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辛迪
“……這是仿生人，對吧？”
沉默著思考對策的亞眠忽然說,
“給工會老板的禮物開了包裝，這下糗大了。”
丹佛大叔低著頭。他顯然在思考要不要陪亞眠把這出戲演下去：
“嘿，這可是你幹的。所有的損失都要你來承擔。”
“那是，那是。”
亞眠臉上賠笑，畢竟在生死關頭，賠償還是能接受的。
哪怕是給吃人不吐骨頭的壟斷公司賠償——
——好吧，*可能*吧。
氛圍剛有所緩和，盒子裏發出“嘰”的一聲，嚇得兩人都有點顫抖。這玩意啟動了。再怎麽說，由青銅仿生金屬打造的頭殼下麵裝的還是人腦。這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人類，而現在她從強製休眠中蘇醒了。
“哈哈，這玩意做的還真是逼真，對吧！”
亞眠急得幾乎要把丹佛嘴裏的煙拿過來自己叼上了：
“我們怎麽處理這玩意？給她按回去，再把蓋子蓋上？”
“別瘋了，她現在已經活過來了。我們把她帶到駕駛室去,然後回58區，在那看公司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情。”
丹佛大叔倒冷靜下來了：
“記住，別和她說話，她不是人類。”
說罷，丹佛起身走出貨倉。他沒有幫亞眠一起帶這個“仿生人”進駕駛室。
說不定就在他倆抬著這東西的時候,鐵臣無人機一束電磁彈就掃過來了呢。
亞眠看看已經從箱子裏坐起來的仿生人，她的目光中顯露出對這個世界的無盡迷惑。一瞬間，拋棄所有一切帶著她逃走的想法湧上心頭。
為了一個**機器人拋棄世界？
簡直就像某位留著藍色刺蝟頭的姥爺的14歲外甥……
亞眠甩甩頭，好像要把想法甩出腦外。他脫下短袖給仿生人穿上。給成年男性的短袖夠長，仿生人穿起來多少像個在星期日早晨剛起床的少女。亞眠拎著她的手將她帶進駕駛艙。
鐵臣無人機沒有啟動。這也許可以看做是一種默許,公司還不打算對這起意外事件采用強製措施。
丹佛大叔不再健談，甚至也不再抽煙，唯有猛踩油門導致運輸車的怒吼充斥於耳。
忽然，仿生人極快地從中控台上抓走了什麽東西。亞眠注意到時，她已經將那東西死死地攥在手中了。
“你拿走了什麽！？”亞眠喊了一聲，旋即去掰仿生人的手指。但任憑亞眠用盡全力，也掰不動仿生人一個手指。
“你拿走了什麽！？”亞眠手上加力，又重複一遍。
仿生人看看亞眠，像歎氣般模樣，五指張開。掌心裏是那種由方形塑料紙包裹的小顆硬糖，已經被捏成粉末。
“糖果。”仿生人出聲，“我喜歡糖果。”
“……”
亞眠一時語塞。看來這台完全改造人的大腦裏還留有“糖果很好吃”這種記憶。
看亞眠愣住，仿生人的目光裏露出小孩子典型的狡黠：“我可以吃糖果嗎？我很乖、很乖的。”
亞眠看看丹佛想征求意見。但丹佛可不管，他仿佛陷入了一個獨立空間，要和亞眠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事情完全撇開。
“……吃吧。”
亞眠沒有忍住去摸仿生人頭頂的手。他不禁幻想自己和未婚妻薇爾要是沒有參與青銅計劃，也會有一個這樣的孩子……
仿生人也沒有躲開。一瞬間，亞眠感到自己和這個仿生人建立了某種關係。顯然，這位仿生人也感覺到了，她稍微向亞眠靠近了一點，輕聲說：
“偷偷告訴你，我叫辛迪。”
亞眠沒有回答。這種關係對他是有害的。
辛迪顯然對亞眠的不回應感到一絲不滿，她繼續說下去，想引起亞眠的興趣：
“這是我自己給自己起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其實我已經死了。所以你現在看到的是我的新人生！我希望它能和糖果一樣甜甜的。”
可是你的新人生是被送給工會的某位高層做私人性偶。看到少女迫切地期望自己的疑惑，亞眠於心不忍地回應：
“這和你叫辛迪有什麽關係？”
“因為辛迪和糖果的發音很像。”
辛迪一邊回答，一邊因為自己的智慧竊喜地笑了。
亞眠撇過頭去，不再和辛迪說話。大多數人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牛馬，男人給別人賣一輩子汗，女人給別人賣一輩子肉，都是實在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連自己都可憐不過來，哪還有同情心去可憐你？
可惜完全改造人的壽命是很長的。像辛迪這樣年輕的大腦，活個三四百年不成問題。在這三四百年裏，她大概會在多個賣家之間流轉，用身體去迎合人類所有的性趣吧。
就該對生產和持有完全改造人實行無限製審判！
亞眠惡狠狠地想著。
可惜呀，你的新人生可不會是你想的那麽甜美。亞眠轉向辛迪，有一瞬間目露凶光。
如果你想改變你的人生，現在就是唯一的機會了。用暴力打敗我和丹佛還有窗外的鐵臣無人機，你就自由了。
……那是不可能的？
那麽——比起給別人做奴隸幾百年的苦難——，死吧！
“嘿，你明白你是誰麽？”
