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再見到阮露明,是幾天後去惠心女中上課時。

當時,他正又一次被魏六小姐追得狼狽不堪——大小姐辭了自己的家庭教師,跑到女中來旁聽,名正言順地創造與“Mr.江”共處的機會。下課鈴打響,江寒還來不及收拾教案冊,魏六小姐就衝到講台邊,擅自把幾本冊子搶去抱在懷裏,興高采烈地道:“Mr.江!我中午想去三馬路新開的西餐廳,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江寒苦不堪言:“六小姐,我……”

魏六小姐撅起嘴,不高興地打斷他:“說了多少遍了,叫我縈縈。”

魏家六千金,大名魏思縈。

相似的發音讓江寒一震,張紹斐密信中的那句話再度劃過他腦海——

我與楹楹相識於三年前的深冬。當時楹楹剛到江城,年少衝動,險些釀下大錯……

江寒驀地恍惚了,隻覺時空幻錯,茫茫然忘卻了自己身處何地,麵前之人又姓甚名誰。

“Mr.江!Mr.江?”

魏六小姐不滿的呼喚拉回了他的神誌。

班上其他學生熱烈討論著數日前港口的那場大爆炸,爭先恐後地往外湧。

爆炸引起了軒然大波,卻未造成大的實際損失。隻有電力局當夜值勤的守門人,一個眼花耳背的跛足老人,因行動不便而沒來得及逃命,不幸被炸死了。

因未找到炸彈,警方將此事定為電力設備老化所致的意外,輕飄飄地揭過了。

警方的結論如此敷衍,簡直欲蓋彌彰,令人懷疑其中有何不便公之於眾的隱秘內情。

然而,看傷亡損失的情況,又不像行事狠辣的洛城幫會及柳四爺的手筆。

“抱歉。”江寒勉強地笑了笑,察覺教室裏隻剩他與魏六小姐二人獨處,連忙避嫌,轉身向外走去,“還有些事要辦,今天不能了。”

魏六小姐不依,懷抱著教案冊跟上來:“我不管,要是不陪我去,講義可就不還你啦!”

午休時間,校園中庭人潮洶湧,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略略衝開了些。江寒越走越快,魏六小姐亦步亦趨,連聲的嬌喚始終如影隨形。正當江寒苦惱無措之際,路旁一間廢棄工具室忽然開了門,門縫中伸出一隻手,猛地攥住江寒手腕,將他扯了進去。

“Mr.江?咦,Mr.江你去哪了呀?”

魏六小姐的聲音經過門口,又漸漸模糊遠去了。

狹小寂靜的空間裏,江寒被阮露明抵在門後。

兩人四目相對,氣息交纏。江寒耳中再聽不見別的,隻剩自己如雷的心跳。他連呼吸都忘記了,阮露明卻淡笑如常,狡黠地眨了眨眼。

“千金小姐還真是執著。”

她鬆開江寒,拍了拍手,笑眯眯道。

“多謝。”江寒清了清嗓子,才找回平穩的聲音。

“那麽,作為謝禮,江老師請我到三馬路新開的西餐廳吃飯吧!”

約飯是假,調侃擠對他是真。江寒早已摸透了女明星的套路,不再上當,無奈地瞪了她一眼:“阮小姐,你翹課了。躲在這裏做什麽?”

“拜讀許大記者的最新力作。”

她揚了揚手中的報紙。那是當天的《江城新報》,頭版頭條發表了許兆陽的“投降書”。

“含糊其辭,死不認輸。真小人。”阮露明不屑地丟開報紙,與江寒對上視線,又換回一雙盈盈的笑眼,“江老師不願請我,就讓我請江老師一頓好了。畢竟,江老師救我一命,我總該有所表示。”

“隻要阮小姐以後有話好好說,別再冷不丁一腳踹上來就行了。”提起案件當晚的**,江寒還覺得小腿肚隱隱作痛,“你記不記得自己穿了多尖的高跟鞋?好險沒給我踹出個血窟窿。”

阮露明還是笑:“對不起嘛。那我請兩頓,一頓道謝,一頓道歉。”

江寒歎了口氣,深感自己著實拿這任性的女明星沒轍。

“其實,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會出事的。”

