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限審判
看丹佛沒再回答，亞眠轉身麵對這座龐大的尼奧城。
對外接引模塊猶如21世紀科幻小說中那些巨型太空港口一般,吞吐著來往的浮空車。說到浮空車，亞眠喜歡這玩意的不行，聽說最高級的浮空車“白帝”改型已經能在大氣層外層打水漂了呢……
但是像他這種舊世界來的窮人，要去的地方卻是對外接引模塊的數十個巨型磁力軌跡發射器。這種酷似行星發動機的器械憑借58區傳輸來的電力，在各個城市模塊之間發射磁軌以便磁軌列車在上麵通行。
這是獨屬於社畜的交通方式，高效高速，事故率為零。
相比磁軌發射器，它下麵的列車月台顯得很渺小。列車卡辦理是自助的，亞眠花400塊辦好列車卡，乘上一台磁軌車。
一看餘額，還有48多一點。
古時候有句成語叫一錢不名，它所表達的窘迫和危機感大概也就是在這種時候能體會得最真了吧。
窗外掠過模塊化城市的景觀。磁軌時而視野開闊，可見未來城市布滿霓虹的壯麗；時而鑽入巨型建築的腹中，模塊與模塊之間浮空車通行井然。
有了舊世界這種末位淘汰製的排泄地，尼奧城的失業率還蠻低的。亞眠在城市的貿易模塊沒有找到公司的人事處,一問才知道原來公司招募區已經合並到市中心了。
剛出學校的學生們一般都是和公司直接簽線上條款，沒有HUC在中間盯著，霸王條款好簽多了。如果真到了公司招募處這一步，多半會被刷下來，然後連磁軌車也坐不起,在生活區晃**幾天後，就被市民管理局的人送到舊世界吧。
亞眠腳步略一停頓。
想到丹佛大叔的推薦，還是走向了馬格努斯公司的招募園區。
說實話這裏對於一個城市的人力資源集散地來說可真小，各個公司的招募人員簡直可以說是雞犬相聞。這對於勞工來說可真不是件好事。
“呦，你好。”
馬格努斯招聘處的接待員是個留著絡腮胡的長臉男人,目光自信的有點逼人。他朝著亞眠走過來，和亞眠用力一握手：
“我是洛馬柯尼斯。看你不太像學生，你是先民吧？請先坐。”
這麽個熱情又自信的人搞得亞眠倒有點不知所措了，他在洛馬對麵坐下：
“我是亞眠。”
“當然，00491號先民，2033年5月28日出生的亞聯帝國公民亞眠；”洛馬坐到電腦前，抬頭看一眼亞眠，
“兩百年前一個邪惡帝國的邪惡計劃的遺民，哈？”
“哼——”
亞眠覺得洛馬應該在開玩笑，但他不知道該不該笑，於是發出了一個拖長音。
“哦，對不起。我還以為現在的人對亞聯帝國的看法已經蓋棺定論了。”洛馬擺擺手。
“現在的人是已經蓋棺定論了。”亞眠板結的麵部肌肉終於鬆動了一些，就像在苦笑：“但我是來自過去的人。”
“嗯……看來你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A58區-舊世界的人。”洛馬托起下巴，“雖然你是通過HUC分配來的人，但不得不說，你很符合公司的人才需求。”
“啊，那是因為他們早都不想給我發放先民失業補助金了。”亞眠不禁自嘲地笑笑。
“哈，失業補助金？這個詞聽起來可真夠複古的。”洛馬沒有忍住，還是有失職業風度地吐槽道。
一秒之後，他把話題轉回到工作上來：“那麽，你怎麽看待你們A-58區的工會？”
詆毀！不遺餘力地詆毀——
工會可是所有公司的眼中釘，他們怎麽會接受一個眼裏放得下工會的人？
“不學無術的蠢材，坐井觀天的無知者，暴力統治的獨裁者集群，以公眾之名行特權之實的排外團體！”
這番話亞眠沒過腦子，文字自動排序以後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會這麽評價工會。
洛馬又露出他那自信到逼人的微笑，
“哈哈。倒也沒必要這樣說他們。HUC宣稱資本主義保護下的公司製度和地區維和協議APKA組織是HUC的兩個孩子，但公眾默認的一點是，HUC還有第三個孩子，那就是工會。”
“隻不過……”
“隻不過這個孩子是用屁眼生的。”洛馬緊跟著說，“放心，老兄，這裏不是舊世界，你大可以開工會的玩笑。”
“看來，你們希望我能在58區和工會打交道？”
“事實上，公司在這方麵有一套完整的流程部門。”洛馬報亞眠以一個職業的微笑，“我們希望你能獨立於公司工作。”
