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平陽

“你殺的?”蘇寶兒問。

男人高深莫測地看了一眼蘇寶兒,提著那雙又髒又破的皮靴,東倒西歪地轉身便走,末了還不忘擺擺手,說道:“謝謝你們的酒。”

蘇寶兒盯著那人背後的一口大鍋,目光漸漸下移到他那雙髒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光腳,但依然能看出這雙腳骨節分明,平如流線,像鴨蹼一樣優美有力。

“怎麽了?”盛桃見蘇寶兒看得出神便問道。

“他是個漁民。”

盛桃不由地翻了個白眼:“他身上魚腥味那麽重,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是漁民。”

“他為什麽不穿鞋?”

“因為他在當他的鞋。”

盛桃不耐煩開始不停說廢話的蘇寶兒,拉著她便去下一個當鋪。

蘇寶兒心中在意,頻頻回首。

那人雖然走得搖搖晃晃,但是腿腳有力,看起來落魄,實則眼神蒼涼。

“他是個習武之人。”

盛桃否認了她的看法:“也許曾經是,但是現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習武痕跡了。筋骨鬆垮,眼神渙散,怕是落魄已久了。”

在習武上,盛桃比她更懂行,她便暗按下心中的違和感,跟著盛桃往下一個當鋪走去。

但接連兩個當鋪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也算是意料之中。

臨安是越州首府,越州麵積最大的城,她們一整天幾乎把全城跑完了,簡直又累又餓,可剛回到永福客棧,她們的東西竟然已經被收拾出來放在了一樓櫃台。

一問,說是一晚已過,她們還沒有交新一晚的房費,便把她們的房間讓給了新來的住客。

盛桃脾氣一上來,就想拿出大刀把這欺人太甚的破店給砸了。

但是盛桃的手一摸到刀柄,客棧四周的夥計便立刻警覺,眼神如鷹,絲毫沒有普通人的模樣。

盛桃發現了,蘇寶兒也發現了,她按住盛桃的肩膀,拿過包袱,拽著她退出客棧。

“是莫鶴生在整我們。”

這是一個肯定句。

二人撐著腦袋坐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落魄如喪家之犬,和昨日在畫舫上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爽樣形成鮮明對比。

蘇寶兒劈頭蓋臉就開始怪盛桃:“都怪你,在畫舫上充什麽大爺?現在好了,晚上住哪裏?”

盛桃卻覺得是蘇寶兒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說,問出趙海泠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風月樓,讓我別管錢的事盡管拿銀子砸,不怕姑娘們不開口的啊!”

蘇寶兒一時語塞。

好像的確是這樣。

她們入了越州之後就一路打聽趙海泠的情況,得到的訊息不是他肯定早就已經死了,就是好幾年沒有聽過有關他的事了。

也就是一個河上渡夫在載她們的時候提了一嘴,說是趙海泠為人很風流,是風月樓的常客。

風月樓是臨安城最大的青樓,姑娘們吹拉彈唱無一不精,且各個如花似玉,質量屬實上乘。

這也意味著,價錢不便宜。

她們把從知閑山莊順來的東西當了個七七八八,湊出了包場的銀子,這才有了昨夜那一幕,姑娘們雖然確實被銀子砸開了口,但大多都是趙海泠好幾年前的事跡。

趙海泠的確是風月樓的常客,甚至趙海泠的夫人汪明月也出自風月樓,據說也是一段一擲千金,英雄救美的臨安佳話。

另一條比較有價值的情報,就是六旗幫反叛之事。

二十年前,趙海泠一統七海,振臂一呼,可號令七海所有盜船。

蕭曄起義時,趙海泠則在海上樹旗,與起義軍遙相呼應,接連攻克東南沿海十幾座城池,齊人不注重海防,趙海泠等人**,如入無人之境。

六旗幫一路攻城,一路打砸搶掠,因有趙海泠的約束,他們的矛頭基本都對準了官商,從而得到了不少貧苦百姓的支持,沿海許多漁民響應其號召,自發登船溯流而上,與陸上起義軍會合起事。

大梁建立之後,六旗幫又退至海上逍遙法外,還是建元三年時,太子蕭淵親赴越州,三戰三撫,才將以趙海泠為首的六旗幫全數招撫,其中趙海泠部下全部收編於越州水師蛟龍營。

自此,大梁開埠,越州水深多港,商貿興旺,一片繁榮。

多年來,六旗幫分散於越州水師各營,保護來往商船,維係沿海一方之安寧,可謂海氛久靖,東南無虞。

變故發生於兩年前。

海上有不知名戰船襲掠海上,趙海泠忽然不知蹤跡,朝廷屢有封海之爭,原來的六旗幫屬蠢蠢欲動。

今年二月先帝蕭少珙駕崩,沒過多久汪明月上報其夫趙海泠已在去年身死之事,趙海泠的遊擊將軍之職由其義子趙絕暫代。

前幾天,就在趙絕接印之時,他忽然暴起砍下禦使頭顱,公然叛亂,軍隊嘩變,原六旗幫屬盡數脫下號衣,甚至還有不少良民從盜,駕船竄至海上。

官府緊急緝捕,各港封鎖,商船貨物積壓於港口,眾商怨聲載道,事態危急。

蘇寶兒道:“我們得繼續往南走,去港口看看情況。”

“錢呢?哪裏來?”

