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暮色將至

加上他剛知道郭怡臻才17歲。

心疼、同情一位比自己小的女生,這沒有什麽不正常的。龔夕照如是向自己解釋。

於是,他伸出手,拍了拍郭怡臻的肩膀,沒有太多猶豫地對她說:“郭怡臻,不遲,我借你錢。”

語氣帶著些遼闊的悲壯。

郭怡臻轉過頭望向他,眸色失落:“謝謝你的好意,但手術需要的不是一筆小錢。”

他望著她通紅的眼眶,絲毫沒有為自己做出的決定後悔:“我知道。幾十萬,幾百萬,都不是問題。”他沒有再多做解釋,而是站起身,“你也住在A城對不對?”

他記得郭怡臻是與自己在始發站A城同時上的車。

郭怡臻依舊浸潤在無法填補的空洞中,微微頷首。

“走,我們一塊回去。錢的事我幫你解決,別猶豫了。”

郭怡臻別無選擇。暮色將至,她也隻能先回到A城再做打算。

兩人出門便打了車前往火車站。

夏季的黃昏壯闊而曼妙,晚霞浸潤在不遠處的山巔上。熱浪逐漸散去,晚風徐徐。

到車站,買了票,兩人選擇鄰近的座位,如同來時一般。

隻是兩人不再是陌生人。

動車從霞光萬道時出發,在夜幕深濃時到達。或許是下午曆經太多事,兩人並不覺得餓。

動車到達A城後,下車即是熟悉的濕熱晚風。龔夕照拖到行李跟在郭怡臻身邊,兩人的行走速度默契而一致,不像今天才初識。

在路邊攔到一輛出租車,龔夕照將行李放到後備箱;郭怡臻剛要打開車門,便接到一通來電,大概是很重要的人,她看了眼來電提示便接起,沒等先坐進車裏。

“郭小姐,一分鍾前剛接到消息,您的母親因高墜致重型顱腦損傷合並失血性休克,已確認死亡。她給您留了一份遺書,在醫院。”

郭怡臻頓時渾身癱軟跌倒,手機滑落在地。

絢爛的霓虹燈依舊在她身後搖晃,龔夕照將後備箱合上,便看見她跌倒,匆匆走到她身邊,才發現她已經淚眼婆娑。

她的聲音幾近發啞,像埋在深海中:“我媽自殺了……”她的眼淚噴湧而出,源源不斷,心底絞刑般疼痛。

出租車停在街道上,後邊的車不停鳴響喇叭。司機朝他們喊道:“你們還打不打車啊?不打就把行李拿走,我載別人去。”

龔夕照用盡所會的溫柔低聲詢問她:“你現在想去哪?我陪你去。”

“A區醫院。”她的聲音沙啞得幾近無法辨認出具體的發音。

但龔夕照還是聽出來了。他將她攙扶起來,撿起她的手機。

出租車在迷離的夜色中,朝明確而具體的目的地駛去。

郭怡臻沒有意識到,一路上,她都靠在龔夕照的身上顫抖。眼淚雖然止住了,可她心底的荒涼卻無止無境。

龔夕照體貼地任她靠著,讓司機關閉冷氣,打開車窗,想讓夏季的熱風帶給她一絲溫暖。

但作用並不大。

到達A區醫院後,郭怡臻已經能夠獨立站立。

龔夕照下車後匆匆取了行李,跟在她後麵走進醫院。

郭怡臻見母親最後一麵時,他陪在她的身邊。

說是最後一麵有些牽強,高墜導致的麵目全非實在殘忍。他看著郭怡臻慘白的臉色,那股心疼與同情被無限放大。

從林清雨生前所住的病房中,郭怡臻找到了那份遺書。

短短幾行字。

致女兒怡臻:媽媽不願成為你的累贅,此生能擁有你如此優秀的女兒,已是大幸。願我的怡臻萬事順遂,勿念。

郭怡臻忍了許久的眼淚再次不可抑製地落下。她不敢去想母親寫下這封遺書後,走向天台時的心情。她閉上眼,將自己包裹在一片漆黑中,卻連黑暗都是模糊的,殘忍的,凜冽的。

她總是告訴那些學生“一切都不算遲”,可時至今日,她忽然意識到許多事,遲了便是遲了,永遠都無法挽回。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幾個男人走到病床前,麵色不善。

龔夕照對她的悲傷無能為力,但抵禦外界的敵意方麵還能起點作用。他擋在郭怡臻麵前。

為首的人見龔夕照一副要幹架的架勢,聲音都提高了幾分:“我們是合法催債。這份十萬元的金融借款合同是郭怡臻小姐親自簽的字。合同裏明確約定如果出現擔保人要出國的情形,我們可以提前要求借款人一次性還款。我們已經確定擔保人徐媛準備出國定居,郭小姐,你知道的,我們在正常情況下是無法向在校大學生放十萬元的借款,如果不是徐媛做擔保,這筆款根本下不來。現在出現這樣的情況,公司要求我們按照合約提前收回借款,希望郭小姐理解。”

郭怡臻知道徐媛準備出國的事。原本按照合同約定,她在半年後才需要開始還款,可徐媛突然的決定致使債務提前到期。當然,這是徐媛的自由,徐媛願意無償給她做擔保,她已十分感激。

前段時間混雜的事太多,她隻能將最緊急的排在前頭處理,沒想到一步步竟走到今日的局麵。

在郭怡臻開口前,龔夕照走上前對那些人冷冷道:“錢的事我來解決。你們跟我出來,別打擾她。”

郭怡臻愣了愣,她想起回來前他提及要借錢給她的事,其實她並沒有太當真。一時之間要還款十萬元,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實在是雪上加霜。

