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記憶

貨車大概行駛了十幾分鍾,期間有十多頭侵蝕體不斷發起攻擊,卻都被祁子恙用各種方式阻撓。

既視感越來越強,祁子恙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大量侵蝕體一擁而入,咬掉妹妹的右手,穿透自己的胸口。

父親為了保護他們,抱著所有的手雷衝向侵蝕體,以自爆為他們贏取短暫的逃命時間。

可事與願違,車頭和車廂被震斷,自己摔出車去,而妹妹和車頭一同跌落山坡,最終被炸死在山腳。

這些事情絕對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祁子恙拚命抑製著自己的恐懼,牟足精力應對著印象中的襲擊。

“這裏是先鋒軍團所屬紅犬小隊,我是隊長祁證道!”祁證道對著終端大喊大叫,“我們遭遇了複數侵蝕體的襲擊,請求大興安嶺基地的支援!重複!請求……!”

“爸,沒用的。”祁子恙篤定地說道,“這次的任務就是大興安嶺基地派遣的,他們就是想讓我們當誘餌,吸引……吸引……”

他低下頭,卻怎麽也想不起接下來想說什麽。

他們要吸引誰?

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哥!右邊!”

祈子沐的尖叫把他從沉思中喚醒,可為時已晚——

一頭侵蝕體不知何時跳上了車頭,它倒懸在車外,一把拽住了祁子恙的肩膀。

祁子恙的心髒瞬間跳到嗓子眼,恐懼之下大腦一片空白……不對,這是預料之外的事情。

不!不對!不該有侵蝕體從這裏發起襲擊!

他不是在經曆過去,而是……而是……

“子恙!”

祁證道大叫一聲,拉過他的左手按在方向盤上,自己則踩著座椅,用盡全力撞在侵蝕體的胸口上。

祁證道從車裏翻滾出去,和侵蝕體抱在一起摔在地上,掏出藏在衣服底下的手雷,毫不猶豫地拉開保險栓——

爆炸悍然鳴響,祁子恙甚至在半空中看到了飛濺的肉塊……

“爸!”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被另一頭侵蝕體鉗住手腕,“再次”被拉下了車。

先前的爆炸震斷了車頭和車廂,車廂翻滾著在地麵上留下一連串耀眼的火星,車頭載著妹妹,延順山坡滾落下去。

“子沐!”

祁子恙從地上爬起來,絕望地看向車頭滑下去的痕跡。

他絕對經曆過這些!

雖然他想盡了辦法,可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把錯位的磁帶撥正一樣,“曆史”重演,無可挽回。

他幾乎無法呼吸,胸腔像是塞滿了蓄滿水的棉花,身軀麻木得仿佛在福爾馬林裏浸泡了一百年,怎麽也移動不了。

假的,都是假的。

現實不會重複發生,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麽在“上一次”父親和妹妹死了,這一次還會經曆死亡。

都是假的!

“我知道你們在這兒!”

祁子恙看著不斷逼近的幾頭侵蝕體,憤怒地咆哮起來。

“薩爾娜!少乾!殺了它們!我知道你在這兒!”

是的,他無比確信,就在這裏,父親死去的地方,有一個名叫薩爾娜的女人,和一個名叫少乾的怪物。

薩爾娜是指揮軍團阿芙狄洛忒小隊的隊長,是最強大的擬合體。

“上一次”就是她們救了自己,這一次她們絕對還在這兒!

可侵蝕體愈發逼近,枯槁的落葉鬆林之中無人回應他的呼喊。

“薩爾娜!”

祁子恙無助地嚎叫起來,侵蝕體根本不予理會,一個飛撲,對著他的肩膀就狠狠咬了下去。

滾燙的血液噴湧而出,劇痛幾乎讓他喪失意識。

他一腳踹在侵蝕體的胸口,卻根本無法撼動這300公斤重的怪物。

更多侵蝕體撲咬過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被一點點撕裂,骨骼一寸寸斷裂。

他哀嚎起來,不斷重複著“薩爾娜”和“少乾”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為什麽?

為什麽悲痛和“曆史”完全吻合,可關鍵時刻卻沒有人出來幫助他?

是哪裏出了錯……

恍惚間,他在車廂前的地麵上看到了一個人。

更準確地說,是一具屍體。

是個男人,看上去二十歲左右,胸口被破開兩個血洞,內髒和血液散落一地。

他的臉上還殘留著生前最後的恐懼和痛苦,對著天空睜大雙眼,半邊臉被侵蝕體啃食。

那是……祁子恙?

他愣住了,身上的疼痛也瞬間消失。

他出神地看著祁子恙的屍體,大腦中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不,不對。

他沒有記錯,薩爾娜和少乾的確都在這裏。

但她們救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祁子恙,而是車廂裏的東西。

祁子恙已經死了,死於侵蝕體的攻擊。

他們把祁子恙的大腦移植到車廂裏的東西裏,然後……然後……?

撕咬自己肢體的侵蝕體的形體變得透明模糊起來,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傷口,發現上麵已經結出了一層粗糙的依未多固體,像是一層不規則的煤塊。

黑色迅速蔓延,眨眼間就覆蓋了自己的全身,侵蝕體也全部消失不見。

天色瞬間轉暗,天上的空間站黑影換了又換,身邊也多了誰人的呢喃。

“……醒一醒……喂!醒一醒!”

