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江寒隨魏家兄弟探望過魏思縈,無端感覺心頭煩亂,獨自去了庭園裏散步。

日頭已西沉。外頭起了風,吹散了白晝結滯的悶熱暑氣,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環繞著一大片碧翠的池水,園中連廊迂回、石橋曲折,一步一景。暮光傾灑於水上,水麵又被風拂起波瀾,漾開碎金似的輝亮。瞧得久了,竟至於目眩。

江寒沿複道回廊慢慢走著,一個偶然的轉彎,意外碰見了阮露明。

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

“縈縈小姐狀況如何?”

阮露明環著臂,懶洋洋地倚住了臨水的闌幹,隨口問。

江寒輕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不太好。吃了些安神的藥,先睡下了。”

魏家大宅位於江城郊外,開車回城足要花費幾個鍾頭。發給賓客們的邀請函寫道,遺囑公布完畢後將舉行晚餐會,並留眾人住宿。然而那驚世駭俗的遺囑一出,人心浮動、暗潮洶湧,三兄弟個個忙著打自己的小算盤,六點多鍾了也沒有誰提開飯。

阮露明不知從哪裏掏出兩塊薄荷冷糕。自己咬了一塊,又往江寒麵前遞了一塊。

“魏振海的遺囑,江老師怎麽看?”

“重男輕女,重血緣輕賢能。魏氏的繁榮必定不得長久。”

江寒毫無胃口,擺手拒絕了。阮露明撇撇嘴,把另一塊也吃了。

“想知道為什麽嗎?”

江寒被阮露明問得一愣。

為什麽?

他隻當這是封建大家長最傳統的腐朽思路,並未細想。莫非另有特殊的因由?

阮露明咽下薄荷冷糕,舔了舔嘴唇,嗤笑道:“魏家祖上窮得當褲子,靠魏振海年輕時做黑心生意發了財。姓魏的缺德事幹太多,讓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一大把年紀了還生不出孩子。四十多歲的時候好不容易盼來一個,而且竟然天資聰穎,慧智不凡——和現在這三個廢物完全不同,簡直像投錯了胎才生在魏家的。”

她拈著指尖的一粒糕餅碎屑,停了停,才繼續說下去。

“可惜,那位優秀的長子早早地夭折了。喪盡天良掙下了家業卻險些送給外姓人的恐怖,魏振海嚐得透透的。”

江寒默然片刻,又往深裏想了一層:“魏老爺子終生未娶正妻,幾位公子小姐的生母各不相同,也是因為……”

“娶妻?”阮露明冷笑道,“冷血的投機者,眼裏哪有什麽妻?哪有什麽母?女子對他而言,連人都算不上。”

不過是為他延續“香火”的生育機器罷了。

往昔的真相殘酷,卻讓當下荒謬的一切都有了根據。但這魏家的秘辛,她從何而知?

阮露明輕笑了聲:“我們可愛的唐公子,嘴裏頭哪有秘密?”

江寒:“……”

方才隨魏家兄弟探望魏思縈時,唐興確實悄然不見了蹤影。他還納悶,六小姐氣急攻心,虛弱倒下,一向最憐香惜玉的唐公子怎麽竟毫不關心。原來,是被“阿阮”單獨拉開問話了嗎?紈絝師弟殷殷繞著“阿阮”掏心掏肺、絮絮不休的模樣躍然眼前,江寒啞然失笑。

“江老師以為我的消息來源又是四爺嗎?”

深藏的念頭,瞞不過女明星透亮的眼睛。江寒一窘,耳根發熱,莫名心虛。

“你公開代柳四爺出麵,不要緊?”躊躇半晌,他悶聲問。

阮露明挑眉:“能有什麽要緊呢?”

“人言可畏。”

無論她與柳四爺的實際關係如何,落到公眾眼中,話再從無數張嘴說出來,真難預料會傳成什麽樣。江寒略作設想,便覺得苦澀憂惶。

阮露明眨了眨眼:“江老師關心我啊。”

江寒下意識就要否認——但咬咬牙,他極力維持了鎮定的語氣,說:“是的。”

阮露明定定地望了他片刻,忽而展顏道:“倘若如此,江老師大可不必為我擔憂。”

女明星沒有化妝,素顏是極淺的唇色、烏濃的眉,鼻梁挺秀,頭發隨意地挽成一束,在晝夜交界時分的昏暗光照之下顯出一種雌雄莫辯的奇異氣質。她兀地這麽一笑,讓江寒不禁恍了恍神。

“我的故事,上次給江老師講到哪裏來著?在斜橋弄的聖安娜舞場求見新華、聯華導演不成,差點和幾個流氓同歸於盡,被路過的張紹斐救下了,對吧?”晚風拂過,吹亂了阮露明散在鬢邊的發絲。她抬手將鬢發別到耳後,淡淡道,“後來,我還是沒能敲開這兩家的大門。正巧柳四爺剛到江城,創設安華公司,偶然看見了我的肖像,邀我出演影片。四爺是我的伯樂,民眾可能聽說的不多,但影壇內無人不知。”

至於新華見阮露明頗受歡迎,強行挖角,則又是後話了。

新華挖人,使的手段不太光彩。再加上安華發展迅猛,短短幾年間收購了大量影戲院,幾乎壟斷了江城的影片放映市場,新華不得不正視這一新興的對手,時常還需求助於安華的放映渠道。故而即便阮露明仍與舊東家保持著聯係,新華高層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何況,我本也不在乎旁人怎麽說。”

人言可畏,但我偏不畏它。

阮露明聳了聳肩。

“扯遠了。魏家長子夭折,如今最年長的是老三魏覺賢,江老師不好奇中間還有個老二去哪了嗎?”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但——

“師弟這也知道?!”江寒驚了。

“唐公子天賦異稟,當然。”阮露明說,“老二名叫魏覺明,也是兒子,就生在老大夭折那年,當初還有傳言說是魏覺明的出生克死了老大。隻可惜,老二的命硬,卻不長,六歲時候吃飽了撐的把自己作死了。”

“怎麽死的?”

“大冬天帶幾個弟弟去山上玩,一不小心把自己反鎖在荒屋裏,凍死了。”

來之不易的寶貴子嗣,卻落得這般荒謬的死法,魏家定不願被外人知曉。也虧唐公子能掌握得如此詳盡深入。

暮色已盡,西斜的最後一絲淡輝也消逝了。藍黑的天幕上湧起了濃雲,透不出月光。連廊雖掛著燈籠,但魏家人人忙著為遺產打算,根本顧不上來點燈。庭園逐漸陷入昏暗。

昏暗的長廊盡頭突然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聲音。

“江先生,阮小姐。”

江寒和阮露明同時扭過頭去。

來人從沉鬱的陰翳之中一步步走出,竟宛如精美虛假的偶像慢慢走出了銀幕。那過於俊美的臉孔於黑夜裏略顯得模糊,又因使人看不真切,而愈發像個巧奪天工的造物。

陳秘書禮貌地朝他們微笑著。

“晚餐已備妥,請移駕飯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