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的女明星,從來不知“委婉”二字怎麽寫。

許兆陽氣得印堂發黑。

江寒忍俊不禁。

阮露明頭也不回,就那麽伸出胳膊,把手朝他麵前一攤。江寒無奈地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過去。女明星把那東西朝許兆陽晃了晃,單刀直入地道:“你所謂的關鍵物證,是這個嗎?就掉在後台角落裏,隻要許大記者願意像江老師一樣,打一把手電,彎彎腰,吃幾口灰塵,很容易就能找到。連這點踏踏實實的工夫都不肯花,隻憑著些半吊子的‘證言’,就編造出了一個‘真相’——許記者真不愧是江城報業一等一的故事好手,想象力之豐富,令人望塵莫及。”

她手裏晃著的,是彭柳原準備的真正的機關繩索。

“可惜,虛構再精彩,終究與現實毫無關聯。”

“現實之中這樁案件的真凶,絕不是於曼麗。”她說。

江寒和阮露明那一遞一接,無言的默契刺痛了魏六小姐的眼。千金小姐未多關注新出的電影女星,不認得阮露明,生氣地嚷嚷道:“你是誰?”

阮露明也不惱,反而笑眯眯的。

“我?”她歪了歪頭,“如果說你的Mr.江是江城的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我便算他的半個華生吧。”

江寒被女明星顛倒黑白的本事氣得無語凝噎。

他站在阮露明身後,目光落在女子解了紗巾後空****的頸間,不禁一愣。

女明星則還在繼續睜眼說瞎話:“江老師品性高潔、為人正直,實在不應與許大記者之流同場競技,沒的髒了名聲。至於我這種八卦小報的常客嘛,就無所謂了。接下來,就由我代替江老師,發表他的推理吧。”

看客們驚喜地齊齊“噢”了一聲。

夜宮這一整晚的演出,實在精彩紛呈,**迭起。魔術大師離奇死亡,新晉作家和著名記者競技推理,歌後被指為嫌疑人,最後竟還有當紅女影星突然登場。

票價值了!他們喜形於色,連連感慨。

而魏六小姐被“你的Mr.江”這一說法大大取悅了,也點點頭:“行,你說。”

“許大記者的‘真相’,看似天衣無縫,實則疑點重重。所以,在正式開始轉述江老師的推理之前,我想先提出幾個問題。”阮露明伸出一根手指,點過去,“首先,劉經理。”

劉經理正惶然擦著汗,冷不丁被點到名,頓時一個激靈:“哎!”

“你今天提早來夜宮,是為處理老板突然的急信。案發之初,你一見屍體就慌了,曾念叨過一句,半夜聯係不上老板,不知如何是好——仔細想想,這其實很奇怪的。冒昧請教一下,劉經理,夜宮的老板究竟是誰?”

劉經理的答案,既出乎眾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隻不過,合的是“孤島”獨有的情理罷了。

“我,我不知道啊……”他哭喪著臉道,“貴人們若有見不得光的財產,想隱秘地做些生意,就聘我這種職業經理代為經營,本人從不露麵,日常隻通過書信聯絡指示,這在江城很常見的。我沒有見過老板,也不敢多問……”

阮露明頷首:“正如我——我們Mr.江的猜測。江城商場上,類似的例子無數。然而,夜宮與它們隻是相似,並不盡然相同。”

劉經理不解:“阮小姐此言何意?”

“相似的,是隱瞞身份,委托經理出麵主事。不同的,是夜宮主人隱姓埋名的原因,並非投機而來的財產見不得光,而是女子開辦舞廳實在罕見,令她心生顧慮。”

劉經理大吃一驚:“女、女子?!”

阮露明一手支在小幾上,微微傾過身:“於小姐,我說得對嗎?”

什麽?!眾人皆愕。

被話語的利刃直指著的於曼麗本人卻已平靜下來,淡然回望阮露明。盡管眼眶仍微微發紅,但神情幾乎恢複如常。

從容,孤傲,波瀾不驚。

正是不負一代歌後之名的卓然風姿。

江寒從旁注視她們,腦中無端冒出一個極突兀的比喻——於曼麗和阮露明,二人隔著一張放有凶器的小幾對視,像極了同一個靈魂分立於鏡子兩邊,咫尺相望。

於曼麗揚了揚唇,話語間還有些殘存的鼻音:“阮小姐怎會如此猜測?”

“啊,可不是我的猜測,是江老師的猜測。”

於曼麗瞥了江寒一眼:“哦……那Mr.江又為何如此猜測呢?”

“很簡單。”阮露明聳了聳肩,“港口今天發生了大爆炸,而江城重要的基礎工程機關,電力局、水利局、郵務總局,都在那附近。城中水電似乎沒受什麽影響,但郵政係統癱瘓了一整天,連刊著Mr.江最新連載的《江城新報》都送不出,更不可能有什麽緊急信件。”

她頓了頓。

“除非,那封信並非通過郵局寄來,而是有人親手帶進夜宮,放在劉經理辦公桌上的。”

“再結合夜宮的營業時間及幾位相關人員的行動線,顯而易見——可能完成這個動作的,隻有於小姐你。”

偌大的夜宮,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阮小姐說得直白,我若不坦誠應對,倒失了禮數。”

於曼麗打破了凝固的沉寂。

她瞞時滴水不漏,承認時痛快大方。

“沒錯,我就是夜宮的老板。至於隱藏身份的原因,也和……Mr.江猜測的差不多。”