兩隻細嫩的小手拍打著他的臉龐,卻被黑色硬塊硌出紅色的痕跡。

他重新睜開眼,看到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鵝蛋臉,五官很是精致,像是個精美的瓷娃娃,梳著可愛的短發——她是少乾。

一個高挑的女人倚靠在樹上,留著齊腰的紅褐色長馬尾,相同顏色的眸子裏裹著刀刃般的銳利。

最醒目的不過她咽喉處的紅色菱形晶體,以此為中心向體表延伸出一條條暗紅色巨蟒般的紋路,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蠕動。

她穿著黑色的軍服,體表之下藏著數不盡的武器,她就是被稱為“野狗隊”的阿芙狄洛忒小隊的隊長,更為臭名昭著的薩爾娜。

果然,一切都是真的。

他攥住少乾的手腕,恢複了神智。

少乾愣了一下,表情不知為何有些微妙:“誒……?你居然真的醒了?”

他點點頭,轉頭看向車廂。

車廂被人暴力地撕開,露出裏麵的石英容器。

淡黃色的營養液混雜著祁子恙的血水,沁透地表。一根根與神經相連的導線垂落在容器裏,似乎剛才還與什麽相連。

他都想起來了,他不是祁子恙,而隻是擁有祁子恙的記憶。

他是【種子】,是容器裏的東西,是“自然形成的異亂體”,是被空間站拘禁了十多年的異類之中的異類。

換言之,是他每隔七年吸引了7424號探索區附近所有的侵蝕體,是他在14年間害死了300人,是他害死了祁子恙和他的父母、妹妹。

巨大的愧罪感像是鎖在每一根肌腱上的鐵枷,拖著他的靈魂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淵。

身體變得愈發沉重,可目光無論如何都無法從祁子恙的遺體上移開……

直到他聽到少乾的笑聲。

“噗……哈哈……哈哈哈哈!居然真的能清醒過來……!”少乾笑得捂著小腹,清秀的臉龐上顯露出浮誇的戲謔,“居然、居然選了你哈哈哈哈!”

薩爾娜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咽喉處的結晶散發出血淋淋的光芒:“母狗,你在笑什麽?”

少乾蹲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後合:“他居然通過了篩選哈哈哈哈……不是你們人類,不是侵蝕體,不是我們……而是這樣的怪胎通過了篩選哈哈哈哈!”

“你把話說清楚!”薩爾娜抖了一下胳膊,肌肉和骨骼瞬間分裂,重組之後延伸出一把長刀。

少乾趕忙拉開距離,在努力平複笑意之後,微笑著對“祁子恙”擺擺手:“還好今天是我來了,不然看不到這麽有意思的事情了。哦對了,老大吩咐我稍微動點手腳,所以我在你體內留下了一個小禮物。”

“你這條母狗,找死!”

薩爾娜怒罵著衝了上去,明晃晃的刀刃一閃,就連少乾本人都沒看清時,右臂就已經掉在了地上。

可斷口沒有一滴血流出,蠕動的黑色固體立刻開始修複斷臂。

少乾也不生氣,隻是跳上車廂,目光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臉龐:“去找到她吧,保證她的生命安全,不然她一死,你也就跟著死了哦——偵探遊戲,很棒的禮物吧?”

薩爾娜身上的紋路愈發狂暴,似乎隨時都會從皮膚上跳下來瘋狂咬噬少乾的嬌軀。

就在她跳到車廂上把少乾的腦袋割下來之前,少乾連忙擺手說道:“哎呀呀不要生氣嘛~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們不也是想要利用他嗎?”

“喂。”“祁子恙”抬起頭,聲音低沉嘶啞,“你的老大是誰?”

“這可不能說。”少乾聳聳肩,故作神秘地眯眼笑著。

“那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他想了很多,自己作為“自然形成的異亂體”,不管是留在地表還是空間站,都不太可能和人類友好相處,更別提他間接害死了這麽多人。

不如加入少乾的陣營,不管他們是善是惡,自己至少還能爭取一些主動權。

“不可以不可以!”少乾求饒般地縮起脖子,悻悻地看了眼暴怒的薩爾娜,“我們暫時還是不想吸引太多目光啦……而且,你這麽危險的家夥,還是留在人類那邊比較安全——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一旦某個人死掉,你也就活不成了。”

“她是誰?”

“她是誰呢~”少乾搖頭晃腦地笑著,做作地拱手作揖,“那就要靠你自己找啦!時間差不多啦,你們也還有事情要做,拜拜啦!”

“站住!”

薩爾娜猛地甩動胳膊,長刀從腕口飛出,精準地紮在少乾的胸口,可女孩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從山坡一躍而下,等薩爾娜追過去時,就已經不見了蹤跡。

他默默看著這一切,心裏除了愧罪感,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他跟過去,俯瞰山坡,忽然眼睛一亮——

是那個貨車頭?

他連忙從山坡滑下去,薩爾娜默不作聲地跟上前,就這樣看著他不斷撕開貨車頭,翻找著什麽。

他翻來覆去確認了好幾遍,忽然笑了一聲,倒是把薩爾娜嚇得握緊了武器。

“你也要發瘋?”薩爾娜不悅地問道。

“不……真奇怪啊。”他搖搖頭,把空****的車頭踢下更深的山腳,鬆了口氣。

沒有找到。

他沒有找到祈子沐的屍體。

脖頸上的“鐵枷”稍稍鬆動,為他留下了喘息的餘地。

“就當是……贖罪吧。”他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