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詭異的既視感

黑色的顆粒遍布整片密林,它們稀疏地鋪在地表之上,像是黑色的鹽,唯有湊近看才能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風也無法拂動它們,它們似乎從宇宙誕生起就遍布這片土地。

城市的廢墟憤怒地破開地表,猙獰地紮向昏黃的天空,它們是巨人的骸骨,以幹枯嶙峋的臂骨刺向高天之上的黑影。

那些龐大的黑影幾乎遮蔽整片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移動著,像是某種巨獸的眼眸,審視著地表上的一切。

廢墟環抱之處,是一片完好的營地,所有的平板房都是由合金板焊接搭建。

很難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環境,才能讓人們隻有躲在鋼鐵合璧之後才能稍作安心。

平板房圍出一塊空地,中央停著一輛同樣由合金焊成的貨車,孤零零的,仿佛擱淺的巨鯨。

槍鳴炮響、尖叫哀嚎、警報引擎,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我要求和最高評議長直接對話。”

祁證道摘下眼罩,平靜地看著天空上的巨大黑影,從容不迫地說道。

便攜終端屏幕投影出一個立體人形,是個女人,長相很是古典精致,可合成聲冷冰冰的。

“申請駁回。”

祁證道低頭看向四周傾瀉子彈的無人機,和穿梭在屍堆之上的扭曲黑影,再度開口:“這不是申請,是要求。不然我就把貨車裏的東西炸碎。”

“祁證道隊長,您的威脅將被視為叛變,依據《共同體法》,我有權使用暴力將您擊斃。”

“在我死之前一定會拉著裏麵的東西下地獄的——”祁證道深吸一口氣,突然抬高了嗓門,“我要見最高評議長!”

女人沉默片刻,最終妥協:“請稍候,正在連接共同體代表議會。”

祁證道放心下來,他一瘸一拐地走進駕駛室,卻意外在副駕駛位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子恙?”

他驚駭地發現,本該早已逃之夭夭的兒子,此刻正端坐在副駕駛位,右手輕撫額頭,似乎是在思索什麽。

祁證道全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大腦嗡得一聲一片空白,止不住地怒吼起來:

“你怎麽在這兒!我不是讓你帶著子沐離開嗎!你瘋了!這兒到處都是侵蝕體,你……!”

“爸。”

祁子恙眉頭緊皺,他同樣沒有戴眼罩。

在如今的世界,不戴著眼罩外出,等於自殺。

他搖搖頭,忽然伸手揭開蓋在後座上的毯子。

女孩被嚇得渾身一顫,麵對父親的憤怒凝視,她也隻能顫抖著露出苦笑。

“你們……!”

祁證道剛想責罵,終端就傳出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好,我是阿列克謝·列昂節夫,隸屬指揮軍團,現任共同體代表議會議長。”

隨聲音在屏幕上投影出的,是一個雄健的男人,他西裝革履,留著絡腮胡,看起來滿麵愁容。

祁證道怒視祁子恙和祈子沐,深吸一口氣,剛想說話,可兒子卻率先發言。

“2205年10月7日18:40,17頭侵蝕體集結襲擊了7424號探索區臨時據點,共造成105人死亡,其中包括先鋒軍團紅犬小隊隊長克斯·奧爾恩。”

祁子恙眼珠子向左飄,他知道父親正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可就連他自己,都在疑惑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些。

好熟悉……現在這一幕太熟悉了,仿佛之前就經曆過一遍。

詭異的脫節感一遍又一遍衝擊著祁子恙的信心,可他無端知道父親想說什麽,於是提前一步說出。

“2212年10月7日18:40,21頭侵蝕體再次襲擊臨時據點,造成79人死亡,其中包括我媽。”

他轉過頭,從祁證道震驚到無以複加的表情中得知,自己所說的是事實。

可他從來不知道這些,為什麽現在能如此流利地說出這些話?

