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近零點時分。

同一座“孤島”上,尋常人家裏弄早已沉入闃靜的黑暗,而江水西岸的十裏洋場正霓虹璀璨,夜幕的帷幔才剛剛拉起,準備開始一整晚紙醉金迷的演出。

江城人總愛追逐新鮮事物。近來江灘最熱鬧的,便不再是老牌的凱爾登大戲院,而是派克路另一頭新開的夜宮舞廳。

夜宮的所在,是一幢裝飾藝術風格的現代派建築。它原是洋人創辦的禮查德大飯店,但六年前江城遭轟炸時,建築物坍塌了大半,洋人老板也逃了。廢墟被棄置許久,前段時日才由新老板買下並大肆改造,搖身一變,成了十裏洋場最時髦奢華的歌舞廳。

夜宮天頂的水晶吊燈暗著,薩克斯風奏著纏綿繾綣的樂聲。

當紅歌後於曼麗正在演唱某部外國老電影中的歌曲。

歌聲曼妙醇美,猶如陳年佳釀,令人迷醉。歌詞癡癡地反複著這麽幾句——

……Falling in love again(我又一次深深墜入愛河)

Never wanted to(從未想過)

What am I to do(我該怎麽辦)

I can’t help it(我情不自禁)……

名為《藍天使》的電影,乃是有聲片早期的作品,江寒留洋期間曾聽同學提過,講的是一位古板教師與一位妖豔**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敘事節奏沉悶,表演技法過於誇張滑稽,價值並不高。引入江城放映時,影片本身未得到多少注意,但其中的插曲卻因當時最受歡迎的女明星阮如玉鍾愛而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終究脫離影片,成了“孤島”歌舞廳的保留曲目。

伴著柔膩的情歌,曖昧的暗光掩映間,一對對摩登男女相擁著滑入金光舞池。

“抱歉,借過、借過——”

江寒逆著人潮,往舞池邊閃躲。途中不時衝撞到親密相偎的伴侶們,他隻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連連賠禮道歉。好容易避到了舞池邊緣,剛要鬆一口氣,那道嬌嫩清脆的女聲竟又在身後不遠處響起:“Mr.江!請等一等!”

江寒一個激靈,心想,終究還是躲不過。

他認命地暗歎一聲,正要回頭去。

這時,斜地裏突然伸來一隻手,猛揪住了他的衣領,用力一拽。

江寒毫無提防,踉蹌著倒走幾步,被拽進了牆角懸掛做裝飾用的厚重絲絨帷幔下。他嚇了一跳,險些就要驚呼出聲。又有另一隻冰涼的手及時從後麵捂上來,把他的聲音堵了回去。

“唔!”

“Mr.江?您在哪兒呀?”

身穿純白蕾絲洋裝的少女四下張望著,越過這一角的絲絨帷幔,往別處走去了。

江寒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了回去——身後的人也鬆開了手。

他低了低頭。借著帷幔縫隙透入的暗金光亮,一雙海棠紅的緞麵高跟鞋映入眼中。

鞋子主人的身份,一猜便知。

“阮小姐。”

江寒轉過身。果不其然,一身低領頭無袖牡丹花樣暗紅短旗袍、頸係同色蟬翼紗巾的阮露明正環著臂,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匯升商行魏總經理家的六千金?江老師,你很可以啊。”

“我不是,我沒……唉。”江寒想為自己辯解,但和阮露明在狹小的空間裏緊貼著,沐浴著她玩味的目光,不禁語無倫次,脫口隻有幾個碎得不成樣的短句。他無力地放棄了,長長歎了一口氣。

前些天,唐興終於痊愈出院了。

紈絝師弟在病**躺得快要生根發芽,受夠了平靜無聊的休養生活,一朝恢複自由,立刻拉上江寒舉辦派對,遍請“孤島”上流社會的少爺小姐,大肆慶祝。

匯升商行魏氏的六小姐也在受邀之列。

千金小姐純真嬌憨,熱情開朗,聽說江寒曾遊曆歐洲諸國,最近又在《江城新報》連載推理實錄,頓時崇拜不已。

若隻是崇拜,倒也罷了。

麻煩就麻煩在,這位大小姐不諳世事,竟把崇拜當成了愛慕,宣稱自己對“Mr.江”一見鍾情。別人越是勸告開導,她越固執,追求行動愈演愈烈——追得江寒東躲西逃,狼狽不堪。