當時的情形極混亂——

阮露明站在水晶燈正下方,身後兩步處就是於曼麗。

千鈞一發之際,於曼麗與江寒不約而同地撲向了阮露明。可於曼麗的動作慢了一拍,阮露明已被江寒拉開,而她衝到了吊燈底下。

眼看著歌後就要被龐然巨燈砸個頭破血流,麵目全非。

誰也料想不到,始終悶不做聲的老門衛竟突然衝了出來,奮力推開了於曼麗。隨即“轟隆”一聲驚天裂響,將他徹底吞沒。

他是蒙著一襲幽靈般的灰鬥篷,身軀佝僂、容貌醜陋、嗓音嘶啞的門衛老邱。

亦是曾經風華絕代的名伶“秋老板”。

“六年前,江城遭受轟炸的那個深夜,秋棠被請去禮查德大飯店唱堂會,偶遇於曼麗。他為救於曼麗而毀容,也毀了如鶯的好嗓子,由此萌發了執念,認為自己和於曼麗乃是命中注定,彼此之間存在著最崇高的愛情。而他表達‘愛情’的方式,是近乎變態的控製欲。”

“於曼麗重情重義。因為她,秋棠不僅毀了當紅的戲劇事業,還賠上了整個人生,再也無法坦然走在陽光下。她愧疚至極,對秋棠聽之任之,終於不堪重負,險些自殺。陰差陽錯得到一大筆財富後,於曼麗建造了夜宮,不為自己享受榮華風光,隻為給不得不藏匿於陰翳中的秋棠一個容身之所。”

有了夜宮,妥善安置了秋棠,她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

長久與秋棠捆綁在一起,日日被愧悔蠶食著心靈,還要忍受對方時時刻刻的緊迫盯視,於曼麗實在疲憊厭倦了。

某天路過一家遊藝團的演出,她對英俊機靈的彭柳原“一見鍾情”。

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愛情。

於曼麗倉促地抓住了彭柳原伸來的手,抓的隻是一根能讓她暫時逃離秋棠,獲得喘息之機的稻草。

“戀情”雖因秋棠無法外出而得以瞞住一時,但必定瞞不過一世。於曼麗很快從自我麻痹的輕鬆愉悅之中驚醒,感到更為沉重的緊張與恐懼。

這柄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掉了下來。

彭柳原擅自寄至夜宮的情信落到了秋棠手中。

秋棠命令於曼麗和彭柳原分手。

他無需任何籌碼,甚至用不上嚴厲威脅的語氣,隻要輕描淡寫地如此說了,於曼麗就一定會照辦。

這漫長的序章之後,夜幕才真正徐徐拉開——“演出”正式開始。

魏六小姐的嬌呼早已聽不見了。校園裏喧囂之聲漸歇,想必其餘人也都用餐休息去了。

阮露明開門走了出去。

外頭陽光正好,草碧天青。

“於曼麗乖乖聽話,向彭柳原提出分手。彭柳原舍不得有錢的歌後女友,不識相地繼續糾纏。秋棠惱怒之下動了殺心,以夜宮老板的名義雇傭彭柳原做‘魔術師’,偷換掉表演道具,讓彭柳原親手了結了自己的小命。夜宮的天頂中空,他爬上去擰鬆了吊燈的螺絲,則是想砸死一直站在燈下大放厥詞的我,可他重回地麵卻沒有欣賞到我麵目全非的死狀,於曼麗竟想救我……”

而秋棠自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什麽也來不及想,又本能地去救於曼麗。

結果,葬身水晶燈下。

阮露明輕歎:“一切起於夜,終於夜,可能也算一種不錯的結局吧。”

她手裏還拿了本書。封麵青灰色的羅莎紙上印著白色假麵的圖樣。

江寒見她情緒不高,便想轉一個輕鬆的話題,問:“你讀的什麽書?”

阮露明抬手晃了晃,露出書名來。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劇魅影》。

深色的底,白色的字。字是鏤空的陰文,描畫有細細的線框。線框宛如牢檻,莫名透出陰暗壓抑之感。

江寒有些困惑:“怎麽在看這個呢?”

“沒什麽。隻是覺得夜宮整個案件,和這書裏的故事有些像。”阮露明撇了撇嘴,“但反複看了幾遍,又感覺不太像了。不過,其中一句話挺有意思的。”

——倘若不學會為痛苦和憂愁戴上喜悅的麵具,不會用憂慮和冷漠掩飾內心的狂喜,就永遠別想做巴黎人……在巴黎,任何一場聚會都是化裝舞會。

女演員如念誦台詞一般,說完頓了頓,慨歎道:“江城也一樣呢。”

你為什麽會來江城?你剛到江城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江寒默默望著阮露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還不到時候。她不主動說,就還不到時候。江寒暗暗告誡自己。

“江老師怎麽了?”阮露明揚眉,“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寒遲疑半晌,換了個問題:“你怎麽會知道?”

“什麽?”

