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贅女婿

海麵一望無際,碧藍如洗,波濤隨風起起伏伏,卷起千堆雪。

盛桃一腳踩在船沿上,手搭著拱起的膝蓋,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她麵色凝重地盯著前方海麵,四周海麵似是從來沒有變過一般,一個參照物都沒有,她隻能盯著映照著陽光,如同閃著碎金般的海麵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默之則盤腿坐在船艙頂上,離得老遠,但是又能一抬眼就看到她。

船艙內的梅星川正在閉目養神,他身邊兩個屬下正一個給他扇風,一個給他揉腿,看起來很是自在。

其實他們沒有必要擠在一艘船上,可是盛桃怕梅星川先找到蘇寶兒後下殺手,說什麽也得跟梅星川上一條船,莫鶴生擔心盛桃和梅星川因為前仇打個你死我活,誤了正事,所以派林默之在船上看著他倆,以防惹出亂子,枉顧主次。

所以就出現了如此滑稽的場麵。

三人同行,卻又好像誰也不認識誰,船上的氣壓低到穀底,其他人別說出聲打破沉默了,就連大喘氣都不敢,生怕自己一動,這三人就在船上不管不顧混戰起來。

莫鶴生倒是把“牽製”這一套玩得爐火純青,而他自己則遠在臨安坐鎮,美其名曰是穩固大後方,以防蘇寶兒自己逃回臨安卻撲空無人照料。

在盛桃看來,怕蘇寶兒撲空無人照料是假,怕她逃了賴賬才是真,說得倒好聽。

盛桃手中的酒壺很快就見了底,她抬頭,努力往自己嘴裏倒,也隻舔到幾滴。

她滿身酒氣地回頭,看向林默之,終於說了她今日在船上的第一句話:“還有酒嗎?”

林默之冷淡抬眼,可偏偏好似眼中沒她這人兒一般,偏過身去,抱著槍側對著她,裝作沒聽見。

盛桃眉頭一蹙,跳下船沿,大步往林默之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重,把船踩得搖晃起來。

盛桃越走越近,她指著林默之腰間的酒葫蘆:“有酒不分,不配稱自己為愛酒之人。”

“分酒,也看人。”

林默之言簡意賅地答道,盛桃聞言拳頭捏緊,二人之間的氣氛瞬時繃緊得猶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立馬有商會裏跟來的下人捧著酒壇子跑了過來打岔:“少當家,別急啊。少莊主特意交代了的,酒有得是!”

盛桃這才鬆開拳頭,接過酒壇,直接往嘴裏倒,因為倒得猛,不少酒水溢出,浸濕了她的衣襟,她也不在意,隻是用袖子隨意擦了把嘴,正要回去,卻又想起了什麽,回身手肘抵著船艙,抬頭問他。

“你識水性嗎?”

林默之默默握緊了自己的紅纓雙鉤槍,隻道盛桃如此發問,是想把他打下海,此時他已全身繃緊,隻待迎戰。

可盛桃沒有動手。

她隻是自顧自地說道:“寶兒水性很好,以前每次在沅沙江裏比鳧水,她都不遜於我。”

“可是,即便再識水性,遇到這詭譎的大海,也會不由地心底發顫,束手無策。我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當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廣闊的大海後,我會害怕。”

“你有沒有想過,大梁水師之驍勇,隻因有趙海泠那群人,他們全叛了之後,大梁沿海會淪落至何種境地?”

林默之聞言,終於正眼看向盛桃。

盛桃問:“大梁與六旗幫,還有如今縱橫海上,屢屢犯境的倭寇,遲早會有一戰。若你是領兵將領,應當如何?”

林默之略微思索,正色道:“大梁的水師之威名,的確依仗六旗幫。可是當年招撫六旗幫,並非直接改旗換幟那麽簡單,也沒有全部招撫入營。”

“當初,六旗幫是被打散編入水師的。六旗中隻有四旗入伍,四旗之中又有大多人轉為平民編戶回籍,也有因資質不夠,派到各衙門口當差的壯勇。四旗各重要頭目也全被打散,安插在不同軍營之中。”

“蛟龍營之所以被稱為是大梁最驍勇的水師營,並非世人以為的,因其前身是六旗幫的主旗,恰恰相反,蛟龍營中是趙海泠主旗原部下的不足二十人。它驍勇,隻因其主將是趙海泠,這隻軍隊,是他重新練出來的。”