正如今夜。唐興直說想一睹歌後風采,硬把從來對歌舞廳之類場合敬而遠之的江寒拽了來。可他剛到門口就腳底抹油,溜了個沒影兒。江寒正一頭霧水,轉身便被魏六小姐抓了個正著。

思及紈絝師弟的叛逆舉動,江寒餘怒未消。

他頓了頓,反問:“阮小姐怎麽會在這裏?”

阮露明一如既往的從容自若:“陪四爺來談生意。”

她語氣平淡,江寒卻愕然失色,再一次張口結舌:“你、你……”

“江老師還裝什麽呢?”阮露明揚眉,“那夜在江上,不明明看到我了嗎?”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本以為自己撞破了驚天的隱秘,忐忑糾結至今,豈料當事人竟如此坦然。

這反倒令江寒不知所措了。

他既想問阮露明和柳四爺的關係——他不再迷信世間對女明星的刻板印象,而選擇相信幾次共同經曆案件的過程中自己親眼認識的阮露明。聰慧冷靜,孤傲剛烈,如此一個女子,怎麽可能甘願自折羽翼,去做攀緣權貴的菟絲花?

也想問,洛城幫會介入江城當局的情報工作,相關事情阮露明知曉幾分——既然她時常伴隨柳四爺左右,要說全然不知,實在很難讓人信服。可要說她冷眼旁觀,甚至垂涎利益而參與其中,江寒也不信。

阮露明與已死的張紹斐,相識於三年多前她剛來江城時。她和柳四爺的交集又始於何時呢?

江寒張了張口,好半晌,咬牙道:“先前師弟蒙冤,多虧四爺相助,取得驗屍報告,還了師弟清白,還未有機會當麵向四爺道謝。”

當時,他與阮露明視線交錯,卻沒有看見柳四爺的正臉。仔細回想起來,過往的數起案件雖多少都與柳四爺相關——不是案發地點在柳公館,就是借助其人脈獲得線索——但柳四爺本人從未真正露過麵。

他隻想瞧一瞧,能得到阮露明青眼相加的男子,究竟是怎樣出眾的人物。

阮露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江老師好寬廣的胸懷,還沒踏上故土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綁,非但不記恨四爺,還要道謝?”

“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阮露明抬手撩開帷幔,一邊往外走,一邊還是笑:“不巧,港口那邊有事,四爺已經走啦。”

江寒一愣:“那你怎麽還……”

“聽說今晚有新節目,我留下來看看熱鬧。”

這頭話音剛落,那頭於曼麗一曲方歇。

薩克斯風也息了聲。

堂皇的水晶燈重又點亮,雙雙對對的摩登男女仍舊彼此依偎著,一齊轉過了頭,將期盼的目光投向舞池前方那幕布緊閉的高台。回應著眾人的目光,猩紅的天鵝絨簾幕之後傳出一聲悠長的嗡鳴。

接著第二聲、第三聲——足足響了十二聲。

這象征著午夜降臨的鍾聲,是夜宮舞廳獨有的儀式。

“什麽新節目?”

已走到水晶燈下的阮露明回過頭,彎著眼,豎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

“魔術。”——It’s show time(表演時間到了)。伴著第十二聲鍾響的餘音,大幕徐徐拉開。

可誰能料到,緊隨午夜鍾聲而響起的,竟不是魔術大師精彩亮相所引發的歡呼,而是摩登男女們驚恐萬分的尖叫。

“啊!死、死人了?!”

江寒側首望向舞台。

然後他也看到了。被粗長的繩索緊勒住脖頸,高懸於舞台正上方,正隨著夜鍾餘音的震顫而晃動的——

頭戴禮帽、身著燕尾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