“嗯？那是什麽意思？”
“你對完全改造人怎麽看？”洛馬沒有回答，而是用一個問題回應亞眠的提問，“自從‘青銅’被大量運用之後，將全身都改造為賽博義體的個例屢見不鮮。一般來說，肉體改造度高於82%就會被視為完全改造人，這將違反HUC直隸法，HUC在這方麵的違法行為一向主張無限製審判權。”
無限製審判，即所有人都將擁有無限製審判此人的權力。這對於一些暗戳戳想要嚐嚐血之滋味的人來說是個不錯的機會，而這種人居然還有合法合規的政治團體，“公民審判官特別護衛隊”什麽的。
這幫人都是些把終生貸款的生活壓力釋放在虐殺中的變態，多年來其手段也日益精進。被他們抓到的犯罪分子那真的想死也來不及了。
不過從這種角度來說，這種律法確實能約束許多嚴重的犯罪行為。
亞眠有些輕蔑地笑了：“說簡單點，你是在問我對犯罪的態度。”
洛馬居然毫不避諱地嗯了一聲。
“哼……。我知道HUC並不是一個像亞聯帝國那樣強壯的政府。但這不意味著犯罪是被允許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亞眠感覺到自己的屁股已經不屬於這張椅子了。他的意思是他不會為了公司而違法。
“說得好！”洛馬幾乎要站起來和亞眠握手，“我們正需要你這樣富有正義感的人參與我們的工作！”
“哈——什麽？”亞眠瞪大眼睛。
“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工會是一個違法組織，它沒有存在的法理依據。作為一個武裝組織，我們已經調查到了它私藏EMP武器的蛛絲馬跡。”
在電磁植入體極大普及的現代，像EMP還有石墨炸彈這種能幹擾電磁設備的武器可以瞬間殺死使用高級植入體的人。鑒於能用得起高級植入體的人非權即貴，公民和除APKA以外的組織禁止持有EMP和石墨炸彈的法案迅速編入了HUC直隸法。
洛馬遞給亞眠一枚芯片，亞眠接過手插入植入體。
西部之影彈出一組相片，在空中大概是無人機的角度，能看見A-58區的工業結構頂端，工人們在運送類似石墨的物質。
不過，工會私下裏偷偷幹這種事情，神不知鬼不覺，有拍攝這種照片的動機的人恐怕隻有公司吧。
“你們想讓我以先民的身份去獲得實質性的證據……？”
洛馬毫不避諱地嗯了一聲。
“你怎麽知道我會幫你們？”亞眠拍案而起。
一瞬間，洛馬啟動了他的植入體。亞眠感覺到往日之影沒法啟動了。他意識到，洛馬正在幹擾周圍所有的監聽監視設備。
“我們有關於00492號先民，薇爾的資料。而且我們有意向交換情報。”
洛馬說罷這句話，結束了他的電磁幹擾。
亞眠咬了咬牙。
拿錢辦事罷了！他擠出笑容，上前和洛馬握手：
“……成交。”
……
磁軌車回到對外接引模塊沒花多少時間，但亞眠覺得恍若隔世。回到出發處，丹佛大叔腳下已經扔了許多煙頭。見到亞眠，丹佛大叔揮著手上來打招呼。
“嘿，小子。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大家都是馬格努斯的狗了，彼此彼此吧。”亞眠吐了吐舌頭，上前與丹佛擊肘。兩人的配合相當默契。
繼續回到已經有點熟悉的車上，丹佛大叔輕點油門，回程的速度比來時慢許多。丹佛慢條斯理的開始聊天：
“那麽……公司要你去哪個部門？”
亞眠瞥了一眼丹佛，這個大叔的目光飄忽向天際線，仿佛對所有的事情都漠不關心。
“他們想要利用我挑起APKA組織和工會的大戰。”
出於一種尋開心的態度，亞眠回答。
“哈！大戰！你見過大黃蜂與蜂巢的‘大戰’嗎？”
“沒有。怎麽了？”
“大黃蜂可以在數小時內屠殺上萬隻蜜蜂。工會也許有一座堡壘和幾千裝著七級義體的戰士，但如果APKA想要消滅工會，他們會首先利用大範圍的電磁幹擾炮暫時破壞這一地區的所有電力設備，然後用溫壓彈消滅藏匿在工程建築裏的工人，最後再派無人機去收屍。”
丹佛看一眼亞眠，
“——連人都不用派。”
亞眠注視著丹佛。他想讓丹佛表示自己在開玩笑，其實並沒有那麽厲害的無人機之類的——
丹佛對不可置信的亞眠樂了：
“十幾年前有許多非法武裝分子在這裏劫道，他們的武裝水平和工會是同源的。你猜他們為什麽消失了？”
“是APKA組織嗎？”