“今天,2219年10月7日,18:40,34頭侵蝕體襲擊了據點……每隔七年,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他看著列昂節夫同樣震驚的臉,又忽然搖搖頭,“不,你不知道這些,讓先鋒軍團紅犬小隊集結在探索區的命令,不是空間站下達的。”

列昂節夫愣了大半天,才用力點點頭:“沒、沒錯,如果不是你說,我也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祁子恙搖搖頭,回避過父親妹妹和列昂節夫的目光:“我也……我也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

就在十分鍾前,他像是剛睡醒一樣在副駕駛位緩過神來。

他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特別重要的事情,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見鬼,這種該死的既視感是怎麽回事?海馬效應嗎?可自己又是怎麽知道父親想說什麽的?

“哥,你怎麽了?”就連一無所知的祈子沐都注意到了他的異樣,不由得擔心地詢問,“你看起來……怪怪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祁子恙抱住腦袋,耳朵裏的亂響愈發清晰,他甚至能聽到車外所有人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渾身長滿黑色硬塊的侵蝕體正不斷地奪走人們的生命,它們咀嚼肉塊,卻從不下咽。

它們不可被直視,哪怕隻是掃上一眼,也會被它們身上的依未多固體標記,在24小時內變成同樣的侵蝕體。

這一幕太熟悉太熟悉了。

“總之。”列昂節夫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我會立刻派遣反攻軍團的擬合體前往救援,你們先向……”

“你該被降職了,列昂節夫先生。”祁子恙忽然說道。

列昂節夫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終端上的投影就突然趴在地上,緊接著對著誰人大喊起來。

“幹什麽!幹什麽!讓這些無人機滾開!你居然敢襲擊我!我是議長!”

女人的合成聲再度傳來:“列昂節夫先生,您無權幹涉該任務的進行。根據《共同體法》,將對您進行降職處分,請配合。”

“放屁!老子是議長!還有誰能比我的權限更高!我要見張澤!我要見最高評議……!”

列昂節夫話還沒說完,通訊就戛然而止。

祁證道和祈子沐的表情更加驚悚,在他們看來,祁子恙簡直就是未卜先知。

祁子恙側過身,忽然扭頭看向窗外。

下一瞬,一隻黑色的大手徑直穿透五公分厚的铌鈦合金,把整個車門撕扯下來。

短短一瞬間,祁子恙又看清了侵蝕體的模樣。

勉強算是人形,但全身遍布不規則的黑色硬塊,肢體和軀幹全部扭曲,不規則的頭部上勉強能分辨出五官,卻無一不是由黑色的依未多固體組成的。

在躲過本該貫穿他胸口的一擊後,祁子恙從容地掏出父親口袋裏的手雷,拔掉保險栓,丟了出去。

橘紅色的火光瞬間映亮他的側臉,巨大的轟鳴震得他耳膜發疼,卻也隻能將侵蝕體震退幾米,根本造不成任何傷害。

他平靜地做完一切,大腦像是被注射了麻藥,翻不起一絲情緒的漣漪。

父親的話語、列昂節夫被降職、侵蝕體的襲擊,一切都在他的記憶之中,就好像有誰把磁帶倒了回去,如今又按原聲重新播放。

不,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爸,開車。”他說道。

祁證道如夢初醒,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擱淺的鯨魚頓時發出悲愴的長鳴,朝著西北方向遊曳而去。

“錯了,爸。”祁子恙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閉上雙眼,“不用管我和沐沐,您的原計劃不是單獨開著貨車吸引侵蝕體嗎。往南邊開吧,那裏……有人在等我們。”

祁證道頭皮發麻,他的原計劃的確是一個人開著貨車,憑借車廂裏的東西吸引走所有的侵蝕體。

可現在兒女都在車裏,他實在沒法……

但他看了一眼祁子恙,不明白兒子到底是怎麽“預知”未來的。

這個時候,也隻能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