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千金

壞孩子跑了個幹淨,獨留兩個漁民小孩。

蘇寶兒一走近,就聞到一股魚腥臭味,和在海裏打了無數滾的她的身上味道,有過之無不及。

她幫小孩將地上撲騰的魚都撿進背簍裏,將他倆扶起來。

本想著替他們處理傷口,可是她自己身上也沒有一塊幹淨的布,隻好作罷。

“小孩兒,你們的小魚怎麽賣?”

倆小孩在壞孩子們跑光後,就沒再出聲哭了,眼睛在血流裏撲閃撲閃,好奇地望向她。

“一、一斤兩文錢。”有個小孩傷勢不重,怯生生地說道。

蘇寶兒朝趙海泠身上的包裹伸出手,又掏出一錠銀子,塞進那孩子的小手之中:“我全要了。”

“那是我的銀子!”趙海泠忍不住嚷嚷,卻被蘇寶兒一個瞪眼,給瞪了回去,隻好在後頭抱臂生悶氣。

孩子們的眼睛霎時有了光芒,他們齊刷刷地盯著那錠銀子,晶亮晶亮的眸子對視片刻後,又把銀子高高舉起:“姐姐,太多了,我們沒有錢找。”

“不用找了,我也沒有零錢。沒事,那個伯伯有錢得很,他請你們的。”

蘇寶兒指了指趙海泠,孩子們連忙朝他也鞠了一躬:“謝謝伯伯!謝謝姐姐!”

“誰說我有錢了,我窮得很!你見過沒鞋子穿的有錢人嗎?!”

趙海泠還在抗議,蘇寶兒嫌他吵鬧,一腳揣在他膝蓋骨上,疼得他抱腿哀嚎。

“正好餓了,你們同我來。”

蘇寶兒帶著孩子離開了村口,她臨走前往村口瞟了一眼,冷哼了一聲。

他們在村子附近的海灘上支了個小火堆,插了魚在火上烤,魚皮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香氣撲鼻。

小孩們坐在火堆邊上流哈喇子,但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妄動。

蘇寶兒親和可愛,很快就取得了小孩們的信任。

據小孩們說,他們是附近船戶的小孩,因為阿娘生病了,急需用藥,可最近魚汛不旺,海裏都還是些魚苗。阿爹整日早起晚歸,趕到臨安城裏賣鹹魚,他們兩個小的就把自己捕的魚苗拿到各個村口販賣。

“那些村裏的孩子為什麽叫你們蛋民?為什麽蛋民不能上岸?”

聽到這裏,小孩們小嘴一癟,委委屈屈的都不想說話了。

“蛋人就是水上以漁為生的船戶,沒有田產,不事農桑,沒有文字,也無語言。是像雞蛋一樣漂浮在水麵上的賤民,下九流中的下九流。”

趙海泠執掌烹飪大權,一邊烤魚撒調料,一邊說道。

“隻因為居無定所,一輩子都活在船上。”

“而這個天下,是有地有田的岸上人說得算的。”

趙海泠烤好兩條魚,第一時間遞給已經口水成河的兩個小孩。

“你在臨安城的時候,見過城西橋下的集市嗎?”

蘇寶兒仔細想了想,她和盛桃當初雖然幾乎跑遍了臨安城,但都是奔著當鋪去的,城西較為偏僻,據說是沒有當鋪的,所以她倆就沒有涉足。

“臨安城,越州最為繁華富饒的地方,也有弊端叢生的另一麵。城西集市便是臨安的頑疾之地。那裏是臨安最下等的地方,販夫走卒魚龍混雜,到處都是鹹魚的腥臭味。這倆孩子的父親,就是在那樣的地方賣鹹魚。”

“偏見,從不因時間而消散。”

趙海泠轉著手中的木枝,火光倒映著他的眸光,他似乎透過火堆看向了更遙遠的遠方,那遠方跨越了時空,是遙遠的曾經,是遙遠的過去。

“如今已是大梁建國的第二十個年頭。蕭淵已經死了八年,他答應我的事,也成了永遠無法兌換的匯票。”

蘇寶兒本還在悄悄輪換著翹腳玩,聽到“蕭淵”的名字,瞬時抱緊腿,杏眼瞪得溜圓,似乎想從趙海泠口裏聽到更多有關父王的事。

她知道,當初六旗幫歸順朝廷,是建元三年父王下越州後的事。

趙海泠定與父王相識。

“太、太子他,答應了你何事?”

趙海泠似是隨意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複又低下頭撒上佐料。

“我猜到你是誰了。”

蘇寶兒一怔,抱腿的手不自覺摸上腰間鳳歸。

“老盛來找我,沒用。我已失勢,什麽也做不了。”

“越州究竟出什麽事了?”

“內憂外患。”

趙海泠將烤魚伸到蘇寶兒麵前,蘇寶兒伸手去拿,他卻又抽回手,自己咬了一口,被燙得嗬嘴。

“外敵亡我之心不死,我們根爛了,自然會被內外夾擊。”

蘇寶兒沉默片刻,答道:“我幫你。”

“什麽?”

