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勞動者的葬禮

亞眠抱著辛迪在荒野上定了定神。

轉頭看廢土皮卡,司機的半個身子沒了,血沫糊糊均勻地把車內空間塗抹了個遍。亞眠讓辛迪去看看這車還能不能發動,自己則去查看丹佛的情況。

裝甲運輸車的車身重,摔出去的力道也大,駕駛室的框架已經摔成一攤廢墟了。

亞眠把那一攤廢墟上麵的車門掰開,上麵有鮮紅的血混合著沙塵一滴滴滴落。渾身塵土的丹佛倒在下麵。他的下半身卡在廢墟最裏麵,上半身一動不動,口中隻餘呻喚。

“大叔,你堅持一下,我把你弄出來。”

亞眠從周圍的廢墟裏截出一根鐵條,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廢墟撬開。

“算了吧,,”

丹佛忽然很努力地支吾了一聲,

“我的脊椎斷了。”

“沒事,不是還有金屬義體麽?”

丹佛沒有回應。亞眠才反應過來丹佛是個沒什麽財產的貨車司機,拖著半殘廢的身體,從哪能湊到錢去支付起一套義肢手術?

而且在58區,除了工會成員,大多數人都背著無限還貸諸天一樣的貸款,丹佛估計也不例外。就算馬格努斯電力公司真覺得他這個奴隸還有些價值,給他足夠支付義體手術的貸款,在這無限諸天裏再加上一層……

……還是算了吧。

“……算了。算了。就到這吧。我想去見吉米和馬克了。”

丹佛真的在懇求亞眠停下手上的動作,

“我前胸口袋裏有包煙,給我點上就行了。赤鋒的人要追上來了!小子,你快走吧。”

沉默一陣,亞眠最終選擇給丹佛把煙點上。

但是他沒有離開,而是給自己也點了一根:

“大叔,你還有什麽想幹的事嗎?……比如落葉歸根的情結之類的?”

這話幾乎又把丹佛激怒了:

“你小子就是個道德婊。你表麵上想關心辛迪,但一旦威脅到你的安全,你扔掉其它11個改造人連眼睛也不眨。你表麵想把自己在道德上立於不敗的地位,但心裏地位最高的還是自己。醒醒吧,大多數人不需要你的幫助。”

亞眠有點愣住了:

“我隻是想做點什麽——”

“我們不需要!我們不需要!”

這兩句低吼顯然消耗了丹佛剩餘不多的生命力。他扶著廢墟兀自喘息一陣。

亞眠想讓別人眼裏的自己成為一個“好”人。這種人幾乎是所有人類裏麵最蠢的,而且從人類文明誕生以來就出現了。

“對不起。”

亞眠抽完煙,丟下一句話。

他打算走了。

稍微遠處,辛迪揮著手向這邊跑過來。她把皮卡司機的褲子扒下來自己穿上了,上半身則用亞眠已經碎成條的背心重新纏裹嚴實,看起來有點像過去的暴走族太妹。

“……稍微等等。”

丹佛忽然挽留他。

“什麽?”亞眠轉身向丹佛。

“……你說吉米和馬克去哪了?”

丹佛抬頭看著亞眠。也許是失血導致的思維能力低下,丹佛的眼裏露出一絲將死之人的迷茫。

亞眠意識到丹佛在尋求最後一刻的安寧。以前的宗教中有專門負責這種工作的牧師,通過構造虛假而美好的未來讓信徒在安寧中死去。

問題是,丹佛不是信徒啊?天知道他心中美好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

“呃,……去了天堂。”

亞眠隻好含混地說。

“他們會見到馬克思,是嗎?”

說實話,亞眠覺得能問出這種問題的人有點極端了。一個非信徒想在死後世界見到一個唯物主義者?這個人大概什麽都信一點。

雖然這樣,他還是答應道:

“……當然。”

“那我呢?”

丹佛吐字急切,猶如某個時代急於彰顯自己貧下中農身份的農民,

“我和他們一樣!我也是勞動者!以前,我們一起給58區跑商。那時候我們開的可不是現在的履帶車,大貨車在沙原上跑,不出意外的話每兩小時就要出一次意外。我們有時拉香蕉,有時拉能臭死人的臭魚。我還記得當時我們每台貨車上都裝著一片子大鐵皮板,貨車一趴窩我們就拿著鐵皮板把貨車從沙坑往出搶救。我們是掙幹淨錢的勞動者!”

然而,他被勞動者的集合——工會給否定了。新自由貿易主義興起之後,壟斷公司接管了城市的經濟,丹佛也開始為了穩定的訂單變成為壟斷公司工作。

在他賣掉自己的舊貨車,貸款承包下HUC的裝甲運輸車那天他一定是開心的。

但是從那天開始他雖然還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有些“成分”卻開始改變了。壟斷公司自然不把他當人,工會更是把他拒之門外,稱他為“工賊”。

這種汙蔑著實在客觀而又緩慢地傷害著他。

“大叔,您就是勞動者。這是什麽人也否定不了的。”

“工會呢?他們不要我了!”

丹佛發出一聲嗚咽。

亞眠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他忽然就很理想主義地張口承諾了,

“大叔,至少我尊敬你。我會說服工會的所有人再次接納你。”

“我能相信一個道德婊的話嗎?”

