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江城遠郊,魏宅。

魏家祖上是江北的貧農,魏振海年輕時孤身逃荒來江城,靠投機倒把發了財,這才闊起來。魏振海大字不識幾個,卻愛附庸風雅,一心想把魏家包裝成底蘊深厚的“書香門第”。他買下了一戶落魄世族的園林,改建為魏家大宅。園林本身已有數百年曆史,園中亭台軒榭、翠林流水,處處講究,處處透著秀致的風韻,有種詩禮人家獨具的清貴氣派。

然而,其中住進了世俗的魏家人,畫風立刻不倫不類了起來。

堂屋懸掛的匾額上書“學達性天”四個大字——顯然是仿著前朝那批著名的禦匾所製。但前朝賜下的禦匾,是為嘉獎各地書院傳承理學、培育人才之功德,魏家這塊則是十足的假貨。江寒的目光從匾額轉向對麵的魏家三兄弟,心中暗暗為這座園林惋惜。

三兄弟之中,老三魏覺賢年紀最長,已在幫忙打理家業,負責魏氏所有的一處礦產。他體型高瘦,深眼窩、鷹鉤鼻,神情精明幹練。

老四魏覺齊則與他三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個頭矮而胖,臉上時時帶著熱情的笑,又十分健談,顯得格外憨厚可親。

“這天可真讓人難受啊。”

暑日將盡,午後卻仍炎熱,熱氣壓得人心頭沉鬱躁悶。魏覺齊肥胖,愛出汗,攥著一方絲帕不住地擦著額頭,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喋喋不休。

“擺出來的都是些什麽破點心,也太怠慢客人了。翠兒在哪?叫翠兒從冰箱拿點我剛買的進口巧克力!哎,丁律師怎麽還沒來?六妹和陳秘書呢?”

“丁律師三點鍾到,陳秘書和丁律師在一起。六妹說她去找陳秘書。”魏覺賢淡淡答道。

魏覺齊“哦哦”點著頭,對魏老三的冷臉毫不介意,仍然樂嗬嗬地咧著嘴:“六妹黏陳秘書還真是黏得緊,也不知道誰才是她親哥。”

老五魏覺義剛十九歲,濃眉星目、下巴方正,生得一副剛毅耿直的好相貌。他還在上學,穿著一身黑色立領的學生裝,手裏捧了本《時務論》讀得專心致誌,對兩位兄長的談話充耳不聞,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江寒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一麵詫異魏家竟還有個進步的年輕人,一麵欣慰地想,這腐朽的舊家庭總算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冷不丁的,魏老四把話題扯到了江寒身上:“但要我說啊,不管六妹多麽親近陳秘書,總越不過江先生去的!全江城都知道,江先生馬上要做我們魏家的女婿啦!”

魏覺齊自以為講出了極親切有趣的話似的,朝江寒擠了擠眼睛。

江寒剛喝進口的熱茶直接嗆在了嗓子眼裏,咳得險些斷氣。

他出現在魏姓自家人齊聚的私密場合,事出有因。

但那原因,絕對與魏六小姐無關。

剛去世的家族掌門人魏振海,生前曾委托三人擔任其遺囑見證人。江寒的恩師賀炳炎是其中之一——賀老先生早年曾因發表革命言論而遭逮捕,附庸風雅的魏振海對國學泰鬥崇拜得五體投地,主動慷慨解囊,花重金將賀老保釋出獄。賀老一生高潔,絕不與豪商巨賈為伍,卻更是知恩必報的仁義之士。既已意外欠下了人情,便一定要還,於是破例答應了魏振海。

誰料如今江城局勢如此,賀老在政府的安排下遷往內地,而魏家三兄弟又絕不肯推遲宣讀遺囑的時間。

結果,江寒收到了恩師的親筆信。

賀老書信一向簡練,幾句話寫明了事由,吩咐江寒以弟子的身份代為“見證”,卻不多說魏家詳情,也未談及遷居內地後的情況和回信聯係地址。江寒把薄薄一張信箋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越看越糊塗。

別無他法,隻能先遵照恩師的囑托,準時叩響了魏家大門。

江寒咳得麵紅耳赤,一旁的另一位“見證人”還在火上澆油。

“縈縈心儀師兄,可真是驚壞我了!我一直以為她喜歡陳秘書呢!”