“哈！輪不到APKA出手！你應該看見這台裝甲運輸車後麵的那些掛載模塊了，那是APKA退役下來的重型戰鬥無人機‘鐵臣’。公司花大價錢買過來的圖紙，給我們這些貨車司機都裝上以後，那些武裝分子就再也沒敢靠近我們的車隊！”
這麽說，假如亞眠真的找到了工會私藏EMP的證據並把它交給公司，那麽他是不是算戕害數千人的從凶？
也許是看出亞眠心中的疑慮，丹佛把車停在避風處，跳下車去：
“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兩人來到車尾，貨倉徐徐打開。裏麵三排四列，放著12具電子恒溫倉，大小大概剛好裝得下一個人。
“哼。”
丹佛給亞眠使了個眼色，兩人鑽進貨倉仔細打量著這些恒溫倉。
“哼？”
這玩意裏麵裝的不會是人吧。
亞眠看看丹佛，想證實自己的猜想。
“別瞎想，這裏麵是仿生人。”丹佛出聲，“這上麵有四位數密碼，是要送給工會高層的禮物。”
馬格努斯在賄賂工會高層的人？
亞眠正想這樣說，但多一步思考讓他發現了另一種可能性，也許這裏麵的並不是仿生人，而是保留人類大腦的仿生人——完全改造人。
“別瞎想！這玩意在我們手裏隻能是仿生人！”
丹佛厲喝，
“無限製審判權是指任何人都有立刻處死犯罪人的權利，你敢說出來，這台運輸車上的六架鐵臣無人機就敢啟動！”
完全改造人這種違禁品能讓亞眠和丹佛死上好幾十次了。公司要他們把這個送給工會，成為栽贓工會的證據！
“大叔，你真把我往火坑裏推啊！”
亞眠真想動手打人了，他猛推一把丹佛。
沒想到丹佛倒是笑嘻嘻地，“從你來到58區那一刻，公司的人就盯上你了。今天我和洛馬甚至先民專項事務處理部的都隻不過陪你演出戲罷了。”
“工賊！工賊！去你X的！去你X的！”
亞眠的拳頭就朝丹佛揮過去。
“小子，好人難做啊。”丹佛的語氣頗揶揄，“看你這麽生氣，先把公司預支給你的首月工資打到你賬戶上吧。”
亞眠腦海中自動彈出餘額界麵，顯示餘額10048.87。
真不是開玩笑的，亞眠看到這個數字的一瞬間，揮出去的拳頭就變成欲拒還應的小姑娘一樣，撒嬌般的力度打在丹佛身上。
“啊，不，我是說……”
亞眠反應過來了，繼續揮拳：
“當公司狗就是好啊……”
“嘿，小子，你要知道在城市裏可是浮動工資製。公司會根據你這個人的消費能力每月浮動工資，讓你永遠攢不下錢，從而當一輩子公司的牛馬。但你幹這個活，拿的可是正兒八經的固定工資，能攢錢買下產業，當上公司老板的那種！”
丹佛的眼裏不經流露出一絲豔羨。這感情大概是真的。
“那麽……我們該幹什麽？”
亞眠的手不安分地在電子恒溫倉的密碼上按來按去。這下麵的寶貝雖然是相當的違禁品，但也是黑市上價值連城的寶貝。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一台，那不就發了……
開玩笑呢，拿走一個這個，公司當場就能把你給抹了。
“你說的沒錯，數十年來，公司確實在千方百計地滲透、取締工會。他們提供各種工會犯罪的證據給HUC，就是想說服HUC消滅工會。實際上，隨著HUC集權力的提高，也必然不會繼續允許工會這種武裝團體的存在。而你我，隻不過是時代的一粒塵罷了。”
亞眠願意相信這個說法。
隻要相信某種說法的人足夠多，這種說法就是真實的。
亞眠最後在密碼鎖上一按，兩人要起身去駕駛艙。
然而隨著冷卻氣體向外噴射的聲音，密碼鎖打開了。
“啊……”
兩人注視著艙蓋打開，下麵是一具完美的胴體。
是的，它就是字麵意義上的“完美”。這是人類工業以消滅缺陷為目的而生產出的完美產品。
兩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沉默了許久，終於亞眠輕聲開口：
“老兄，四位數密碼有點不保險啊……”
“你要麽帶著這個東西跑路吧，雖然無人機會在後麵追你；”
丹佛竟然無恥地：
“但好歹就不關我事了啊……”
亞眠瞪大眼睛看著丹佛。他決定了，就算要死，也要把這個坑自己的大叔拉下水。
在這個科技重塑道德感的年代，壞人真的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