龔夕照引一行人走到病房外,拿出手機,在未接來電中找到出現頻率最高的那串來電,毫不猶豫撥打了出去。

“哥。”

若沒有要事找他,他也不會這樣稱呼龔夕聞。

十五分鍾後,龔夕聞出現在這條冷冷清清的走廊上。

龔夕聞身穿一套量身定製的西褲及藍色襯衣,剛理過的頭發將整個人襯托得更有精神。

龔夕聞比龔夕照年長十歲。乍看時,他與龔夕照在眉目間隱隱有些相似,但多看幾眼,便能輕而易舉區分兩人的風格:他更凜然;龔夕照在沉默時,若不考慮眼底蔓延的桀驁,則給人一種清新俊逸感。

當這位器宇軒昂的男人止步在龔夕照麵前時,坐在原位等待的債權代理人頓覺看到了希望。

龔夕聞深邃的眸子掃過坐在那裏的幾個人,又望向龔夕照,語氣不帶情緒地問:“就出去了一天,惹了什麽麻煩?”

龔夕照對龔夕聞已經回國的事並不感到驚詫。他一大早趁住家的朱阿姨還沒醒便離開了,朱阿姨起床後,必然會知道他離家出走的事,這個消息會在第一時間送到龔夕聞的麵前,而龔夕聞也會立刻回國。

“借我十萬。”龔夕照沒必要鋪墊,徑直回答。

龔夕聞挑了挑眉,臉上並沒有浮現錯愕:“為什麽?”

債主其中一位代理搶先解釋:“他女朋友欠我們十萬。我手機裏有合同,你看不?”

龔夕聞卻沒有理他,而是繼續盯著龔夕照,聲音中多了幾分柔和:“女朋友?”

“不是。說來話長,你先給他們。”龔夕照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會複讀。”

龔夕聞得到想要的交換條件,嘴角一勾,從兜裏掏出了銀行卡。

那行人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收到錢後,興致衝衝地離開了。

醫院狹長的家屬等候通道中,頓時隻剩下這對兄弟。消毒水的味道又串來了一些,空氣中的刺鼻感更加深濃。

龔夕聞靠在一張空置的接待桌前,氣定神閑地望向龔夕照。

龔夕照向龔夕聞簡要講述了與這位“初識女孩”之間發生的事,並提醒他:“我要進去找她了,你要是想跟進來可以,別提一些不該提的事。”

龔夕聞睨了他一眼:“我說話做事不比你靠譜百倍?”

龔夕照想了想,也對。

這對兄弟走進病房時,郭怡臻已經暫時收拾好情緒,此時正在收拾行李。

當初帶林清雨住院時,帶的生活用品並不多,誰能預料到最後,這些東西竟成了她的遺物而存在?

郭怡臻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直起身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兩張存在相似之處,卻各有特色的臉龐。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初見龔夕照時,會覺得他有些麵熟。

“夕聞哥。”她望向龔夕聞。

龔夕照,龔夕聞。一整天,她的思緒都太混雜,一時沒將兩個人聯係起來也算正常。

原來,龔夕照是龔夕聞的弟弟。

怪不得龔夕照提出要借她錢時,如此有底氣。

龔夕聞也有些詫異,原來令龔夕照在意得突破底線的女生竟是郭怡臻。

龔夕照是全場最駭然的人,他轉頭瞧了瞧龔夕聞,又看了看郭怡臻,腦中蹦出一個想法,難以置信道:“你們不會曾經是戀人吧?”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龔夕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跟她家以前是鄰居,你忘了?小時候住在一個村裏,後來拆遷住到同一棟樓。”

也不怪龔夕照忘了,他的記憶中壓根沒有這個人。

雖住在同一棟樓,但郭怡臻從不參與鄰居兒童們的玩耍,她是內向乖巧的好學生,從小便專心致誌地投入學習中。

龔夕照八歲,也是龔夕聞十八歲那年,龔父龔母乘坐飛機失事,龔家兄弟便搬離了小區,搬到爺爺奶奶家住。雖然離開過去的生活圈,但鄰裏關係沒有斷絕,這些年,龔夕聞依舊會代表龔家出席一些涉及人情世故的場合。郭父去世時,龔夕聞代表龔家給了林清雨5000元的隨禮,對於兩家後來逐漸淺淡的關係而言,實屬豐厚。

也是在那時,郭怡臻才知道,龔夕聞搬到爺爺奶奶家後,並沒有繼續學業,而是開始進入社會掙錢,運氣甚佳,趕上好時候,從包工頭一路混至今,成為一家建設工程施工單位的老板,身價不菲。

龔夕照不敢回答,總覺得說“忘了”太過傷人。

龔夕聞走到郭怡臻身旁,替她收拾行李,安慰道:“林阿姨的事,請節哀。未來的路還長,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直接找我。葬禮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聯合村裏其他鄰居一塊操辦。”

龔夕照站在原地皺了皺眉頭,明明是他為了替她還債答應要複讀,怎麽到頭來像是龔夕聞慷慨解囊了。

但此時此刻,他不便插嘴。

郭怡臻沒忘記禮貌道謝。

收拾好行李,辦理完相應的手續,龔夕聞說要送她回家。

離開醫院時,夜已經很深了。天空一片漆黑,一眼望去,像是處處蟄伏陷阱的窟窿。純色的單調比色彩斑斕更能帶來莊嚴的幽深。

龔夕聞的車開到醫院門口,郭怡臻上了後排。

龔夕照猶豫了幾秒後,也坐到後排。

龔夕聞見龔夕照沒選副駕,心裏明白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