魏覺齊嘿嘿笑:“女兒心,海底針。唐公子還年輕呀。”

魏振海生前委托的遺囑見證人,除了德高望重的賀老,還有魏氏最親密的生意夥伴,新華電影公司股東、茶煙巨商唐仲鈺。

唐仲鈺的事業根基在南方粵城,生意擴張到江城並一度定居此處,但三年前某次南下後一直被戰火阻攔,未能返回。魏振海去世得突然,唐仲鈺趕不過來,便讓留守江城的侄子唐興代為出麵。

江寒不知魏振海與唐仲鈺的故交,唐興不知賀老寄給江寒的信。自唐公子出院派對後多日未見的師兄弟二人,意外在魏家大宅碰麵了。

唐公子雖絞盡腦汁,千方百計隱瞞,但他被當做命案嫌疑人關押多日的事跡還是傳到了唐股東耳中。據說唐仲鈺勃然大怒,深感不能再放任混賬侄子胡作非為,當即決定給他找點“正事”做做。

唐股東把江城一些邊角料的生意交給了唐興打理。

此舉無異於揠苗助長。

紈絝師弟學做事學得痛不欲生,每天除了跑工廠就是讀文件,忙到眼花腦脹,連最愛的歌舞廳、賽馬場都去不動了,一時間甚至從“江城小訊”銷聲匿跡。談起風花雪月的八卦,唐公子頓如久旱逢甘霖,和魏老四對視著,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曖昧笑容。

江寒百口莫辯,不禁頭痛萬分。

啪!

魏覺義用力合上書,冷冷道:“也不知第三位見證人是誰?”

這個問題勾起了眾人共同的興趣。

魏覺齊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興致勃勃地猜測起來。魏覺賢也肅容思忖。

恰巧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幾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魏六小姐。千金小姐原本噘著嘴,一張俏臉寫滿了不悅,卻在跨過門檻瞧見江寒的瞬間變了表情,雀躍地奔到他身邊,挽住他胳膊:“Mr.江,我真高興見到你!”

江寒窘迫極了,躲也不是,應也不是,僵硬著不知所措。

隨後走入的,是魏振海的兩位得力手下,丁律師和陳秘書。丁律師已年過花甲,是個幹癟瘦弱的小老頭,陳秘書則年輕英俊得令人詫異。皮膚像搽了粉似的白淨細膩,黑發微卷而有光澤,一身純黑的西裝——比起暴發戶的親信秘書,更像從時裝電影走出的男主角。

他環顧屋內,視線拂過魏思縈和江寒之間而毫不停留,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其中的暗潮湧動。接著,以一副淡淡的神情,禮節性地頷首問候眾人。

而丁律師苦笑著喊道:“六小姐。”

魏六小姐嬌哼一聲,並不理會,反而把江寒挽得更緊了。

他們身後,還有一個人。

唐興驚喜地大呼:“阿阮?!你怎麽來啦?”

來人一身素緞鑲花邊的窄袖旗袍,鏤空幫的高跟皮鞋,步步皆生風韻。

正是阮露明。

目光點水似的掠過尷尬地抬著臂以免魏思縈過於貼近的江寒,她眼角微彎,似笑非笑。

“魏總經理生前曾請柳四爺擔任遺囑見證人。但不巧,四爺偶感風寒,臥床難起,病得實在是重。不敢耽誤魏家的大事,就由我代替四爺來一趟了。”

唐興高興極了,繞著阮露明打轉,大獻殷勤。

“阿阮,好久不見!聽說我先前住院的時候,你還專程來看望過我呀?真可惜,我當時沒有清醒,不能當麵向你道謝。之後一直找不到機會見麵,想念極了——阿阮,阿阮你最近忙嗎?回了城裏,我請你到剛開的小洋飯店吃西餐好不好?那家有種最新鮮的點心,叫奶油栗子粉,把牛乳照著打雞蛋的法子打成雪花膏似的輕盈膏子,再摻上栗子粉,又香甜又漂亮……”

紈絝師弟興奮得雙頰紅撲撲的,嘴裏顛三倒四,話越跑越偏。

而江寒被魏六小姐拉著,耳邊是千金小姐的嬌嗔,眼睛卻望著阮露明發愣。

她與柳四爺的緊密關係,居然可以如此輕易地公開嗎?鳳荷案時因考慮出演安華新影片而上柳公館作客,勉強說得通,夜宮案時陪柳四爺到舞廳談生意則是私密行程,無人知曉。此番堂而皇之地出麵做柳四爺的“代言人”,卻著實出格了。

更令江寒費解的是,在場竟無一人表現出驚愕的樣子。

魏覺義憤然把《時務論》拍在矮幾上,嗤笑道:“請了三位見證人,三個都不來,老頭子做人可真夠失敗的。”

“五少爺!”陳秘書皺眉製止道。

魏覺義充耳不聞,顧自繼續說下去:“這樣罪惡腐朽的資本家,專製的封建大家長……”

“五弟若真厭惡極了我們封建的家庭,大可起身出門去,追尋你的‘文明’‘進步’。我們這些做哥哥的,可不會像父親一般阻攔管束你。”魏覺賢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淡淡道,“但既然巴巴地趕在宣讀遺囑的日子回來了,何必再做這虛偽的清高姿態?”

