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死了。”
幾名身強力壯的男客合力卸下了吊在半空中的魔術師。江寒主動站出來，出示了行醫執照。他仔細探過受害者的脈搏和鼻息，然後沉重地搖了搖頭。
夜宮舞廳的劉經理聞訊匆匆趕來，恰巧聽見這句話，差點一屁股跌坐在舞台上：“怎麽會這樣……”
阮露明眼疾手快地拎住了他，問：“報警了嗎？警方怎麽說？”
劉經理垂頭喪氣：“港口發生大爆炸，巡捕都往那邊去了，根本沒有人手來顧我們。”
港**炸？
江城的郵務總局便在港口，難怪今晚的《江城新報》沒送來。
江寒想著，念頭一轉，心頭倏地猛跳——阮露明剛才說，柳四爺先行離開，是去港口有事。那爆炸，莫非與柳四爺和洛城幫會有關？
他下意識地瞥了阮露明一眼，卻見女明星麵不改色，仍緊盯著劉經理。
而劉經理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不住地用帕子擦著滿臉的大汗：“光臨夜宮的都是達官貴人，讓他們看見屍體，受到驚嚇，已是很得罪了。再扣著人不讓走，幹等那些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來的巡捕，舞廳以後還怎麽開下去！”他越絮叨，越慌張，“這、這大半夜的，我也聯係不上老板啊，如何是好……”
他的擔憂絕非沒有道理。
江城的“上等人”們，最愛獵奇，最是大膽。舞台上突然出現了吊死的屍體，他們乍一見，隻有三分驚恐，剩餘七分全是因新鮮刺激而生的興奮。可這最初的興奮感很快退潮，焦慮躁鬱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一位最缺乏耐心的中年男客率先往外走去，卻被門衛客客氣氣地堵了回來。眾人一見，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竟被當作嫌疑人封鎖在此處了。
高貴的“上等人”們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立刻惱怒地紛紛叫囂起來。
場麵即將失控之時，人潮中突然舉起了一隻戴著純白蕾絲手套的纖細玉手。
“各位，我有一個提議！”
人們循聲望去——魏六小姐微微紅著臉，指向舞台上還在查看屍體的江寒，鼓起勇氣大聲道：“驗屍的那位先生，是從英國學醫歸來的Mr.江。前些時日造成了極大轟動的柳公館毒殺案、沈導演密室案、萬象影院縱火案，大家應該有所耳聞吧？那些案子，全都是Mr.江偵破的！我提議，與其幹等警方到來，不如先請Mr.江調查一番。”
全場目光都聚集到了江寒身上。
“哇哦。”江寒很清晰地聽見身邊的阮露明發出了一聲感歎。
他無奈地側頭低聲道：“我解釋過很多次了，那些案子不是我破的，他們都不——”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方才帶頭鬧事的中年男子嚷嚷道：“江先生？我在報上看過他的推理實錄，確實是個行家！”
江寒應《江城新報》的老主編之邀，將經曆的數起案件如實記錄下來，並附以個人對相關社會現象的評論，以連載的形式發表，大受歡迎。
說是“實錄”，但為保護相關人員的隱私，江寒撰寫時全部采用了化名。尤其這位正當紅的女明星——多次征求她的意見，每次都隻得到一個不置可否的曖昧微笑。江寒無可奈何，隻好把案件中最關鍵的偵探角色也給徹底模糊了身份來曆，化作一個姓“明”的神秘人。不料這一做法徹底起了反效果，讀者更以為神秘偵探是江寒本人的化身。
誤會愈發的深了。
魏六小姐的提議，有人首先響應，餘者立刻接連附議。
“就他吧！我同意！”
“我也同意！”
一片火熱的讚同聲中，驀地冒出一聲氣洶洶的反調：“我不同意。”
那唯一的反對者立刻取代了江寒，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
“世間哪有明偵探那般聰慧睿智的天才人物！江先生大膽為自己的作品取名‘實錄’，本質上寫的還是異想天開的小說。實際的案件調查，可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情，與虛構創作怎能混為一談？更何況——”
說話的青年二十五六歲模樣，正用一雙冷酷的四白眼死盯著江寒，毫不掩飾反感與恨意。
“更何況，江先生插手的幾樁案件，鋃鐺入獄者究竟是不是真凶，也還未可知。”
眾人嘩然。
阮露明仍站在江寒身邊，發出了又一聲感歎：“江老師不得了，短短一個晚上，結緣也結仇啊。他是哪位？”
江寒乍看那青年，隻覺得陌生。一頭霧水間，被阮露明一問，反而猛然回想起來——青年若換下洋裝，改作頭戴呢絨小帽、身穿馬甲的打扮，他便認識了。
他們曾在三馬路和望平街的岔路口擦肩而過。
“許兆陽。”
阮露明了然：“煽動沈大導演拋妻棄女、追求‘自由戀愛’，還差點把九兒送進監獄的那位了不起的許記者？”
江寒點點頭。
“哦……”阮露明以指尖抵著下巴，玩味地輕哼，“被你攪和了一通，萬象影院案的稿子飛了，大好的風光沒了，所以懷恨在心呢？”
女明星張口就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江寒忍不住瞪向她：“怎麽是被我攪和了？”
你也有份的！
阮露明笑眯眯的，並不接話，張眼繼續看熱鬧。
另一邊，魏六小姐氣得柳眉倒豎——魏總經理的掌上明珠，何曾被人如此反對過？當即惱怒道：“你不信Mr.江，那你來呀！”
六小姐被嬌養在雲端，不知民眾疾苦，也不知民眾八卦。她不知道，許兆陽還真會破案。
江城這座“孤島”之中，租界當局警方碌碌無為，隻會大搞白色恐怖，追捕進步人士，對民間真正需要警力主持偵破的血案卻常常視而不見。年輕的許兆陽執筆為槍，懷著仁者之勇，追蹤報道了一係列大案，揭露過許多凶惡犯人，乃是“孤島”近來最有聲望的記者。他一現身，熱烈支持著江寒的貴人們立刻躊躇猶豫起來。
這樣針鋒相對的場麵，江寒一方麵不習慣，一方麵也認為沒必要。既然目的都是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何不通力協作？他上前一步，委婉地製止道：“六小姐。”
然而，千金小姐的嬌蠻脾氣上來，連夢中情郎的話也置若罔聞。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許兆陽，不管不顧道：“那你們比一比！如果Mr.江贏了，你就登報發表聲明，說你對Mr.江心服口服。”
江寒猛地愣住了。
阮露明睫毛抖了抖，側過頭，抬手掩在唇邊，“撲哧。笑出來。
許兆陽傲慢地上下打量江寒片刻：“如果我贏了呢？江先生是否同樣登報聲明，萬象影院案的真相存疑，需要重新進行調查？”
“當然！”不等當事人回應，魏六小姐直接搶過話頭，“Mr.江怎麽可能輸給你！”
那雙四白眼意猶未盡地結束了幾輪打量，冷酷的視線一格一格攀升上去，定定地接上了江寒的目光——許兆陽直視著江寒，緩緩道：“那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