蘇寶兒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紅裙,手指撚了撚裙上的沈籌繡畫,心中不舍。

“我自有辦法,你等著就是。”

***

蘇寶兒和盛桃決心分頭行動。

蘇寶兒把自己一隻舍不得當的銀釵遞給盛桃,讓她再去風月樓點名找一次楓蕭,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徑,從汪明月打開缺口。

她則負責去搞錢。

盛桃有些猶豫,總覺得放她一個人不安全。

但蘇寶兒隻說了句,銀釵的價格起碼能換瓶好酒時,盛桃當即閉了嘴,由她去折騰。

她倆定於子時永福客棧門口會合,屆時她們一人帶著情報,一人揣著銀子碰麵。

說罷就幹,臨安城染坊布莊遍地開花,蘇寶兒一個縱身,鬼魅如煙般飄進一家布莊,身影隱沒於院內晾曬的布匹中,再一轉身,她便身裹一匹紅色綿布,躍至房頂。

有孩子望向窗外,便見對麵屋頂上飄著一塊紅布,當即嚇得哇哇大哭,大叫著“女鬼”。

蘇寶兒一邊跑,一邊用剪刀裁,用針線縫,等她出現在當鋪時,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深紅素衣,而莫鶴生送她的那件武康錦衣,香雲紗裙已經疊好放在了掌櫃的麵前。

“姑娘,怎麽又是你,我們都要打烊了。”

“你先看看,我這回不是死當,到時候要來贖的。”蘇寶兒催促著掌櫃的先鑒定衣服料子,“武康錦,香雲紗,上麵的圖案是沈籌大師親繡,別說百兩,就是千金難換得一件,可抵得上一件皇家古董了。”

蘇寶兒看得出來,掌櫃的一拿到她這條衣裙時,眼睛就在放光了,隻不過一直抑製著自己的激動之情,裝模作樣地左看右看,最後說道:“姑娘,你這還是贗品啊。”

要是忽悠她知閑山莊別的東西是贗品,興許還能騙她個一兩次,但是要是想在衣料刺繡上騙她,那是斷不可能的。

是不是沈籌繡的,是不是武康錦香雲紗,她會看不出來嗎?

她確定了掌櫃的後麵有人指使,也懶得與他多費口舌:“告訴你後麵的人,我就要一百兩,有急用,明日雙倍來贖,順便把之前當來的銀子一並還他。”

見掌櫃的開始有些猶豫,蘇寶兒便趁熱打鐵:“他還倒賺一百兩,無本萬利的生意都不做,他就是大傻子。”

掌櫃的點點頭,讓身邊的小夥計附耳前來,低頭說了些什麽,小夥計便一溜煙消失在櫃前,似是從後門溜了出去。

掌櫃的則沏了壺茶,請蘇寶兒至內堂稍事休息。

一盞茶的功夫,夥計就回來了,一百兩按照蘇寶兒的要求,分成碎銀子,一小包遞到了她的手上。

蘇寶兒認真掂了掂重量,又細細數了一番,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當鋪。

不遠處的永福客棧,霸占了蘇寶兒原先那間上房的莫鶴生輕輕拂過當鋪夥計遞來的衣物,衣物上餘溫未散,他腦海中蘇寶兒穿著此裙的模樣也還未模糊。

蘇寶兒是個衣料刺繡的行家,這樣好的珍品,她竟舍得脫下來還給他,看來真的遇上了急需用錢的事。

“二哥,你就真給她了?”林默之緊緊握著茶杯,很是不忿,他上下打量著摩挲衣料的莫鶴生,似是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哥,你不對勁。”

莫鶴生不怒反笑:“怎麽就不對勁了?”

“若是以往,那倆人的斷手早已送到你跟前了。”林默之冷聲道,“可你現在卻隻是使些把戲小小為難她們,還悄悄幫她們。”

“我怎麽就幫她們了?”

“那你為什麽要給蘇寶兒一百兩?”

莫鶴生搖著扇子,從容答道:“沒聽她說麽,我還能倒賺一百兩。”

林默之沒那麽好忽悠:“一百兩在你眼裏根本不算什麽。”

莫鶴生當即反駁:“便是一個銅板也是賺,我為何要與賺銀子過不去?”

林默之本是個話少嫌麻煩的性子,但莫鶴生這般與他兜圈子,倒是更讓他覺得莫鶴生向他藏了些什麽,待要繼續刨根究底時,莫鶴生叫的酒被店小二端了上來。

“……”

拿酒封嘴,不愧是他哥。

林默之隻好按下心中疑惑,老老實實喝酒去。

為了以示不滿,他將所有酒都擺在自己麵前,不給莫鶴生碰。

都是在屍山血海裏滾過幾趟的人了,怎的在親哥麵前還是那麽愛使小孩子脾氣。

莫鶴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移至紅裙上,他之所以一直依著蘇寶兒,並不是真想賺那一百兩。

他隻是好奇,這二人如此折騰,到底要做什麽?

桃仙寨最重要的幾人,竟千裏迢迢趕來越州,隻為找一個已經死了的趙海泠?

“二哥,她們如何才能在明日還你那麽多銀子?”

這倒是問著了莫鶴生,他思索片刻,答道:

“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