“六年前,秋棠在禮查德大飯店,恰巧救下了於曼麗的事。”

阮露明眨了眨眼:“說來你可能不信,江城這十年間的大新聞,我了如指掌。”

——可你明明三年前才來到江城啊。

他糾結的表情瞞不過精於此道的女演員,阮露明定定地瞧了江寒片刻,忽而湊近了,抬手點住他的鼻尖:“江老師,你有心事。”

江寒臉頰驟紅,僵硬道:“沒有。”

“讓我猜猜——是不是張紹斐偷偷告訴了你什麽?比如,我並非土生土長的江城人。又比如,我和他究竟如何認識的。”

江寒不知如何應對,隻好沉默。

阮露明仍然貼著他的麵,忽而展顏問:“江老師,你殺過人嗎?”

江寒錯愕:“啊?!”

“我殺過的。”阮露明悠然道,“……差點。”

江寒嚇得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險些嗆死。

阮露明被他狼狽的模樣取悅了,愉快地揚了揚下巴:“不知張紹斐透露了多少,還是讓我自己實話告訴你吧。江老師,我和彭柳原一樣,來自北方的鄉下。三年前的冬天,我剛到江城,想做演員,卻沒有門道,隻能跑去電影公司股東、導演們常消遣遊樂的舞場附近打轉,尋求機會。”

股東們隻光顧江灘最奢華的頂級舞場,衣著簡樸的她與那環境格格不入,常遭驅趕。

導演們常去的乙級舞場,門檻要低許多。但那也意味著周邊龍蛇混雜,危機四伏。

一個無月也無星的烏漆黑夜,阮露明在斜橋弄的聖安娜舞場遭到流氓糾纏。她被逼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窄弄深處,正想以隨身攜帶的匕首與匪徒同歸於盡。

“張紹斐恰巧路過,救下了我。”阮露明聳肩道,“當然,也救下了那幾個流氓。”

修善業上天堂,造惡業下地獄。張紹斐念叨得她不耐煩,不得不收了匕首,舉手投降,答應放棄捅穿那幾個滿臉橫肉的流氓胸口的主意。

與歹徒同歸於盡,確實是女明星剛毅狠烈的作風。

路見不平,救下女子,還順手把惡人的性命一同救了,也真像那個正直陽光的好青年會做的事。

可江寒聽著,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不是“假”了什麽,而是似乎“缺”了關鍵的一些什麽。

阮露明曾對許兆陽說的一句話驀地衝入他腦海——半真半假,半虛半實,才最可怕。

“阮小姐,你喉間的傷痕,便是那夜留下的嗎?”

每每見到阮露明,她不是穿著高領頭的旗袍,便是係著紗巾,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而夜宮案最後,女子解了巾子踹他去阻止於曼麗自殺,使他無意間窺見,那凝玉似的頸項深處,竟橫亙著一道猙獰的紅痕。

阮露明一愣:“哦,江老師看見了。”

她揚起嘴角,突然把旗袍的領扣解開了一顆,然後牽過江寒的手,引他的指尖探入衣領下。江寒整個人都傻住了,張口結舌:“阮、阮小姐?!”

阮露明另一隻手豎起食指,抵住了他的唇:“噓。”

江寒感到那冷而纖細的手,引著自己的手,撫上了那道傷痕。

顯然是陳年的舊創口,觸著卻仍凹凸不平。若非曾經深可見骨的傷,留不下如此可怖的痕跡。

“我確實,是曾經死過一次的人。”

江寒先還是滿臉通紅,聞言驚得血色退盡,連嘴唇都煞白了。

阮露明與他貼著麵,盯著他的臉色,望了半晌,兀地朗聲大笑。

“開玩笑的。這隻是前些年淋巴腺開刀留下的傷口罷了。”

這女子!江寒既憂又怒,還沒說出完整的話來,忽見阮露明的目光投向他身後,眼底閃過一絲玩味。下一秒,魏六小姐的尖叫聲傳來,震得他後腦勺嗡嗡響。

“你們在幹什麽?!”

江寒絕望地閉了閉眼睛,不敢回頭。

“千金小姐的毅力,令人欽佩。”在魏六小姐看不見的角度,阮露明踮著腳,抵著江寒的鼻尖,笑眯眯地以唇語道,“隻希望沒有默默執著於江老師的另一個‘秋棠’,鑄下另一樁慘劇。那麽,祝江老師用餐愉快,我先走一步。”

說著,她把江寒往魏六小姐的方向輕推了一把,施施然整了整不知何時扣回的衣領,轉身離去。

江寒沒有提防,頓時踉蹌著向後倒去。他匆忙伸出手。

“等等——”

卻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樣,連阮露明的衣角都沒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