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賞花

莫鶴生的手指輕輕拂過另一遝卷好的圖紙,輕聲道:“是戰船。”

林意之轉念便懂了:“你要去越州?”

看莫鶴生的神情,林意之已知不必再勸,於是問道:“越州來的信裏寫了什麽?”

“六旗幫叛亂,沿海商貿受到衝擊,外祖父是越州商會會長,越州各富商聯名請求外祖父前往坐鎮,組建自衛武裝,以抗海寇。”

“外祖父究竟去哪裏養病了?”

莫鶴生自嘲道:“我若是知道,此刻就同大哥一齊回京了。”

自從莫鶴生逐漸接管了知閑山莊的生意之後,莫斐便突然稱病不出了。

莫鶴生遍尋名醫,都瞧不出老莊主的病因,直至三年前,莫斐突然一紙書信留於房中,便和老管家一同不見了蹤影,說是要外出尋仙治病,山莊一切事務都由莫鶴生做主,自此便再未歸家。

若非信的字跡還有寶印都是出自老莊主本人之手,且關於山莊的許多秘密生意都宣於紙上,莫鶴生可能會以為是老管家綁架了老莊主。

“越州有異,我本就應當親自去一趟。再說了,不能讓某些人白搶了東西不還不是?”

林意之盯著莫鶴生看了半晌,咳嗽了幾聲,掩住嘴角的笑意:“那便把默兒一起帶去吧,赤風是他從小養到大的馬兒,他本不是易怒的性子,但是盛家那個小當家的,著實會在默兒的雷點上跳舞。”

“那倆兄妹,的確在氣人上很有一套。”

林意之剛想微笑,卻突然重重咳了起來,莫鶴生連忙替他倒水順氣,見他臉色蒼白,不免擔憂:“大哥的身子是愈發不好了,我現在就給萬蝶穀寫信,請洛姑娘出山。”

林意之還在咳,但不忘伸手拉住莫鶴生:“不必。”

“若不是當年大哥替我擋了那一下,也不至於如此!”

說罷,莫鶴生便要去找紙筆:“大哥,你放心,我在萬蝶穀時便跟洛姑娘說過你的情況,她說等穀內事務處理好後,便上京尋你。洛姑娘醫術盡得藥仙真傳,必能醫治好你。”

“還有這個‘九轉回魂金丹’,你一定拿好。”

林意之沒有接莫鶴生硬塞來的小藥瓶。

“那你自己呢?”他靜靜地看著莫鶴生,那眼神寧靜致遠,似是能看透世事,“玄兒,你自己身上的傷呢?”

莫鶴生一愣。

良久,他才道:“我自幼習武,筋骨強勁,隻要少用內力,少行剛猛之氣勁,再輔以藥浴便可抑製。這麽多年,也沒再複發過。”

“你的槍法,本來練得很好。”

莫鶴生笑道:“算了吧,我最討厭練槍了,我還得感謝那個害我成這樣的人呢。”

其實,他在萬蝶穀的時候,洛景棣替他把過一次脈。

洛藥仙隻說他隱疾過於陳舊,若要根治需得武力高強之人幫同洗髓通脈,治愈過程極其複雜繁瑣。

他還說,幸好當年那一擊有林意之替他承擔了一部分,不然如今就沒有莫鶴生這號人物了。

莫鶴生倒是還好,隻要少動武就能保住性命,他從小就不愛練武,這傷反倒遂了他的心意。

可林意之就不一樣了,林意之自小重文,因根骨不好,習武隻是為了強身健體,可後來先是被斷了腿,後又挨了一擊重創,如今身體更是江河日下,稍有勞累,天氣稍涼,便咳嗽不止。

林意之的身體狀況,時刻牽動著莫鶴生的心,這讓他十分內疚自責。

“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忘了說。”林意之似是想起了什麽,“當年那個想殺你的蒙麵男人,他的鎖骨上有個紅色的紋身,隻是被他的衣領擋住了一半。”

“如今九歌四處作亂,倒是讓我想了起來,那圖案,倒似是一朵蓮花的上半部分。”

莫鶴生聞言神色一凜,他思索片刻,冷聲道:“那這趟越州之行,更是非去不可了。”

林意之望著收拾圖紙的莫鶴生,抬手扶住自己的額角,輕輕按揉,似是有些疲憊。

但他的眼神愈發深邃冷凝,讓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

越州,臨安城。

隻有到了越州方知何為商賈輻輳,百貨駢闐;何為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市井間旌旗蔽日,布綢緞莊舉步皆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放眼望去,約有參差十萬人家。

蘇寶兒和盛桃用當了知閑山莊小玩意的錢,包下了全越州最大的畫舫,請了越州風月樓裏一幹漂亮姑娘在畫舫內吹拉彈唱。

“你、你們這兒,武功最強的是誰?”

“那還用說麽?自然是趙海泠趙軍爺呀。公子問這做什麽,可是要尋他比武?”

“自然!你們可知他在哪兒?若能回答上,小爺自有獎賞,若回答不上便給爺香一個!哈哈!”

盛桃左擁右抱,坐擁無數美女,醉得暈頭轉向,女人們粘在她的身上,爭先恐後地回答她帶著酒意提出的問題,誰答得好便能得一錠賞錢。

“公子,你這就為難我們姐妹幾個了,連盛大俠都找不著他,我們又怎麽會知道他在何處?有傳言啊,他早死了!”

