,頭發被雨略微打濕了一點,冷得她打了個寒戰,不由得懷念起“老媽子”容許來。白衣江已經不對勁了,每一滴水都湧動著邪氣,濕漉漉的黑影扒著岸邊緩慢地往上爬。

羽燭白審視了一眼纏頂著一頭亂糟糟長發的水鬼,伸出腳尖輕輕巧巧地把腳邊一隻水鬼踢了下去。水鬼露出獠牙,準備抓著她的腳踝把她拖下去,卻在觸碰到她的一瞬間被一陣銀色靈力掀了下去。

羽燭白一挑眉,這可不是她動的手。

她扯出脖子上那根紅繩,看著銀質長命鎖上的蓮花紋,終於了然——怪不得江畫舟都十六歲了,容許一天還要問她八遍戴沒戴長命鎖,敢情這是個保命符。

羽燭白不在意這個,天譴都弄不死她,長命鎖對她而言沒什麽用。但這種久違的被人捧著、護著,生怕她蹭破塊皮的感覺,還是無端讓冷心冷肺的滄雪神君心頭一軟。

瞎感動什麽?羽燭白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江畫舟說不準都投胎了。

她撇開心頭亂七八糟的想法,抬手拍了拍。

響亮清透的掌聲穿透了濛濛的雨霧,白鳥飛掠的翼梢、飄落江心的雨絲、“吭哧吭哧”往外爬的水鬼都停住了。白衣江江心水浪翻湧,一個青衣白發的男子踩在浪頭,對著羽燭白遙遙行禮。

“見過神君。”

“快別見過了,天雷快劈下來了。”羽燭白看了一眼烏雲翻湧的天空,“也不知道是來劈你的還是劈我的。”

白衣江水君一言不發,他姿容端靜,衣著卻狼狽,滿身血腥。

“那個裝神弄鬼的神女呢,叫她滾出來。”羽燭白說,“別和我說你不知道。白梅鎮供奉的水神是你吧?”

“神君請再給在下一點時間。”白衣江水君拱手道。

羽燭白的眼角掃過大張著嘴、哈喇子懸停在空中的水鬼,不由得發笑:“從事發到現在十幾天,你都沒把她擺平。我再給你一點時間,怕是你要被天雷劈死,給這鎮子上的人殉葬。叫她出來,我耐心有限。”

“神君——”

空氣裏“嗡”的一聲震鳴,瞬息之間,羽燭白已經執劍架在白衣江水君頸側。那把劍是寒冰所凝,絲絲縷縷的寒意咬蝕著水君的脖子。他的幾根長發在風中起落,擦過劍鋒便無聲斷裂開了。

江上的邪氣一時間都被肅殺的劍意鎮住了。

“也罷,殺了你再殺她,不過是我多動一次手的事。”羽燭白淡淡道。

“天地一劍,白龍滄雪。這樣的劍意,原來是滄雪神君。”水君冷靜地看著她,“我可以帶殿下去見她,還請殿下留她一命。”

羽燭白振腕收劍,以劍柄敲了敲水君的脖子,沒有拒絕:“走。”

“小舟!”

岸上傳來男人震怒的驚呼。

羽燭白轉頭看了飛奔而來的連京一眼,竟然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不容錯認的焦慮。她心口劇痛,但還是回頭和水君對視一眼。對方領悟了她的意思,按著她的肩膀消失在卷起的浪花中。

羽燭白墜入江水的瞬間,白鳥振翅至簷下避雨,水鬼們張牙舞爪地爬了上來。

“江小姐被妖邪帶走了?”稽查司的修士一邊斬落水鬼,一邊下意識地去看九嶷山的人。

連京麵無表情地在蘇若秋的劍鋒上劃破了手指,以血為媒在地上畫下了陣法。

回去了要罰她抄門規,翻倍!

連京畫完陣法的最後一筆,猛地一踩地麵,金光大盛,辟邪之火不依不饒地纏上了水鬼。水鬼們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吼聲,退回了江水中。

“師叔,小舟她——”蘇若秋想要上前,卻被連京按著肩膀往後一推,又被容許死死地拉住了。

“你瘋了,你去有什麽用?”容許用力攥著她的手腕。

連京在眾目睽睽之下越過陣法和水鬼們的頭顱,跳進了波濤洶湧的白衣江裏。

“交給小師叔,他不會讓小舟有事的。”容許沉聲在她耳邊道,“你忘了聽風穀的事了嗎?”

羽燭白和水君走在曲折幽靜的青石長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