於曼麗早年在別處歌舞廳打工,生活極困窘,又遭受種種不公平的對待,終至絕望。她決定自殺,一死了之,死前隻想嚐一嚐有生之年從未有幸品味的放縱自由,於是懷揣著微薄的存款,走進了深夜的賭場。

諷刺的是,在她已對人間毫無留戀時,幸運之神卻突然眷顧了她。

那一夜,她贏得了做歌女幾輩子也賺不來的錢。

賭場自不可能輕易放過莫名贏走巨款的新客,派出了大批打手抓捕於曼麗。可於曼麗帶著大筆錢財,竟奇跡般地安然逃脫了。

之後,過了好一段東躲西藏的日子。

直到賭場受戰火波及而倒閉,於曼麗才總算可以鬆口氣,恢複正常的生活。然而,大筆財富在亂世裏隨身揣著,終究不是辦法——江城魚龍混雜,匪徒橫行,錢財隨時可能被人搶了、偷了去。再加上時局動**,物價一天一變,大把鈔票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變成廢紙。

於曼麗不願坐吃山空,琢磨著做點生意。

具體做些什麽呢?

她一沒知識,二沒人脈,略通幾分的隻有曾做過的遊樂業。買個好地段的場所開張歌舞廳不難,難的是立足長久。她無權無勢,又是女子,出麵經營定會遭人歧視欺侮。還不如雇個經理,自己以歌女的身份在歌舞廳裏呆著,來得安心自在。

阮露明打斷了於曼麗:“好了,我們了解到這一步就已足夠。再往下,是於小姐個人的隱私,沒必要公布給無聊的看客,傳個滿城風雨。”

貴客們正聽得起勁,猝然沒了後續,頓時大為不滿。

阮露明對他們的抗議置若罔聞,重又看向許兆陽,目光再度冷下來。

“總之,許大記者指責於小姐嫌貧愛富,負心薄幸,一朝成了風光的歌後就要拋棄糟糠舊愛,實屬無稽之談。很顯然,於小姐早在和彭柳原相識之前,就已經擁有大筆財富了。以此為前提,我們反過來做個假設,如果攀高結貴的不是於小姐,而是彭柳原,事情又將呈現出什麽樣貌呢?”

純粹由於私人情感的原因,於曼麗向彭柳原提出分手。

彭柳原不過是個鄉下遊藝團的下級團員,空有一副繡花皮囊和一顆愛慕富貴的心,毫無實在的本事。女友是大批富豪心甘情願砸重金追捧的歌後,他當然不願與其斷絕關係,三番五次糾纏,試圖動之以情。但於曼麗分手的態度格外堅決,彭柳原見軟的不行,於是——

“於是,許大記者登場了。”阮露明冷笑著道,“許大記者演正義使者演得好啊。可在這起案件裏,你打一開始就算不得光彩的角色。”

彭柳原威脅於曼麗,若當真分手,他就把兩人交往的隱秘細節賣給小報,公之於眾。

在江城,情史見了報的女子,再別想從流言蜚語的漩渦中脫身。

許兆陽輕蔑地哼道:“兩人之中究竟誰愛慕富貴,又有何要緊?於曼麗拋棄了彭柳原,這才是無可動搖的客觀事實。我所寫的一切,都是基於真實,絕無胡編亂造!”

“‘有何要緊’?”阮露明眯起了眼睛。

江寒敏銳地察覺到,女明星看似平靜,不急不躁地對許兆陽步步緊逼,實則強按著怒火。而許兆陽的這番態度,終於徹底點燃了她。

“你張口便給一個女子扣上嫌貧愛富、負心薄幸的罪惡帽子,引得眾人唾罵她,竟以為這‘有何要緊’?竟以為自己並沒有胡編亂造?”

她停住,抿唇,輕吸了一口氣,才重新開口。

“基於半吊子的‘真實’而補充完成的故事——半真半假,半虛半實,才最可怕。”

許兆陽仍然不屑一顧:“無論如何,於曼麗有動機,也有實施行動的可能。她依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阮露明所站的位置,正在夜宮那金碧熒煌的水晶燈正下方,於曼麗和許兆陽之間。

她環起手臂,脊背筆挺地立著,直麵許兆陽。

許兆陽投向於曼麗的惡言之刃,被她悉數擋住,頹然墜散在地。

“你預先知曉了彭柳原的魔術構思,就洋洋得意,認為自己已掌握了最重要的線索,絲毫沒有察覺此案所欠缺的更重要的一角——它的開頭,不在今夜鍾聲響起之時,也不在繩索勒斷彭柳原脖子的瞬間,而在六年前。”

“六年前?”許兆陽一愣。

眾人也都茫然。

魏六小姐環顧金碧輝煌的夜宮舞廳,最先反應過來:“當初這幢建築……江城被轟炸的時候?!”

“不錯。”阮露明頷首,“在座的各位貴客想必都還記得,六年以前,江城最紅的明星不在銀幕、不在歌舞廳,而在梨園。他的名字是——”

秋棠。

京劇名伶,秋棠!

不等阮露明揭曉答案,就有一位年紀頗大的夫人顫著聲喊了出來。

貴婦人話音未落,舞廳天頂突然傳來爆裂的異響。眾人抬頭望去,見水晶吊燈的燈泡接連炸開,細碎的玻璃飛濺,頓時再顧不上瞧什麽熱鬧,驚叫著四下逃散。

巨大的吊燈晃了晃,轟隆墜落。

江寒不假思索地再度逆著人潮衝向了水晶燈正下方的阮露明。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