丹佛對亞眠的看法沒變,這讓亞眠很難受。然而,他的下限還沒低到去反駁一個將死之人。於是,亞眠向遠處悠長地望了一眼,說——

“能。”

丹佛大叔長久的沉默。

亞眠向丹佛看過去,落在地上的半截煙頭還燃著呢。

“我們走吧。”

辛迪走過來,給亞眠揮揮手。

“走。去哪?”

亞眠一半是在開玩笑。另一半真的是不知道該去哪裏。

“我們可以去當邦妮和克萊德。”

辛迪蹦蹦跳跳過來用雙手攀上亞眠的肩膀。

“……嗬。”

亞眠將辛迪抱起來,走幾步路把她放在皮卡的副駕駛。然後他坐到駕駛位上,卻沒急著開車:

“我們一起去舊世界。到那裏,我們就該分別了。你可以在那裏隱藏自己的身份活下去。”

“好呀。”辛迪在假笑。

汽車發動,轉入主路。開出去沒有幾十米,道路中間出現一個人形,雕像也似的擋住去路。

在無人區,這種攔車方式簡直禮貌得不行。為了回應這份禮貌,亞眠隻好下車將這個人看個清楚。

此人和亞眠差不多的體格,留著搖滾歌手喜歡留的男式長發。上半身是件防彈背心,下半身穿了件演出用的西部風牛仔皮褲。

應該不是赤鋒那幫瘋子。去掉那件防彈衣的話,他真挺像個迷路的過氣樂隊歌手。

——如果能迷路到這種地方的話。

“你好啊先生。迷路了?”

亞眠先出聲打招呼。

“不……我剛到達目的地。”

此人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我叫維克多,是來邀請你的。”

“邀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亞眠開始警戒——雖然大概沒什麽用,但是這個“維克多”給人一種來者不善的感覺。

“你叫亞眠,來自兩百年前。你剛剛把一位HUC政府雇員——丹佛,遺棄在黃沙中。”

維克多自顧自地登上皮卡駕駛位,

“而我是來邀請你的。上來吧。”

“你是什麽人?”

亞眠又重複一遍。可是他現在手裏沒槍,這種威脅又警戒的語氣反而讓他變得有點可笑。

“維克多——”

維克多拖長音,

“赤鋒組織的領袖,來邀請你去參加丹佛的葬禮。”

“……!”

亞眠後退一步。

“沒必要害怕我。”維克多倒是淡定,“赤鋒組織在最近十年裏更換了許多次領袖。到我這一代已經很溫和了。”

亞眠咽了一口口水,看著副駕駛上還和沒事人一樣的辛迪,終於也上了車。

兩個座位三個人,位置實在是逼仄。皮卡在公路上逐漸加速,居然真能看到赤鋒組織的廢土戰車慢下來讓他們超車。

亞眠不禁問:

“你們是赤鋒……如果真是的話;為什麽要給丹佛舉辦葬禮?”

“赤鋒尊重勞動者。實際上,赤鋒本身就是一群被資本主義者奪去家園的勞動者。我們失去了家園,所以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把它奪回來。這不是很合理嗎?”

維克多說。他的語氣很堅定,帶著不可否認的威壓。在亞眠幾乎沒法反抗的這種情況下更是讓人不敢反駁。

可明明是你手底下的人殺了丹佛。如果那群人也是“為了奪回家園”的同道夥伴的話,他們應該是在付出生命之前已經先把人性付出了。

這麽想著的亞眠不禁側目。維克多看在眼裏。

“別啊,老兄。我看起來像那種喜歡喊著口號讓別人替我去死的人嗎?”維克多笑著說。

像。

實在是太像了。倒也不是不相信這位維克多,是因為曆史上這種人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他們的形象都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而把這位維克多放進輪廓裏毫無違和感。

亞眠沒說話,但看穿了亞眠的維克多不禁哈哈大笑:

“有很多的人這樣質疑我!”

亞眠換一個話題,

“……你為什麽要攔截我們的運輸車?”

“受人指使——”

維克多倒是坦白,

“但埋葬丹佛是我的決定。我說了,赤鋒尊重勞動者,就不會讓他們在荒野上暴屍。”

“過去的幾十年,無數的勞動者淪為契約奴隸和乞討者。你們去哪了?”

亞眠故意說得有些鋒銳。維克多的溫和讓他覺得有些虛偽,他想刺一刺看看這份溫和是不是虛偽的。

“你馬上就能看到了。”維克托說。

皮卡艱難地登上一座荒丘。維克多鑽出皮卡,從這裏看去可以見到前方的一大片荒原。這裏的土地不再是沙子,至少可以在上麵蓋些東西。

遮蔽所……還有墓碑。

無數的、各種各樣的墓碑。有土丘,有石堆,還有樹枝搭成的十字架。

維克多看著亞眠。

“我們去了這裏……。”

他用眼神說。

“丹佛呢?也葬在這裏了?”亞眠問他。

“嗯。他們把他和那包煙一起埋了。”

亞眠再沒問詳細葬在哪裏了。維克多估計不知道。這裏死了這麽多人,維克多大概也不知道哪個墓裏埋的都是誰。再說了,沙漠正在擴大,不消十年,這些墓就會被淹沒在沙丘之下。

“十年後,就沒有人會再記得這些墓碑了。”

亞眠說。他的語氣裏不無歎惋,但也透露著無動於衷。

“但總有人會記得勞動者。”

維克多的語氣還是那麽堅定,給予人希望。兩人在荒丘上唏噓了一陣。辛迪在一旁玩耍。等到風吹的兩人有點冷了之後,三人擠上車,皮卡開往了赤鋒的大本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