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直線相交

車緩緩向前駛去。

龔夕聞沒讓車上的沉默持續太久,隨口與郭怡臻聊了起來。

“怡臻,你應該還沒成年吧?現在在哪個學校?”

“A大。”

龔夕照微微一怔。

龔夕聞笑了笑:“這麽優秀,跳過級吧?”

郭怡臻低低“嗯”了一聲,沒有炫耀的成分。

“讀什麽專業?”

“師範類的,數學科。”

“A大的師範類很有名,女孩子教書挺好的。”龔夕聞越活越有種超出年紀的長輩範,甚至不忘揪出自家的“孩子”說兩句,“龔夕照最差的科目就是數學。龔夕照,你高考數學多少分啊?”

龔夕照對於龔夕聞突然的提及感到不悅,悶悶地將頭別向窗外:“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分數都是同學幫他查的。

此時,他腦海中浮現出數學老師的臉,心想,如果換成身旁這位郭妹妹,他應該會在課上少睡點覺。

龔夕聞笑了笑,沒再追問。

車內陷入半晌沉默,郭怡臻主動開口道:“夕聞哥,十萬塊我會盡快還你的。雖然還在念書,但我每年都能拿獎學金,周末也有在培訓機構裏兼職。”

龔夕聞本想說不急,可當他通過鏡子看到其中映照出的龔夕照那副目光遊離,欲言又止的模樣,腦中立刻生成一個主意:“但是,你還在讀書,每年都要學費、生活費,獎學金跟兼職工資都未必能填上這個窟窿吧?”

龔夕聞的話一針見血,戳出郭怡臻的窘迫。

郭怡臻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龔夕照忍不住插嘴:“喂,龔夕聞,這筆錢算是我借的,隻有我有權催她的債。”

邏輯有些漏洞,但他無視這些窟窿。

他答應了要複讀,那便複讀唄,反正不過再混一年,他可沒保證成果。

如此直截了當的維護,讓龔夕聞更加堅定心裏的計劃,一個能治龔夕照的計劃。

龔夕聞對龔夕照的話置若罔聞,繼續對郭怡臻道:“我倒是有個主意,想請你幫我個忙。”

郭怡臻毫不猶豫應道:“夕聞哥你說,我一定盡力幫。”

龔夕聞勾了勾嘴角:“有件事讓我很頭疼,龔夕照成績太差了,如果他照這種狀態複讀下去,這一年不過是浪費時間。”他當然看出龔夕照意欲敷衍的心態,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到外麵找個包年保證成績的全輔老師,沒準更貴,所以我想請你幫我輔導龔夕照,如果他能在一年後順利考上本科,那麽這十萬塊的債務一筆勾銷。”

龔夕照聽完龔夕聞的想法,忍不住插嘴:“我不去培訓班上課。”

郭怡臻明明比他小,要他混在一群學生中間聽她講課,舉手回答問題?絕對不行。如果這樣,在郭怡臻眼裏,他絕對就像個小屁孩。

龔夕聞卻聽出了言外之意。事實上,龔夕照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他遽然沒有一口拒絕,隻是對地點產生了異議。看來,他沒有猜錯。

龔夕照終於不再沒有軟肋。

龔夕聞踩著他剛摸索出來的礁石堅定地走,繼續道:“怡臻,你方便每天晚上到家裏幫龔夕照補習嗎?這樣也不耽誤你周末兼職。”

郭怡臻平時是拒絕上門補習的,根本原因是避免上門可能產生的糾紛。但眼前的兩兄弟讓她信得過,加上這可是十萬,龔夕聞說的沒錯,她還有學業、生活花費,僅憑獎學金及兼職收入是完全無法支撐的,這樣好的機會,不亞於天上掉餡餅,她沒有拒絕的理由:“我沒問題。周一到周日晚上六點以後,我都有空。”

龔夕聞就喜歡女孩直接,不扭扭捏捏,他又問:“龔夕照,這樣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龔夕照的腦裏浮現出房間中那張書桌,兩人並排坐在一塊,像是同桌,地位不就平等了嗎?他癟了癟嘴,目光繼續轉向窗外:“就這樣吧。”