“給爺香一個是為難嗎?”盛桃享受著喂到嘴邊的果脯酒水,滿麵紅光。

“哎喲,這麽俊的公子,我們愛都來不及呢~”

說罷,女子們便紛紛撲將上來,一邊親得盛桃滿臉唇印,一邊不忘搶她手中的賞錢。

也有歌姬遺世獨立,明明端坐喧囂之中,卻又似遠在千裏之外,她歌聲清麗悠揚,卻難敵以盛桃為中心擴散的歡聲笑語,於是她隻好抽出長簫,自顧自地奏起樂來。

蘇寶兒倚著船沿,正伸手劃著水波玩,江上微風吹拂著她微醺的臉龐,夕陽暖洋洋地包裹著她,很是舒服。

這時,四周嘈雜聲中忽然響起一聲簫音,蘇寶兒不禁吟道:“彩舫笙簫吹落日,畫樓燈燭映殘霞。應景,實在應景。”

她回頭去望,便見那名吹簫的女子獨自一人坐在人群之外,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此時正好有一名歌姬搶完了銀子,擠出人群透氣,她見蘇寶兒一個人在船邊劃水玩,便湊上前來搭話:“小妹妹,你家公子倒是豪邁,許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客人了。”

被當成盛桃丫鬟的蘇寶兒也不惱,笑眯眯地道:“那是自然,姐姐們開心就好。”

蘇寶兒又和這名歌姬嘮了嘮家常,蘇寶兒人長得討喜,嘴又甜,一下子便打開了這名歌姬的話匣子:“唉喲,上一個這麽豪爽的客人,還是你們要找的那個趙海泠,趙軍爺呢。”

“哦?”蘇寶兒立刻來了精神,她循循引誘道,“趙海泠是你們風月樓的常客?”

“當然啊!瞧見那個吹簫的女的沒?一把年紀了裝清高。”歌姬壓低聲音說道,“你可知趙海泠留下的那位寡婦,就是咱們風月樓裏出去的,當年和楓簫住一個房呢。”

“趙汪氏?”

“是呀,就是那個七海霸主夫人汪明月,她當年就是咱們樓裏一個妓女!”

蘇寶兒若有所思地朝那吹簫女子楓簫看去。

她和風月樓裏其他的姑娘比起來,的確已經不年輕了。

雖然臉上留有歲月的痕跡,但是卻多了一份小姑娘沒有的成熟風韻,顯得格外特別。

“汪明月是什麽樣的人?”

“怎麽說呢,”歌姬偏頭想了想,“她是一個狠心的女人。”

正在接受眾女示好的盛桃聞言,不著痕跡地回過頭,與蘇寶兒對視了一眼。

***

剛從畫舫下來的盛桃本還爛醉如泥,倚著蘇寶兒直不起腰,可一拐進某條巷子後,盛桃便站直了身子,除了麵龐微微發紅外,與平時無異。

“海量啊,被灌了那麽多,竟然一點事都沒有。”

盛桃捂了捂自己幹癟的錢袋子:“還是有事的,錢花光了。”

“不過就是錢花光……”蘇寶兒正背著手在前麵走著,忽然反應過來盛桃說了些什麽後,無比詫異地回過頭質問道,“什麽?!那可是幾百兩銀子啊,都沒了?”

“沒沒沒,也就一百多兩,之前一路上花天酒地也花了不少。”盛桃趕緊擺手解釋,“而且換了那麽多情報,也不算虧嘛。”

蘇寶兒哽了半天,一口氣喘不上來,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這種級別的美人鄉你都扛不住嗎,你莫不是男人裝久了真以為自己是男的了吧!”

盛桃臉更紅了:“劫、劫富濟貧嘛,又不是我們自己的錢,花得不心疼。”

蘇寶兒戳著盛桃的腦殼,氣得渾身發抖,以後桃仙寨若真由盛桃當家,怕是要過上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了。

她倆火速跑回客棧,從床底下扒出那尊石獅子。

也不知道是她倆眼光的問題,還是莫鶴生這人不講究,她們逃跑前搜刮的字畫古玩一拿到當鋪去當,竟都是些不大值錢的東西,總共也就值幾百來兩銀子。

蘇寶兒怕當鋪忽悠她倆是土老帽,貨比三家跑了好幾個當鋪,竟然出價一家比一家低。

蘇寶兒隻好認栽,雖然幾百兩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可對於莫鶴生這樣的人來說真的不值一提,看來著實是蘇寶兒高估了莫鶴生。

這特麽就是個以次充好的小氣鬼,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摳門的。

“這獅子應該是最值錢的,還不知道我們要在越州呆多久,可得省著點花。”

蘇寶兒千叮嚀萬囑咐,盛桃咳嗽幾聲,掩飾住自己的窘迫,大手一揮,連布帶獅裹進懷裏:“知道,再不濟,還有那兩匹馬可以賣呢。”

“阿嚏——”

臨安城外一百裏處的小鎮茶攤裏,林默之忽然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看向坐在對麵的莫鶴生。

莫鶴生正在看茶攤老板遞來的紙條,唇角微揚。

林默之問:“她們到哪兒了?”

“臨安城,永福客棧。”