確定了這一目標之後，亞眠對辛迪低聲道。他眼角的餘光掃過丹佛，對方麵無表情。說實話，他覺得丹佛是在自我防衛。如果不觸犯他的利益，亞眠今天就是把自己玩死他也不會管。
“我是辛迪。我要和你一起到城裏去。”
“你不覺得我們是壞人嗎？”
怔了一怔，亞眠故作怒容地回答。
辛迪看著亞眠的怒容嘿嘿地笑了：“我覺得不像。”
“不……。”
亞眠說完這個不字之後沉默了很久。他在思考如何去闡述辛迪以後要遭受的苦難又不至於傷害她，最後他張開了嘴，仿佛裏麵有大量的粘液讓他吐字困難似的：
“我不知道你在死前遭受了什麽。但那些事情的元凶，就是我們。”
辛迪注視著亞眠。一瞬間，有複雜的感情在那雙機械構造的眼睛裏流淌：
“我原諒你。”
亞眠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為什麽？”
看著亞眠的不可思議，辛迪又露出了小孩子的狡黠笑容：“你太傻啦！如果用我做實驗的人有你這麽傻，我就原諒他。”
這家夥比亞眠想象的聰明。也許應該把“亞眠和辛迪的認知水平是相同的”作為他們談話的前提。
“那麽你應該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了？”
“直通地獄！”辛迪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那模樣好像地獄是什麽度假勝地似的，“我這樣說你滿意嗎？”
“既然你知道，你就應該明白現在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亞眠甚至還煽動地用目光指向窗外。
“怎麽，你希望我去死啊？”辛迪擺出無辜的模樣。
“也許死了就到天堂了呢？”亞眠終於忍不住了，對一個小孩子反唇相譏。
“假如幫助我從這裏逃走能滿足你對於自己是一個好人的想象，即便讓我死掉也無所謂——是嗎？”
辛迪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完全不像個小孩。
“……！”
亞眠閉上嘴唇。也許他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辛迪靠近亞眠一點，用溫柔的絮語質問亞眠，
“你知道我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嗎？”
“哼？”
“我聽到的是‘哈哈，這玩意做的還真是逼真，對吧！’”
說這話的時候，辛迪用一種“你有罪”的無辜目光緊盯著亞眠。說實話，亞眠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公司定製的性格mod。
“你也知道你現在什麽身份，那樣說對大家都好。”
亞眠在推卸責任。他已經感覺到這個小姑娘經曆過一些痛苦的事情，而他現在在做的事是在火上澆油。他不想承認這一點，索性決定不再說話。
辛迪眉眼一彎，嗬嗬地笑了：
“很真哦。”
那是一種無法選擇的笑。某些痛苦在心裏留下陰影之後，所有的重提都隻會再次揭開傷疤。那種痛苦隻能用笑容略過。
“他們說變成完全改造人之後要偽裝成仿生人生活，和有罪的身份一起掩蓋的，是作為人的資格。那樣的話，應該就再也沒有人會關心我了。可我好希望有人能關心我，即便是你這樣自以為是的關心也足夠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辛迪在向亞眠一點點靠近。最後辛迪幾乎貼在了亞眠身上，她一隻手伸進亞眠懷中，握住了亞眠的佩槍。那是把GLK-37，威力實在有限的舊式火藥手槍。
“我是為了取悅他人而降生的。”
“我無法違抗這一點。”
“你對我自以為是的關心，是世界上唯一有人曾替我著想的證明。”
“所以我願意為了你對於自己是一個好人的想象而死！”
辛迪抽出亞眠懷中的手槍，向防彈玻璃的一點射盡子彈。在亞眠和丹佛的驚慌之中，辛迪以柔軟的身體作為彈簧，向碎裂的一點揮出了一記肘擊，將玻璃變成了粘連的粉末狀。
玻璃的碎裂發出一聲脆響。蓋過了那聲脆響的是辛迪的低語：
“我想在死前一直被人愛著。”
在塵暴湧進駕駛室。辛迪消失之前，亞眠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愛你，你愛我嗎？”
車身發生了劇烈的晃動。想也不用想，鐵臣無人機以全功率啟動了。這玩意裝的可是正兒八經的高斯炮，隻要進了它的射程，任你是什麽牛鬼蛇神也得變成碎末渣渣。
在可視度極低的塵暴中，亞眠仍可見辛迪的人形輪廓。
然後，他看見了高斯炮彈的軌跡。連續射出的炮彈在塵暴中劃出了一道刀刻一樣的痕跡，痕跡的末端，辛迪已經消失了。
慌亂之中，丹佛戴上了護目鏡和氧氣麵罩。逐漸增加的車速讓沙暴統治了駕駛室，亞眠不禁覺得這是丹佛在發泄他的怒火。
但亞眠沒空管那個。就在他屏住呼吸，幻想著辛迪能再次出現時，丹佛摘下了氧氣麵罩，在塵暴中怒吼了一句：
“我們被‘赤鋒’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