表麵上雖然鎮定自若,但龔夕照的心早已加速躍動,滿眼的霓虹都化為細細碎碎的驚喜亮片。

龔夕聞覺得今年的運勢一定不錯,臉上的笑容更按捺不住:“怡臻,那未來一年就麻煩你了。你下了課就過來家裏吃飯。”

“好,我一定盡力。”郭怡臻轉過頭看了眼龔夕照,卻隻瞧見他的後腦勺。

龔夕聞又與郭怡臻聊了幾句,但刻意避免談及令她傷心的事。

他知道郭父過世後沒多久,小區裏那套房便被郭爺爺收回,交給了另外一個兒子。房子本身便掛在郭爺爺名下,郭家擔心林清雨再嫁,總不能讓家裏的房產落到別的男人手中,便把這對母女趕了出去。林清雨不爭不搶,帶著郭怡臻到外邊租房子住。

龔夕聞想:郭怡臻清醒、勤奮,安在桀驁不馴的龔夕照身邊,倒也是種互補。

將郭怡臻送回去,龔家兄弟到家時,已將近淩晨。

龔家位於與海對望的別墅區域,該小區內一年四季皆花草繁盛;房子之間間隔較大,極力照顧采光與維護隱私;入夜後便闃無人聲,唯有海風親昵來訪。

剛進門,保姆朱阿姨便開始下鍋煮麵條。

食物的香氣自由自在在屋內騰飛,並毫不留情撞擊入人的鼻腔。

龔夕照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胃是空的,可思想卻被一段意料之外的經曆所盤踞,此時隻剩下縱橫相交的複雜感觸。

兩兄弟一塊吃了夜宵,先後上了二樓。

龔夕聞在空**的走廊上回了幾個重要來電,掛掉電話後,正好撞見預備進浴室洗澡的龔夕照。

他忍不住提醒道:“龔夕照,我在車上說的話是認真的。如果一年後你沒有考上本科,我會讓郭怡臻連本帶息把錢還給我。”

龔夕照白了他一眼:“唯利是圖。”

他眉開眼笑:“成語用得不錯,寫作文的時候可以用上。要不唯利是圖,我怎麽走到這一步?你真以為人人高中畢業出門打工就能走到這一步?龔夕照,我吃過的苦比你吃過的鹽還要多,你真以為背上行李換個城市就能換到理想人生?你要是出去做體力活,看你能撐幾天。”

“羅裏吧嗦。”龔夕照推開他走進浴室,忽然又止住腳步,回頭對他說,“我手機被偷了,明天幫我買台新手機,要最新款。”

隨後,浴室的門猛然被關上。

他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回了房間。

龔夕照洗澡時才始覺渾身疲憊,這一天,曆經太多事,其實件件沉重,但因收尾時那一件過於深沉,導致與之相對比,前頭的事反倒顯得輕盈許多。

與生死相比,被盜竊、被詐騙、被威脅,都算小事。

洗完澡剛回房間,還沒坐下,他便接到了齊楚楚的電話。

齊楚楚的聲音清晰且充滿活力,像晨曦般:“忙玩了沒,打遊戲。”

他倦倦地躺到**,聲音低沉:“不打了,累。”

齊楚楚感覺到他狀態不對:“發生什麽事了?你兄弟給你介紹的工作不合適?”

龔夕照覺得說來話長,這時也沒什麽分享欲,隻簡單說了結果:“我回來了,打算複讀。”

那頭如同氣球爆破般尖叫了一聲:“不會吧?你受什麽打擊了,複讀?這兩個字一點都不適合你,被夕聞哥逼的?”

龔夕照微微歎了口氣,其實龔夕聞原本沒有任何與他談條件的資本,是他自願走入藩籬:“情況很複雜,反正,我答應他了。”

齊楚楚沉默了半晌,模仿他歎了口氣:“夕聞哥有時候確實固執。複讀就複讀唄,混一年也沒什麽。”

“這次我要上本科。”他說得堅定,把這句原先纏繞在他身上如同自嘲的話說出認真篤定的味道。

那端的齊楚楚被他的語氣驚得目瞪口呆,片刻才說:“不會吧,夕聞哥拿什麽跟你交換了?至於嗎?你還是龔夕照嗎?我懷疑我打錯電話了。”