“人人都說六旗幫叛了,可如今早已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六旗幫究竟還剩多少人留在軍營中?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以趙絕為首的蛟龍營叛了,但蛟龍營還有很多人,因效忠的是趙海泠,效忠的是大梁,所以未叛。”

“大梁水師沒了趙海泠,沒了當年那群識水性懂航海的善戰老兵,的確是一大損失,但還不至於不堪一擊。”

“若我來領兵,海戰最……”

林默之條分縷析,說著說著,抬眼間忽與盛桃饒有興致的眼神相對,才意識到自己竟因她一句發言而滔滔不絕,立刻閉上嘴,不願開口了。

“你這人,一說到感興趣的,倒和平日沉默寡言的樣子判若兩人。”

林默之臉色更沉了。

“所以呢,若你來領兵,你打算怎麽打?”

林默之別過頭,死活也不肯再開口了。

盛桃因為逗成功了林默之,蘇寶兒下落不明帶來的擔憂焦躁才撫平了少許,她背靠船艙,雙肘向後搭在船艙頂上,順著林默之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海戰最重要的,是船。”

林默之略帶驚訝地看向盛桃的後腦勺。

的確是船。

盛桃這人雖然又欠又狂,但不得不說,她的見解大多與他一致,若能深談……

算了,他不想跟搶他馬,罵他父親的強盜深談。

林默之下意識地抿住下唇,強行別開目光。

“你二哥真的很精明,我才不信,他留在臨安是怕蘇寶兒撲空那樣的鬼話,他若真的擔憂寶兒,早就一起出海了,留個日進在城裏報信不也一樣?”

“他早就算到海上會有一戰,親自來臨安,怕就是來造船的吧?圍李狗時,船上那個會飛會爆的玩意,也絕非普通的火藥。”

“什麽商會求援,什麽保護商貿,都是狗屁,他是親自來和朝廷做生意的,即便朝前有司徒忠在作梗,他也能憑靠這越州亂局,縱橫捭闔,大撈一筆。”

“商人重利輕別離,先賢誠不欺我。”

林默之心中清楚盛桃說得都是事實,但他還是忍不住為莫鶴生辯解道:“二哥,他的確很擔心蘇姑娘。”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莫鶴生。

任憑一個姑娘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臉地戲耍他,他則藏在暗處陪玩陪鬧,甘之如飴,還因為她遇險而急氣攻心到吐血,將身邊所有信任的人都支出去找尋。

可他認識的莫鶴生,做任何事都會將利益最大化。

即便是之前看似“千裏救友求藥”的俠義行徑,背後卻是承下了整個萬蝶穀的藥材生意。

“你們搶劫了山莊,二哥還不計前嫌替你到處尋人,若他真的重利輕義,隻會放任不管,一人不派,一船不借。盛少當家,莫要太不識好歹。”

“哼,鬼知道他此番作為是在算計什麽呢。”

盛桃嘀嘀咕咕,但也確實想不明白莫鶴生大張旗鼓地幫忙找人這番以德報怨的行徑,究竟是為了什麽?

難道……

盛桃忽然直起身板:莫鶴生該不會在打蘇寶兒的主意吧!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不可能,如果莫鶴生不知道蘇寶兒的真實身份,那這番作為實在沒什麽好處。

先不說蘇寶兒武功一般吧,她還長得一般,個子一般,脾氣差,腰包癟,著實對異性沒什麽太大的吸引力。

若是想要南嶺路權,也沒必要打蘇寶兒的主意,南嶺諸事,可還輪不到蘇寶兒說話,怎麽也該來打她盛桃的主意才是。

“我實在想不通,入贅桃仙寨有什麽好的?”

所以,莫鶴生肯定是在打鬼主意,算計她們呢!

“什麽?”林默之沒聽清盛桃的嘀咕。

盛桃回頭看向林默之,正對上一雙寒霜星目,她雙手疊在船艙頂,下巴擱著手背認真欣賞林默之。

這男人,可真是太好看了,便是她從小長在男人堆裏,也從未見過如此對她胃口的長相。

英武又不粗獷,俊秀又不陰柔。

一切都是那麽恰到好處。

林默之被看得渾身發毛,他已經不止一次發現盛桃總是用這種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了。

於是,他選擇瞪了回去。

這一瞪,著實是威壓千斤,如電如劍,銳利無比,寒意逼人。

可是盛桃卻絲毫不懼,反而不禁微微揚起一抹滿意的詭異笑容。

他瞪人更好看了。

她心裏想道:“入贅也挺好,我會好好疼你的。”

“有病。”

林默之不想再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他抬頭望向海麵和天空,說道:“快到岱東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