魏老三口中嘲諷著兄弟,輕蔑而滿含敵意的眼神卻是刺向陳秘書的。

陳秘書麵不改色,恍若未覺。

而魏老四夾在三哥和五弟中間,左右為難。他滿頭大汗,惶然揉搓著帕子,不斷念叨:“好啦,好啦,都別吵啦。”

這頭,魏家兄弟之間刀光劍影,拔刃張弩。

江寒轉向那頭——阮露明正在問唐興:“魏家三位少爺一向如此嗎?”

阿阮有問,唐公子自是無不言、言無不盡,生怕自己答得不夠妥帖細致:“不是一個媽生的,自然沒什麽深情厚誼。”

“可他們排擠起陳秘書來,倒團結得很。”

唐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陳如晦深得魏老爺子信賴,雖然名義上隻是秘書兼司機,但實際早就掌握了公司大權。那三個兒子卻都是扶不上牆的草包,根本碰不著魏家的核心產業。他們對陳秘書,能有好臉色才怪呢。”

阮露明一邊聽,一邊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三人。

隨著她的目光,江寒也再度打量了魏家三兄弟一番。

草包嗎?

老三精幹有為,老四憨厚和氣,老五正直好學。唐公子的評價,似乎並不貼切。

話說回來,花瓶師弟竟管別人叫“草包”,聽著還真有趣。江寒忍不住揚起嘴角。

“Mr.江,你在笑什麽呀?”魏六小姐不甘被忽視,脆聲問。

恰巧,堂屋的洋鍾長鳴了三聲。

鐺、鐺、鐺——

午後三點。

丁律師打開公文包,取出密封的文書,走到“學達性天”匾下,肅然道:“各位少爺、小姐,時間到了。”

魏振海的遺囑異常簡短,隻有薄薄的一頁紙。

丁秘書讀得很慢。因為蒼老,他的聲音很是嘶啞,時不時還停下來清清嗓子。可即便如此,宣讀遺囑的時間也遠不如眾人聽後愕然沉默的時間長。

遺言大意如下——

家業完整沿襲,不做分割。已成年的三個兒子魏覺賢、魏覺齊、魏覺義之中,率先結婚生子者可繼承魏氏全部產業,其餘人分文不得。

若魏覺賢、魏覺齊、魏覺義全部死亡且均未留子嗣,則家產將由幺女魏思縈和秘書陳如晦共同代管。前提條件是,兩人必須以陳如晦入贅的形式結婚並生下兒子,將其撫養成人後立刻交付全部財產。

凝滯的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

老五魏覺義率先拍案而起:“老頭是得了瘋病吧?!你們請醫生來,有沒有順便瞧瞧他的腦子?”

老三魏覺賢沉聲道:“率先誕下繼承人者得家業,我倒覺得父親這份遺囑很公平。”

老四魏覺齊用帕子擦著汗,苦笑道:“三哥已訂下了未婚妻,條件最是有利,自然覺得公平。”

三兄弟在中間明爭暗鬥,陳秘書和魏思縈沉默地端坐於兩頭。

魏思縈一張俏臉煞白,雙目圓瞪,眼眶血紅。她兩手死死地攥住裙擺,似乎正竭力抑製著自己的顫抖,精美的蕾絲邊擺被攥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江寒於心不忍,喚了一聲:“六小姐……”

“Mr.江”破天荒地主動喚她,她竟也恍若未聞。

魏思縈狠咬著唇,噙著淚,隔著幾位兄長遙遙望向陳秘書。

而陳秘書仍是波瀾不驚的神情,沉著得近乎漠然,簡直像個假人。

叫人看不透他真實的想法——甚至懷疑,他究竟是否有所想法。

魏思縈絕望地閉了閉眼,猛地站起。起身的那瞬間沒立住腳,她趔趄了兩步,扶著手邊的矮幾才狼狽地勉強站穩了。

隨後,沒再看任何人,悶頭衝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