“反正……”龔夕照自我解釋道,“這也沒什麽難的。我打半年遊戲就能登市級前三,不就是考本科嗎?本三也是本科,小問題。好了,我今天跑了一天,累了,睡了。”

好像再說下去,連他都要自我質疑似的,他快速終結了這個話題。

齊楚楚不死心,可憐兮兮道:“哎呦,你陪我打兩把遊戲嘛,我最近失戀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就早點睡。我掛了。”龔夕照不等對方回話,便掛了電話。

他的身體雖然疲憊,但精神卻仍在跳躍,且驀然有種詭異的雀躍感。

他的目光在寬敞的房間內遊**,最終落在書桌下的遊戲機箱。他撐起身子,跳下床,將那箱遊戲機挪出來,塞到床底下。書桌頓時空出兩個座位來。

他忽然發現他的書桌挺長,也挺寬。如果再短些,再窄些,兩人就會坐得更近些,挨著擠在一塊,像今天被綁在一起……

他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些,旋即躺回**,滅了燈,閉上雙眼。

此時的黑暗柔和如水,正因為深不見底,才讓人足以幻想能夠從中抓取的事物。

林清雨的葬禮是由龔夕聞一手操辦的。

也正因為是龔夕聞牽的頭,來祭拜的鄰居比郭怡臻預想的還要多,收到的隨禮亦超出她的預期。

龔夕照覺得龔夕聞總算做了件靠譜的事。

天地間安插一抹潔白,哀樂、哀光、哀嚎聚集於此。

葬禮全程,龔夕照自願當郭怡臻的貼身助理,跟著她跑東跑西,幫她記賬、分發白花,甚至陪她到火葬場,送完了林清雨最後一程。

夏日炎炎,悶熱中卻裹著悲涼。

葬禮結束,逝者歸於塵土,生者留在人間。

郭怡臻對龔夕聞充滿感激,但口頭的表達顯然沒有意義,她在葬禮結束的第二天晚上,便帶著材料前往龔家,準備開始為期約一年的補習之旅。

仍在暑假,龔夕照前一晚熬了大夜,第二天睡到下午四點,朱阿姨前來喊他起床,他賴了半天,直到聽見朱阿姨說:“郭小姐在來的路上了。”他像被雷擊般立刻翻了個身從**跳起來,衝進浴室。

郭怡臻上二樓,走進他的房間時,龔夕照已經整理完畢,端坐在書桌前。聽見腳步聲,他微抬眸,朝她克製一笑:“郭……小姐,你來了。”

他不願意叫她“郭老師”,總覺得這樣,在輩分上有些不對勁。

雖然叫“郭小姐”,也有種古古怪怪的味道。

郭怡臻並不介意他怎麽稱呼自己。

補習的第一天,郭怡臻詳細分析了他的高考成績。慘不忍睹的數學、理綜,跟這兩科對比起來,龔夕照的語文與英語成績還算能入目。

她幫他準備了幾本筆記本。畢竟是十萬的補習費,這點成本她還是很慷慨的。

她看著他用尖銳的筆尖在扉頁上重重摩擦,落下歪歪扭扭的三個字:龔夕照。

郭怡臻決定下次帶本字帖來。

她擬定了一個月內的初步計劃。高三開學時間通常比較早,過完這個月,龔夕照也該回到學校去了。等他正式上課後,她再根據課表擬定後續培訓方案。

將計劃擬定完,也到了晚餐時間。

朱阿姨來敲門,喚他們兩個人出來吃飯。

龔夕聞應酬去了,晚上沒回家吃飯。

兩人圍著一張碩大的餐桌埋頭吃四菜一湯,有葷有素。龔夕照依舊吃得很快,但他吃完後並沒有立刻起身回房間,也沒有低頭劃拉手機偷偷懶,而是認真在思考郭怡臻寫的計劃。

這一個月,他還沒開學,她也無須上課,據說她在培訓班的課程安排僅限於周末,那麽她平時空餘時間在做什麽呢?

數學專業的女生,無聊的時候做題玩?

應該不至於吧。

門鈴聲驟然響起,打斷他的思路。

朱阿姨前去開了門,見到來人,有些錯愕:“齊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