“他未完成的事,由我來完成。他未兌現的諾言,我來兌現。”

“我幫你。”

蘇寶兒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趙海泠笑了,似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來:“小丫頭,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知道他答應我的可是何等難事?”

“事關天下,前方便是千難萬阻,我也會完成。”

“你怎知事關天下?”

“我就是知道。”蘇寶兒鄭重點頭,“我會讓這萬千水上人上岸的。我蘇寶兒,一諾千金重。”

趙海泠看向蘇寶兒的目光終於不再是戲謔輕蔑。

蘇寶兒在他眼中不再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兒,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蕭淵的身影。

“他,告訴過你?”

蘇寶兒搖搖頭。

“姐姐,我們也可以生活在岸上嗎?”

兩個小孩對他們的對話似懂非懂,但又好似抓到了關鍵詞,不禁出聲發問。

蘇寶兒朝他們甜甜一笑:“總有一天,你們不僅可以生活在岸上,還能穿上鞋子不被說三道四。”

“你、你怎知……”

怎會知道他們漁民連鞋子都不配穿。

“我有眼睛,我會看。”

***

和小孩分別後,趙海泠帶她又劃了一段路,據趙海泠說,他們離月牙海灣已經很近了,這也意味著,宋音藏寶詩中所提的豬仔洲也已近在咫尺。

豬仔洲是一片沙洲,據說俯瞰的地形形狀與豬頭很像,故此命名。

這裏一片荒蕪,荊棘遍野,幾無人煙,隻有靠近城門河的地方才有零星幾戶人。

“這……就是寶藏所在的地方?”

也太大,太荒了吧。

趙海泠劈砍著荊棘,帶她行至豬仔眼睛的位置,然後往下深挖,蘇寶兒滿懷好奇和期待,一直盯著趙海泠在挖的深坑,直到一雙破靴露出一角,蘇寶兒隻想一腳踹在趙海泠屁股上,讓他摔個狗吃屎。

“這不是你之前拿去當鋪當的皮靴嗎,你不是說拿去賄賂李潮波手下了?”

“騙你的。”

趙海泠寶貝地把皮靴掏出來,抖掉裏麵的沙子,用衣服擦拭靴子外皮。

“你就是讓我陪你來挖靴子?”

“你不總說你是桃仙寨第一繡娘,第一織女,第一裁縫?行家,看看這靴子的來曆。”

蘇寶兒不明所以,不就是小羊皮做的保暖靴嗎?

她把靴子放在手裏倒騰,翻來覆去地看,雖然靴子裏有一股散不去的怪味,她心中微有嫌棄,可終於還是發現了不對勁。

“這靴子的內裏縫織法……”

蘇寶兒不敢確定,她望向趙海泠,試探性地問道:“好像是,東瀛那邊的手藝?”

趙海泠默認了。

“這是,明月親手為我做的第一件衣物,我穿了很多年。”

汪明月,趙海泠的夫人,六旗幫如今的真正掌權人。

有人叫她“明月夫人”,也有人叫她“龍夫人”。

“明月夫人,是東瀛人?!”

蘇寶兒終於懂了趙海泠說的內憂外患是何意了。

六旗幫如今多數安插於水師營之中,內有東瀛人汪明月架空篡權,與之同時出現的便是越州海域倭人之亂。

以六旗幫為前身的蛟龍水師營驍勇善戰之名遠揚七海,怎會連小小倭人都攔不住,任其在內海翻浪?

自然是有人裏應外合。

而且,就她之前遇上的懸掛九瓣蓮旗幟的倭寇,大多都是越州本地人假扮。

可見倭寇勢力有多猖狂,以至於大梁人想要為非作歹時,都得借助倭寇的“威名”。

“近年來,屢屢有官員進言,要實施海禁,要增加海關,要提高關稅,沿海商民一片怨聲載道,我竟是看不到如今的大梁與我當年反對的前齊有何分別。”

“也難怪,阿絕會如此對我了。”

蘇寶兒雖已猜到了大半因果,可沒想到還有她沒想到的人物:“阿絕又是……”

“對,就是我那個‘孝順’兒子,趙絕。”

趙海泠咬重了“孝順”二字。

“我自認我趙海泠,一生豪俠,鋤強扶弱,肝膽照天下,卻屢屢栽在‘識人’之上。”

“大梁為何會與前齊無甚分別?”趙海泠自嘲地笑笑,“自然是還有前齊餘孽在推波助瀾。”

“我這兒子趙絕,便是其中之一。”

“我此生一心為天下,一心為大梁。可我唯二視為至親的人,卻皆非良人。他們在我身邊潛藏多年,隻為攪動風雲,陷我於不義,陷大梁於死地。”

“這叫我趙海泠,還有何顏麵對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